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五十六)
第一一五章
东山坞最紧张的地方,是金泉河的岸边上。
好多人都围到这儿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一大片。沟南边那些拥护、爱戴支部书记的人就不用说了,连沟北边那些跟支部书记有点意见的富足户,也来了不少,连马大炮、把门虎,也掺在人群里了。
人们议论着,喊叫着,折腾着。
焦振茂拼了老命,跟焦克礼、韩德大这一群小伙子们泡在河水里。他们都只穿着短裤,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像摸鱼似的摸着。这里边还有一个女的,那是焦淑红。她从场上跑出来,就奔大湾了,供销社、乡政府全都找了个遍;回来路过这儿,见好多人在河水里摸孩子,她都没有顾上脱下鞋袜,就跳在水里来了,湿衣服贴在身上,连头发梢都是水淋淋的。
河水只没到腿根子,河面也不宽;按说,孩子就是掉在河里,也不至于淹死;而他们都像被这突然而来的祸事迷了心窍似的,相信了不知道从哪个人嘴里提出来的“建议”,而且对这里抱着很大的希望,甚至有人肯定孩子就在河里。
萧老大哭得死去活来。在这个老人的精神天地里,上靠儿子,下靠孙子,除了这两个人,他还有什么更为宝贵的私人财富呢?在平常的生活里,他比儿子更爱这孙子,甚至于爱孙子比爱儿子还要重一些,他怎么能失去这么一个好孙子呢 ?他就有这独根独苗的一个呀!从打孙子满月,他就抱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活像个影子,寸步不离。可是今天早上,他偏偏把孙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了,偏偏就光顾忙着去整理那些被风雨弄倒了的青菜,把孙子给忘了。他觉着,孙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全是自己的罪过;自己对不起孙子,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自己。没有了孙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淑红妈和克礼妈一边一个搀扶着萧老大站在河边上,看着水里的人摸索,同时不住声地解劝着、安慰着萧老大,说尽了开心的话儿。
岸上围着的人,差不多都是从打麦场上来的。他们身上披着土,脸上淌着汗,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河里边的人。小孩子们恐惧地躲在大人的身背后;女人们红着眼圈,焦急、叹息,小声地用这个事实教训着她们那些不听话的儿女们,往后不要离开家,不要淘气。 空气紧张又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马之悦是最迟到这儿来的人,却是这里边最早知道消息的人。早上,马小辫一溜出后门口,马风兰就回家一趟,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他一听立刻就急了,开腿就往外跑,想把马小辫追回来。他要真追的话,是能够追上的,因为离着北山顶多不过一里多地。可是他一出黑漆大门,朝沟南萧长春那三间土房脊瞥了一眼,心里打个转,又退回来了。他冲着马风兰把马小辫骂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千活去了。他跟着社员们平地,跟着撒麦花秸,跟着揭席子。他干得既不显着挺卖劲儿,也不显着挺松懈;既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垂头丧气。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还跟平常一个做派。他只有一点,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跟过去不一样了:整个上午,他寸步没有离开场院,而且总在喜老头的眼前晃来晃去。一直到丢孩子的事儿在场上“轰”开了,他才有一点儿犯难:是积极地跟着找孩子呢,还是消极一点儿不闻不问呢 ?积极了,人家会怀疑自己高兴,怀疑自己幸灾乐祸;消极了,人家也会怀疑,人家会怀疑自己故意稳当,实际上心中有数儿。他想来想去,还是两掺着好:不太积极,也别太消极。他把主意打定,当着干部面上旁敲侧击,劝别人丢下手里的重要活儿找孩子,背着干部面就强“拉夫”,逼别人找孩子。等到人们全都动起来了,他才又用“两掺”着的神态,来到了河边上“督阵”。他到这儿一瞧没有萧长春,心里又嘀咕开了:这小子准慌了,不是上孩子的姥家去找,就是上孩子的姑家去找啦。别看平时喊叫什么“硬骨头”精神,没给你动真的,当然可以硬,一动真的,怎么样,软了吧 ?原形全露出来了吧?哪个人不是骨头掺肉长的,哪个人是铁打的?小子,这回让你经受经受吧。让你小子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直不起腰来,看你还搞社会主义不搞啦 !他又想:好极啦,这会儿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乱上一天,麦子就烂了,麦子一烂,群众的劲儿没了,李世丹一来,北京的马志新再一到,嘿,你瞧马之悦美不美!
哗啦、哗啦,人们在河里边翻腾着。
焦克礼是第一个跳到河里来的,开头摸得最冲,过一会儿,他对这种找孩子的办法发生怀疑了。他直起身,抹着脸上的水,对旁边的焦振茂说:“大伯,我看没在河里,这么一条窄河沟,怎么能淹死人呢 ?”
焦振茂一边摸着一边话、:“那是孩子,不是大人,没腿腕子的水也能淹着。”他不忍心说淹死,这个时候明明是找死孩子,“死”字儿又得忌讳。
韩德大也说:“摸了这么半天,就是一块砖头也该摸着了。我看,咱们快想别的办法吧。”
焦淑红很着急,带着变了音的腔调说:“看你们两个,这是啥时候还有心绪抬杠呀!”
焦克礼不吭声了。
马之悦想趁机会稍稍放一点儿“热气”,就给大伙儿鼓着劲儿说:“摸,摸,越细越好;这儿摸不着,咱们往下游摸,十里长河全摸遍,不摸着,不能收兵!”
萧老大给大伙儿说好话:“乡亲们辛苦,辛苦,看在长春的面上,你们也要帮到底儿呀!”
马之悦说:“这个你就放心吧,谁也不能不帮忙。就算平时有点小摩擦,也不会拿别人的痛苦趁心愿,那就不叫人啦。摩擦是摩擦,那是为公事,跟私事没关系。”
好多人都听出这句话不是味儿,因为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就没有顶他。
马之悦又朝河里边的人大声喊叫:“摸摸,河中间,都卖把子力气,都卖把子力气,早点摸上来,还能救活。德大,你怎么不往深处去呀,淹不死,哪像个小伙子呀!真胆小到家了……”
韩德大本来对马之悦站在高岸上指手画脚就不高兴,明知道他对支书丢孩子的事儿高兴得拍屁股乐,倒偏偏跑这儿虚情假意地充好人,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脚解解气;听他指名点姓,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直起身,冲着马之悦说:“你别在这儿喊叫好不好 ?”
马之悦把脸一绷:“嘿,你这小子,这是对谁说话呢?没大没小啦?”
韩德大说:“就对你!”
马之悦急了:“你对我耍什么野蛮?我为谁?”
韩德大说:“我看你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
马之悦像是心口窝挨了一刀子。这小伙子一句话戳在他的心病上;这句话当着这么多人说,他觉着不光是面子实在过不去,要是白挨了,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就跺着脚骂:“狗日的,你上来,我揍扁你 !”
韩德大说:“你才是狗日的!上来怎么,你敢摸这老爷一下子试试看!”
“嗨,小子,真混蛋!”
“你是个大混蛋,头号的!”
马之悦在东山坞干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当众挨骂,他哪里受得住呢?他往前跨一步,要跳到河里揍韩德大。他想,这样一来,乱上加乱,鱼目混珠,不光可以给自己多保点险,还能够拖延找孩子的时间。拖到日头落山就好了,马小辫就能安全回来;那满场的麦子一点儿也不能打了……
韩德大也朝岸上闯过来了。
人们拉开了架。
“马主任,别跟孩子家一般见识!”
“德大,别耍小孩子脾气呀!”
马之悦说:“不冲着萧老大,我饶不了你!”
韩德大说:“不用在人前卖乖,你心里边这会儿想什么,你当别人不知哇?”
人们又说又劝,加上萧老大又哭起来了,两个人才停住叫骂。
河里的人们朝小桥子那边移过去,继续摸着。站在河岸上焦急观看的人,也跟过来。这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了。
就在这个时候,萧长春凛然地出现在小桥头。
河风吹动着他的衣襟和裤脚,偏西的太阳直射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那炯炯闪光的眼睛,在这边的人群里扫了一下,而后,举起一只大手,高声地喊道:“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都去打场,都去打场呀 !”
他这一喊不要紧,给河边上的人一个错觉,全当是他把孩子找到了:“呼啦”一下子,全都拥了过来。
萧老大立刻打起精神,也不用别人搀着了,晃晃悠悠地跟着大伙儿跑。他想,孙子找到了,没有丢,没有死,还会像过去那么天真活泼的样子,还会像过去那样跟在他的身边跑着、闹着玩,坐在他的身边吃着东西,躺在他的身边睡觉;还会像过去那样淘气,那样撒娇,还是他的宝贝儿,他的依靠,他过日子、奔前程的希望……
焦淑红、焦克礼、韩德大这伙子人是一个心思。他们的支部书记的孩子找到了,他们的支部书记没有遭到不幸,不会让好人难过,不会让坏人趁愿……
焦振茂、淑红妈、克礼妈这些年老的人,跟多数人也是一个心思,他们转惊为喜,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可是,马之悦心里边打开了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是马小辫没有去,或者去了,没有找到孩子,还是找到了又不得下手呢?
不论是怀着什么心思的人,全都从萧长春的行动和他的神态、声调里断定,孩子是找到了;丢了孩子,又没有找到的希望,谁也不会这么有精神,也不会这么冷静;声音更不会这么高,眼光更不会这么亮。这是摘心摘肝的事儿呀!
庆幸、议论、询问,所有的人都张嘴说话,都说得挺急,谁都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也没心听这些,他们都着急地听萧长春说话:
“可找着了?”
“谢天谢地!”
“我早就说,丢不了孩子。”
“他到底儿跑到哪儿去了?真危险哪!”
萧长春看着这些激动的人们,听着这些急切的声音,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他用出全身的力气镇定着自己,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同志这样关心我,帮助我……”
“谢什么,这是应当的嘛。”
“把孩子找回来了,比什么全强。”
萧长春说:“我们不能把麦子放下不打!”
“那会儿全急了,还顾打麦子。”
“这回就踏实了,找到了孩子,咱们加把劲儿,多打一场,庆贺庆贺。”
萧长春说:“孩子就算真没了,我们还得活着,还得建设社会主义,还得往前奔!”
像一阵狂风,把人们脸上的笑容刮走了,又都惊慌起来:
“孩子到底儿找到没有哇?”
“说了半天,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萧长春说:“同志们,赶快动手,两个场一齐打,扬不过来的话,把扇车抬到场上去,用扇车扇。明天一天,一定要把头场打完。保住了麦子,咱们再论别的!”
“你说孩子到底找到没有?”
“你说孩子呀!”
萧长春又看了大家一眼,说:“孩子要找,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打麦子!”
刚刚被喜悦鼓动起来的人们,又都软了,叹息声此起彼落,接着又是一阵骚动。
马之悦紧紧地盯着萧长春,他先惊后喜,喜后又惊,脑袋嗡嗡地响,像是轧过一辆大卡车;两只眼睛一阵发黑,像是飞过一架撒药粉的飞机。他面对着萧长春这个打不倒的汉子,又害怕又糊涂,他面对着这个强硬的对手,又悲观又失望。他感到眼前这个人很高大,像一座山,推不动搬不倒,只能仰面叹息。难道说,这一回又算白闹了吗 ?他不死心,他还想把这个人推倒,推不倒也得推。他立刻又装出一副奇怪的样子,假惺惺地说:“萧支书,要说,这会儿,我不宜多说话,可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萧长春瞥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是大事,有多大,有多重,我掂得出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也许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吧?”
“你可不能当儿戏呀!”
“儿戏?哼,没那事儿!”
“多好的孩子,又乖又伶俐……”
“你倒说实话。”
“萧支书你豁出去,大家还舍不得哪!对吧?”
人们喊起来:
“对,不能豁出去!”
“一定得找回来!”
焦克礼一伙子年轻人喊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干啦,也得找孩子!”
马之悦小声附和:“我也是这么看。什么事情不干,也得找孩子,得弄个水落石出!”
萧长春专盯着马之悦说:“什么事情不干?甭想,不干别的,得干革命!”
马之悦做贼心虚,忽然发现萧长春对自己已经发生怀疑了。他心里想,你越怀疑,我越不能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你试探不出来,就说:“你这个看法,我不赞成,干革命也得要后代呀 !对不?”
萧长春又冲着马之悦哼了一声,转身对大伙儿说:“马主任出的这个主意,大伙儿得好好想想呀!我们干革命,是为了后代,为了后代,我们就得好好地搞社会主义,有了社会主义,才能有后代,才能保住后代 !”
马之悦苦笑着,摊开两只手说:“唉,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就是说门头沟的煤是黑的,你也不信。我不多嘴了,你也别说气话啦,大伙儿全都着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他说着,就退到后边,“唉声叹气”去了。
这会儿的萧长春,不说把马之悦全部看透,也看透了八九。可是他想,现在还不能花更多的时间跟他纠缠,得先把社员的情绪引到正确方面去,把打麦子的活儿安排定了,社员们的情绪也稳住了,再调查研究马之悦这半天的行踪。于是他又招呼大家说:“同志们,趁着这好太阳,赶快跟我打麦子去呀 !这会儿,一时片刻比金子还贵重呀!”
人群又骚动起来。他们的情绪里,既有革命的正义,阶级的感情,又掺着劳动人民惯有的善良愿望和好心肠,这种情绪不是很容易扭转的。
“先别忙着打麦子,还是得找孩子。”
“找孩子,找孩子!你不找,我们找!”
焦淑红这会儿心里非常难过,也非常生气。她知道萧长春的心,萧长春不愿意惊动这么多的人来给自己找孩子,萧长春惦着工作,惦着那满场漏了雨的麦子。同时,焦淑红也知道,萧长春是怎样爱着他的儿子,丢了儿子,他会是怎么样的痛苦;他能挺住,再大的灾难也压不倒他。可是,眼下不是压倒压不倒的事儿,应该找孩子。掉河里也罢,迷了方向也罢,早找到,就有希望呀 !萧长春却是这样的固执,这样的机械,你这样压抑着自己,未免太过火了……
姑娘想到这儿,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马上又吞住了。她的眼光落在萧长春的脸上,她从那双浓眉、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体会到一种深刻的意念。她想起半月前的那件事,那时候马连福带头骂农业社、骂萧长春,使萧长春受到损害的时候,她曾经不理解萧长春,她曾经鲁莽地跟萧长春顶撞起来,使得萧长春的行动和意图受到了阻碍,那件事儿过后,她想起来就后悔;在团支部会上,她还对这个问题作了检讨……那么,这一回萧长春遇到了灾难,又采取了这样冷静的态度,是不是也包含着一层更深的意思呢 ?萧长春是不是又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出问题了?会的,一定会的;要不然,萧长春决不能这样做,自己应当帮助他,不能再给他增加困难……
马之悦从许多人的议论、吵嚷和神态里,看到了他所希望的东西,也从焦淑红的神态里看出他所希望的东西。他希望人们脑袋热起来,热得晕头转向。于是,他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人群后边,小声地嘟囔起来:“我的意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当然啦,这要看萧支书的意思了。”
萧长春仔细地观察着马之悦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辨别他每一句话的词语和音调,他心里边暗暗地盘算:看样子,自己对他的怀疑是不错的,他心里有底儿。马之悦,你走到这一步了 ?那就试试吧,我决不能让你马之悦的阴谋得逞。可是社员们都让感情纠缠住了,要想让他们从这里脱出来,让他们脑袋冷一冷,就得揭发敌人,擦亮大家的眼睛。在没调查清楚、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又不能随便把猜疑拿出来乱用,这样,不光对斗争不利,也容易对中间状态的社员起到不好的影响。萧长春想来想去,决定先剥一剥马之悦,剥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适可而止。于是,他朝外边挤了挤,问马之悦:“你具体点说,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的话,应当怎么一个找法呢 ?” 马之悦看看萧长春,又看看大伙儿。他明白,萧长春并非跟自己讨教办法,而是作试探。他心里暗骂:小子,你想不费事儿就破案子,哼,做梦去吧!咱们就斗斗看吧。他装傻充愣,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哪,咱们多派一些人出去,到周围十里二十里的村子全找找;萧支书你到北京去一趟,到报社登一个寻人启事……”
萧长春又问他:“你估计这个孩子是活着的可能性大呢,还是死了的可能性大呢?”
马之悦早就准备这一手了。他想:这个时候非常需要拿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劲儿,不能露出一点儿马脚来。他装作根本没有听出话音的样子,说:“这就不好说了。只要是不掉到河里,不跌进井里,就不会死……”
萧长春一步不放地说:“比方说,会掉在河里、井里,你估计他是怎么掉进去的呢?是不是会有人要破坏农业社,陷害干部,拖住拆垛、打场,故意把他推下去的呢?”
马之悦浑身一阵透骨阴凉,也一步不退地说:“我看不至于。虽说,咱们东山坞的干部之间,社员之间,干部和社员之间,有些意见不一致的地方,有些小摩擦,可是还不至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对东山坞摸底儿,绝没有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有人安了这份心,要我看,哼,他还不敢哪 !先死的容易,后死的难哪,谁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换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子,没有那号傻瓜!” 萧长春又转脸冲着大伙儿说:“同志们哪,你们听到没有,让社员们放下活儿找孩子,让我放下工作上北京,这个主意怎么样呢?咱们全体社员一年辛苦的果实全堆在场上,好多麦子都漏了雨,我们应当让它烂了不管,去找孩子吗 ?同志们哪,我的意思,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呀!我现在要下命令了:马上都去拆垛、摊场、打麦子,谁也不准干别的事情!我呢,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东山坞,任何人也弄不走我 !同志们,走,打场,咱们坚决打场去!”
马之悦黄着脸,摇晃着脑袋,叹口气:“唉,天底下竟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萧长春说:“这回你看对了。从打我入党那一天起,我的心就铁了,从打一搞农业社,大多数社员的心也就铁了一一全都要坚决走社会主义的大道,谁也甭想把我们拉回来!这点打击怕什么 ?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东山坞永远会是太阳当空,永远是我们人民的天下!”
社员们被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说得打起精神,脸上都放了光。
马之悦的脸色变得煞白,又变得像砖头一样灰。他这会儿的心理状态简直比丢了儿子的人还要难过。他不敢再正眼看看萧长春,假装恼怒地背过身去,正巧跟木呆呆站在旁边的萧老大闹个对脸,立刻又做出一种挑拨人的表情,用很小的声音说:“唉,真狠,真狠,天下少有 !”
萧老大看见了马之悦的表情,也听见了马之悦的嘟囔,这些都像香头挨到了爆竹的火捻子上;可是,他不能说,也不能动,他像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盯着儿子的脸。
萧长春又一次招呼大家:“同志们,打场去啦!”
萧老大再也忍不住了,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搓着脚,手拍着地,大声地哭嚎起来:“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连一条根子都绝了,你还顾得打场?我这命不要了,我不活着了,呜呜……”
这绝望的哭声,十分的凄惨。
那些心肠软的老太太们,有的红了眼圈,有的眼里转着泪花儿,有的撩着衣裳襟儿擦着。那些还能挺住的人就都围上来,解劝着:
“大姑夫,别这样,别这样。大热的天气,小心身子呀!”
“这就够长春难受的了,您再闹,多不好哇!”
在这个时候,人的语言显得非常贫乏;贫乏的语言,又显得没有说服人的力量。
萧老大手按着地想站起来,可惜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容易办出没有理智的事情,也容易说出绝情的话。萧老大这会儿就是这样。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喊:“小石头,小石头,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走;就剩下他一个人吧,好让他搞农业社去,呜呜……”他站不起来,就推开拉扯他的人,朝小河那边爬……
萧长春朝这边看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忍受着,强打精神地走了过来,走到他爸爸萧老大的跟前,蹲下身,两只发烫的手扶着老人那颤抖的肩头,声音又柔和又有力地说:“爸爸,爸爸,您不要哭,不要哭,听我说两句……”
萧老大哭得更厉害了:“呜鸣,呜呜,你别管我,你谁也别管,你这狠心的人哪……”
萧长春说:“您说我狠心,我就狠心,因为我不能不狠心哪!这会儿,我来不及跟您详细地摆心思;您原谅我,您也得相信我,我这样做是完全对的。您是我爸爸,我是小石头的爸爸,您应当明白我的心……”
萧老大在儿子的脸上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块铁,一块钢,一片火,一片光;看到一张他生的,他养的,他熟悉的脸,这会儿,又有点陌生的脸……他的心碎了。他哭着说:“你,你为什么不让找……呜鸣……”他哭喊的劲头已经比刚才小多了。
萧长春说:“您问我为什么不让社员们找孩子吗?一句话全有了:为社会主义!您想想,孩子要是活着的话,用得着这么找吗?要是真的没了,找又顶什么用呢?您再想想,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为什么偏偏丢了支部书记家的孩子 ?咱们得多想一想,得从阶级斗争这边想一想啊!我敢肯定地说,孩子如果真丢了,这里边就一定有阴谋!”
所有的人,都被“阴谋”这两字儿吓愣了;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都愣住了。
萧长春继续跟萧老大说:“为这件事儿您不活着了,我不活着了,全东山坞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都不活着了,正好趁了坏人的心愿。不,我们偏偏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要硬朗朗地活着,要更团结、更一心地活着,坚决地把咱们的社会主义搞下去,谁也挡不了……”
萧老大说:“唉,我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呀……”
萧长春说:“怎么没有奔头?天下是我们的,农业社是我们的,将来的好日子是我们的,我们的奔头远着哪,光明着哪。让坏蛋们在一边看着去吧!”
萧老大说:“再好的光景,连个后代根苗都断了,还有什么意思呀……”
萧长春说:“不,我们有后代,有根苗!萧家就算绝了,还有韩家,还有马家,还有焦家,还有全中国张王李赵,好多好多的人家呀!我们永远绝不了,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永远绝不了。我们活着,我们拼命的干,不光是为自己,也不光是为自己的儿孙,我们是为全国人民,为子孙万代;为他们拼命,怎么没有意思 ?有意思!特别有意思!”
萧老大擤着鼻涕说:“长春哪,做梦我也没有想到有这一下子,我可真受不住啦……”
萧长春说:“您应当受得住,您会受得住。我再问您一件事儿。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吧?顽军进攻解放区的时候,那是个多么危险的日子?好多人头天穿上军装,第二天就牺牲了。可是我跟您说,我要参军,您立刻就答应了。您挺高兴,还嘱咐我好好干,为老百姓报仇,不打垮蒋介石别回家,您亲自把我送到水棚,亲自把我送到前线。您那会儿想没想,我要是死在战场上,您还有没有奔头,您活着还有没有意思呢 ?”
萧老大低下头,抹着眼泪说:“那会儿,敌人逼到跟前了,不这样咬牙不行啊!”
萧长春提高声音说:“这会儿敌人也逼在我们跟前。不过是变了个样儿。眼下敌人使尽手腕,就是想让咱们软下来,想让咱们不革命。我们不能软,遇到什么样的波折也不能软,我们要把革命干到底。爸爸,革命总会有牺牲的,怕牺牲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轻轻地摇着爸爸的肩头,声音变得更柔和了,“爸爸,我求求您,您帮帮我,帮帮咱们东山坞。您要真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您要是真疼您的儿子,您就站起来,把腰板挺起来,跟我去打场,跟我去干咱们应当干的事情。我求您跟您儿子一样,跟东山坞的社员一样坚强起来。金钱买不了,刀枪吓不倒,困难挡不住,刀搁脖子不变颜色,永远当革命的硬骨头,不干到底儿不罢休 !”
年轻的支部书记,又在这个小桥头,向他的爸爸,他的同志,他的党一一发出了庄严的誓言!
南风被感动,不吹了;树木被感动,不摇了;小鸟被感动,不飞了;金泉河也被感动,闪着金色的波纹,低声地唱着赞美之歌……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这个普通的共产党员,通身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像老鼠怕见阳光一样,赶快地躲避开了。
人们都过来劝萧老大;这回用的是亮嗓门、高调子了,他们劝别人,也在表示着自己的决心。年轻人是最为热烈的:
“支书说得对呀,这里边一定有阴谋。咱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小石头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是敌人在这里边使了坏,想吓唬吓唬咱们。咱们不能让他们吓住!”
“刀搁脖子也不怕。咱们应当更硬、更使劲儿干!”
“让坏蛋们看着吧,搞社会主义的人是杀不绝的!”
……
焦淑红也蹲在萧老大跟前,她那通红的脸上,闪动着坚毅的神采。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情,对这个满怀热情的姑娘来说,又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她进一步认识到革命的意义,认识到作为一个革命者应当具有的胸怀和意志。她也进一步认识了萧长春。她没有恰当的词句把这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来赞颂,她只能这样说:萧长春是我们时代最美的人,最可爱的人,萧长春将是她终生学习的榜样。
她扶着萧老大的另一个肩头,低声地说:“萧支书说得对,看得对,做得也对。我坚决拥护他的意见,我们大伙儿一起永远当硬骨头。您别难过,我们会胜利,会把一切想破坏我们的人全打倒 !您……”
她的语言同样显得不够用了。
焦克礼说:“干,干,坚决干到底儿,看他们还有什么阴谋,有胆子,明着出来干呀!”
焦振茂说:“我也是这样,这回我更看准了什么是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了。老大,咱们哥们一块儿挺起腰板来。冲着长春,冲着咱们农业社,看在我这个老乡亲面上,你一定得听听长春的话。”
所有的人们全都挺起腰板,全都盯着萧老大了。这会儿,萧老大如果真像儿子要求的那样,坚强起来,将会对所有的人起到最大的鼓舞作用,会使萧长春的思想变成行动,会使东山坞在困境中一下子来个大拐弯儿。
金泉河边上,出现了少有的静穆……
萧老大停住了哭泣。他用青筋鼓鼓的手背儿抹去了腮边的泪珠;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河水,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跟前的亲生儿子。他脸上的神色在急剧地变化着,有悲哀,有仇恨,有爱情,有决心;两片厚厚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进出几个字儿:“长春,爸爸听、听你的 !”
他一手搭在儿子的肩头上,一手扶着焦淑红,一鼓劲儿站立起来了。
萧长春的心里边又猛地打起一股热浪头;他咬着牙,没有让激动的泪水流出来。
围着的人,差不多眼睛都潮湿了,脸上也透出了坚强的神色。
萧长春精神抖擞地对社员们说:“马上集合,各队归各队,拆垛、摊场、打麦子!”
随着支部书记的号召,人们一个个挺起胸膛,奔向他们的斗争岗位了。
马之悦慢慢地跟在后边。一只黑老鹳在他的秃头顶上飞过去,“呱呱呱”地几声惨叫。
第一一六章
整个上午,马凤兰唱的是另一出戏。
早上,马小辫把杀人的念头和行动的安排跟马凤兰一说,这个胖女人哆嗦了一阵子之后,立刻就全盘赞成了。她送走了马小辫,急急忙忙地给马之悦报了信儿,两口子争了几句,吵了几句,骂了几句,最后,又这般如此地一商量,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回马小辫的家里。
马志德和李秀敏两口子都到队里干活儿还没回来,这个灰暗的小院子里,除了老鼠,再没有一个会出气的东西。大门下了天插关①( 插关在上门坎上,可以从外边伸进手来开关),厢屋门闭着,北屋门掩着,冷冷清清,像座断了香火的小庙。
马风兰开了大门,回手又关上了。先奔厢屋,见里边确实没有人,就又进了北屋,一步迈上炕,拉开行李卷儿,把一只大双人枕头横垫在另一只小枕头上,给枕头盖上了被窝;又把壶啦,碗啦,烟袋荷包啦,全都摆在枕头旁边;随后又从后院端来一个尿盆子,往里边倒了点茶叶水,放在炕沿边下。
她把一切全安排妥当了,前前后后巡逻一遍,这才透了口气。过了一阵儿,站在前门口,嘴巴冲着狮子院,就虚张声势地喊开了:“嗨,志德,志德家,有你们这样的吗?老人病得这么厉害,你们全拍拍屁股走开了 ?都哪儿去了?大伯,您不用急,等我把他们找回来……志德,志德家!”
前门口喊了一阵子,又到后门口。
后院的石头桌子下边卧着一只大花猫,让她吓得一蹿,从水沟眼钻出去了。
马风兰踮着脚,嘴巴冲着场院那边又假装疯魔地喊起来了:“志德,志德家,嗨,你们到哪儿去了?大伯病这样,你们全走了?快回来吧,别见死不救哇!……志德、志德呀!”
她的喊叫声首先惊动了狮子院的福奶奶。福奶奶站在墙根下边,仔细地听了听,又走出来,站在马小辫家的门口外边听了会儿。 自从喜老头管上了一队的工作,紧接着又搬到场上住,狮子院监视马小辫的事儿,就暂时由她代管了。正是麦秋忙月,院子里的人不是忙在场里,就是忙在地里,顶着星星出工,又得顶着星星收工;福奶奶一个人照管这个大院子,招呼着孩子,又要忙三顿饭,真够她累的了。她担心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曾经找过喜老头。喜老头说:如今最当紧的是场院,得把它保卫住。福奶奶也曾把院子里的人找到一块儿商量过,大伙儿也都忙得不得了。福奶奶只好兜起这一大堆工作。
这会儿,福奶奶回家拿铁锨,要帮场上的人展场,听完马风兰的喊叫,便叫出她的小孙女:“小华,来,到门口玩;玩的时候,眼睛瞧着那个门口点,谁来了,谁走了,回头告诉我。”又嘱咐几句,就往队部走。她们小组的妇女上午帮队里选杂豆种,李秀敏也在那儿,得叫她回来看看马风兰喊叫什么。
迎面走来了焦克礼。他扛着几把铁镐,问福奶奶:“您不是做场去吗,怎么往这边走呀?”
福奶奶小声说:“那个臭地主闹什么病啦?死呀活的,好像挺厉害。”
焦克礼气愤地说:“屁病也不准有,又想逃避干活儿。一会儿我揪他狗日的去!”
福奶奶说:“对啦。我先告诉李秀敏一声,让她回家看看,到场里,你让马志德也回趟家吧。”
焦克礼答应一声,就走了。
福奶奶来到队部的时候,见李秀敏和玉珍正一边挑着豆种,一边小声地说话儿,就走到李秀敏跟前说:“秀敏,你那公爹又闹什么病啦?”
李秀敏说:“管他什么病,早死早灭,好让别人早一天干净干净。”
福奶奶说:“快回去看看吧,你那大姑子姐正在叫喊你们两个哪。”
李秀敏说:“人家是一个心眼儿,她在那儿,什么事全办了,还叫我们干什么呀!”
玉珍说:“说不定又使什么手腕儿呢。我还是那句话,干脆跟他分家,一刀两断!”
李秀敏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志德总是藕断丝连的,连累我跟他们受罪。”
福奶奶说:“倒不一定分开过日子,脑袋里分了家,比什么都要紧。你们两口子要是真能跟农业社一条心,跟他住在一块儿,倒也是一双眼睛。秀敏你看,咱们农业社可没把你们两口子划到地主那边去。百仲开地富会,多会儿找过你们 ?你们年纪小,没跟他一块儿剥削过人,也不会恨新社会,不能把你们一勺烩。怎么当人,怎么走路,全凭你们两口子自己拿主意啦。这些往后再说,快回去看看,有啥情况,告诉我一声。”
李秀敏皱着眉头,打着唉声,慢吞吞地走了。
焦克礼来到场上,就跟马志德说:“你爸爸到底是闹什么哪?真病还是假病呀?”
马志德说:“谁知道他,总是病不离身。”
焦克礼说:“快回去看看,是真是假,回来跟我说一声。”
马志德放下工具,急忙往家走。他刚离开场院,萧家丢孩子的事儿就传到了。
这两天,马志德跟喜老头、焦克礼这伙子贫农一块儿干活,听了好多有关他爸爸过去为非作歹、欺压穷人的事情。不论别人怎么说,他想恨自己的爸爸,又恨不起来;恨起来了,也恨不长久,一见爸爸那副老态龙钟的可怜样儿,心就软了。他在书本上、戏曲里和电影里看见过好多可恶的地主。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汉奸,就是跟特务勾搭,可是,他爸爸不那样;日本鬼子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办过公事,连炮楼都没进去过,只是地多一点,财产多一些,从来没有沾过官派。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流氓,就是恶霸,可是他爸爸从年轻时候起就烟酒不闻,更没有娶过三妻四妾。他恨的那些地主,都是杀人的刽子手,可是他爸爸信了一辈子佛,烧了一辈子香,连一只鸡都没有亲自杀过……有一回,他到大湾看电影,看的是(白毛女》。他恨透了那个地主黄世仁。回来的路上,他跟马之悦走一道儿。他说:“姐夫,地主真可恨。我要搬家自己过了。”马之悦笑笑说:“小孩子家的见识。地主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就跟贫农有各种各样的贫农一样;地主不一定都坏,贫农不一定都好。”从一个老干部、老党员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给这个年轻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啊 !后来,加上在北京念大学、见识广的兄弟也不断这么讲,他就认定了他的爸爸是那一类并不太坏的地主。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他跟自己的爸爸有摩擦,有矛盾,他埋怨他爸爸不老实,却又不知不觉地带着一点同情心。那一天,他爸爸给他翻家谱,有意要圈拢他的心,他却在无意之间,看到了他祖宗的丑恶历史;加上在场上干活的人们不断地翻马小辫的老账,喜老头有意用道理指点他,他渐渐地开了窍。可是,他爸爸会不会有破坏活动 ?他却认定不会有,他说他爸爸只是嘴不老实,手还是老实的,别人偏偏不这样认识,这就使得他没有主心骨儿了。 他走回他那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的家。
马风兰还在屋门口喊叫:“你们全都六亲不认了?忠孝仁义,从古至今全都讲究,你们把它抹了!” 马志德走进院子,到水缸跟前,抓过瓢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这才喘着气问:“怎么啦?”
马风兰拍着肉囊囊的大腿,喊的声音更大了:“怎么啦,你还不知道哇?老爷子病重了。”
马志德奇怪地说:“早起还好好的呀!”
马风兰一翻白眼儿说:“放屁去吧!他在我家炕上哼了一夜,我不比你知道呀!”
马志德说:“是嘛,我们早起出工,他还在后门口跟马斋聊天哪!”
马风兰说:“他那病你不知道,不是说犯就犯吗?”
马志德说:“我问问他要不要请先生看看。”说着就要往北屋走。
马风兰拦住他,小声说:“你们把他气坏了,见了又要吵。你在外边等等,让我问他请先生不。”说着进了堂屋,扒着里屋的门帘儿,冲着空被窝小声地问:“大伯,大伯,志德回来了,请个先生看看吧 ?”
马志德站在门口外边听着。
马风兰在屋里说:“唉,别心疼钱啦,治病要紧呀。瞧您,他俩手头紧,不是还有我们吗?”
听到这儿,马志德心里倒有点热乎乎的。
马凤兰在屋里又说:“好,好……”
马志德一步进了屋。
马风兰连忙把他推出来,小声说:“别打搅他了。快找秀敏,给他做碗热汤喝。没面,我家有。”
马志德一边朝外退一边说:“面有。”
马凤兰问:“秀敏哪?”
马志德说:“挑豆种去了。”
马风兰说:“瞧你们,我昨天怎么对你们说的,这几天不用于活去,怎么偏去。”
马志德说:“大伙儿都在忙……”
马风兰说:“让他们忙去吧。你呀,你也不小了,该长点心了。这日子不是咱们的……”
马志德说:“你怎么也说这个呀!不是咱们的,又是谁的呢?”
马凤兰说:“扯着人家的衣裳襟过,好受哇?哪个人背后不指你脖颈子: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说咱们过去剥削了人家,人家这会儿剥削咱们哪!”
马志德说:“地主是剥削过人……”
马风兰说:“傻蛋!什么叫剥削,不就过去地亩多一点儿吗?这就有罪啦?咱家地亩多,一不是抢来的,二不是骗来的,全是咱们上辈人有本事、会过日子,一点一点攒的;按新章程,还得当模范、受表扬哪 !他们穷,是他们命里注定,没本事,胡吃乱用,没挣来,又没攒下,这能怨谁呀!”
马志德说:“过去社会不合理,穷人劳动来的东西,全让地主给剥削走了,当然穷啦……”
马风兰叫了一声:“哟,是谁剥削谁了?这笔账你都算不过来了?你小不记事儿,我可亲眼看见的。那会儿,咱家里养活着多少穷人!他们没法活了,就奔咱家,一天三顿饭伺候他们,稀是稀,干是干,到年底还得拿工钱。光跟他们算这个,谁也还不起,他们剥削咱们了 !再说,那狮子院是谁花钱盖的,这会儿是谁连吹灰的力气都没有费,就白住上了?拿了咱的,抢了咱的,还不把咱当人看,这份气好受吗?”
马志德心里边很乱,这些歪门邪理他不赞成,又明知说不过马风兰,只好避开,就说:“姐,往后你别光在老爷子面前说这些一头的糊涂账,他就是钻到这里边,算地主的账,搬旧理儿,总也想不通。你得多开说他点,得好好接受改造……”
马风兰哼了一声:“改造,再改造就把人改造死了。你小小的人,看不远哪。看不远,你就跟着我们走,保管有你好处。”又假装愣了一下,冲着北屋说:“大伯,等等,就来。”又对马志德小声说:“快去找秀敏做饭吧。”
马志德刚到队部门口,见李秀敏慌慌张张地走过来,就问:“不挑豆种啦?”
李秀敏说:“还挑豆种哪,萧支书家的小石头丢了!”
马志德没往心里边去,随口说:“孩子还丢得了吗?”
李秀敏说:“我在半路上听马长山媳妇说,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马志德说:“大白天一个活人能到哪儿去呢?丢不了。”
李秀敏说:“我也这样想。找到就好了。”
马志德忽然发现妻子的脸上那片长年累月聚拢着的阴云消散了,换上一种掩饰不住的希望的光彩。他倒有几分奇怪了。
两口子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子。
马风兰在北屋假装疯魔地说了几句鬼话,便又出来对李秀敏说:“家里有病人,你们就扔下走了?”
李秀敏说:“挑豆种嘛。”
“你可真积极!”
“当然要积极啦!”
“你积极,把我拴在这儿守了半天病人。”
“你是应当应分的嘛!”
“哟,我应当应分,你们哪?”
“我们有我们的事儿,你们有你们的事儿……”
马志德站在两个人中间,对妻子说:“别瞎吵嘴了,快给爸爸做点汤喝。”
李秀敏说:“我还忙着哪!”
马志德说:“我帮你做。”
李秀敏说:“你也别把场上的活儿扔下干这个。”
马风兰气急败坏地拍着手说:“瞧瞧,瞧瞧,你看看这还像个什么样子!还像个有心过日子的人吗?心里都惦着什么哪!”这句话带着很大的撩拨人的意思;立刻又来了个急转弯儿,冲着窗户说:“大伯,就给您做饭吃啊 !”
李秀敏胸脯子一挺,转身朝外走。
马志德追出来,着急地说:“你这是怎么啦?爸爸闹了病,让你做点饭吃都不干?”
李秀敏说:“他病什么?故意的。早起你没见他里里外外地跑。”
马志德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咱们老家儿呀。”
李秀敏说:“什么老家儿,地主!”
马志德说:“你知道,我也是恨地主的。可是这会儿,也斗了,也劳改了,他是两手空空的该死的人了,咱们不能不管他呀。支书也没让咱们这么对待他吧?”
李秀敏说:“没把他斗倒,他不会老实地活到死。支书还让咱们跟他划清界限哪,我看你越划越不清楚啦!”
马志德着急地说:“你是安心闹别扭呀?”
李秀敏也急了:“你爱怎么护着他,就怎么护着他,我不怕,反正这回分麦子单分,我要跟他分家了!”
马志德闹了个倒憋气:“你,你……”
李秀敏一甩胳膊走了。
马志德想追又不敢,跺了跺脚,回到院子里,想自己动手给爸爸做汤。
马风兰心里边可不住地打鼓。据她估计,大伯早该回来了,怎么不见影子?半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她忍住心跳,暗暗打主意。她本想把马志德两口子找回来,闹腾一下,遮遮外人的耳目,不想,李秀敏这会儿人心大变,几句话就说翻了。这可不得了,不能让她走,就马上把眉头一皱说:“喝,一个五尺五高的汉子,连个娘们都管不了啦 ?”
马志德没有吭声,到墙根去抱柴火。
马风兰追过来说:“志德,我跟你说,秀敏这个娘们,这几天可是一个劲儿往狮子院的人和焦克礼的媳妇身上靠近。狮子院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没一个有好下水的。焦克礼家你更知道。他爸爸过去是支书,坏着哪,这会儿,克礼那小于跟萧长春穿一条裤子。那个玉珍,她爸爸也是党员,她正要入团,正卖命讨好哪。让秀敏跟他们一块儿打连连,还能打出好来呀?”
马志德说:“你可不要背后这样说人家。不论狮子院的人,还是克礼两口子,都是好人,都是进步人,多跟好人、进步人靠靠近没有坏处。”
马风兰叫起来:“傻子,再靠近,她就跟你不一条心了。他们是专门会挑拨离间,调唆人家父子不睦、夫妻不和的。你看看秀敏刚才那个样子,有点女人的样子吗,她把你往眼里搁了吗 ?有一天她不把你踩在脚底下才怪哪!”
马志德摇摇头说:“不会,我们……”
马风兰说:“你怎么不打她几下子?”
马志德说:“干吗打架呀?”
马风兰说:叫咱什么?打完了,她顶多跟你离婚。不要紧,我再给你说个好的。”
门口外边有人答腔了:“我看你就挺好,你嫁给他得了,反正你也是个头号大破鞋!”
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李秀敏。
李秀敏一赌气走了之后,又想起福奶奶嘱咐自己的事儿没有做,就转回来了;刚到门口,正巧把马风兰这一套挑拨她男人的话全听着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特别像李秀敏这样的女人,没有再比听到别人挑拨自己丈夫更要生气的事儿了,何况他们是恩爱的、患难的夫妻,如今又在十分动荡的日子里。听了马风兰这些话,把她气炸了肺,往门口一站,就满脸煞白地喊起来了。
马风兰一听让兄弟媳妇骂了这么难听的话,哪里容得?她一股火窜上来,把什么全忘了,也开口叫骂:“你个养汉老婆,你个破鞋,你敢骂我?我要撕烂了你!”骂着,扑了过来。
李秀敏也不示弱。平时,她让这个大姑子欺负苦了,十来年的怨气都堆积在肚子里,这一程子,正想找机会发泄一下,让马风兰少到她家来几趟,少使点坏水儿,这回有了茬儿,还能放过 ?于是她也喊着扑了过来。
两个人扭在一块儿了。
马志德可慌了神。他不能说媳妇,刚才马风兰说的那些调唆人的话,马志德也不爱听,也有点生气。马志德也不敢说马风兰,她是姐姐,又是马之悦的老婆。马志德只能在一边喊叫:“你们全疯了 ?你们是逼我走死路呀!”
这时候,只见福奶奶、喜奶奶、志泉媳妇,一伙子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大门。
马凤兰一看进来这么多人,魂都丢了,忙松开手,几步跑到北屋门口,坐在台阶上,两手紧紧地扶着两边的门框,天啦地的大哭大叫,好像杀猪一般。
第一一七章
小石头一丢,兼管治保工作的韩百仲,立刻想到了那个地主分子马小辫:有一条非常可疑的线索,引起他的注意,也让他动开了心思;为了抓住这条线索往下追,他正在找人对证事实。
他先跑到办公室找韩小乐:“小乐,你多会儿发现马小辫家的后门没有关着哇?”
韩小乐说:“夜里我饿了,回家找点东西吃,绕个弯儿到他家后门看看,又推了一把,光掩着,没有插。”
韩百仲问:“过后也没关吗?”
韩小乐说:“我学喜爷爷那样子,在门轴里夹了一块小石头子儿,回来告诉我妈妈了,让她听着点儿,她说一夜没听见响,早起我又去看看,还没插,石头子儿还在那儿夹着。”
韩百仲又问:“再没有听见旁的动静吗?”
韩小乐说:“没有。大伙儿都说,这几天,马风兰往马小辫家跑得特别勤;马小辫也往她家跑了好几趟,这里边一定有鬼!”
韩百仲跟韩小乐迫问了一些细微的情况,心里边琢磨着,又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找马长山:“长山,你再详细地说说,早起来是怎么看见马小辫的。”
马长山说:“我心里边惦着麦子垛,早上爬起来,就奔场上,走到马小辫家前门口,碰见了马风兰搀着马小辫正往院子里边走。” 韩百仲问:“你没问他干什么去了吗?”
马长山说:“没等我问,马风兰就急着跟我说:她大伯病了,头疼,找她拔火罐,雨大回不来,就留下了。”
韩百仲又问:“你看他那样子,像有什么病吗?”
马长山说:“他的脑门上有几个紫印儿,真有病还是假有病,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个老家伙虽说参加干活儿了,总像魂不附体的样子,有时候又鬼鬼祟祟的,准是又想干坏事儿。”
韩百仲又跟马长山追问了一些细节,就离开了打麦场。他一边走着,一边把刚才跟韩小乐和马长山两个人对证过的情况又仔细地想了一遍,越想越觉着这件事情十分可疑。为什么马小辫大雨泡天的还往马之悦家里跑呢 ?脑袋疼,应当打发马志德或者李秀敏把马风兰找到自己家里去才合乎情理呀 !一个病人倒是自己去找“先生”,这不大对茬口吧?还有,为什么偏偏在支部书记丢了孩子的头一天晚上,他跑到马之悦家里住呢?自己能去,拔了火罐,“病”轻了,应当自己走回来了,怎么倒找个“保驾”的护送回来呢?还有,为什么不等马长山问,马风兰就连忙不迭地说这些个呢?这里边全有题目呀!
韩百仲过去办什么事儿都是挺“粗”的;这一回,他不光按着王国忠信上的指示,也学着萧长春的样子,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这件意外的事儿了,还动了脑筋,细密周到地想过来,想过去,来回翻了好几遍。他觉着,自己这一回没有一点儿鲁莽和简单,自己的怀疑和推断是有根据的。他决定马上去找萧长春,跟他商量商量,赶快追查这个马小辫。
他下了坎子,瞧见沟里边走过两个背着草筐子的小孩子,心里又一动:小石头平时总爱跟自己的小儿子一块儿玩耍,今天他们又在一块儿玩了没有呢?对,应当再把小石头的行踪调查清楚,这才算全面、深入。
于是,他又像一阵风似的甩着大步,顺着沟往东走,回到自己家里。
拴柱、兰兰,还有几个小孩子正在院子里玩着他们捉来的几条小鱼。小石头丢了的消息,孩子们都知道了,所以玩得不像往日那么起劲儿,没有跳,没有唱,也没有吵吵闹闹。他们围着那个小水罐子,有的蹲着,有的托着小下巴坐在小凳子上,默默地望着罐子里的几条小鱼儿游来游去;那小鱼们好像要从水罐子里冲出来。
韩百仲没有大喊大叫,他怕吓着孩子,尽力压着慌乱和紧张,走到孩子们跟前,半弯下身子,平声静气地对他的小儿子说:“拴柱,爸爸问你一个事儿。”
小拴柱抬起头来,闪着两只大眼睛说:“什么事儿呀?”
韩百仲问:“今天上午你们找没找小石头玩呀?”
小拴柱生怕自己惹了什么祸,有点发慌地说:“找了,找了……”
“你找他到哪儿玩去啦?”
“找他跟我们一块儿去捉鱼……”
韩百仲心里忽地一沉,忍不住地提高了声音:“你带他到河边上去了?啊?”
小拴柱连忙说:“他没去。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去。”
韩百仲严肃起来:“真的吗?小石头真没去吗?”
小拴柱说:“真的,他说要跟他爸爸捉鸟去。”
兰兰怕小拴柱挨打,忙插嘴说:“大叔,是真的。我也找小石头了,让他跟我们去采蘑菇……”
韩百仲又着急地问兰兰:“你领他到树林子里去了?”
兰兰说:“他不去,也说要跟他爸爸去捉鸟。”
韩百仲又追问:“你跟小拴柱两个,谁先找的小石头呢?”
两个孩子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
韩百仲也觉着自己问得太怪,就说:“拴柱,你是啥时候找的小石头?”
小拴柱说:“吃了饭,我就找他去了。”
韩百仲又问兰兰:“你呢?”
兰兰说:“吃完饭,帮妈妈收拾完家伙,我才找的他。”
韩百仲想了想,又问:“小石头没跟你们去,过后也没去找你们吗?”
两个孩子同时摇摇头。
韩百仲又问:“过后,你们再也没见着他吗?”
两个孩子互相看一眼,又摇了摇头。
拴柱怕爸爸不信,加一句:“就我们几个在河边上玩,他真没有找我们去;那会儿地里也没有人,就见着地主马小辫一个人……” 韩百仲心里又一动:“拴柱,你在哪看到的他呀?”
小拴柱说:“在河边麦子地里,背着粪箕子拾粪……”
韩百仲说:“他往哪边走啦?”
小拴柱说:“往北。”
兰兰又插嘴说:“我也看见他了,披着黑夹袄……”
韩百仲的胸口窝更猛烈地跳起来了:“兰兰,你在哪儿看见他的呀?”
兰兰说:“在树林子里。”
韩百仲想了想,拍着手说:“好,好!”
两个孩子让他说得一愣,又都咧着嘴傻笑了一下。
韩百仲一手扳着一个孩子的肩头说:“咱们一块儿找马小辫去。我要当面问他到地里去没去,到树林子里去没去;他要是不承认,说没去,你们敢作证吗?就是当着他的面,把你们看见他的事儿说出来,敢吗 ?”
小拴柱一挺胸脯子说:“当然敢啦!我就不怕臭地主!”
兰兰一晃脑袋说:“我也敢,我也不怕他!”
小拴柱说:“他敢说没去,我就拉他认脚印儿。”
兰兰说:“他从哪个树空走的,我还记着哪。”
韩百仲说:“好孩子,跟我走!”一手拉着小拴柱,一手拉着兰兰,急忙从家里出来。他要马上找到萧长春,大庙里没有的话,就奔二队的打麦场。
好几个社员正站在大庙门口,跟豆片坊的韩百旺议论着丢孩子的事儿。他们见韩百仲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就都朝前迎了几步,又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们看哪,这孩子不能光在坑里、河里找啦!”
“对,得在坏人里边找找线索呀!”
“得把丢孩子的事儿,跟眼下村里闹的事儿连在一块儿看!”
韩百仲被包围在人圈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在这儿的都是韩百旺这样一些可靠的社员,心里想,遇到事儿,应当学习萧长春的样子,听听群众的意见,跟他们摆摆看法,再让他们帮着出出主意,就说:“你们对这件事儿怎么看,快说说,我听听。”
韩百旺说:“我们的看法,一句话全有了:这件事儿,马小辫最可疑!”
韩百仲心里一动,暗想:“他们跟我想到一条道上去了。”就紧问:“怎么见得呢?”
韩百旺指着一个老头子说:“长山爸爸前天在地里割麦子,见着马小辫在他家老坟地里跟瘸老五嘀咕什么,呆了好久,从坟地里出来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我们料定他又想起咱们土改斗争他的事儿,跟咱们算了一回仇恨账 !”
韩百仲点点头,问:“就这个吗?”
韩百旺说:“还有哪,昨天夜里那雨是多大,小伙子出门都不容易,为啥马小辫偷偷地往外跑,还在别人家过夜;早起回来,口口声声喊叫害病了,这里边不是大有文章吗?”
韩百仲还在追问:“还有什么?”
一个社员说:“百仲你别忘了,马小辫跟萧家早就记着仇,从土改萧老大跟着挖财宝、支书领头放了他家的树,他就不断地造谣言。你不是为这个还整过他两次吗?”
另一个社员说:“也别忘了,他的靠山是他侄女婿。马之悦这个山眼看着摇摇晃晃地要倒了,马小辫心里能不怕呀?能不恨呀?他不会使点毒手腕,干咱支书一家伙呀?”
韩百旺说:“还有一条最要紧,我刚才听说,不知道从哪儿传出一股子风来了,说是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要回村,要干什么一件了不起的事儿。这个,跟支书丢孩子的事儿一点牵连都没有吗 ?百仲你想想,再跟这一程子咱们东山坞闹出来的种种乱子连在一块儿看看,马小辫十有八九是凶手!”
韩百仲越听,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怀疑,胸口更加激烈地跳了起来。他四周看看,没有外人,就小声说:“告诉你们吧,还有比这些更可疑的事儿哪!”
“什么更可疑的事儿?”
“你快说呀!”
韩百仲说:“今天早上,马小辫说他病了,走路还得用马风兰搀着,可是我家拴柱和兰兰明明看见他早上背着粪箕子到过河边,到过树林子,又往北转了……”
没容他把话说完,这几个社员全都跳起脚来了:
“哎呀,这更没跑了,害人的保险是马小辫!”
“快点把他抓起来吧,别让他跑了!”
“走,咱们去抓他!”
韩百仲拦住他们说:“别急……”
“还不急哪,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呀!”
“这就算破案了;早破了,孩子还能找回来呀!”
韩百仲说:“先跟长春商量一下……”
“唉,十有八九,他是个现行的反革命分子,你一个治保主任,完全有权利先把他抓起来呀!”
“他马小辫是个被管制分子,村里出了人命,就算没这么多的可疑的事情,也得先把他看管起来呀!”
韩百仲觉着群众的意见和要求都是对的,自己应当来个“当机立断”。他说:“这样吧,我马上找马小辫去,先问他今天早上到底儿出门没有;他要是真行凶了,准不承认,准得编瞎话,这就完全证实他干了害孩子的事儿。我一定要使行政权力,马上就审查他。” 大伙儿都赞成这么办,就跟着韩百仲一起奔马小辫家走来。
这会儿,马风兰和李秀敏正在院子里哭闹得不可开交。
院子里已经聚了好多人,韩小乐、马长山也到这儿来了。全都是听着她们吵嚷,没人解劝。
韩百仲进了门,就问马志德:“你爸爸呢?”
马志德说:“在北屋躺着。”
韩百仲对两个孩子和韩百旺几个人说了声“在这儿等等我”,就匆匆地往北屋闯。
马风兰一见大事不好,挡住门口不让韩百仲进去,哭叫着:“韩主任,你得给我做主,我让人家欺负了……”
韩百仲哪顾理她,使劲儿一推,就闯进去了。
马风兰就地一滚,抱住了韩百仲的腿不放手,又喊又叫:“你得给我做主哇!别,别进去,我大伯正在发汗。”
屋里忽然有人答声了:“谁呀?韩主任,请屋里坐吧。”
炕上躺着的,真是马小辫。他早就回来了,在村里的人还没有发现丢了孩子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韩百仲听见马小辫在屋子里答了腔,就对福奶奶、喜奶奶说:
“你们跟马志德和李秀敏先到狮子院去等着我,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跟他们谈谈。”
福奶奶对李秀敏说:“走吧,到大娘家坐坐去。”
喜奶奶对马志德说:“志德,你到奶奶家去呆一会儿。”
两个人疑疑惑惑地跟着福奶奶和喜奶奶走出院子。
几个年轻人在韩百仲的率领下,一齐拥到北屋里。
韩百仲上前去,一把撩起门帘子,挂在钉子上,两手叉腰,虎视眈眈地冲着炕上躺着的马小辫吼了一声:“起来,别在这儿给我装蒜!”
马小辫假装奇怪地看看他们,又龇牙咧嘴地往起爬;心里有病,装也装不像,上牙不住打着下牙地说:“韩主任,您,您这是有什么事儿呀?”
人们喊着:“让你起来,你就快起来!”
马风兰跑进来,一边往枕头上按马小辫,一边对韩百仲说:“哟,好端端的天气,这又是哪边云彩哪边雨呀?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别折腾病人……”
韩百仲说:“走开,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马风兰叫起来了:“怎么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什么事儿没有,你闯进人家家里又吹胡子又瞪眼的,这是怎么啦?没个王法啦?”
韩百仲说:“我是东山坞的治保主任,代表政府对地主专政,这就是王法!你给我走开不?”说着,把马风兰推到一边,对马小辫说:“刚才你干的坏事儿,赶快坦白!”
马小辫装作莫名其妙地说:“主任,我病了一天一夜,从早上躺下还没起来,连屋还没出哪,干了什么坏事儿呀?这不,风兰在这儿守了我一上午。”
马风兰说:“是呀,扒开两只眼还没下炕,连屎尿都是我给端出去的……”
韩百仲说:“不用在这儿给我唱戏。马小辫,我告诉你,你这回不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饶不了你!”
马小辫装模作样地说:“我的好韩主任咧,您可让我交代什么问题呀?这是从哪儿来的事儿呀?”
韩百仲说:“你真的一上午没有出门儿吗?”
马小辫说:“这还假的了吗?出门又不犯法,我撒谎干什么呀……”
韩百仲又质问他:“你到河边上去没有?”
马小辫一愣,马上又想,他这是瞎诈唬哪,就说:“我到河边上千什么去,还是昨天背麦子的时候去的哪。”
韩百仲又质问他:“你到树林子里去没有?”
马小辫又一愣,又摇摇头:“那树林子,我还是去年秋后搂树叶子去的哪……”
“这全是实话吗?”
“说了半个字儿假的,您就用枪崩了我!”
韩百仲转身出去了。
马小辫反而安定下来。他想:韩百仲根本没提“上山”去这个事儿,证明他们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摸着,自己算是过了险关;这股高兴劲儿刚往上一涌,那脸色刷下子就黄了。
韩百仲领进来两个小证人。
小拴柱进屋就冲着马小辫喊:“臭地主,真会骗人!早上你背着粪箕子到河边上去了,从麦子地里走的,为什么说没去呢?”
马小辫喊叫起来:“哎呀呀,小孩子怎么说鬼话呀!”
地主那两只凶恶的眼睛一瞪,小拴柱真害怕了。
韩百仲给儿子鼓劲儿:“拴柱,别怕他,说,说下去!”
小拴柱看看爸爸,又看看门口站着的韩小乐、马长山一伙子人,就把小胸脯一挺说:“你才说鬼话哪,臭地主,你不用吓唬人,不怕你!你在麦地里走,我们还骂你几句,你还瞪我们一眼……”
马小辫又喊叫起来:“小孩子怎么也学会编瞎话呀!这半天我连炕都没下,难道说我的魂儿到河边去了?”
兰兰也晃着脑袋说:“马小辫,我们在树林子里也看见你了……”
马小辫拍着炕:“胡扯!”
韩百仲说:“你老实一点!”又对兰兰说:“大胆说下去,我在这儿,别怕!”
兰兰说:“你才胡扯!你披着黑夹袄,往北去了……”
马小辫又要叫唤。
韩百仲一步跨过来:“马小辫,不许你再胡搅!人证在这儿,你明明是出了门,上河边去了,也到树林子里去了,为什么说没去?”
马风兰喊着:“哎呀呀,你一个干部,怎么听孩子的呢?”
韩百仲说:“不用你忙,我还要整你哪!”又对马小辫下命令:“走,跟我到大庙去!”
马凤兰拍着手说:“哪有这种事儿,杀人也不过头落地哪,人家病得死去活来的,还这么难为人家呀!”
韩百仲不理马凤兰,又冲着马小辫下命令:“马上给我走,快点儿!”
马小辫哀求着:“我,我实在动不了哇!”
堵在门口的韩小乐、马长山也喊起来:“快点,快点!”
马风兰说:“人家是病人嘛!”
韩百仲说:“这好办。马风兰,你把他背到大庙去!”
马风兰一尥蹦子,跳到北墙根,大喊大叫地说:“天哪,还有这么欺负人的?”
, 韩百仲说:“不错,对不老实的地主只能用这种办法。马小辫你听着:到了大庙里,你要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不然,立刻把你送到县公安局去!”
社员们挤过来,一面要动手,一面喊:
“滚起来!”
“快着!”
马小辫说:“我,我实在走不动啊。”
韩百仲说:“走不动给我爬!”
马小辫看着躲不了,只好起来,哼哼唧唧地磨蹭着。
韩百仲又带着几个人把这个小院所有的地方全都找了一遍,心里边翻翻腾腾的。他想,孩子是不会说这种谎话的;这个臭地主明明是出了门,为什么死不承认呢?对他的怀疑不就完全证实了吗 ?小石头不丢则罢,要是真丢了,跑不了是这几个坏蛋搞的;抓住这条线不松劲儿就好破案了。马之悦跟这个地主拧成了劲儿,手腕更阴险,我韩百仲可不能再简单、急躁办事儿,不能让他的戏法儿骗住。对,先把马小辫拘留起来,迫追根子,再跟干部们商量怎么处置他。这样做,是有充分的事实根据的,是合法的,也是社员群众的意见和要求;再说,先让他呆在大庙里,跟马风兰、马之悦这伙子隔离开,也不让他跟马志德见面,三下里追究,总可以攻破。
马风兰唉声叹气,扶着马小辫往外走。
韩百仲说:“马风兰,你回你的家!”
马风兰说:“让我们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得扶着他,要不,跌坏了怎么办?”
韩百仲说:“甭装蒜,他是屁病都没有。马风兰你给我走开;不快走开,别怪我连你一块儿整。”
马小辫对马风兰说:“韩主任让你别管我,你就别管我。反正,我是老老实实的,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怕什么呀!韩主任要教导教导我,也好嘛!你回家吧,这半天也把你累个不轻,歇歇去吧。”
马风兰只好松开手。
众人押着马小辫下了沟,朝东走。等到不见了马风兰,韩百仲又停住,扯了马小辫一把,严厉地问:“马小辫,你把小石头弄到哪儿去了?”
马小辫故作惊讶地说:“韩主任,您这是哪一头话?”
韩百仲说:“你跟马之悦使的诡计,还想抵赖吗?”
马小辫说:“哎呀,人家马主任是党员,别看亲戚,我连边不敢沾他的……”
韩百仲说:“胡说!不敢沾他的边儿,昨晚上你住在他家?你们都策划什么了?把小石头弄到哪儿去了?告诉你,这回你的坏事干到头了,不主动交代,你就甭想混过去!”
马小辫见事不好,就要耍赖,吓吓人,提高了声音说:“韩主任,你看我是干这种事儿的人吗?你就是借给我几副胆子,我也不敢呀!反正我也没好了,我不活着了!”喊着,就要往墙上撞。
韩小乐和马长山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
韩百仲冷笑一声,两手叉腰,对两个小伙子说:“你们俩别拉着他,我倒要开开眼,看看这个不想活的什么样儿。”
马小辫瞥了韩百仲一眼,看出自己这一手使不出去,就又软了:“韩主任,饶了我这条命吧,饶了我这条命吧……”
韩百仲说:“只要你坦白交代,可以从宽处理。”
马小辫揉了揉眼睛,装作哭了似的说:“您可不能听小孩子的话,屈赖我呀!”
韩百仲想:地主害了人,决不会这么一说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这样问,白耽误工夫,也白费唾沫,不如让他在大庙里等着,自己先找马志德两口子谈谈,从他们那儿凑凑情况,再马上派人到树林子和北山根搜一搜,几处一齐下手,事情就好弄明白了。他想到这儿,就对韩小乐和韩百旺说:“你们把他带到大庙等着我,要看住他。,’又把马长山叫到一边,小声说:“你快去找克礼,到树林子、北山根找找;别光在明面上,越是旮旮旯旯的地方,越要找细一点儿。,’等两个年轻人和一伙社员押着马小辫走了,韩百仲又急忙奔向狮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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