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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五十七)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31 10:25:23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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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一八章

  这天下午,东山坞又掀起了一场火热的劳动。

  男女老少,所有能动转的人,几乎都到两个打麦场上来了。他们都被一种特殊的力量鼓动着,恨不能把全身的劲儿都拿出来。拆垛的、摊场的,只见那人流滚滚,杈子舞动,一气地紧张奔忙。

  太阳也给人们助威。从打收割小麦起,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太阳,它也拿出自己全部的光和热,来烘晒满场黄金般的小麦。那些受了潮气的,有些皮软的麦穗儿,在场板上一摊,立刻就变得千干脆脆。

  有人套上牲口了,鞭子摇起来了,碌碡转起来了;天空上又出现了流云飞雨般的麦粒、糠皮;装麻包呀,装口袋呀,过磅呀;小伙子们耍了光膀,鼓起肚子,挺起胸膛,一袋一袋地扛进大庙的仓房里……

  几盘铡刀,一齐动起来了;又一场麦穗子摊开了,骡呀,马呀,又套上了……

  劳动的果实,斗争的胜利,是最能给人鼓劲儿的呀!

  在那紧张时刻,萧长春几乎把个人的一切全忘光了。他跟人们拆垛,跟人们起场,跟着小伙子们扛麦子一一他不扛口袋,专抢麻包。麻包的分量是重的,他要专找最重的活儿干;肩上越重,心上越轻。他的脸被晒的通红,汗水从浓黑的头发里流出来,跟脸上的汗,脖子上的汗汇在一块儿,顺着胸膛和后脊梁流下来,又被裤带截住,裤腰被汗水浸湿了一半儿。

  多少人都用眼睛看着他呀!多少人在小声地议论着他呀!处处都是无声的佩服,有声的赞叹。

  在二队打麦场上千活儿的人,多数是贫下中农社员和积极分子,他们最能体会萧长春的心意,也最能受到萧长春的感染和鼓动。焦淑红拼命地掀动着铡刀,焦振茂拼命地赶着牲口,支书的爸爸萧老大也到场上来了,他正拼命地挥舞着杈子。老人家到场上之后,一直没有敢看儿子一眼,耳朵却顶管用,人们的一些低微细小的声音,他都听见了,一字一句地落在他那要碎的心上。

  “支书心膛真宽呀!”

  “人家才是真正的党员哪!”

  “他是个铁打的汉子!”

  铁打的汉子扛了五趟麦子,并没有感到一点儿累。他跟着大伙儿把刚刚打下来的一场麦粒子扛完了,抹了抹汗,又想起了另一个生产队的工作。

  他来到沟北第一队的打麦场上。

  老远就扑上来一股子热烈的气氛。这气氛不是任何声音组成的,这儿没有什么特别响的声音,一切都深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可是,一个劳动者,一个胜利的追求者,像电波的感应似的,他全都感受到了。

  这边正在起第二场麦子。果然是一片火热的场景。

  第一个迎着支部书记的人是队长焦克礼。他刚刚从树林子里转回来,正站在高高的麦秸垛上苫顶;跟在他身边忙着的是他的一家子人:他的妈妈和妻子玉珍,她们正给队长往垛上递席子。

  支部书记绕过麦秸垛,碰上了马子怀。

  马子怀是听到场上边的热闹的声音以后,跑到这儿来的,正跟着一伙子人翻场。他用一种吃惊的眼光盯着萧长春的脸,好像不认识似的上下看看,才说了句没用的废话:“支书,你又到这儿忙来了 ?”

  萧长春朝他微微地一笑。

  马子怀却从这微笑里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身上来劲儿了,那杈子在他手上挥动得更快、更灵活。

  支部书记走进场房里,跟弯弯绕走了个对面。

  弯弯绕是刚刚被队长给喊来的,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想到场房里找一件顺手的家什。他看清是萧长春的时候,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左右看看,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支书,赶黑还能再打两场吧 ?”

  萧长春朝他点了点头。

  弯弯绕从这点头里看到的东西,是他想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他一时说不清;摸到一把木锨走出来,心里想:马之悦,你小子算他妈的完蛋了!

  萧长春在人群里、场房内外,到处寻找着那个半天没有见到面的人。

  喜老头提着杈子迎上来了:“找谁哪?”

  萧长春说:“百仲大舅没到这个场来呀?”

  喜老头说:“各有分工,他干他的工作去了。你找他干什么呀?”

  萧长春说:“听说他把马小辫扣起来了,我想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处理。”

  喜老头说:“怎么处理?先扣着他去。百仲这一程子可真会用脑子了,他想得好,怀疑的有根有据,我看这个地主能搞出这种事儿来。有这个由头,你还不整整他,还等什么时候?”

  萧长春说:“光扣着,他也不会交代的……”

  喜老头说:“没人指望他低头认罪。看不透吗,就是等到他的骨头烂成碎末末,也是地主,也是恨咱们新社会!让他在庙里蹲一会儿,先说,老实一点儿,免得他在外边给咱们添麻烦。”

  萧长春想了想说:“也是。”

  喜老头说:“不是也是,是正是!先说,外边少了马之悦一个爪子,也镇一镇旁的爪子;破案子的事儿,咱们得另打主意,总得有个水落石出!”

  萧长春说:“大忙时节,还得用一个劳力看守他……”

  喜老头说:“嗨,用一百个也不多。长春呀,到这节上,你可别把这件事儿当成你一家的,这是咱东山坞全体社员的事儿。你挺起胸膛,不让它吓倒,抢集体的麦子,好;可是,那件案子不能不破。咱们得双管齐下一一你管二队的场,我管一队的场,让百仲跟福奶奶他们破案子;不管啥事儿,咱俩对付,就行了,这个安排怎么样 ?”

  萧长春说:“很好,很好!”

  喜老头说:“不用看他们狗急跳墙,没什么新鲜样的。有胆子真敢试试,他们没有真理,不敢!你看看!”他抬着手指点着麦子垛和火热劳动的人群,“有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有坚决跟着党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你还怕什么呀 !”

  萧长春心里又一热,说:“对,您说得对!只要有这个,丢了什么我也不怕!”

  喜老头说:“我跟你说说我想的事儿。”于是,他又讲起他对于抓紧打场和明天再突击收割小麦的想法;他还建议,不用等着都打完场再分配,差不离了,就先送公粮,先给社员们分一点儿。这个老头子的做派很特别:从打小石头丢了,再跟萧长春见着面的时候,他既不像马老四那样给萧长春说宽心话,给萧长春鼓劲儿,也不像五婶那样陪着流眼泪。因为他几十年所经历的生活磨炼,眼下所居的位子跟那两个老贫农不一样,所以他的脾气秉性跟那两个老贫农也就不一样;他给萧长春看的,是石头一样的脸色,跟萧长春说的,是石头一样的话,铁锤敲在石头上,硬碰硬一一他跟萧长春所谈所论的全是工作,“小石头”这三个字儿,一句不提;有时候,非碰上不行,他就说“那个案子”。他不想触动萧长春的心事。他知道这个硬汉子这会儿是怎么咬着牙把自己的痛苦压在心里;他得用工作、用斗争,把萧长春的心思支配开、吸引住,让萧长春一直挺下去。他清楚,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萧长春要是在精神上倒了架,或是急出病来,会给工作带来什么样的损失,会给斗争带来怎么大的影响,所以尽管老头子自己的心里边为这个忘我的年轻人非常地悲愤和痛苦,可是,在年轻人的面前,他得先做出挺得住的样子,拿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他们谈得很投机,谈得很痛快。

  这会儿,一场麦子扬出来了,人们围过去,装口袋、过磅。

  萧长春急忙走过来,扛起一麻袋麦子,就挺着胸膛、迈着大步走了。

  喜老头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心里边忽地一热,鼻子也跟着一酸,立刻又一抖精神,朝社员们大声地喊:“扛的扛,摊的摊,赶太阳落山,再轧一场,干哪!”

  萧长春扛着麻袋,大步地朝前走着,想着刚才喜老头的建议,在心里顺着工作的头绪。他估计,这场大雨之后,五六天里边都会是晴朗的,抓住时机,把麦子收进仓库,再把上交国家的赶快送出,分给社员的赶快分下去,麦收的任务才能算最后完成。他要把全身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迎接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变化,迎接着斗争;正像喜老头说的,没什么可怕的,敌人在东山坞永远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是铁打的事实。当然,他需要多加小心。他想,还应当找积极分子碰碰头,敌人敢使暗杀的手段,说明他们野心很大,需要根据这个新的形势,再作一番更具体的安排;同时,除了打麦子,也得派人再进一步寻找小石头的下落……

  他走着想着,进了大庙,又进了大殿。他把麻包里的麦子倒在金山般的麦子堆上,抹着汗水走出仓房。他想马上再到狮子院去找韩百仲。

  豆片坊的韩百旺,两只眼睛一直跟着萧长春转,见萧长春走出大殿,赶忙捧出一碗凉茶水迎上来。他深情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不知道对他说点什么好:“支书,喝口水,歇歇吧。”

  萧长春把麻包搭在肩上,笑笑,接过那只花碗,两手捧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一仰脖子,全喝光了。

  韩百旺一面接过空碗,一面问:“再来一碗吧?”

  萧长春抹着嘴唇,说:“渴极啦,还有吗?”

  韩百旺说:“有,水管够!”说着,回到磨房里,提出一把大茶壶。

  萧长春接过第二碗茶水,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了。

  韩百旺说:“别急,慢点喝。”

  西耳房的花格子窗户上有个没有糊纸的小洞,洞里有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吃惊地、奇怪地盯着萧长春的后背。这儿站着的明明是萧长春,这个人左瞧右看,总觉着有点不像。他心里边琢磨着的那个萧长春,受了这么一场打击,不要说还扛那二百斤的麻袋,恐怕趴在炕上都起不来了;而且,从此就会变得失魂落魄、疯疯癫癫,再也不能打起精神。他擦了擦眼睛,使劲儿看着。他看见的,好像是一尊钢打铜铸的神像。年轻党员的那坚强意志,那一团正气,使得这个阶级敌人眼花缭乱、心碎胆裂;头一昏,腿一软,差一点儿瘫到地上。

  韩德大拿着一根木棒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这会儿见他一劲儿往窗户上靠,就吼着:“不许动!”上前来,一把把他揪起来了。

  萧长春一愣:“谁在那儿?”

  韩百旺说:“臭地主!”

  “把他关在这间屋里了?”

  “这儿比别处保险,有人倒换班儿看着。”

  马小辫还想在萧长春身上试一试虚实,就又从窗洞伸出一只手,说:“给我点水喝吧!”

  韩德大粗鲁地喊:“给你点尿喝!”

  韩百旺在外边骂了声:“混蛋,渴一会儿吧。”

  萧长春说:“可以给他舀一点喝。”

  韩百旺哼了一声,慢慢腾腾地从缸里舀一碗水,又慢慢腾腾地走到西耳房跟前,把水碗从窗洞递给了韩德大。

  韩德大歪着脖子、斜着眼,把水碗往马小辫跟前的窗台上一墩,说:“喝!”

  马小辫两手捧起水碗,嘴唇挨着碗边儿,没有喝;他并不真渴,是想找个机会让萧长春转过脸来,搭上句话儿,把萧长春看个真切。他那两只贼眼瞪得像鸡蛋似的,死死地盯着萧长春,试探这个人的内心秘密,辨别这个人是真硬,还是假硬。

  萧长春立刻就把这个地主的用意看穿了,也用两只锐利的眼睛盯着马小辫,呆了片刻,蔑视地一笑说:“马小辫,怎么样,这会儿又想什么哪?这一步,你们又输了吧?你看看,我们比昨天更硬、更强了。你们想要看到的,想要得到的,没有看到,也没有得到吧 ?我把实底儿全兜给你吧:你们想要看到、得到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看到,永远也不会得到;别捞着一根稻草也当救命绳,那歪风邪气,顶多不过是一层浮云,一阵风就吹没啦。你们怕看到,怕得到的,偏偏要摆在你眼前,就跟这头顶上的太阳一样,谁能把它动一动呢 !”  马小辫像挨了一闷棍,脑袋里“轰轰”响,好久不断声。

  萧长春接着说:“不是你们花的心血少,也不是你们想得不周到,更不是你们的办法不阴险。是什么呀?是你们天生的愚蠢,是你们不接受教训,一句话,是你们不敢相信真理!你是信奉老天爷的,老天爷没有告诉你吗 ?真理已经注定我们要胜利,你们要失败;而且我们已经胜利,你们已经失败。可你还不死心!你们使点小阴谋,不过是像蚂蚁想摇倒大树,拉拉蛄想拆高楼,哈哈,这能行吗?你睁眼看看,还是晴朗朗的天呀 !”

  马小辫像挨了一刀子,刀尖一直插到心肝;他晃了一下子,“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了。

  萧长春把花瓷碗还给韩百旺,抹了抹嘴角,提起麻袋,昂首阔步地跨出庙门。

  第一一九章

  萧长春拐出胡同口的时候,就见韩百仲从狮子院走出来了。

  韩百仲也离着老远就看见了萧长春。

  从打发现丢了孩子到现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往一块儿走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光对在一起了。

  两个战友,立刻就明了彼此的心境,用不着耗费这宝贵的时光,再借助语言交谈;动荡在心头的话,都在这对视中交流了。

  萧长春先开口,谈起他们急应当谈的话;他问:“抓住一点线索没有?”他像了解一件极为普通的工作。

  韩百仲回答说:“看这样子,倒像有一点门儿。”他也像汇报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们都把自己得到的情况摆了摆,也把自己的想法摆了摆。

  萧长春说:“好哇。几条道儿一齐走,总可以找出眉目来。一会儿工作安排定了,您得快到乡里去报告,得靠领导帮着咱们破案。”

  韩百仲说:“摸出点头脑再去;看这一回李乡长还说什么,总得动动心了吧?走,到里边去,我再跟你详细说说。”

  萧长春一边跟着他往狮子院里走,一边说:“我不能在这儿多呆,二队场上只有淑红爷俩领着干,马翠清上山打葛条还没有回来,我得照看一下。”

  韩百仲说:“我刚去看了,人们全让你给鼓动起来了,干得满欢。回头,我再让你舅妈跟着干去。没问题。”

  他们说着话儿,走进了韩小乐住的那间小耳房里。

  狮子院摆下了两个战场:焦二菊和狮子院的几个贫农正在喜老头屋里跟马志德刨马小辫的根;福奶奶跟志泉媳妇和玉珍,正在屋里跟李秀敏问马小辫的底。喜老头屋里的声音很高,福奶奶屋里的声音很低……

  萧长春蹲在炕沿上一边卷着纸烟,一边听着两个屋子里的动静,笑笑说:“听这声音,马志德不大好办吧?”

  韩百仲说:“你的耳朵倒灵,一听就听出来了。”

  萧长春说:“不光是听,根据过去的情形看,也会是这个样子。”

  韩百仲拧上一锅子烟,朝萧长春跟前凑凑,说:“看样子,李秀敏是有点觉悟了,也敢说实话。她说,那天晚上吵架,是因为马志新给马小辫来了信……”

  萧长春很注意这个线索:“噢,来信了?这么说马志新早就跟马之悦搭上头了。”

  韩百仲说:“她不识字儿,信上都写的什么,她只知道个大概;她说,当时马小辫喊叫要变天。小子,真能做梦呀!还想变天哪!”

  萧长春追问:“还有什么?”

  韩百仲说:“她昨天晌午回来做饭,马凤兰、马斋全到马小辫的屋里去了,嘀咕了好长时间;她就听见一句,马小辫说:‘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们还得想办法干一家伙!’下边就是小声嘁喳了。”

  萧长春在心里掂着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这事儿,可能就是他们要干的那一家伙吧?还有呢?”

  韩百仲说:“其余的就是说他们家里的摩擦了。她还一个劲儿要求福奶奶找找你,让你跟马志德好好说说,想要搬出来,跟马小辫分家单过……”

  萧长春问:“马志德暴露一点东西没有?”

  韩百仲皱皱眉头说:“不太实在。按说,这家伙比李秀敏知道的事情多;马小辫他们总会把李秀敏当外人看,深一点的事儿,不一定全都让她知道。可惜马志德把口封得死死的,半个字儿都不透,除了承认他爸爸有点牢骚,别的全说没有,还给他爸爸抹脂粉;说他爸爸只动嘴,不动手,从来没看他干过破坏事儿。看那样子,还有点怕我们把他爸屈赖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哇 !”

  萧长春说:“马小辫也不一定会把自己的底子全让马志德知道。马志德跟马志新不一样,跟马立本也不一样;他们父子两个之间,也不是很严丝合缝的。再说,马志德的觉悟还很低,揭几句破坏话儿,他能做,要揭害孩子这个大事儿,他就是知道一点眉目,也得掂一掂分量,才能开口。您说呢 ?”

  韩百仲沉思了一下说:“倒也是。”

  萧长春说:“所以我们对他们不要硬追问,先从他们身上摸摸线索就行了。”

  韩百仲跳下炕说:“对,我把福奶奶叫出来,把你这几句话告诉她。”

  萧长春拦住他说:“还有。咱们平时没有把他们当地主分子对待过,遇到了事情,更得这样。告诉福奶奶,不要光迫情况,也得多给他们摆前途,给他们指出路。”

  韩百仲拍着大腿说:“对,对,先挖渠后引水。”

  萧长春说:“看这情形,我就暂时不找马志德了,谈不出什么结果,反而让他们多心。您看呢?”

  韩百仲说:“也好。”

  两个人正在谈着,大门口传来一片吵嚷声。

  原来,马风兰跑回家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马之悦汇报一遍,就又转回来了。她怕从马志德和李秀敏这两个人身上出娄子。她心里猜测着:自己整个上午演的戏,这两口子是当真了,还是没当真 ?他们对这件大事儿到底儿看出什么苗头没有?这两个人让别人挑唆坏了,跟老人家总是别别扭扭地不合台,特别是李秀敏,更是一心想跳槽子;刚才又无端地跟她吵了一顿,火顶着火,再让狮子院的人一哄弄,那嘴还关住门了的 ?马风兰越想越怕,也顾不上好多了,就要闯进狮子院听听风声,好马上回去报告马之悦,研究下一步对策。

  志泉媳妇和喜奶奶一边一个站在大门口;嘴里没说话儿,那神态却像告诉这个胖女人:不许你进去!

  马风兰老远就跟她们打招呼:“吃啦?”

  两个人没有理她。

  马凤兰厚着脸皮儿上了台阶。

  志泉媳妇说话了:“你要干什么?”

  马风兰说:“串个门儿。”

  喜奶奶说:“里边有事儿,闲人免进。”

  马风兰说:“唉,不让别人进去,还不让我进去。”

  志泉媳妇哼了一声:“你怎么着呢?”

  马风兰说:“咱们别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哪!”

  喜奶奶撇着没牙的嘴:“听听,还是一家哪!”

  马风兰假装生气地说:“怎么又不是一家啦?”

  志泉媳妇说:“压根儿就没一家过。”

  喜奶奶说:“谁跟地主闺女一家呀!”

  这一老一少在东山坞一向是老老实实不得罪人的,这回如此之厉害,马风兰真没想到,刚要撒泼,见韩百仲从里边走出来了,鼻子使劲儿哼了两声,扭着肉滚滚的脚,朝家走了。

  韩百仲是出来叫福奶奶的,没想到一举两得,把刚才萧长春的意见跟福奶奶传达了,还吓跑了马风兰,不由得笑了笑,又回到小耳房里,对萧长春说:“看样子,马之悦慌了,派了个间谍来探情报。”

  萧长春说:“不光是来探情报吧?是给马志德两口子加压力来了。”

  两个人又谈起下一步工作安排。刚谈完,就听得院子里响起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大喊大叫:“姐呀,姐呀!不得了啦!”

  韩百仲拉开门,探头朝外一看,只见焦庆媳妇面黄如纸地站在院子里。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衣裳大襟儿,里边像是兜着什么东西似的沉重地往下坠着。她的身后边还跟着两个流着鼻涕眼泪的孩子。

  每个屋里的人听见怪声怪调儿,全都跑出来了。

  萧长春也跟在韩百仲身后,挤到屋外边,揣测着又出了什么事儿。

  焦庆媳妇找到了人群里的焦二菊,扑过来,带着哭腔说:“姐呀,姐呀,快,快救命啊!”

  焦二菊被她闹的又急又懵,连忙躲闪着说:“你跑这儿叫唤什么呀!啊?”

  焦庆媳妇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抓住焦二菊不放手:“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

  焦二菊骂道:“瞧你这副厭相,不嫌丢人。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呀!”

  焦庆媳妇定了定神说:“我,我正喂猪,孩子,要吃东西,我回去拿,回来一看,猪把槽子掀倒了,里边掉下,掉下……妈呀,吓死我了……”

  焦二菊迫问她:“掉下什么了?”

  福奶奶也过来说:“别急,别慌,慢慢说。”

  喜奶奶说:“到屋说吧。”

  焦庆媳妇两只手一松,只听“丁当”一声响,一把尖刀子从衣襟里跌下来,摔在她的脚下。

  人们一看全都愣住了。

  焦庆媳妇两条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下,天呀地呀哭起来:“哎哟,可不得了啦!……”

  人们又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只顾看刀,哪还顾上劝人呢?

  那把刀像有电似的,一下子触到马志德的心上;接着,又触到李秀敏的心上,两口子同时一抬头,电流又把他们连接起来一一都呆住了。

  一个多么可怕的联想,冲到马志德的眼前:昨天早上,他的爸爸马小辫,在屋子里磨的那把刀子,是不是它呀?它怎么会跑到焦庆家去了呢?真像别人说的那样,自己的爸爸是个死不悔改的地主,不光嘴里说,手也动了,是个持刀行凶的刽子手 ?他不敢想了。他怕,怕得厉害,好像他就是凶手。怎么办呢?把这件事儿告诉大伙儿吗?要不是这把刀子又该怎么办呢?再说,丢了的孩子是萧家的,刀为什么在焦家呢?不能说,得跟爸爸问清楚,真要是爸爸,那可就惨了……他使劲儿抬起头来,用一种绝望的、哀求的目光望着他的媳妇。

  李秀敏这会儿心里不怕,是乱。她没有认出地下的这把尖刀子是她家的,可是,她从男人的神态里,发生了怀疑,立刻想起昨天上午的事儿。那会儿,她正在厢屋烧火,听到北屋里传出磨什么的响声,就让男人过去看看,男人回来说,马小辫在磨刀子。她想:马小辫磨的是什么刀子呢 ?是菜刀,还是这种刀子呢?……

  焦庆媳妇还在哭叫:“姐呀,救救我吧,要有人杀我呀,姐呀!”

  焦二菊从地下拾起尖刀子,一边摆弄着看,一边说:“你想想,谁要杀你?不是别人,正是你整天追在屁股后边的坏人呀!活该,自作自受,该,我解气!怎么这刀没有砍在你的脖上呢 ?”

  焦庆媳妇爬到焦二菊跟前,抱住焦二菊的大腿:“他姑呀,全是我的错呀,不看金面看佛面,不看我,您还得看孩子呀,唔唔唔……”

  焦二菊说:“这会儿你找我来了?跟坏人一块儿骂支书、骂农业社那会儿,你怎么不找我?跟坏人一块儿嘀咕坏事儿,你怎么没找我?快去找你那群坏蛋去救命吧!”

  福奶奶说:“要是提起焦庆家你办的那些事儿,恨人也真恨人哪。焦庆不在家这两三个月,你看你都干了一些什么好事儿?坏人一句话,你当经念;我们苦口婆心劝你,你当耳旁风。你也不想想,跟他们扯连连,能有什么好 ?你不知你家是贫农?那些沾着富字的人真待见你?你没见马连福、孙桂英让他们做在酱缸里了?”

  焦庆媳妇捂着脸说:“我后悔了,早就后悔死了;悔也晚了,水泼出去收不回来了……”

  焦二菊瞪了焦庆媳妇一眼,又对福奶奶说:“别的往后再说吧,快去个人找支书。”

  萧长春应声走出来说:“我在这儿!”

  焦庆媳妇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了一一她自己过后对自己这会儿的心境也会奇怪的:过去,她好像没有跟这个支书怎么亲近过;换一句话说,这个支书在她的心里占的地盘不大,她没有把这个支书当过靠山;可是,这会儿,当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的时候,就像小时候,一次不小心,掉在菜窖里,哭了半天,听到上边妈妈叫她一声那样,她的怕,她的慌,一下子全没了。刚才发生这件事儿,她想找支书,可是她怕支书,她想通过她的大姑子来找支书,现在支书到她跟前了,就是批评她,骂她,也好,她不怕了……

  萧长春走过来,从焦二菊手里接过那把刀子,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着,好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来又闪过去。

  韩百仲也跟上来,走过焦庆媳妇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凑上来看那把刀子;他也想了好多题目,有的跟萧长春想到一块儿了。

  萧长春心里边翻上翻下,想判定这把刀的来源、用意,可是他不显露出半点惊慌。过一会儿,他对焦庆媳妇说:“别在院子里呆着了,屋去吧。”又对福奶奶说:“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吧。这件事儿由我来办。”

  福奶奶明白了支书的意思,就跟志泉媳妇嘀咕一句,又把李秀敏和马志德打发到屋里去了。

  萧长春、韩百仲和焦二菊把焦庆媳妇领进小耳房,让她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韩百仲听罢,判断着说:“这跟那事儿有关联。”

  萧长春仍然掂着刀子说:“我看这把刀子,来历是不简单的,一般的人家,决不会有这种玩艺儿。”

  焦二菊问:“怎么呢?”

  萧长春说:“您看呀,上上下下都是纯钢的,把儿上缠的都是丝线,一般人家,买不起,也不会这么打扮它。”

  韩百仲皱着眉头,端详着这把刀子,思索着说:“真怪,这刀子我越看越面熟,好像在哪儿看见过……”

  焦二菊问:“快想想,是在谁家的。”

  韩百仲说:“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不起来呢。”

  萧长春说:“只要是东山坞的东西,群众里边总会有人把它认出来。”

  韩百仲说:“对,咱们让群众认,跑不了它。”

  焦庆媳妇站在一旁,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冲着萧长春挺可怜地说:“支书哇,你过去说的话,全是好话,我这回全听了。快救救我吧,有人把这么一个怪模怪样的刀子放在我们家,准是要杀我吧 ?你说呢?”

  萧长春故意点点头:“可能。”

  焦庆媳妇又叫起来了:“妈呀,这可怎么好哇!你说,我除了自私一点儿,我得罪谁啦?”

  焦二菊嘲弄地问一句:“噢,你承认自私了?”

  焦庆媳妇点着头:“是,是自私。我把谁伤的这么重,要下这样的毒手哇。支书,救救我吧!“

  萧长春放下刀子,卷了一支烟点着,说:“我们当然要救你,也应当救你。你忘了本,跟农业社跟大伙儿不一心,是你的罪过;可是,你家是贫农,我们跟焦庆是一条蔓上的瓜,一定得把你们拉回来,一块儿走社会主义的道路……”

  焦庆媳妇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的罪,我的罪,我要知罪改罪,从今以后,跟农业社、跟大伙儿一心一意,要重新做人了。支书呀,快救救我吧!”

  萧长春说:“我们可以救你。说实在的,最能救你的,还是你自己。”

  “我?”

  “对。你刚才说,把谁伤的这么重,这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刚才百仲舅妈说的,你伤的人,是坏人,要向你下毒手的,也是坏人;你把拥护农业社的人家,挨门挨户数一数,有怀着歹心,总想干坏事儿的人没有 ?肯定没有。救你不难,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得说老实话。”

  “说,问什么我说什么。”

  “你跟马之悦、马小辫这些人,背后都搞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没,跟马小辫连边都没沾,他是地主,我能沾他呀?真的,撒谎挨雷劈!”

  “跟马之悦呢?”

  “跟他……”

  “比如说,他都让你跟着干过什么犯法的事儿?你不说实话,我们还怎么帮助你想问题、找凶手呢?”

  “我说实话,一定说实话。唉,今天就全兜底儿说吧。我跟马之悦卖了二斗小米子……”

  焦二菊听了这句话,气得一跳老高:“呸,呸,你还有脸说哪!你不是要断顿了吗?也要打着孩子满街哭去吗?你好黑心呀!”

  韩百仲说:“瞧你这个人,支书让她说,她说实话好嘛。说了,认识不对了,往后就不干啦。”

  焦庆媳妇说:“就是这样,往后,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干这种事儿了。那天晚上,马之悦让弯弯绕到我家去,说买粮食的来了,大价儿,不卖白不卖;卖了,得几个钱,给孩子买糖吃也好呀……”

  三个人又追问一回,焦庆媳妇老是这几句话来回推磨,再也说不出新问题。因为她当事者迷,一时还连不上许多事情;再加上她明知故犯的坏事也只是这一件了。

  萧长春说:“你先回去吧,等我们研究一下,再找你详细地说。

  焦庆媳妇说:“不,不,我不敢。”

  萧长春说:“不要紧的。我们到处有民兵放哨,保护着你,没事儿了。”

  焦庆媳妇说:“黑更半夜的呢?”

  韩百仲说:“真是怪事。平时你的胆子挺大嘛,这一回怎么变小了?”

  站在一边的焦二菊心里打着算盘。她想起焦庆媳妇平时跟坏人拉拉扯扯的情形,觉着坏人在这里边一定有更坏的打算;在这个节骨眼要是不把她拉住,坏人还会利用她干坏事儿,应当把她夺过来;连孙桂英那号的人都拉过来了,焦庆媳妇总比她好办,就拉不过来了 ?焦二菊想到这儿,就说:“这样吧,从今天晚上起,我搬到你家,跟你做伴儿去……”

  焦庆媳妇转忧为喜:“哟,他姑,您真是好人哪!”

  焦二菊说:“好人多得很,你是捂着眼、昧着心,硬跟好人做对头,硬跟坏人扯帮帮。”

  萧长春说:“舅妈,您这个办法好,一块住着,还能再聊聊,帮她想想事儿;她过去错了,只要从此认错,咱们原谅她,您也别太急。”

  焦二菊说:“长春你就放心吧,这回,我要耐心帮她提高觉悟,不强迫命令,也不能再许给她二斗麦子了。”

  大家都笑了。连焦庆媳妇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焦二菊把焦庆媳妇带走后,韩百仲打个沉,眼睛一亮,朝萧长春跟前凑了凑问:“你估计这把刀子的来历怎么样?”

  萧长春说:“出在马之悦的手里的可能性大一点。他家是个没落户,兴许有这种老家底;他又跑过腿,也许置买这样的东西。他做这种事儿,一个是想杀人灭口,吓吓焦庆家,不让她揭他们;一个是,这刀尖冲着我,因为焦庆家跟我家只隔一道墙,或是想下手,没下,存在那儿了,或是留着凶器,想得空子干。不管怎么着,有这把刀子,对我们破案子很有帮助。”

  韩百仲想一下,说:“也可能。”

  萧长春又说:“从小石头这一丢看,第二个可能性大点儿。原来是想对我下家伙,没下成,下到孩子身上了……”说到这儿,他的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

  韩百仲也难过地揉了揉鼻子,又打起精神说:“我倒觉着,这刀子是马小辫的。”

  “也许是。”  “十有八九是。”  “您认出来了?”

  “说起来话长了。早年,马同峰我们俩一块儿给马小辫扛活,马同峰专管给马小辫赶小轿车子。马同峰跟我说,马小辫每逢出门的时候,腰里总是鼓囊囊的,我们两个都猜马小辫掖着手枪。有一回马同峰从镇上接马小辫回来,卸了车,卷车棚子里的褥子,发现一把刀子,我正挑水路过,接过看一眼,马小辫就急火火地跑来了,一把夺过刀子,气扑扑地走了。我看这把很像那一把。”

  萧长春说:“要是马同峰也认出来,就能证实了。还有马志德,这也是一个门路。他自己家的东西,总会见过,也可以从他这边开开口子。”  韩百仲问:“要不要先迫问马小辫?”

  萧长春想了想说:“看样子,这件事里的弯子很多,不宜马上跟他露这个。”

  “也不审查他吗?”

  “不忙。先让他在那儿呆着,您马上带上刀子到乡里报告,咱们好按上级的指示处理。”

  韩百仲非常赞成这样的办法。

  他们又商量:不能光等上级来人破案,党支部也要发动群众,继续追查线索。韩百仲马上到乡里汇报;萧长春又找积极分子们部署战斗了。

  第一二〇章

  马翠清这个活跃分子,一天没有在东山坞露面。

  她到山上打葛条去了,太阳大平西才回来。在小河边,她从遛骡子的马老四嘴里听到小石头丢失的消息。她马上就说:“丢不了,准是上山捉鸟去,找不着道儿回不来了;您找个人把这葛条给弄回去,我找找他,保险找回来。”

  她一口气跑到山坡下,钻过树林里,又爬上石岗子上;到处找,到处喊:“嗨,小石头!”

  山崖响起她的回声。

  她从东山根绕到北山根;又从东山根绕回来,两条腿走酸了,嗓子也喊哑了。

  这会儿,太阳从东山头上收走了最后一片光亮,西山边的火烧云也在变着颜色,先是朱红,后是橘红,过一会儿,又变成了杏黄、浅黄,最未了变成灰白,接着就黑了。

  风吹起来,吹来了夜雾,那雾从稀薄,到浓厚,把平原和山坡都给涂抹得模糊不清了。

  马翠清喘着气,爬上一个坡子朝回走,又喊了一声,山崖又响起回音。

  她朝那个山崖啐了一口,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了。她望了望变化多端的天地,又撩着衣裳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心里边挺着急,又挺纳闷儿。她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又没个伴儿,能够跑到哪儿去呢 ?狼叼去了,虎叼去了?真像马老四说的那样,让坏人把他带走了,害死了?要是真这样了,萧老大该怎么闹呀,萧长春该怎么受呀?她又想,也许是一阵子虚惊,孩子没有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回到家里了。

  她想到这儿,身上来了劲头,站起来,把大辫子朝背后一甩,就朝前走。走几步,又转回头朝北山坡看看。忽见坡子底下有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正在那儿活动。仔细看看,不是石头,也不是小树,真是一个活东西,还在动;动一下,停一停,动一下,停一停……

  她的心里一震:啊,是人,是小石头吧?就一边朝坡子下边跑,一边喊:“小石头,小石头!”

  她跑着,喊着,越来离着越近了。果真是人。咦,小石头没有这么大的个儿呀?是狗熊?狗熊也没有这么小呀?她喊了一声:“喂,前边是谁呀?”  那边的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听到前边马翠清的喊声,“咕咚”一下子摔倒了。

  马翠清被吓一跳。停住想:是人,一定是病了,或是受了伤;不管是谁,也得过去看看。

  那个人趴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马翠清急忙蹲下,用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个人扶起来,又把嘴伸到他的耳朵旁边喊:“喂,喂,你怎么啦?”

  那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不得了啦!”

  马翠清又是一惊:这声音多熟,就大声问:“喂,你是哪儿的,怎么啦?”

  那个人像是清醒了一点儿,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抓挠着:“给,给,给我一点水,水,水……”

  马翠清这才认出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来公爹韩百安。姑娘心里发懵:老天,他这是到哪儿去了,又怎么闹成这副怪样子呀?

  韩百安还在闭着眼睛,小声地呼唤着:“水,水……”

  马翠清想:他准是渴坏了。这里离小河倒是不远,可是手里边没有家什,用什么给他弄点水喝呢?讲不得了,救人要紧;就背过身,抓住韩百安的两只胳膊,往肩头上一搭,又一用劲儿,就给背起来了。马翠清觉着,韩百安全身都是软的,死沉死沉的;爬坡的时候,费劲极啦,没走几步,汗水就顺着脸蛋往下流。她哈着腰,稍微喘了一口气,把背上的韩百安朝上颠了颠,又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坎子上,又跳过两道地阶子,才算到了小河边。身子往下一蹲,韩百安就像一摊泥似的躺到地上了。

  马翠清又发了愁,没个碗啦勺的,怎么给他舀水呢?有了。她把韩百安放平躺着,就跑到河边上,伏下身去捧了一捧水,跑过来,到韩百安跟前,手心里的水已经只剩下半捧了;赶紧往韩百安的嘴里倒。

  水落到韩百安那干热的嘴唇上,他张开了嘴,把一口水咽了下去。

  马翠清赶紧跑回河边上,又捧来一捧水。

  三捧水喝下去之后,韩百安苏醒过来。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看黄昏后的野外:“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马翠清透了口气,甩着手上的水说:“还问我哪,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儿呢!”

  韩百安一愣:“你,你,你是……”

  马翠清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水说:“别管是谁了,快回家吧!你真把人吓得够呛。”

  “翠,翠清?”

  “对啦。来,我背你回去!”

  “别,别,别价……”

  “酸毛病又来了。刚才要不是我把你从坡子下边背上来,这会儿小命都没啦。来吧!”

  韩百安看看马翠清调过来的后背,不知道怎么好。用了很大劲儿才说:“翠、翠清,你搀着我就行了。”

  马翠清扶着他说:“试试看,不行的话,咱们还得背着;你别拖着我慢慢挪,我家里还有紧急事儿哪。”

  韩百安依靠着马翠清,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

  马翠清问:“行不行呀?”

  韩百安说:“行,行啊。”

  “咱们再快一点儿。”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在这儿?”

  “谁知道,我是找小石头,碰上你的。”

  “小石头?”

  “小石头丢了,急死人了!”

  “丢,丢了?”

  “哪都找了,没个影子!”

  “丢,丢了?”

  “我也离开家半天了,还不知道找着没有。”

  “丢了?丢了?”

  “全村总动员,找翻了天。”

  “丢了?丢了?丢……”

  马翠清打断他那没有头没有尾的话,生气地说:“一劲儿告诉你丢了、丢了,怎么问个没完了。”

  韩百安丢魂落魄一般:“我,我渴的……”

  “唉,一个大活人,干吗让自己渴成这个样子呀?”

  “渴啦,渴啦……”

  “你干什么去啦?”

  “我,我去打葛条了……”

  “哟,你打的葛条哪?”

  韩百安忽然停住,左右转着身子,两只手在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抓抓,说:“哎呀,我的葛条,全,全丢了;还有,有,我的镰刀,我,我回去找。”说着,要往回转。

  马翠清拉住他说:“瞧这份财迷,命都不一定能保,还顾一把破镰刀哪。”

  “那,那镰刀把儿我使二十年,二十年了……”

  “算了,回头我给你一把新的,行吧?”

  “这,这怎么行?”

  “行。快回去请医生看看吧。”

  韩百安只好依从。他走了几步,叹息一声,又说:“翠清,要不是你,我今天真得在这儿绝难死了。你真修好了。”

  马翠清说:“该修好的时候,总得修好,我不修别的好,修的你往后能够进步,跟咱们农业社一条心,别再跟弯弯绕、马之悦这伙子人学,就够本儿了。我跟你说,这伙子没一个好人,做不出好事情来。你信不信吧 ?”

  韩百安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信了,信了……”

  马翠清挺高兴,心想:韩道满硬说他爸爸死不承认马之悦是坏人,这不是几句话,就把他说的承认了吗?韩道满就是笨哪!她说:“往后,你得多跟贫下中农学,学萧支书那个样子。萧支书跟马之悦是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你信不信吧 ?”

  韩百安看了看身边的马翠清,又深深地叹口气:“他是好人,是好人……”

  马翠清说:“对,萧支书是最好的人,往后你们得听他的话。他领的才是正道儿。”

  韩百安脚步发软地走着,他又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把他转到晌午前,转到那山崖的半腰上。

  那会儿,韩百安正在山半腰割葛条,他抓住一根,刚要下镰刀,忽听有人喊叫,转头一看,是地主马小辫,拉着小石头。他正纳闷儿,又看到马小辫把小石头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韩百安想到这儿,“扑通”一声,又坐到地上了。昨天晚上马之悦昧良心那件事儿,本来对他就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一夜没合眼,昏昏沉沉地硬着头皮上了山,又挨了这第二回重大打击,他可真有点挺不住了。

  马翠清赶忙扶住他。又摸了摸脑门,烫得厉害,就说:“看样子,不光是渴的,你是病了;来吧,我还是背你走吧,快到家,好找医生看看。”

  韩百安摆了摆手,稳了稳心,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马翠清,朝前挪动着。腿脚比刚才更软了。

  马翠清又急又怕:“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呀?中暑啦,还是哪儿摔着了?”

  韩百安摇摇头:“没,没……”

  他摆脱不了那个从山崖上坠落下来的影子,这影子在他脑袋里,晃荡来,晃荡去,又在他的心里晃荡来,晃荡去,晃荡得他心惊肉跳。地主马小辫被大伙儿斗倒了,八九年不敢坏了,今儿怎么一下子又还了阳呢?他为什么要害小石头呢?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可怎么他了呢?马小辫跟穷人是有仇有恨的,可是,害人家的孩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马小辫跟马之悦明来暗往,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目字儿;他办这种事儿,跟马之悦有没有联络呢?韩百安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儿。他在马之悦的大门外边说话,瞧见马凤兰出来,又领进一个人,那人很像马小辫;头天晚上两个人在一块儿扯连连,今早上马小辫就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证明他们是商量好了的。对,马之悦一定知道,他们在一块儿勾结起来要害萧长春。马之悦真像焦振茂和马翠清说的那样,是个大坏蛋!

  马之悦谁都害,跟萧长春作了对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怪呀,他们不怕伤天害理?也不怕杀人偿命?一块儿当干部,还干这种事情?马之悦是坏到底儿了,是个头号大坏蛋!

  这个,那个,一大堆疙瘩,都系在这个胆小的中农心上了,系得死死的;他解不开,也摆脱不掉。

  马翠清可真烦死了,没想到找孩子没找到,拖上这么一个累赘。家里的情况到底儿怎么样了呢?孩子找到没有?萧长春这会儿又怎么着了?回去是设法再找孩子呢,还是到萧家去安慰那爷俩呢 ?再没门路找了,她也没有勇气去到人家那儿说几句空话。这可怎么好呢?这个直筒筒一般爽快的闺女,这会儿真为难了。

  韩百安这会儿也为难了:回去怎么办呢?见到杀人的凶手,也不吭气?这不太没人味儿了吗?可是,马小辫是马之悦的最近的亲戚,两个人是一个心眼儿的人,这事儿肯定连着马之悦,杀人害命的勾当,肯定是他们一块儿谋划的……这可怎么办呢 ?自己这个老实人,惹得起地主,可惹不起马之悦这么一个大坏蛋呀!这些家伙这么毒狠,要是跟自己记上死仇,也给自己那么一下子一一我的天,韩百安就是韩道满这么一个独根独苗,这根苗一拔,这门户算是绝了。他又翻过来想:马小辫他们害个孩子就解气了吗 ?会不会再害萧长春呀?可不能让他们害了萧长春。这回韩百安真明白了,萧长春是最好最好的人,东山坞没他,又得是马之悦这个头号大坏蛋当家,那还得了!不行,得把这个头号大坏蛋铲除,得把萧长春保住,得揭发他马小辫、马之悦,他们搭伙杀人了……

  他们挪挪擦擦,总算回到村子里了。

  刚刚从场上回来的韩道满,正在一边做饭,一边着急地等爸爸,爸爸到家了,把他吓了一大跳,慌得连手里的饭瓢子都没放下,就跟进屋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啦?爸爸!”

  马翠清把韩百安扶上炕,冲着韩道满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个医生来看看吧。”

  韩道满摇着韩百安说:“爸爸,您上山摔着啦?”

  马翠清说:“没有,像是病啦。”

  韩道满摸摸爸爸的脑门子:“哪儿不合适呀?多大工夫了?”

  马翠清说:“差点儿回不来,我在山坡上瞧见的,正在地上趴着哪。”

  韩道满更慌了:“什么地方不合适呀?”

  马翠清说:“我问了一道都没有问出来。”

  韩道满还要追问:“是不是……”

  马翠清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不用追根刨底儿了,快去请医生吧。我给你做那半截儿饭。”

  韩道满把瓢子交给了马翠清,就要走。

  炕上的韩百安叫住他:“道满,道满,等等……”

  韩道满停住了:“爸爸,您是受了热吧?”

  韩百安望望儿子,又望望马翠清,说:“别,别给我请医生,快给萧支书请医生吧,快吧,大热的天气,可别把他急坏呀。真的……”

  韩道满说:“给他请哪家子医生呀?”

  韩百安说:“快救他吧……”

  韩道满明白了:“嗨,人家好好的。别人要停下活儿帮他找孩子,他都不让,他让大伙儿打场,抢麦子……”

  于是,小伙子用崇敬的心情、热情的语言,把萧家父子在河边上的情形说了一遍。

  马翠清听着,脸上的愁模样褪下去了。

  韩百安听呆了,手按着炕坐了起来:“啊,他,他是,他真真是个铁打的硬汉子呀!”

  马翠清说:“我第一回听你说这么一句公道话。”

  韩道满说:“不是他硬顶住,今个又塌天了。”

  韩百安想要下炕,两条腿刚顺到炕沿,又呆住了。

  韩道满问:“您要干什么呀?”

  韩百安呆呆地看看儿子,又看看马翠清,心想,他们好起来了,就要成亲了,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儿呀。马之悦要是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他又把腿收回去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是去看看他,跟他说句话儿好呢,还是不去好 ?”

  马翠清说:“我看还是不去好。去了说几句空话,顶什么用,倒让人家心烦。”

  韩道满也说:“您病这样,怎么能出去呀。躺下歇着吧。我快去请医生了。”

  韩百安又拦住儿子说:“别,别去。我没大病,就是晒的、渴的,歇一会儿就好了。”

  马翠清对韩道满说:“不让你去,就算了,你守着他吧,我得看看去啦。”

  韩百安又拦住马翠清说:“翠清,你见到萧支书,给我捎个话儿去吧。”

  马翠清说:“行。什么话?”

  韩百安盯着那跳动的灯火,好半天才说:“你把他叫到一边,别同着人,小声说。”

  “说什么呀?”

  “你,你就说,我求他,求他暂时到外边亲戚家躲上几天,再回来……”

  两个年轻人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又都笑了:

  “您真会求人,这会儿他当支书的撑着天,怎么能离开东山坞呢?”

  “您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躲几天呢?您当是到外边他就不想孩子了?”

  韩百安两只手贴在胸口,低声又痛苦地说:“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沉重啊。这是我的真心话儿,我实心实意地求他,求他马上快离开这个是非地吧……”

  马翠清明白了:“噢,你是怕坏人再给他一下子呀?是不是?哼,敢!”

  韩道满也说:“害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办得到,害萧支书他们可办不到。”

  韩百安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他真想跪在地下,给这两个人磕几个头:“孩子,孩子呀!别的地方,我是没有你们强,看这个,我可比你们看得透呀!不要说萧支书,就连翠清你,往后也得小心一点儿呀 !”

  马翠清说:“要是整天小心这个,就不用革命啦。革命就不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我倒要看看,这些坏蛋们还有什么新鲜样的。”说着,把胸脯一挺,“把刀子磨快点,朝我来试试 !”

  韩道满说:“萧支书也是这样讲的。不让咱们怕,也不让咱们替他难过;他说,只要社会主义不受损失,什么打击他都受得住,什么他全都不怕。”

  马翠清伸出大拇指:“哎,这才叫真革命!”又对韩百安说,“昨天我怎么跟你讲的,萧支书是最好的人,他为大伙儿,为东山坞,把什么全交出来了,你要是再跟他三心二意,那可就太不像个人了。”

  韩道满说:“是呀,从今以后,你得从心里爱社会主义,从心里跟马之悦这伙子人分家呀!”

  两个年轻人又借这个机会一对一句地开导着韩百安,韩百安也是一句一句地听着;最后,他说了一句真心话:“你们说的那个社会主义,将来搞成还是搞不成;搞成了,倒是好还是不好,我心里边还没有全落实;可是,有一条儿,我懂啦一一拥护这个主义的人,全都有好心、干好事儿;反这个主义的人,全是怀着坏心,干坏事儿,什么坏事儿,全干得出来,对谁全干得出来。对啦,我懂啦。…。”  马翠清说:“对。你懂这个了,就应当跟好人一块儿拥护这个主义啦。”

  韩道满也说:“是呀,往后,您就跟萧支书一块儿一心一意地搞社会主义吧!”

  韩百安望着两个年轻人,说:“是呀,看样子,是得搞社会主义。可是,这个社会主义,我也许还不能像你们那样拥护它……”

  两个年轻人急了:

  “什么,闹了半天你还是不拥护呀?”

  “真,唉,怎么这么顽固哟!”

  韩百安哀求地说:“你们别着急,别着急……”

  马翠清跳着脚说:“还不急哪!这么说服你,那么教育你,屁事没管!”

  韩道满也发了火:“白费大伙儿一片心了。我怎么跟萧支书交代呀。”

  韩百安诚恳地说:“你们告诉萧支书,就说我说的:我往后,就算从心眼里边还不能像你们那样拥护这个主义,可我一定要跟着拥护这个主义的人走;只要你们还干下去,我一定跟着;再不跟反这个主义的人靠近了,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说什么好听的,不看他装出什么样子,我都不跟他们膛浑水了一一唉,我算看透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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