浩然:艳阳天(六十四)
第一三九章
萧长春把王国忠和县公安局的王科长一伙人领到大庙的时候,抢粮食的人刚刚散去不久。大庙外边的焦克礼和韩小乐跟墙头上的焦淑红、韩德大正在商量,如果这些人去搬动李世丹,要再卷回来,应该用什么办法对付。
焦淑红因为站在高处,头一个看见王国忠来了,连梯子都没顾登,就从墙上“通”地往下一跳;打开了大门,像一只小鸟似的飞了过来。
他们握手、欢跳,满肚子的话都不知先说哪一句好了。
大个子武装部长说:“淑红,得谢谢我了,不是我给了你手榴弹,这仓库能保住吗?”
焦淑红说:“你那会儿要听我的话,给我们几支枪,这种事儿都不会有了。”
王国忠听焦克礼说抢麦子的人被他们挡回去了,就对王科长说:“得赶快抓住马之悦,这家伙明知道到了完蛋的关头,不再干一下子不会死心。”
萧长春说:“你们到里边歇歇,喝点水,等着,我跟王科长一块儿去。”
大个子武装部长说:“我跟你去吧。”
焦淑红、焦克礼这几个年轻人哪肯放过这个解恨的机会,都要跟着去。
萧长春让他们留下跟王国忠汇报情况,只带上了焦克礼。
四个人想先到马之悦家去,忽听饲养场那边有喊声,就朝这边跑来了。
这会儿,正是马长山他们三对人滚在一块儿不可开交的时候。
“嗨,萧支书来了!”
“那个小个子是谁?”
“不认识,没见过呀。”
马之悦听见人们的喊声发了急,趁着马连福打愣的空子一用劲儿,又把马连福压在底下了,猛抬头一看,呆了。他认识王科长,也料到事情不妙;扔下马连福一跃而起,吼地一声:“我要上告,我要上告 !”喊着,撒腿就跑。
这下子可乱套了,有迫的,有逃的,也有溜的,饲养场门前炸了营。
“抓坏蛋呀!”
“前边截着!”
“捉马之悦!”
萧长春没有慌乱,冷笑一声说:“跑不了他!”又吩咐焦克礼,“快去到北街看看百仲大舅,他带着人去抓马小辫了。”
焦克礼应声朝北边跑去了。
万恶的地主马小辫被李世丹放回来以后,就让儿子、媳妇给围困在屋子里。
这两口子从打昨天从狮子院回来,连烟火都没有动。他们互相抱怨着、争论着,对着脸儿叹气。他们既不敢到大庙里问问马小辫,当然也不敢出门去对别人讲。
李秀敏说:“那一把刀子,肯定是咱家的!”
马志德说:“奇怪,它长腿了?怎么会跑到那儿去呢?”
李秀敏说:“你爸爸放的呗!”
马志德说:“他敢拿着一把刀子往前街走?咱们也没见着他出去呀!”
李秀敏说:“杀人的就有杀人的胆子,什么事儿不敢。他办事儿还能跟你报告一声吗?”
“唉,真怪!”
“一点也不怪。你不信,把你看见他磨的那把刀子给我找出来。”
“倒是像那把。”
“小石头一定是让他给杀了。”
“哎呀,真会有这种事儿?”
“我看你赶快找支书报告!”
“别急,别急。这可不是小事儿,得弄清楚才能声张……”
大祸临身了。他们日夜害怕的事情,落在头上了。一个上午村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不了解;这些事儿又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他们更不清楚;连马小辫为什么被放回来,什么人把他放回来的,也不知道。他们顾不上想这些了,一心要问出那把尖刀的底细。
两口子把马小辫堵在北屋里。
马志德说:“这几天你都干了什么事儿?背着我们干的事儿,快对我们说说吧!”
马小辫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马志德说:“有什么事儿,你还背着我呀。告诉我,我就放心了。”
马小辫说:“别急,到了应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
李秀敏见丈夫还是下不了狠心,急得不得了,也顾不得好多了,就说:“别的事儿,你爱说不说;那天你在屋里偷偷磨的那把尖刀子放在哪儿?这个非说不行!”
马小辫故意反问:“我多会儿磨刀子啦?”
李秀敏说:“志德亲眼看见你磨的,还想耍赖?快说,放在什么地方了?”
“你问它干什么?”
“我要用。”
“没有啦!”
“没有不行!”
“滚!”
“你这回不说个头道来,拼了命也不行!”
马志德说:“你倒是放在什么地方了,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嘛。”
马小辫说:“志德,你不用害怕,放在什么地方也没事儿了。你看看,我这不是自由了吗?转眼之间,我就更自由了,从此彻底自由啦。”
马志德着急地说:“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说这样的梦话呀!”
马小辫说:“不是说梦话。好多好多的实际事儿都摆出来了,证明要变天啦!”
“你别想这些了,我看什么时候也变不了……”
“变的了。看着吧,我的出头之日到了!”
“爸爸,你听我的,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好好改造吧;你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想想啊!”
马小辫看了儿子一眼,叹口气说:“志德呀,说句心里话吧,天不变,我的心也不能变,永远也不能变,再世三生,我也解不开跟共产党的大冤大仇哪!为了变天,我什么全得干啦!……”
李秀敏指点着男人说:“你听听吧!你还说他老实,能改造;还说他光是心里想,干不出坏事儿来。这是他说的,他不能老实,不能不干坏事儿,这辈子不死心,连下辈子也没有指望了。”
马志德带着哭腔说:“爸爸,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顽固呢?”
马小辫说:“你们年纪轻,不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心意呀。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
李秀敏说:“今天我就明白了。别的废话不用说,你就快点儿把刀子拿出来吧!”
马小辫瞪她一眼说:“你没完没了啦?”
李秀敏也瞪起眼睛说:“你拿那刀子杀谁去啦?”
马小辫一愣:“杀谁?胡说!”
李秀敏说:“你才胡说。你把刀子放在焦庆家的猪石槽子底下,你……”
马小辫跳起来了:“你要干什么?”
李秀敏说:“我要活!我可受够你的了,我受了你八九年的罪,你临死还要拉上我们!我可不能受啦!”
马小辫喊叫着:“志德,快捂住她的嘴,快呀!”
李秀敏喊起来了:“捂吧,把我的心扒出来吧,反正我也活不成啦!”
马志德跺着脚说:“嗨,嗨,有话咱们都慢慢说行不行呀?你们想让我给你们磕头呀?”
李秀敏说:“大声小声还不一样吗?刀子到人家手里啦,人家能查不出是谁家的吗?马志德,你们是父子,你昧着心,护着他,舍不得跟他绝断,那你就跟他一块死去吧,死后一块儿并骨去吧;我要活呀,我得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活下去,我得跟着大伙儿过几天人的日子……”她哭着、喊着,就要朝外跑。
马小辫跳下炕,吼叫着:“我看你敢动!”
李秀敏说:“我从来没有怕过你,这会儿更怕不着啦!”一边喊着,一边夺门而出。
马小辫追出来了,从锅台旁边抓起一把劈斧,凶狠狠地追着喊:“跑,我要你命!”
李秀敏光顾跑,被前边的一块木墩子绊了一跤。
马小辫举起劈斧,扑过来了。
马志德见事不妙,一步蹿上,抱住了他爸爸的腰,朝李秀敏喊:“快,快跑!”
李秀敏爬起来想跑,回头一看,又怕丈夫一个人受害,有点犹豫不定。
马志德一边紧紧地抱住马小辫,一边喊:“别管我,快跑,到狮子院,叫人呀!”
马小辫没想到他这个儿子会跟他来这么一手,就一边挣着,一边喊:“志德,志德,你是六亲不认了?你要毁你爸爸,你不讲一点孝道了?”
马志德说:“别怪我,这回我算把你认清了。你就是那种最毒、最坏的地主!你不光心里想,嘴上说,你真干了坏事儿!你要毁大伙儿,毁我们两个,还要毁我们没出世的孩子,我们这辈子再不能背你的黑锅了……”
李秀敏被丈夫的几句有力量的话鼓起勇气,说了声:“使劲抱住他,千万别放手,我马上就叫人来!”就打开门,冲了出去;门外边有人站着,她都没有看到,一直奔向狮子院,边跑边喊:“嗨,快救人哪 !马小辫行凶了!”
马小辫给气疯了,吓坏了,用出不顾命的劲儿,把儿子甩了个大趔趄,冲出了门口。
当这个死不悔改的地主刚迈出一只脚的时候,一支手枪对住了他的胸口:“不许动!”
韩百仲带来的那位公安人员,在门外已经站了好久。
接着,又有两个老人蹿了上来,一个人抓住马小辫的一个胳膊。
这两个人一个是萧老大,一个是喜老头。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萧老大恨不得一石头把这个地主拍成肉酱;他张开一只大手,左右开弓打了马小辫两个大嘴巴子,随后又要咬。
马小辫吓得“妈呀”直叫不知往哪儿躲。
韩百仲解劝说:“老大,算了吧,打几下子,先解解气就行了,我们政府会处置他的。”
甭老大还要追着打。
喜老头拉着萧老大说:“老大,行了。你咬他的臭肉,不怕脏了你的嘴呀!”
那个公安人员也在一旁劝说。
萧老大这才停住。
狮子院的人先从李秀敏那儿知道了马小辫行凶的事儿,全跑来了。接着,这个消息到处传开,社员们从每个门口,从每个岗位上涌到街头。大伙儿都非常愤怒地看这个落了网的反动地主和杀人犯;同时追赶着,呼喊着:
“先打他一顿,解解气!”
“打,打!”
韩百仲一边拦着大伙儿,一边对公安人员说:“快把他送到大庙里去!”
地里割麦子的社员和打场的社员,都聚到大庙前边的空场子上了。坏蛋马之悦也跟他的后台马小辫一样,给活活地捉住了;焦克礼、韩德大一人抓着他一只胳膊,正往庙门口走。
东山坞真的沸腾起来了,像是烧开的一锅水。场里的、地里的、家里的,不用找,不用叫,所有能动的人全都来了,连吃奶的小孩子都被妈妈抱来了。
人们愤怒地喊着:
“王书记,可不能再宽大马之悦了!”
“他干的坏事儿太多了!”
乡党委书记王国忠站在人群里大声地宣布说:“大家的要求是对的!马之悦是一个混进党内的投机分子,现行反革命!在抗日时期,他勾结汉奸,给日本鬼子干过许多坏事儿;解放后,他不悔改前非,不向人民低头认罪,反而包庇反革命分子范占山,结伙投机倒把,危害社会主义建设,破坏社会治安。特别是从去年起……”
人群的喊声,又像雷鸣般地轰起来了。
“惩办汉奸马之悦!”
“惩办反革命分子马之悦!”
王国忠继续宣布:“我代表乡党委会宣布,立即开除马之悦党籍……”
掌声把他的话打断了。
县公安局的王科长接着宣布:“我代表县人民委员会宣布:立即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马之悦、马小辫……”
人群又爆发起喊声:
“马斋也得逮捕!”
“还有马风兰那个娘们!”
韩百仲满脸通红地在一边插上一句:“社员们,同志们,都放心吧,所有做下坏事的人,一个也逃不脱,都要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
人们又喊起来了:
“弯弯绕也得受惩罚!”
“还有马大炮一伙子哪!怎么处置?”
王国忠说:“这些人的罪过当然是不小的。他们不肯走社会主义道路,处处跟农业社作对;更可恶的是跟马之悦、马小辫这伙子人勾结在一起!可是,他们要是能够从这件事上得到教训,好好地检讨、认错,痛改前非,我们还要给他们留下一条路走……”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
“弯弯绕可坏了,这回便宜了他。”
“这样处置也对。他们光是闹事,没有参加杀人的事儿,不能一样对待。”
“对啦,比马之悦他们这几个人,罪过小一点儿。”
“我们对中农还是要团结的,就看他们往后跟着谁走啦,不走社会主义的道儿,就得斗争。”
人们又提出李世丹:
“李世丹是马之悦的根子,得连根拔!”
“今天这场火,全是他给点起来的!”
王国忠说:“他的问题不只是在东山坞这一码儿,我们要让他彻底检查,他也会得到应得的处分!”
掌声又雷鸣般地响起。
王国忠这才发现萧长春还没有回来,就说:“老萧呢?快找找他,就手开个社员大会吧!”
韩百仲说:“我找他去!”说罢,就奔西头跑了。
第一四〇章
沸腾的人群在饲养场门前消失的时候,“胜利”这两个字儿猛然涌到马老四的心头。
对啦,这场斗争胜利了,饲养场保住了,农业社保住了;社会主义保住了!
他仰起脸,望着那当空的太阳,“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手一松,木杠子倒落下来,他的身子也像一堵墙似的摔倒了,又一股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马连福扑在他的身上,放声大哭:“爸爸,爸爸!”
这当儿,萧长春正巧赶到。当社员们把马之悦捉住以后,他就从人群里退出来。他的心被马老四挂着,就又转回饲养场。他扶着马老四坐起来,摸着老人的胸口,低声呼唤:“四爷,四爷……”
马老四已经昏昏沉沉了。
马连福还是一个劲儿哭。
萧长春皱着眉头推了马连福一把说:“别哭了,快跟我把他抬到屋里去。”
马连福这才停住哭声,跟萧长春一起搀起马老四。
两个人把马老四架到小土屋的炕上。萧长春抱着老人的脑袋,对马连福说:“别愣着,快给垫个枕头。”随后用自己的衣袖替老人擦去嘴边的血,又喊马连福:“端碗水来。”
马连福慌的手脚不听话,一碗水从桌子上端到炕上,洒了一半儿。
马老四的嘴紧闭着,两个人怎么也掰不开。
马连福又哭了:“老萧,怎么办哪?”
萧长春说:“别慌,你守着,我去找人,扎一副担架,马上送县医院抢救!”
马连福说:“快,快修修好吧!”
萧长春生气地说:“你这是说的哪家子话!我们谁不比你心疼他呀。”说罢,扯过一条被单子替老人盖上,就飞快地朝外边跑去。 整个东山坞都在震荡着……
饲养场这会儿倒是安静了,安静得出奇。
马连福一个人守在马老四身边流着泪,哭叫着:“爸爸,爸爸,您觉着怎么样啊?哪儿疼?哪儿难受?” 马老四紧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既没有说句话儿,也没有动一下。
马连福这一回可真动心了。他又悔又怕。他先从眼前的事儿后悔起来。他后悔刚才自己的软弱,简直不像人。马之悦他们都造反了,自己都没有出去跟他们干一场。要是早一点儿出去了,爸爸就不会挨上这一脚了……不光没有早一点儿出去,连个屁都没敢放,这是为什么 ?怕马之悦?为什么怕马之悦?自己上了他的当,在他手里有短处。为什么有了短处?因为自己过去自私自利,远近不分,好坏不明,糊糊涂涂地当了坏人的俘虏;后来,又没有真心实意地听同志的劝告,硬夹着尾巴不肯割,结果害了大伙儿,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亲人……马连福回想起来,真后悔死了,爸爸要是真有个好歹,自己还怎么见人,还怎么活下去呀 ?爸爸要是好了,自己心里的痛苦可以减轻一点儿,罪过也可以减轻一点儿呀!马之悦呀马之悦,你算把人害苦了,这一回,我跟你拼个死吧!
他想来想去,觉着自己不能在这儿傻呆着了,得赶快去看看,坏人闹起来的乱子平息了没有。
他又把爸爸身上盖着的单子抻了抻,就连忙跑出饲养场,朝着有喊声的方向追去了。
马老四一阵昏迷之后,渐渐地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看,窗户上撒满了阳光。就好像平时困了,打了个盹儿醒过来一样,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又觉着有点什么事儿刚闹过去。是因为谁打了牲口,跟他抬几句杠 ?或者,哪个牲口病了,刚刚灌完药?去打草啦,垫圈啦?这个那个,想了好久,他才想起来了,想起刚才那一场激烈的斗争。在斗争里,他是按着平时准备的那个样子做了,自己做得对呀。他觉着,这样的行为对得起党,对得起社会主义,对得起萧长春,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后辈儿孙。马之悦给了自己这个致命的打击,也并不是多么意外的。看情形,自己这回是不行了,不能再给农业社喂牲口了,不能再跟大伙儿一起斗争了,要跟自己的农业社、跟那一群贴心的伙伴们分别了……
老人家想到这儿,没有半点儿悲哀和痛苦,倒有点像调动工作的感觉。或者说,他一切都是坦然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放心。什么事儿呢?这一回马之悦露了底儿,除了这个大祸害,东山坞再不会像以往那样子了。以后东山坞社会主义革命的方针大计,他是放心的;有萧长春、韩百仲他们这一伙干部,有喜老头、焦振茂这一伙子老年人,有马翠清、焦克礼、焦淑红这一伙子年轻一代,什么计划不能实现呢 ?这一切都不必自己牵挂了。唉,只是这一群牲口。这是农业社的半个天下呀。自己真要是不行了,把它们交给谁呢?他把东山坞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想了一遍,这个,那个,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棚里的牲口用嘴头子撞着木槽子,用蹄子刨着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
马老四想在炕上坐起来,看看那群牲口去。他是多么想它们呀,就像好多日子没有跟它们见着面了一样。可是他用了很大的劲儿,胳膊抬不动,腿也抬不动。他咬着牙,滚到炕边上了,一手扳着炕沿,两条腿挪下来,沾了地;另一只手又一按炕,就站起来了。
马老四又站起来了!他觉着天旋地转,两眼冒着金星星,胸口窝刀戳的一般疼痛,疼得他手脚都凉了。他扶着炕沿,喘息了一阵儿,使劲儿憋住一口气,两只手移动着摸到门框了,又摸到外间屋的锅台了,又摸到门口了,扶着墙,一分一寸地挪着,挪着……
所有的牲口都从棚子里边伸出脖子,摇头的,晃脑的,摆动着耳朵的,一齐朝他发出亲切的叫唤声;高声的,低声的,尖嗓子的,沙哑和粗调门儿的,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又是多么动听的声音呀 !小骡驹和小牛犊子欢欢跳跳地奔过来了,好像投过一个红火炭儿,好像滚过一团丝绒球儿,围着马老四高兴地转一圈,蹦几蹦,在马老四的腿上、腰上蹭着,伸出舌头舔着老人家的大手。 马老四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他那久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笑得多好看哪,像五月的石榴花,八月的向日葵。饲养场的兴旺景象,给马老四加了劲儿。他已经摸到槽边了,已经抓到那只拌草的棍子了;像战士投身在战场上,握住了机关枪一样,他的全身立刻升起一股子坚强的力量。
他不用扶着什么东西了,他站得稳稳当当。他那两只带着厚茧、挂着裂纹的手,两只万能的、秀巧的手,也灵活起来了。他拌上了第一槽草料。他拌得很细心,草里的一片鸡毛,他发现了,拣了出去;料豆子里有一个小土块儿,他也瞧见了,又拣了出去。他搅着,拌着,把草料弄得均均匀匀,木槽里立刻发出了一股扑鼻子的香味儿……
牲口们都把嘴巴伸进槽里,香甜地吃了起来。
那匹黄马准是又在棚里打滚来,看它沾的那一身粪末子,多脏呀。
马老四从柱子上摘下铁挠子,挪到棚里,一只手扶着黄马的脊梁,一只手攥着挠子,轻轻地挠着。他好像是个手艺高明的雕塑家,或者是一个神笔画匠;他的手指头上好像有刻刀,有画笔,有各种颜料,黄马在他手下变着颜色,变着样子,那曲卷起来的毛儿,在他的手下舒展开了;牲口的两肋上,先是变成波波痕痕的,立刻又变得像缎子一般光,像油一般亮。
那匹刚刚病好的骡子,胃口准是还不开,看它那种细嚼慢咽的样子。
马老四从吊斗里抓了一把碎盐,掰开骡子的嘴,把盐撤在它的舌头上,轻轻地搓着。那骡子很舒服地闭着眼,随后“吧嗒吧嗒”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料。
在好听的嚼草声里,马老四又挪到第二个棚里边,挨近了第二个砖灰的牲口槽,又是那么细心、认真地拌上了第二槽草料。
饲养场里,又像往日一样,弥漫起一片香料味儿,响起一片嚼草声……
韩百仲在街口上碰见了刚从饲养场跑出来的马连福。
“你啥时候回来的呀?”
“刚才回来。马之悦那小子……”
“送到大庙去了,你也到那儿开会吧。我找长春去。”
“他弄担架去了。”
“什么,弄担架干什么呀?”
“我爸爸让马之悦那小子给踢伤了……”
韩百仲大吃一惊。他哪还顾得找萧长春呀,把这件事儿托给了马连福,就急忙朝饲养场跑。
他扑进饲养场的小土屋里。
屋子里没有人,被窝团在一边。他伸手摸摸单子、褥子和枕头,全是凉凉的,说明这儿的人早就离开了。他又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喊着,找着。他发现槽里边是新拌的草料,牲口的身上也是干千净净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刚刚做的。他揉了揉眼睛,心里笑着:“老家伙,真是一把铁骨头,什么也不能伤害他,又熬过来了 !”他把牲口掀到槽下的一把草拣起来,挑去上边的土渣子,放在槽里,搓着手一转身,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呀,在,在这儿呀!”
马老四倒在最边上那一个牛槽底下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只手抓着拌草棍子,一只手扳着槽边的木头柱子。一只瓢子摔在一边,料豆撤了一地,老母鸡在旁边拣着豆粒儿吃……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前身刚抬起来,又摔倒了。他小声地呻吟着,从整个胸部发出一种“吭哧、吭哧”的声音。
韩百仲扑过来,抱住他,一迭声地喊:“老四呀,老四,你哪儿不好受,你哪儿不好受哇?”
马老四看了韩百仲一眼,想笑一下,可是没有笑出来,只是皱着眉毛,摇了摇头。
韩百仲埋怨说:“你呀,你呀,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干活儿?”
马老四靠在韩百仲的怀里,喘嘘了一阵儿,又用那双无光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使很大的力气说:“百仲,百仲,扶扶我、扶扶我,让我把这槽料拌完,拌……”
韩百仲说:“哎呀呀,都这样了,你还拌什么料哇,这是玩的吗?快回屋,快吧。”
马老四使劲儿摇摇头恳求地说:“不,不,扶扶我吧!我求求你,把我扶过去……”
韩百仲说:“我替你拌还不行吗?”
马老四又摇摇头说:“你还能给咱们社会主义干好多好多的事儿,我,我不行啦。这是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不能伺候它们了……”
热泪忽一下子从韩百仲的眼里涌了出来。他抱起这个失去热力的身躯;许许多多过去了的事情,都带着不同的光彩,跳到这个硬汉子的眼前了。可是,最有光彩的往事,不是他们当年一块儿住在马小辫的场房里,熬受灾难的日子;不是土地改革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冲进狮子院,跟恶霸地主清算的日子;也不是搞初级社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发扬穷棒子精神,苦战苦干的日子;倒是半个月前,在小河边上,他们脸对脸地站着谈心的那一会儿。在韩百仲想来,那一次谈话是最难忘的;无意的谈笑,竟然变成了今天的事实,无光的,也有光了。
韩百仲想着,朝那整齐干净的牲口棚看了一眼,又朝那群肥壮的牲口看了一眼;他再也硬不起心肠来拒绝这个老伙计的要求了。
马老四被韩百仲架着,拌完了这最后一槽草料,又昏过去了。
马老四英勇坚强地保卫农业社的牲口,马之悦下毒手伤害了这个老饲养员。听到信儿的人,全都又感动,又愤恨,同时又替老人的身体万分担忧。
送饭的淑红妈,把这消息传到打麦场上,传到了那个被留下看场的焦振茂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不好,准是受了内伤!”
淑红妈说:“萧支书正派人绑担架,要往县城医院送哪。”
焦振茂说:“我得马上看看他去!”
淑红妈说:“场上不能离开人呀!”
焦振茂说:“你替我看一会儿吧。”他扔下手里的活儿,就飞跑地出了场院。
谁也不能准确的知道,马老四这副穷人的骨头,在这个老中农的胸怀里占据了多大的地位;更不会全明白,是什么力量,把两种不同性质的金属熔为一体了……
一伙一伙的人跑进饲养场。他们一个个伏在炕沿边,呼唤着马老四:“四爷,四爷,您醒醒!”
老人家闭着眼睛,胸脯子一起一伏,困难地呼吸着,喉咙“咕噜噜”地响着。
马连福在大庙门口跟王国忠照了个面,想起他的爸爸,赶紧回家告诉媳妇孙桂英一声,又往饲养场跑。
孙桂英也抱着孩子跑来了。
这两口子伏在炕沿边,摇着老人,一齐喊:“爸爸,爸爸,您睁睁眼,跟我们说句话呀!”
老人不睁眼,也没有说话。
马连福哭嚎起来:“爸爸呀!……”
孙桂英也哭了。
旁边的人帮着喊:“四爷,看看,你的儿子、孙子全来了,看看他们吧!”
老人家没有动一动。
焦振茂在门口愣了好大工夫,猛地扑过来,抱住了马老四:“老四,老四……”他几乎比任何人哭的都伤心。
又有一伙一伙的人拥到饲养场。屋里屋外全站满了。这么多的人一个声地呼唤,都不能叫醒老人。
喜老头也从打麦场上赶来了。他站在马老四的身边看一眼,脸上仍然像一块石头那么严峻。
他们是一对老伙计,他们一起渡过吃人的旧时代,一起迎来了新天下。特别是这五、六年里,他们是在互相尊敬而又互相信任里,送走了艰辛难忘的岁月;今天早上,喜老头来这儿牵牲口套碌碡轧麦子的时候,两个人见了面,因为都忙,互相只说了两句非常短的话:“拉个牲口套碌碡。”“您自己挑吧。”“晚上到场上聊聊。”
“嗳。”可是,仅仅半天,他们就不能对着脸互相看一眼了。
韩百仲还在一迭连声地呼唤着病人:“老四,老四呀!你说农业社啥时候牲口都变成了拖拉机、大机器,你才离开我们呀,你怎么这么早就走哇!老四,你……”
马老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也没有力量睁开眼睛,他的嘴唇抖动着:“萧……萧……”
韩百仲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忙对旁边的焦淑红说:“快,快叫长春去!”
焦淑红应声往外跑。
喜老头拦住焦淑红,小声说:“见着长春,让他先想想救人的办法。”见焦淑红点头跑了,也跟出屋子。
乡党委书记王国忠也听到信儿,赶到这儿来了。他冲着迎面出来的喜老头问:“喜老头,四爷怎么样?”
喜老头非常有信心地说:“我看他能够好起来。”
“真的?”
“多少关口他都闯过来了,这一关能把他拦住吗?”
“对,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他抢救过来!”
萧长春把抬担架的人找好了,在返回饲养场的路上遇上了焦淑红,听说马老四病情严重,撒腿就跑;连站在院子里说话的王国忠和喜老头,他都没有看见,就冲进了小土屋里。
这会儿,马老四的呼吸越来越短促。
萧长春迈进里屋门槛子,忍不住一阵揪心的疼痛。他含着热泪,望着老人那张亲切、熟悉的脸。在这张皱纹纵横的脸上,他看到成群的骡马在跳跃;在这张黄如草纸的脸上,他看到成千上万捍卫着社会主义事业的人们在斗争;短促的呼吸,在他的感觉中是强而有力的,是要求摆脱贫困、争取美好未来的战斗呐喊 !他不能没有这个老伙伴,农业社不能没有这个老饲养员,社会主义事业更不能没有这个硬骨头的老贫农……
他的声音发颤地在老人跟前呼唤:“四爷,四爷,我来了,我在您跟前呀!”
马老四在昏迷中。好像在黑夜里,徒步在茫茫的野外,悠悠荡荡,不知所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看到一片火光,他的心一亮,两只眼睛睁开了;眼光凝在萧长春的脸上。他在这年轻人的脸上,看到高楼大厦在东山坞平地而起,看到拖拉机在东山坞的田野上奔驰,看到满山遍野被果林覆盖;他在这张刚毅的脸上,看到东山坞的风风雨雨里的红旗招展,听到战斗的锣鼓敲打起来,人们都朝着胜利的方向奔跑……
他的脸上放了光,他的眼里放了光,他的一只枯柴似的手,缓缓地抬起来了。
萧长春把老人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火热的大手中间,轻轻地抚摸着。
马老四的嘴唇动了半天,声音微弱地说:“长春,四爷不能帮你们了……”
萧长春声音发哑地说:“四爷,我们马上送您到县医院,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马老四使了很大的劲儿又说:“长春,你的路走得对,你可一定领着大伙儿走到底呀……”
萧长春用力地点着头:“一定,一定……”
马老四又闭上眼睛了。
满屋子的人同时唤喊起来:“四爷,四爷!”
马连福抱住老人放声大哭:“爸爸,您再看我一眼吧,爸爸呀!”
萧长春忍住绞心的疼痛,高声说:“四爷,您有什么话,就嘱咐连福几句吧!”
过了一会儿,马老四才睁开了眼,望着儿子。
马连福停住哭声,摇着马老四的肩头说:“您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吧,跟我说说吧!”
马老四看了儿子一眼,嘴唇抖了几下,终于开口了:“连福,你,你对不起我……”一句话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呼吸也越来越显得微弱。
王国忠从外屋挤进来,高声地说=“同志们,不要难过了,我们一定要设法把马老四抢救过来!先进县人民医院;县里不行,就上北京!”
跟在后边的喜老头说:“这才是正理儿呀!”
第一四一章
东山坞的社员们又经过了两天奋战,全部小麦收割完毕。老天为美,一连五天好日头,场上的麦子也打轧完毕,只剩下落穗①(为了精收细打,把打轧过的麦穗子再打轧一遍,称落穗)了。同时,他们还利用这几天的晚上时间,召开了一系列会议。会上,商讨了整个方针大计;为迎接修河工程完竣和雨季来临,成立了两个临时的专业队,一个是挖渠队,一个是绿化队。会上,还处理了几名犯了罪的人:除了把马之悦、马小辫逮捕之外,上级还批准他们把马斋和马风兰两个人管制起来;马风兰作为徒刑犯,缓期执行。社员大会上,表扬了许多立场坚定、斗争坚决的积极分子;对那些走了一段弯路,在斗争中认清了方向,有了转变的人,作了鼓励;还批评、斗争了弯弯绕、马大炮、马立本和瘸老五。这四个人,一边检讨,一边痛哭流涕,一再起誓发愿要痛改前非,社委会对他们作了宽大处理。
东山坞的这场斗争,算是告一段落了。
昨天晚上开了社员代表会议,决定动员全部车辆,今天起大早往森林镇国家仓库运送公粮,同时,社员们也要分配新麦子。
豆片坊的韩百旺和老保管起了个五更,把两盏大汽灯全点起来了,大殿里挂上一盏,院子里的古柏树上挂了一盏,油足气饱,罩子擦得又净又亮,里里外外一片光明。
大车队的新队长焦振丛,头天晚上就领着车把式们把大车卸到大庙前的空场子上了;这会儿,又都一辆一辆地排列好,把车尾巴掉过去直冲大庙门口,又把套绳、鞍屉通通地整理一遍。乍一看,那整齐的车辆,好像要上阵的炮队。
狮子院的福奶奶和队长焦克礼的妈,领着一伙子小媳妇连夜加班,把借来的大堆麻袋、口袋,都挨着个儿检查、整理了一遍,该缝的缝,该补的补,免得半路上漏了麦子;为了不至于把各家的东西弄错,还用黑线在每条袋子的边儿上做了记号。这会儿,两个老太太和小乐的嫂子、马长山的媳妇,一人抱着一抱叠得平平整整的麻袋和口袋,来到大庙里,一叠一叠放在大殿前边的台阶上了,留着给装麦子的人用。
送公粮的事儿本来都安排了专人,可是好多社员都自动地凑到这儿帮忙。等到会计韩小乐把仓门打开的时候,马长山、韩道满、哑巴,这一群年轻力壮的人就拥了进去,灌的灌,扛的扛,过秤的过秤,装车的装车,从庙门外,到院子里,又到大殿,出来进去的全是人。晚来一步的王国忠和萧长春不要说伸手找点活儿做,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站在车上专管接口袋的韩百仲对他们两个人说:“我看你们赶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吧,这儿用不上你们了。”
萧长春笑着说:“都高兴成这样子,谁还困哪。要不,老王你回去睡吧。”
王国忠故意把脸一绷:“嗨,光你们高兴呀?”
韩百仲说:“高兴就睡不着了?人家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不;我是越高兴睡得越香。不是我们那一口子叫醒我,恐怕这会儿还在梦里哪!”
王国忠看见大个子武装部长站在高凳子上指手画脚地喊叫扛口袋的人们小心、慢放,就说:“你们瞧,他倒会找活儿干,又省劲儿,又显眼,咱就没有这套本事。”
萧长春说:“对不起,咱们各人顾各人吧,反正我是找着活儿了。”说着就从场子上来往的人群里往外挤。
王国忠朝里边挤一阵儿,瞧见会计韩小乐又顾记账,又顾看磅秤,觉着这下有了活儿,就凑过去了。
萧长春想到一件重要事儿:车装完了要套牲口,不知道牲口喂上了没有,到那儿帮帮忙,保管能插进手去了。
街道上是一片潮乎乎的露水气味;树影子渐渐的淡了,星斗渐渐的少了,天空渐渐的高了;寨子上的喇叭花顶着露珠儿开,豆荚子在微风里摇摆,菜饭的香味儿开始飘荡。本来,从每一个院子传出的拉风箱的声音很响亮,这会儿倒变得很低。这是因为大庙那边各种声音增多的缘故。
支部书记迈着轻快、有力的步伐,穿过生气勃勃的街道,来到饲养场的门前。他见大排子门闭着,差点喊一声“四爷,开门哪!”没容喊出来,就暗自笑了笑,改口喊:“德大,开门哪 !”
棚里的牲口听到动声,有的打起响鼻,有的“咴咴”地叫了起来,还有的用蹄子刨着地。
萧长春叫了几声,里边没有人应,只好伸进手去,掏开里边的铞儿,又摇了几下,摇倒了顶门杠子,这才推开一道小缝,就挤了进来。
槽头上挂着的风灯闪动着黄棒子粒儿似的光点儿。棚里一团黑,棚外也是一团黑;一股子草料的气味,一进大门口就能闻到。
萧长春走到槽前,伸手摸了摸,槽里的草节儿湿漉漉的。他又摘下了风灯,高高地提起来,沿着槽边,把每一头牲口都照了照;只见每一头牲口都吃得肚子滚圆,这才放了心;刚想到牛棚那边看看,一脚踩在人身上了;用灯照着低头一看,新饲养员韩德大躺在草堆上睡得正香。他笑着想:真是年轻人哪,说不定一夜没有睡觉;又想起,昨天下午韩德大到县人民医院看望老饲养员马老四,一直到很晚还没回来,或许是半夜了才赶到家的吧 ?不知道老人家的病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还想,等到那一天,他要让焦振丛套上大车,亲自到县城里迎接马老四。他真想立刻把韩德大叫醒,问个底儿;可是,小伙子睡得这么香甜,又有点儿不忍心惊动他了。
萧长春提着灯往屋里走,想找一件单子、毯子什么的,拿出来给韩德大盖在身上。
小土屋里,一切还像过去的样子,只是多了一副耳机子和一把土造的胡琴。这个地方,对支部书记说来,是多么熟悉,又多么有感情啊 !这里的一根钉子、一条绳子、一只饭碗,都能使他想起许多有意义的往事,都能使他激动起来呀!
萧长春把灯放在桌子上,看看这儿,又瞧瞧那儿,忽见北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纸包儿,上边写着几个大字儿:“带交东山坞,萧支书收”。萧长春看着那字儿写得非常整齐、秀丽,不知道是哪个人寄来的,就赶紧把纸包摘下来打开,从里边抖落出一团红火似的东西,原来是马缨子;里边还夹着一张小纸条儿,展开一看,上边写着几行大字:
长春:这里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别再给我往这儿捎钱了。捎来我也用不着。我拿这钱买了几把儿马缨子,你交给车把式们吧。先头,光想节约,没答应他们买这玩艺儿;这回为了红火红火,满足他们吧。等送公粮的时候,给骡马戴上……
马老四口述、护士代笔×月×日 萧长春看着看着,觉着纸包热起来了,热得烫手了。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这位老贫农的和善、刚强的脸孔;耳边响起这位老同志的亲切、有力的声音……一切一切都撞着他的心。这会儿他才像头一次感到:这几天别人议论马老四,全要请假去看望,他总是沉着气地忙工作;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想马老四,想得厉害;如果眼下马老四在这个小土屋子里坐着,这一老一少,又该脸对着脸、心碰着心地谈起来了;这回要是谈起来,又该谈什么呢 ?当然不会是“你得小心马之悦呀!”或者“你得挺住呀!”……是谈什么呢?一定是谈未来的、新的战斗!
年轻的支部书记,活像个小孩子接到了过年的礼物,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提着风灯,跑出来了;他忘了照顾别人的打算,竟大喊大叫:“德大,德大!”
韩德大被惊醒了,“噌”地一下子爬了起来,抓起身边的料瓢儿和拌草的棍子,愣了好半天。
萧长春笑着走到他跟前说:“嗨,醒醒吧!”
韩德大这才转过向来,揉着眼说:“支书哇!”
“怎么躺在这儿睡了,多凉呀!”
“我想坐在这儿看着它们吃,不知怎么睡着了。”
“德大,四爷怎么样啦?”
“好了,越来越好了。”
“真的?啥时能回来呀?”
“依着他的性儿,昨天就要跟我一块儿回来;院长不答应,说县委有指示,不经县领导点头,不能放他。”
“把老人家急坏了吧?”
“倒不急。他说:反正来了,索性就手捞捞本儿,养得胖胖的再回家看牲口吧。”
“嘻嘻!真没想到他好得这么快呀!”
“院长说,他过去吃的药少,一吃就见效。四爷说:县委讲话,坏事儿变好事儿,这回来个彻底治根儿,多活几十年吧。”
“嘻嘻!还说什么了?”
“捎来一包东西。”
“我见着了。”
“还说,让你给大伙儿下个命令,不要再去人看他了,免得耽误活儿,千万千万!”
“你没对他说,他们都不听从我的命令吗?”
“我说了,他不信呀!”
“嘻嘻!”
支部书记不住地“嘻嘻”笑,这是非常少见的。
焦振丛、马子怀几个车把式来到饲养场牵牲口套车。
韩德大连忙迎着他们说:“等等,饮饮再牵。”
焦振丛说:“还得等一会儿走哪,把牲口拉到大庙饮吧,那边的井水比你这边的水甜。”
萧长春打开纸包,捏起一缕红缨子举起来,抖动着对焦振丛和马子怀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呀?”
“马缨子?”
“对啦,这是老饲养员从县里给你们捎来的。”
“嗨,他还惦着我们哪!”
于是,车把式们全伸过手,一个人抢了一缕,又奔向牲口棚;待那高头骡马从棚里出来的时候,每一匹牲口的脑门儿上都飘着火红的缨子。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
大庙更加红火,晚起来的妇女和孩子们全都跑到这儿看热闹,惹得男人们大喊大叫,让他们靠后,别在那儿碍手碍脚的。谁听他们的呀!该怎么闹还是怎么闹,该怎么挤还是怎么挤,要不是喜老头站在仓库门口跟王国忠说话儿,恐怕连大殿里也挤严了。在这种场合下,干部都没有老石匠能够“镇”人。
一辆辆大车都装成尖上尖。
“小心压折了车轴!”
“那是胶皮,气足着哪!”
马翠清、玉珍和李秀敏一伙子年轻妇女们,把她们临时糊起来的小彩旗分头插在车厢上了。
识字的人指指点点地念起那墨迹没干的字儿:
“东山坞农业社爱国公粮!”
“支援国家社会主义建设!”
“一粒粮,一颗心,送到北京献给毛主席!”
……
队长焦克礼代表社委会跟车押送。小伙子第一次干这种大事儿,总有点紧张,加上他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嘱咐,要他仔细一点儿,别弄出错儿来,媳妇玉珍又不住地朝他递眼色,他就更紧张了。
喜老头说:“长春,我看再去个干部,帮克礼一块儿办这件事儿吧。”
萧长春说:“大伙儿都有事儿呀,我看他行。”
喜老头说:“多去个人更热闹一点儿,小心不为多余。让连福去吧,往年都是他跟车,有经验。”
孙桂英赶忙从马连福怀里抱过孩子,还悄悄地朝前推了推他说:“快去呀,人家给你派任务哪!”
焦克礼说:“连福,来吧,咱俩一块儿去,我就有底了。”
萧长春冲着马连福笑着点了点头。
马连福心里挺乐,对焦克礼说:“别忘了带着笔,人家有账,咱也得记着点儿。”说着,就笑呵呵地奔最前边那大车去了。
运粮的大车浩浩荡荡地出了村。人欢马叫,一路鞭子响,一路尘土飞扬……
这会儿,焦淑红爬上古柏树上新搭起来的广播台上,把广播筒的口儿往嘴上一套,就用最大的劲儿喊起来了:“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吃完了饭,到大庙分麦子呀!”
这声音非常洪亮地在东山坞的上空滚动、扩散,传到每一个院子里,传到每一个社员的心坎上。
从打办农业社,每一年都要有两次分配粮食,可是这一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有一种不平凡的感觉。
它是捷报,是警钟,是战斗的号角!
这会儿,萧老大和焦振茂两个人正在小菜园里割韭菜,听到广播声,他们对脸儿一笑。
萧老大说:“一会儿再割吧,我得到大庙去一趟。”
焦振茂说:“吃了饭再去也不晚,分麦子咱靠后一点儿。”
萧老大说:“分麦子早晚是小事儿,得让淑红就手广播广播,让社员分韭菜。”
焦振茂说:“对啦,今天都得改善生活,咱也包饺子吃,请请王书记。”
两个老人来到大庙门口的时候,正遇上淑红妈跟萧长春和焦淑红在那儿说话儿。
淑红妈说:“你们就是不吃饭,也得到家看看哪!”
萧长春说:“这儿挺忙的,哪有工夫回家呢?”
淑红妈说:“没工夫也得抽个工夫,帮我把里外打扫打扫,把屋子刷一刷。”
萧长春挺奇怪,就问:“不过年又不过节,刷屋子干什么呀?”
焦淑红明白了,急忙转身,燕子钻天似的跑进了庙门里。
淑红妈怕萧长春也跑掉,拉住他小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支书,是领头儿的,不论办大事儿还是小事儿,都得起带头;我们一定听你的,不铺张,也不浪费。话说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灰,往墙上刷几下子,让它新鲜一点儿,亮堂一点儿,不能算什么铺张浪费吧 ?”
萧长春说:“行。改一天,一个晌午不睡觉,我就给您刷了……”
“唉,改一天就来不及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淑红妈急得不得了,瞧见萧老大和焦振茂走过来了,就对萧长春说:“怎么回事儿你还不知道哇?不知道你问问他们!”
萧长春一下子红了脸,使劲儿挣脱了老人的手,转回身,大步地跨进了庙门,高声喊着:“小乐,开秤分配吧!”
马大炮一听见广播分麦子,就拿了口袋朝外跑。
把门虎拦住他说:“瞎闯什么呀,等等!”
“你没听见是焦淑红广播的吗!这回是……”
“是什么,咱们也别忙;一听分麦子又往头跑,跑出错来怎么办?你挨整还没有挨够哇?”
“我看看同利叔去。”
“算了吧,还看他哪。看他又顶什么用?还是看看马子怀保险;他怎么动,咱们就怎么动吧。”
弯弯绕这会儿正扒着门缝儿朝外边看。他的眼睛盯着对面南坎上的那个矮墙头。
瓦刀脸女人催他说:“快走呀!”
弯弯绕说:“忙什么,还缺了你那份儿呀!”
“早分到家,早放心。”
“多会儿分也放心,该多少,一点也短不了。”
“送公粮的大车都出村了,一大串,半天才断头。”
“真不少。”
“卖过头没有呢?”
弯弯绕瞪了女人一眼说:“昨天你没听支书宣布,多收了,国家也不多征,还是按着定购的数儿呀!”
瓦刀脸笑笑说:“支书也让大伙儿讨论多卖一点儿呀!”
“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人都想着多卖一点儿,你想少卖一点儿行吗?”
韩百安和焦庆媳妇两个人在沟里碰到一块儿。
韩百安问:“你拿这么多口袋干什么呀?”
焦庆媳妇说:“这我还怕盛不下哪,您也拿不少。”
“我家两个劳动力嘛!”
“我家也两个呀!孩子爸爸,我!”
瓦刀脸女人小声地问:“喂,咱家到底儿算几个劳动力呀?”
弯弯绕叹了口气:“唉,恐怕一个也顶不住。”
“哟,怎么呢?我不算了?”
“你到社里干几天活儿?”
“唉,早知道闹一遭儿还是按着老办法办事儿,咱家不如连孩子带大人都去抢工分,要那样,准比韩百安、焦庆他们两家分的麦子多。”
“后悔药就别再吃了。看这形势,永远都得这么办了。咱们就奔下年吧。”
刚刚送走了运公粮的大车,东山坞平静了一阵儿,这时候又被分麦子的人满街走动、呼喊,给吵起来了。节日里也比不上这会儿这么热闹。
满街人,满街的喜眉喜眼,满街的欢笑声,一直汇到大庙里了。
大庙里里外外全是人了。拿着空口袋进去,扛着鼓口袋出来,笑着进去,乐着出来。
志泉媳妇动员了全家人一一她和一群孩子,可是麦子太多,发愁搬不了。
马志德跑过来说:“大嫂子,我替你扛一趟。”
志泉媳妇说:“你不是也要往回扛吗?”
马志德说:“我不忙,先给你扛。”
喜老头在一边笑着说:“哎,这倒像一家人了。小伙子们,都动动手,替烈军属往回运运吧!”
这当儿,挤在大庙外边的人,又乱腾起来了:
“嗨,回来了!”
“嗨,回来了!”
原来,一部分修河的民工们在马同峰、韩春几个党员干部带领下回村来了。
前边的两个小伙子每人打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威威武武的队伍,拥了过来,跟这边的队伍汇在一起。
“完工了吗?”
“就剩下扫尾了!”
“多会儿通水?”
“三天之内!”
“啊!我们胜利了!”
胜利的喜悦,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荡。
焦淑红、马翠清、玉珍、李秀敏、韩道满、马长山和韩德大这一伙子年轻人,又舞又跳,放开喉咙唱开了:
艳阳天,
风光好;
云已散,
雾也消。
你看,
胜利的红旗迎风飘;
你看,
火红的太阳当空照。
时代的车轮啊,
谁也挡不了!
骨头硬,
意志牢;
千万人,
心一条。
我们,
社会主义的擎天柱;
我们,
阶级斗争的最前哨。
真正的金子啊,
哪怕火来烧!
把步子迈大,
把胸膛挺高;
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
敢闯难关千重万道。
我们永远跟着党走,
我们永远大步飞跃!
大步飞跃,
大步飞跃!
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天地。
在歌声和欢呼声里,站在仓库门口的王国忠拉着萧长春的手,一边朝人群那边挤,一边说:“老萧,这回可是胜利会师了!”
萧长春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热。从他当上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到现在,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在他的感觉里,却好像经历了几十年。革命的斗争时代,无数次地对他和东山坞的贫下中农们提出严重的问题和要求,他们用自己的行动,一个一个地回答了。东山坞人的这一段经历,将永远闪光发亮,对他们和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以后的生活道路会发生重大的影响。他跟着王国忠,挤到大庙门口,看着那沸腾的人群,笑了笑,说:“胜利了,会师了,马上又是新的战斗哇 !你看,麦子分完了,晚庄稼也种上了,应当趁着这股子热劲儿,把工地上回来的人插到那两个临时的专业队里去,马上动手搞基本建设:百仲同志和马同峰领着挖渠,我和淑红、克礼领着搞封山、栽树……”
王国忠问:“大田庄稼谁搞呀?”
萧长春指指正在那边大喊大笑的焦二菊说:“交给妇女,让她们搞,韩春和喜老头领着,加上焦振茂、韩百安这一伙子老庄稼把式当参谋,没问题。”停顿一下,又说:“对啦,还有文化呀,教育呀,好多好多的事情,都得一宗一宗地抓起来。比如说,办个俱乐部、图书室,还要搞一个高产试验小组……这个那个,多啦。党指示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做得太少了 !”
王国忠说:“我倒从你这个安排里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萧长春问:“什么重要问题?”
王国忠拍着萧长春的肩头说:“我知道,你对东山坞的建设,有一个大抱负,有好多好多的具体打算。你能不能把自己心里想的全掏出来,交给群众,让大家充分讨论,提意见,再按着《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给咱们东山坞订出一个五年,或者十年的远景规划呢 ?”
萧长春听着听着,脸上又放出红光,马上回答说:“好,太好了!一个人的抱负再大,打算再好,不把它变成群众心里边的东西,不把它变成群众的实际行动,那就是空想。老王啊,等咱们把规划订出来之后,东山坞又得有一场新斗争啦 !”
王国忠说:“对,正像你常说的,我们的斗争仅仅是个开始,一场社会主义大辩论就要深入展开,一个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就要到来。我还要提醒你:不会因为挖出个马之悦,捉住个马小辫,或者因为打退了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一场进攻,东山坞的阶级斗争就没有了。不,还会有 !只要没到彻底消灭阶级的那一天,就会有阶级斗争!这一点,你可得看个清清楚楚,永远记在心里!”他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三本厚书。
萧长春一眼就认出来了,两只眼睛一亮,脱口喊道:“《毛泽东选集》!”
王国忠点了点头:“对。我把这书送给你,你要好好地学习;往后,再遇到什么问题,不要光靠上级指点,必须学会直接跟毛主席讨教办法!”
萧长春把书接过来,紧紧地贴在自己那激动的胸膛上,大声说:“毛主席,从打我入党那天起,您就教导我:生活就是斗争,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党。我一定要斗争一辈子 !我们东山坞的人,一定永远听您的话,跟着全中国的人民一道,为咱们的社会主义战斗到底!”
此卷1965年4月12日第三次重写稿完成
12月22日第四次改毕于北京朝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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