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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四十八)

作者:浩然 发布时间:2016-08-22 11:54:2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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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社员代表会的会场安排在庙里的北大殿。

  这一层高大、宽敞的大殿,经过老保管带着几个会木匠活的、泥水活的社员三天修整和打扫,已经是面貌一新了。墙上刷了灰,雪一样的白;大棺啦、柱子啦,都擦抹过,连一点儿尘土都没有;窗户上缺的、短的格子全都修理好了,还糊了新纸,亮堂堂的。

  韩百旺既是社员代表,又是这儿的主人,加上心里边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高兴,显得特别的活跃。你看他,腰上扎着围裙,肩上搭着抹布,一会儿搬桌子,一会儿又扛板凳,出来进去,活象饭店里的服务员。

  院子里到处都是人了,因为妇女会要在柏树下边开,人还没有齐全,都是成堆成伙地说笑着。好多人挤在西耳房的窗前,扒着窗缝儿观看弯弯绕那一大群又肥又大的公鸡和母鸡。人们指指点点,说出许多逗趣的话。还有一伙人挤在豆片坊,参观那一盘新修好的旱磨,从磨盘谈到就要收割的小麦,就要磨成的白面,就要吃到嘴的大烙饼和过水面。门口那边一伙子人正在交谈哪个人还没有来到会场,又怎么去动员。更多的人挤在大殿里了:不论是不是这个会议的当然参加者,都来了,因为这边要开始的事情是特别吸引人的。

  社员代表们到的差不离儿了,各人找到自己合适的座位和可以说到一起的人,就闲谈起来了。

  焦克礼坐在靠东头的那张大八仙桌的正位,喜老头坐在他的左边,焦淑红坐在他的右边。三个人刚刚开了个小会,会议的程序安排定了,会出现什么局面,也都作了一些估计这会儿,都在那儿庄严地坐着,等着几个还没有来到的人,耳朵却在注意地听着窗里窗外人们的议论。

  “弯弯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安的是‘一二三,农业社解散’的心呗!”

  “要是再光团结不斗争斗争,准得反了天!”

  “把人逼的再不能忍了!”

  新队长焦克礼这会儿心里边倒是很安定,反正他跟那个弯弯绕是较量过了,没什么好怕的;拿到正式会上,旁边有这么多的人,他就更不怕了。对弯弯绕只能是往好处争取,再往坏处准备,能把他批评得老实一点儿,更好,要是还胡搅蛮缠到底儿呢,也不要紧,目的是教育大伙儿,不光为了争取他一个人——说一遭儿,焦克礼对这个顽固的富裕中农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焦淑红跟焦克礼想的差不多,另外她还想到另一点:通过这样一个会议,能给新队长正式地扬扬威风、长长勇气、立立威信。她不是行政干部,也不是社员代表,这个会她不便多说话,可是又不能不参加,她找了个差事:记录。

  喜老头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帮助新队长掌握火候。他把韩百仲跟焦克礼说的话又都仔细地想了想,又把萧长春主张开这么一个会议的用心仔细地揣摩了一番。他见几个后到的代表找地方坐下了,就说:“克礼,差不多了吧?”

  焦克礼站起来,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我说同志们,不参加这个会的人,请到外边去好不好?”  “我们旁听一下还不行吗?”  “是呀,我们光用耳朵不用嘴。”

  这一来,站在院子里和窗外边的人也挤进来了,焦克礼说:“我们开的是小会,是代表会。”

  “又没啥秘密的,撵我们干什么呀!” 

     “就是嘛,反正我们全都知道了,怕啥的!”

  接着,一些不好意思进来的人也跟着进来了。

  喜老头说:“我看你别赶他们了,越赶越多,一会儿连你呆的地方也不保险了。”

  焦克礼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我是真拿你们没办法,这种软磨硬赖敢情更难对付!”

  焦淑红说:“快开吧,要不连人家妇女会也开不成了。队长,先点点名,看看重要角儿到了没有。”

  焦克礼一边在人群里找着,一边喊:“韩百安大伯来了没有哇?”

  靠西边的窗户那边的焦振茂替他答腔了:“来了,在这儿。”

  焦克礼又喊:“百安大伯来了吗?”

  “来了。”

  焦克礼又喊:“马子怀大叔呢?”

  “在这儿。”

  焦克礼刚要往下点,忽然一个人把他的话打断了:“我说,克礼大侄子,让我先说一声行不行?”

  焦克札一见说话的是弯弯绕,他怕弯弯绕在一开场的时候就大吵大闹,影响了会议的程序和效果,就说:“您别急,一会儿给您充分的时间,让您发言……”

  弯弯绕想挤过来,不知道因为前边坐着的、站着的人太多,不好行动呢,还是忽然想到挤到前边太显眼,还不如靠这个挡着阳光的柱子遮遮羞,反正他活动一下,又靠在柱子上了。他朝焦克礼喊:“队长,队长……”
几乎每个人都跟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声音“嗡嗡”的,弯弯绕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听见。

  弯弯绕放开了嗓门儿:“我说队长大侄子,我认错了行不行呀?”

  焦克礼使劲儿摆着手:“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呀!不让你们旁听,你们偏要听;让你们听了,又吵!百仲大婶子,快把你们的人叫出去开会吧!”等人们静下来之后,又问弯弯绕:“您刚才说句什么,我没有听见,您大点声,再说一遍。”

  队长的确没有听见,因为他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准备,可是弯弯绕却当成队长有意让自己再难堪一点儿。唉,有什么办法呢I 弯弯绕把所有的办法都想绝了,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是“光棍不吃眼前亏”,认个错,敷衍过去,往后怎么办,看情形再说。

  “我,我办错了事儿……”

  要说这句话的时候,在肚子里就使劲了,到嗓子眼劲儿减了一半儿,出了嘴,己经没有多大力量了。

  所有在大殿里边的人都感到十分意外,刚刚停下来的“嗡嗡”声,又响起来了。

  新队长见弯弯绕来了这意外的一手,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楞了一下,才问:“你说你办错了事儿,到底是办错了什么事儿呢?说清楚点呀!”

  弯弯绕象个害羞的小姑娘,红着脸,一只手抱着柱子,一只手抠着柱子上的裂缝儿,嘴里好象含着一块热豆腐似的说,“我那鸡不该跑出去……”

  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了。

  焦克礼高声喊:“噢,说了半天过错是在你那鸡身上呀?”

  弯弯绕连忙说:“怪我那门不严实……”

  又是一片大笑。

  焦克礼不耐烦地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您还是先坐下听听大伙儿的批评吧。”

  弯弯绕抢着说:“哎,哎,队长,你让我把话说完呀!全怪我,全怪我,我把门打开了,鸡跑出去了,吃了几颗麦子……”

  每个人都被弯弯绕这种不高明的“绕”法儿闹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气愤地喊起来这边一片喊声,那边一片喊声,乱乱哄哄:

  “要检讨就把舌头伸开!”

  “别害躁了;快拉开脸儿说吧!”

  “还是让我们给他脱裤子吧!”

  “队长,我先来几句儿!”

  弯弯绕大声地喊:“听我往下讲,听我往下讲!”又象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的咧咧嘴,脑袋在胸前绕了半个圈子:“全说了吧!我是想,满地的麦子都熟了,正是鸡爱下蛋的时候,瞅个冷子,把鸡放出去,吃个饱,也不一定就能让人家看见。我心里没有集体,让鸡把集体的财产糟害了,全是我的错,我认打认罚。各位瞧着怎么处罚我合适,就怎么处罚我,我全都接受,行了吧?”

  焦克礼问他:“再跟大伙儿说说,往后你还干这种损害集体的事儿不?”

  弯弯绕看着就要下台阶了,连忙回答:“不了,不了。从今以后,这种事儿我是一丁点儿都不沾了!”-

  社员们又喊起来:

  “让他写个保证书!”

  “按上手印儿!”

  弯弯绕说:“行,行。这一回我全遵照大伙的意见办,行了吧?”  行了吧?行了吧?口口声声“行了吧”,因为弯弯绕急不可待地要过关。

  新队长到底是没经验的。到了这一步,他觉着犯错误的人低头了,大伙儿出气了,可以说要“胜利结束”了。

  几个社员代表不干:

  “这么检讨太简单了!”

  “谁保险他出了这个门口,不把他说的话一笔勾销?”

  “我看这个检讨也是跟咱们绕哪!”

  喜老头开口了:“我说两句。马同利没等大家伙儿多费唇舌,开台就检讨,表现很好,咱们都欢迎。”又对弯弯绕说:“你就顺着这条路子往前走就对了,再深一点儿检讨检讨吧!刚才,你检讨放鸡吃麦子不对了,你也认罚了。不赖。我再给你提一个小问题儿,帮着你想想。咱们一队的社员会是昨天早上开的吧?队长在会上宣布让大伙儿把鸡都圈好,你听见了没有呢?”

  弯弯绕说:“听了,听了。回到家我就把门板子堵上了!不信问队长,他还亲自到我家检查过哪!”

  喜老头说:“不用问,我从你家门口过,也看见了。妙就妙在这儿:昨天上午你还挺服从领导,怎么赶一趟集回来,你就变了呢?”

  弯弯绕只感到从背后冒上一股子凉气:“我,我,昨天心里边没想通。我自私,自私,总想多下几个蛋,就糊涂了。真是不对,真是不对,往后一定不这么办了……”

  喜老头厉声质问:“不会这么简单吧?依我这个年迈人看,你这个变化是别有原因的!对不对呀?”

  弯弯绕使劲儿摇着头:“没有,役有。还是我的老毛病,还是我的老毛病。”

  喜老头说:“老毛病则是老毛病。从打那回把你们倒动粮食的事儿一揭开,老毛病可就消下去一些了。怎么忽一下子又犯了,反而犯得更厉害了呢?这里边总有一点什么过节儿吧?别吐出半节儿,又吞着半节儿了,这对你去掉病根儿可没好处!”

  弯弯绕连声否认:“没厉害,没厉害;没过节儿,没过节儿,真的,真的……”

  喜老头对一伙子年轻人说:“刚才的事儿我没有在场,不能随便说。你们不是都在跟前看着吗?你们的同利大伯在麦子地里到底怎么说咱们农业社来着?”

  马翠清说:“他在河边上口口声声说:怕不着你们了,怕不着你们了!”

  韩德大说:“他还说要跟农业社分手,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

  焦二菊也挤过来说:“他还说,农业社把人都圈住了,连小鸡子都不给点自由;还说再老实下去就没有活命了。说了好多农业社的坏话!”

  这下可把新队长焦克礼提醒了,大声地对弯弯绕说:“对啦,对啦!这回开你的批评会,不光是为了鸡吃麦子,最要紧的是你总是跟农业社两条心,总是跟大伙儿拧着劲儿。你得把你骂农业社那些坏话,全都检讨检讨!”

  弯弯绕觉着自己这一回是越翻越深了,说不一定又要象上一回那样,又要给马之悦捅个大漏子。心想:集市上那事儿,说什么也不能讲出来,只要一吐口,他们一定会刨根问底儿,不光要连成一大串,自己干的事儿也算是出了“圈儿”;任凭无数张嘴追问,他总是抱住那个“鸡”字不放:“我错了就是了。我不该自私,不该让鸡吃社里的麦子,不该跟大伙儿发脾气,我错了,错了,真该死,真该死!”

  焦克礼打断他这连轴儿的话:“您的事儿不光是鸡吃麦子,这是小事一件,好说好散。我们要批评您,是因为您总不跟大伙儿走正道儿,总恨农业社,这样下去,对大伙有坏处,对您自己也没有好处。同利大伯,您得挖挖您这坏思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找找根子,好下狠心刨掉它!”

  弯弯绕说:“我不该放鸡!”

  焦克礼说:“您别总说鸡、鸡的,说说您骂农业社那些话!您到底骂没骂呢?”

  弯弯绕说:“骂了,骂了。”

  焦克礼追问:“为什么骂?”

  弯弯绕一跺脚:“只当我放屁了!”

  “轰”的一声,整个大殿都给这一片大笑声抬起来了。窗户外边的妇女们笑得最厉害,不知道多少人抱着肚子,流了眼泪。

  “弯弯绕这一下子可绕不出去了!”

  “把自己绕到了里边,还想着绕哪!”

  大殿里边的人给弯弯绕提意见,这个一条,那个一条,提得非常热烈。

  大殿外边的人议论着,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议论话,比会上说的可厉害多了。

  正记录的焦淑红想起萧长春吩咐她的那件事儿,就合上了本子,说:“队长,我提个建议,行不?”

  焦克礼说:“当然行,你就提吧。”

  弯弯绕伸着耳朵听着,心里更加发紧,不知道这个丫头又要给他端出什么来。

  焦淑红说:“要我看,同利大伯今天检讨的不全是真心实意……”

  弯弯绕连忙说:“全是真的,一点儿不假。不信你们看着,我再要往外撒鸡,你们全给我没收!”

  焦淑红说:“您要是真心认错改错,就应当从根子上挖;队长这么让您挖,您总是躲躲闪闪的,这怎么能说您是真心呢?”

  弯弯绕装作为难地说:“硬问我为什么变了,就是自私嘛,还有什么呀?编瞎话总是不行呀!说话得凭良心!”

  焦淑红说:“凭良心说话,上一次您往外边倒动过小米子没有?”

  弯弯绕打个冷战。

  人们喊起来了“对呀,这件事儿他还一直没承认哪!”

  “事实都摆在那儿,还赖!”

  “开群众会的时候,他也是含含糊糊的。”

  弯弯绕觉着那件事儿已经挺到今天了,可不能松口,再挺一挺就兴许过去了,连忙说:“真的,我根本没有干那种事儿,没有,没有。”

  “赃证都摆在那儿了,还不承认!”

  弯弯绕说:“那绳子是我打草丢的嘛!”

  “打草还背小米子口袋呀?”

  弯弯绕说:“兴许是别人弄的,焦振丛把人看错了,偏巧拣着那条绳子,就安在我头上了……”

  大伙听了,气的一齐叫起来:

  “你们看他多会编呀!”

  “全东山坞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你倒动了粮食,只有你自己不认账!”

  “你不认,这个账也是你的了。”

  喜老头说:“马同利,我看你这会儿可真到了认账的时候了。不然,等我们把买主抓到了,那时候当面一对,可就更没有台阶下了。”

  焦克礼说:“同利大伯,您别以为喜爷爷是吓唬您,买粮食的奸商早掌握在政府手里了,纸包不住火,很快就要露出来了。”

  弯弯绕低下头说:“反正我是没办什么缺德的事儿,全错了,还不行吗?”

  焦淑红说:“瞧瞧。又是活动话儿,总留着反咬一口的地方,等着过后下嘴!”

  焦克礼也气愤极了:“这么多的事儿加在一块儿,真是把咱这农业社欺负苦了。这一回得算个总账!”

  弯弯绕嘟嘟囔囔地说:“反正,我没有干那种事儿,就是给我压杠子、灌凉水,我也不能胡说。就是放鸡吃麦子这一件事儿,我是错了……”

  焦淑红又说话了:“您家里的粮食吃不了,用不完,往外倒动投机,又故意打孩子、骂干部,闹干部会,吵着断了顿,这是为什么?”

  弯弯绕顺势朝地下一坐,拍打着大腿,又喊又叫:“唉,唉,我怎么这么自私呀,我怎么这么自私呀!这些事儿办得多对不住人呀!错了,错了,是我错了!行了吧?克礼你怎么罚我,怎么处置我,我全认了,全认了……”

  大殿内外,又“嗡嗡”地乱起来了。

  焦克礼又跟喜老头和焦淑红低声交换了意见,他们觉着,对弯弯绕斗争了,把他的错处也抖落出来了,对大伙儿也教育了,这个会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想开一个会就能让这个顽固的富裕中农真正低头认错也不可能;就决定这个会暂时结束,可是不封门儿,让他回去好好检讨,等听听支部的意见再走下一步。

  新队长站起来,大声地喊着,可是怎么也不能把人们的吵嚷、议论的声音压住,只好等一等了。

  过了好大一阵儿,提意见的声音和议论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原来,马翠清把饲养员马老四找来了。他说他有个意见要提。

  老饲养员平日在人多的场面是不大讲话的,大伙儿停住声音,表示一点“优待”的意思。

  弯弯绕不由得浑身冒凉汗,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妙的事儿落在自己的头上。

  马老四走过来问:“我说队长,咱们这个会算是开始了?”

  焦克礼说:“就算开始了,您对同利大伯有什么意见,提吧,多提是对他的帮助。”

  马老四一边在人头里边寻找着,一边问:“咱们会场上还缺个人吧?”

  焦克礼问。“缺谁呀?”

  马老四说:“连升好象没有来。”

  焦克礼朝外喊:“马连升来了没有哇?”

  把门虎在窗户外边连忙搭腔:“来了。”

  焦克礼说:“我找的是大哥,不是大嫂子。”

  把门虎一边朝门口挤,一边说:“他肚子疼,请个假,有啥事儿跟我说吧。”

  焦克礼问:“你能代表他吗?”

  把门虎已经到了门口:“能!”

  马老四说、“那你就进来吧。”说着,又看看大伙儿,“这会儿,我要插一杠子,提一点题外的话。队长你说行不行呢?”  焦克礼说:“咱们是自由讨论,您就说吧。”

  马老四说:“我得给连升两口子提点意见。”

  会场上又“嗡嗡”起来了。

  焦克礼站起来喊:“同志们,全静一静,听老饲养员发表意见。”

  马老四等到人们静下来之后,接着说:“远的咱们就不用这会儿一古脑全说了,说说晌午头的一件事儿吧。他家使碾子,明明规定半晌午就得卸,可是晌午都偏了,他们还不卸,还乱打怀着驹子的马!”

  旁边有人说:“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儿。”

  另一个人说:“在他身上这是小事一宗。”

  马老四说:“不是小事儿,我看不是小事儿。冷眼一看象是一件小事儿,细一琢磨,是大事儿。我让他卸,他倒是痛快地卸了……”

  旁边有人又插了一句:“这一回还可以。”

  另一个人说:“心里准得窝着火。”

  马老四说:“就是呀!后边还拖着一个尾巴——说农业社使牲口都没有自由……”

  “嗨,还要有往死里使的自由,乱打牲口的自由呀!”

  “真是偏心人想偏心事儿!”

  马老四说:“还说我们农业社抢了他的牲口……”

  “什么,农业社抢——他的牲口?”

  “大伙的牲口都入社了,都是集体的,也有他一份,怎么叫抢呢?”

  “不行,得把他找来说清楚!”

  “找去!”

  把门虎连忙朝里挤着说:“别找他啦,这些事儿全是我办的,这些话全是我说的。”

  “话也是你说的,你倒会包办代替!”

  “你的嘴长到他身上了!”

  马老四说:“还有邪的哪!出了碾棚,跟富农马斋一嘀咭。拦住支书说我们贫农欺负中农,说我们把团结中农的政策当擦屁股纸撕了……”

  这一回,人们又愤怒起来了:

  “谁欺负你们了?是你们欺负集体,还是集体欺负你们?你当着大伙儿说清楚!”

  “专心破坏团结的是你们!你们把自己办的事儿全都摆出来见见天日!”

  “你们专爱听富农的挑拨,跟大伙儿唱对台戏!”

  “把马斋找来!”

  “找马斋!”

  韩德大、马长山这几个小伙子,马上就要行动。焦克礼跟喜老头和焦淑红低声商量了几句,大声说:“同志们,这个会是我们家里的会,是解决内部矛盾,不能让富农来。处理他们的事儿,跟处理咱们白己的事儿办法、方式都不能一样。一会儿我们去专门整他!”

  “得狠狠地整!”

  “这个富农这一阵子可坏啦!”

  “连马同利都跟他们嘀嘀咕咕的!”

  “弯弯绕,快检讨你们跟富农的勾搭!”

  “说呀!”

  于是,批评斗争会又掀起一个新的高潮,集中火力批判弯弯绕和马大炮跟地富分子的关系问题了。对这一点,社员们是最生气的,也是最痛恨的。

  焦淑红看着会议已经进入正轨,就挤出来对焦二菊说:“大婶,咱们的妇女会开吧,要不然该天黑了。”

  焦二菊这会儿才想到自己身上的重责,一拍手说:“瞧瞧,还有大事儿搁在那儿哪!开吧。”

  焦淑红说:“我看在这个院子里开不成了,还是搬搬家吧。”

  焦二菊说:“对,咱们到办公室大院里去。”又转着身子朝众人喊:“妇女同志们,不是社员代表的,全都跟我走,开咱们的会去呀!走哇,还没听过瘾呀!”

  这儿的会议强烈地吸引着每一个人,不论是什么心思的,对这样的会都觉得很不平常。很多的人对新队长心服口服,对于整一整弯弯绕觉得特别解气。

  站在靠门口的韩德大又冒了一句:“百仲大婶先别走吧!”

  焦二菊说:“我不走那边的会怎么开?”

  韩德大说:“这个鸡的事儿,跟您关系大呀!”

  马翠清挤过来说:“我再提个意见,队长!”

  焦克礼说:“你讲吧。”

  马翠清说:“弯弯绕为鸡的事儿不光骂了农业社,还骂了检举他的人。他得跟人家赔情道歉!”

  韩德大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焦二菊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骂我两句,我也少不了一块肉,不算什么;只要他弯弯绕能够接受大伙儿的批评,往后回心转意,别再跟着富农走,别再骂农业社,骂我那几句,算我没有听见,完了。”

  不知道哪个人带头鼓起巴掌,整个大殿“哗哗”地象是来了一场暴风雨。

第九十一章

  党支部的批评斗争会一直开到日头大平西还不能结束。烟雾和热气在这个菜园的小棚子里弥漫着。

  萧长春心里想:有关马之悦的错误和罪恶,能够摆的,利用这个会议全都摆出来了,揭开了党内问题的盖子,他们跟马之悦的矛盾摊了牌,这就是个不小的胜利;至于马之悦本人怎么对待大伙儿的批评和揭发,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韩百仲心里边很痛快,又有点儿不过瘾。他想:要是李世丹不插这么一杠子,或者支持东山坞党支部的这场斗争,跟县委挂个电话,就可以让马之悦停职反省,就可以在群众里边大揭发、大批判;那时候东山坞将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新局面。可是眼下只能忍一忍了。  马之悦也有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尽管萧长春和韩百仲给他揭发的问题都是事实,他半点都不接受,也不正眼看一看;他不承认一切,而且觉着是理直气壮的,完全应当的。他从萧、韩二人对他的态度里猜测出李世丹对他的态度,而且肯定了萧、韩二人一时半刻还不会把这一切给他拿到群众里边去公开,当然也不敢给他什么处分了。于是,他觉着这就是他的一个不小的胜利。

  萧长春看看棚子外边的阳光越变越柔和,地边上的树影也长长地倒过来,料定时间不早了。他惦着那个批评弯弯绕的会,急于要看看那边的情形,就说:“今天的党支部会就开到这里,让老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改日再开。有必要的话,我们把工地上的同志找回来,大家坐在一块儿,把问题彻底弄清楚。百仲同志你看怎么样?”

  韩百仲说:“同意。会议开多大,开多长,又怎么开,全让马之悦自己决定了。我陪着啦!”

  萧长春又问马之悦:“你还有什么意见?”

  马之悦说:“我没有旁的可说,也不想再跟你们磨嘴皮子了。哼,我总算是认识了你们。想把我置于死地?不行!我不服,我要上告!”

  萧长春说:“可以。散会!”

  三个人一走出那热气腾腾的小棚子,就各奔各的路了。萧长春和韩百仲一边猜测着处理弯弯绕那个会的种种可能,一边赶紧往大庙走。

  大庙里的社员代表会也散了,这会儿非常安静。韩百旺满脸喜气地清扫着大殿,收拾着凳子。焦振茂、韩百安和焦振丛、马子怀四个人,站在柏树下边小声地谈论着刚发生的事情。

  萧长春从人们的脸色上已经看出,刚才那个事情处理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韩百仲问:“处理完了?”

  焦振茂说:“嘎巴干脆,痛快的不得了!”

  韩百仲又问:“开什么会处理的呀?”

  焦振茂说:“社员代表会,列席的社员也不少。弯弯绕开台就认错,真没想到。连百安都服气了。”

  韩百仲拍了拍韩百安的肩头。笑着问:“真的吗?”

  韩百安不好意思地说:“同利办事儿是有点不象话,照他那样,谁也不用想过口子了。”

  韩百仲又问马子怀:“你呢,有点收获没有?”
马子怀说:“百仲你别说了。我光顾割一担草,把个重要会耽误了。”

  焦振丛说:“我也是开半截儿才来的,怎么不早给我们一个信儿呢?”

  韩百仲说:“我早给你个信儿,谁早给我一个信儿呀?”

  萧长春说:“我们多会儿也没有安着心要整谁,都是让他们逼的再没路可走了,才这么走的。”

  焦振茂说:“谁也没料到好好的日子,猛古丁地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韩百仲说:“他弯弯绕猛古丁地给农业社来这么一下子,农业社又猛古丁地给他来这么一下子,都没有开个筹备会……”

  众人都笑了。

  站在远处的韩百旺,也笑了。

  韩百仲四处看看,问:“弯弯绕那一大群鸡呢?”

  韩百旺说:“让他拿回去了。”

  马子怀问:“没处罚他呀?”

  焦振茂说:“人家焦克礼说:认错了,就不用罚了。好多人不同意,喜老头说:让他这一回,下次再犯,一定重罚。瞧瞧,人家办事儿全是按着政策条文,又有斗争,又有团结;让中农走哪条道儿,不让中农走哪条道儿,全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  韩百安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儿。

  马子怀说:“我看他们往后再不敢一会儿锣一会儿鼓地乱敲了。”

  萧长春插言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呀!要想不让他们乱敲乱闹,就得靠我们多数人都团结成一股劲儿。走正道的人多了,听歪话的人少了,脚跟稳的人多了,摇摇摆摆的人少了,这就成了铜墙铁壁。谁想碰我们,就好象鸡蛋往石头上碰,碍不着咱们一根毫毛,他自己得闹个浑身稀巴烂。其实,只要这边的人劲头一大,他们那边说话、办事儿,就得多想想,也就不敢大闹了。”

  这儿的几个中农,都觉着支部书记这儿句话很能代表他们这会儿的心境,都不住地点头。

  ……

  马之悦离开菜园子,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打主意。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手里竟然攥着他这么多的东西,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想:这说明自己的处境完全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怎么办呢?是马上到乡里找找李世丹呢,还是看看风向再说呢?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很大,接着还有别的手段,自己马上去找李世丹就有好处,起码起到“先下手为强”的作用。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搞个党内批评完事了,还是迟一迟再找李世丹为妥当;要不然,自己主动着到那儿去说,很可能引起李世丹的多心,县委知道了,再派人来调查,事情的目标就转移了,那就等于引火烧身,自投罗网。他想来想去,觉着不如闷一闷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口气先压在肚子里,看看风向再转舵吧!

  他这会儿想到了弯弯绕,不知道焦克礼这伙子人是怎么处置他的;弯弯绕要是挨了整,又软下来,对自己也不利呀!唉,真是难办的事情!

  他又烦又躁,又窝囊又气愤地走回家。一进那油漆大门,故意放重脚步,都到了屋门口,也没有人应声,心里骂道:“狗日的,我在那儿让人家欺负个八分死了,你在家里跟没事的人一样!撩开门帘子一看,马凤兰不在,只见桌子在炕上放着,桌子上有一个大碗,里边还扣着盘子;揭开盘子一看,是一碗炒鸡蛋又见桌子下边放着一瓶子酒,一个玻璃酒杯套在瓶子嘴上。他那难看的脸上,忍不住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想:马凤兰可能是让人家找去开会了,也许为了自己让人家拉去斗争,她正又慌又急地四处打听消息。

  马之悦这么想着,甩了鞋子上了炕,拿下酒杯,拔下瓶子塞儿,倒了满满一杯,仰脖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嚼着,忍不住感叹地自语: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呢?钱,天下什么人最好呢?媳妇。

  马立本试试探探地走进来了。

  马之悦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

  马立本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的脸:“马主任。”

  马之悦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立本,坐吧。”

  “您……”

  “我不是好好的吗?”

  “把我吓坏了。”

  “有什么怕的呀?不过如此。自己找个杯子上炕喝酒。该喝得喝,该乐得乐,不让损了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哇!”

  “还喝酒哪!您不知道吧,弯弯绕这个没骨头的东西,一到会上就承认错误……”

  “真的?”

  “妈开妇女会去,在窗户外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光认错,还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他都认什么错了?”

  马立本把自己听到的一些重要枝节说了遍。

  马之悦忽然笑了:“这家伙,真是能绕哇!”

  马立本气愤地说:“把自己绕到里边了,把咱们的威风全给杀下去一了。”

  马之悦自言自语:“看来,我没有马上到乡里去对了。”

  马立本哭丧着脸说:“他一认错,把我爸爸也给扯进去了。”

  “怎么扯进去了?”

  “妈的,把使碾子、撤小鸡子的事儿都说成是富农煽动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呀!”

  “笑话事儿多着哪,等着看吧。”

  “焦克礼那小子把我爸爸找到队部去了,正整哪!”

  “多挨点他们的整好哇!”

  “挨整还好?”

  “你想想,我要是不挨整,不是还得象傻子似地给他们卖命吗?你要是不挨整,你不是还得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吗?”

  “哼,他们把我的仇整大了!”

  “对,对!弯弯绕认错,那是缓兵之计,软里边藏着硬哪!你爸爸让他们整整,也会硬起来。”

  马立本一拍桌子说:“这口气不出,死不罢休!”

  马之悦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这话好,有志气。我得敬你一杯。”

  马立本端过酒杯,一仰脖就喝了!

  马之悦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出一口气完事儿!天下什么东西最好,什么人最好?我算看透了,不是一口气,也不是一个虚名儿!咱们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吧!喝!”

  东山坞的三天假日里,数这一天最紧张,成绩也最大。党支部会开得有成果,社员代表会开得有收获,妇女会开得也不错;全社百分之九十的妇女都报名参加麦收了,一些有小孩子又想不出办法找人带的妇女,同意把孩子交给五婶照顾,那个农忙托儿组就算成立起来了。在这个会议上,妇女们一致通过让焦二菊代理妇女主任,商定过了麦收就正式改选,这个角色当然也是焦二菊的了。

  晚霞象是加重了色彩,涂红了整个天空。

  在东山坞的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议论着今天发生的几件事情,都有人忙着做收割小麦的准备;这里那里,响起一片“嚓嚓嚓”地磨镰刀的声音。

  党、团支委又开了个碰头会,把这三天的工作简单地总结了一下,把要开始的事情也作了具体的安排。

  萧长春舒了口气,轻松地走回家里。

  一群小孩子正在院子里吵嚷着。这里边除了小石头,还有韩百仲的儿子拴柱,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还有焦振丛和焦庆家的几个孩子。

  小石头跑过来,扯住了萧长春的衣裳襟:“爸爸,他们找我来了。我们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割麦子。”

  萧长春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着问:“你会使镰刀吗?”

  小石头挺着小胸脯说:“会!”

  萧长春说:“割麦子是大人的事儿,你们好好玩就行了。”

  拴柱说:“表哥,收麦子的时候我们不玩了,要帮助大人干事情。我妈说,让我们专门看鸡。”

  兰兰说:“谁都不撤鸡了,还看什么呀?”

  小石头说:“弯弯绕要是再撒呢?”

  兰兰说:“他敢!刚才开会,他说不敢了!”

  这会儿,萧老大端着一簸箕棒子面走进来了,问儿子:“你们的事儿全完了?”

  萧长春说:“今天的事儿是完了。”

  萧老大说:“明天收麦子了,我干什么呢?”

  萧长春说:“您还在菜园里,每天给大伙儿分一回菜,也够忙的了。”

  萧老大说:“这么好的麦子,我活一辈子没有遇见过,熬到这一步上,可也真不容易。我想着到地里拼拼我这老力气,就是让菜园子拴着手。唉,帮不上你们的忙呀!”

  萧长春说:“您把队里的菜园子搞个棒棒的,就是帮我们的忙了,也是帮农业社的忙了。”

  萧老大一边朝屋走一边说:“我帮你修理了一把镰刀。你看看行不行。”说着,走进屋里,放下簸箕,拿出一把新镰刀。萧长春接过镰刀,摆弄着看看说:“不赖。”

  萧老大说:“就是把儿新安的,不太光溜。”

  萧长春说:“使一使也就光了。”

  “刃子不太快吧?”

  “我再磨磨。”

  小石头跑过来说:“爸爸,这镰刀爷爷说是给我安的。”

  萧老大哄着他说:“先让你爸爸使,使完了再给你。”

  小石头说:“不,我还玩哪!”

  萧长春举着镰刀说:“这可不是玩物呀,这是武器!”

  几个小孩子全都围上了萧长春。

  “镰刀是割麦子用的又不能装子弹,怎么是武器呢?”

  “武器是打敌人的,镰刀能拿到战场上用吗?”

  萧长春摸摸这个孩子的脑袋,又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是武器。你们长大了,就懂啦!”说着,舀了半盆子清亮亮的水,放在窗前那个象月牙儿似的磨石旁边,把镰刀在盆子里边蘸蘸,拉开一个骑马蹲档式,就“嚓嚓、嚓嚓”地磨开了。金色的锈水和黄色的石粉泡沫,在支部书记那灵巧有力的动作里,和那优美、好听的“嚓嚓”声里,流了下来,又好象摊煎饼似地摊在地上。

  这儿的磨镰刀的声音,跟整个东山坞每一个小院子里边的同样声音,汇合在一起了。

  磨吧,把武器磨得锋利些,准备战斗啊!

  〔 第二卷完〕

  第九十二章

  社员们日日夜夜盼望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

  开镰,收割!

  收割,开镰!

  好多人从假日的第三天下午,就摩拳擦掌地待不住了。他们都知道,麦子收割、登场、打轧、人仓,每一节儿都是一个胜利;等到公粮交上去,口粮分下来,那就算把最后的胜利拿到手里啦 !在这个日子口上,谁还能够安静呢?特别是年轻人,好像要过年似的,高兴得睡不着觉;一直到了半夜,还能听见街上有人说笑,院子里有磨镰刀的声音。

  当然啦,东山坞也有少数人愁的睡不着觉,恨的睡不着觉;天不黑,他们就钻到屋子里,往炕上一躺,唉声叹气。马之悦、马斋、马小辫这一伙子人,热油煎心似的等着马志新和李世丹快点儿来。因为他们已经看出,事态的变化,离着他们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远了,横在前边的关口越来越多了,心里边怎么能够消停呢……

  高兴也罢,发愁也罢,仇恨也罢,丰茂的麦子还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响应着流过汗水的人给它提出来的号召,按照时令成熟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月儿坠到西天边,风儿不吹,树叶不摇,鸡不啼,马不叫。

  北方的乡村,静极啦!

  每一个农家的门儿:大排子门、木板门、小栅栏门,都轻轻地、轻轻地打开了,“嘎吱吱”、“吱吜吜”,一片响声。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跟着一个地走出来。他们每个人胳肢窝都夹着一把长柄的镰刀;镰刀都磨得飞快,在月光中闪着亮儿;有的人揉着眼睛,有的人系着纽扣,跟走到一块儿的人小声地说几句什么,又朝着村西头的金泉河边上走。

  小石桥那儿汇集了一大群人,奔麦地里去了;又汇集了一大群人,也奔麦地里去了……

  人群先奔山坡下早熟的麦地里去。在田间的小路上,形成了长长的、一串串的队伍。

  脚步声、低语声,惊醒了沉睡的田野。

  在月光的斜射下,金灿灿的麦浪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更增加了它那离奇神秘的色调。成饱的麦穗儿,像是就要出嫁的闺女,含羞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地发出微笑。

  社员们一个个站在地头上,望着麦浪,闻着清新的香味儿,听着低声细语,真如同小伙子见了新媳妇,心都醉了……

  韩百仲,这个老庄稼把式,从打记事儿起,经过了多少个春种秋收,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哪!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次收获,今天这个夜晚这般高兴过。他挽了挽袖子,弯下腰去,开了第一镰;一簇麦子倒在他的怀里,麦芒儿吻着他那围着胡子茬儿的嘴,好似有一股蜜水,流进他的心里。接着,“咔嚓”一声,那一簇麦子,就让他给割下来了。

  这是一声进军号,霎时间,银镰遍地飞舞,“咔嚓咔嚓”,响声一片,多么动听,多么美呀,这又好似迎娶新娘入门的乐队……

  天色由黄变成银灰,又变成乳白,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东山梁吐出了一缕嫩红。

  鲜亮亮的太阳跳了出来,笑嘻嘻地朝着人们问好。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汗珠子,麦个儿也倒了一大片,一垅一排,齐齐整整。

  随着阳光升起,年轻人唱起欢乐的歌子,这边那边,一边刚落下去,一边又响了起来:

  五月端阳好风光,

  石榴花红麦子黄。

  忙收割呀收割忙,

  快打快轧快入仓

  快快交售爱国粮。

  在歌声中,人们更加飞快地挥动着镰刀。在他们行走之间,那麦海的波涛没影儿了;身后却出现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麦个儿,静静地枕着麦茬,躺在垄沟里,好似为了铺铁轨摆下的枕木,又整齐,又壮观……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一个快手,大声喊:“嗨,割到前边的那个人是谁呀?”

  “哟,他割得可真快呀!”

  “那不是咱们支书吗?”

  “好家伙,他一个顶俩!”

  萧长春没直腰,转过头来,朝着喊叫的人笑笑;又拧了拧镰刀把,运了运劲儿,接着割起来。

  他那割麦子办法挺特别,从地头上插镰起,割到另一头的最后一镰,一次腰都不直,割的时候不直,捆的时候也不直。别人割够了一把,就直起腰,转回身,放在地下,再割第二把,他是一把一把地揽在胳膊上,好像抱着似的;别人割够了一捆,再割一小把,打个“要子”(① :把两小把麦秸连接在一起,捆麦个儿用,俗称“要子”),再捆上,他是割一把,抓着头一拧、一分,再把胳膊上揽着的麦子往下一溜,拦腰一扭,再一扭,顺着两条腿中间朝后一丢,嘿,就是一个麦捆儿啦!

  有个小伙子看着又眼馋,又嫉妒,就大声说:“嗨!你们看,支书好像下蛋哪!”

  “哈、哈、哈……”

  整个地里都响起了笑声。

  萧长春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那个小伙子投过去了,咧着嘴笑着,抬起拿镰刀的那只手腕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

  昨天傍晚,他求焦振茂给他剃个头。青白的头皮,衬托着他那俊气的红脸膛,脑门和眼睛都在太阳下边闪着光。他换上了焦淑红给他新补好的汗衫,那是从军队上带回来的;洗得白净,补得细密,穿着可体;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他下身穿着青布裤子,系着一条皮带。脚上穿着一双蓝帆布球鞋,还扎着一双袜苫。在这金黄无际的田野里,这个年轻的庄稼汉子,显得特别威武,透着一股子蓬蓬勃勃的气势。

  周围的人议论着丰收,交流着喜悦,不断地朝他这边投过敬佩、感激的目光。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麦子!”

  “农业社就是出奇事儿嘛!”

  “不是社会主义,去年那场大灾,不要说收麦子,这会儿咱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逃荒要饭哪!”

  “我头三天就高兴得睡不着觉。要不是跟那伙子坏蛋斗了一家伙,按着他们的心思来个土地分红,麦子全成他们的了,我们不就干瞪眼啦!” 

   “要我看哪,要没有马主任给他们撑腰,他们也不敢闹得这么冲!”

  “从打去年秋天起,我光知道他坏,没想到他这么坏!”

  “看样子,昨天的党支部会上把他整得不轻,从小窝棚出来的时候,就像卸架的黄烟叶儿一一蔫了。”

  “昨天把弯弯绕一斗争,一揭发,一臭,包管很多人都擦亮眼睛,他也得老实一阵子了。”

  人们在随随便便地谈论,萧长春听到了,却觉得这是群众对党支部领导的这一段工作的鉴定;是提醒自己别再脑袋发热,得多想想问题,也是给自己鼓劲儿。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党、团支委又在狮子院开过碰头会。他们把马之悦这一伙人研究了一遍,推测他们在党支部斗争了马之悦,社员代表会斗争了弯弯绕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又会对动摇的中间派起到什么样的影响。他们还猜想乡长李世丹听到斗争了马之悦的信儿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刻到东山坞来;县委什么时候会讨论他们的请示,什么时候会批下来……萧长春又亲自执笔写了两封很长的信。一封是向王国忠汇报李世丹对东山坞这场斗争的态度,汇报支部没有完全按着李世丹的意见行事,而在支部内部把马之悦斗了一下子;他们肯定县委会支持他们这个作法。另一封信是写给挖河工地上的临时党支部的,把萧长春回村后发生的一切问题,都作了详细介绍,也谈到他们对以后形势发展的估计;他们让工地的党支部告诉那儿的全体社员: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还会发生什么变故,家里的人都会坚决保卫农业社,保卫总路线,保卫社会主义,永远做硬骨头 !最后,他们又重新研究了干部的分工问题。决定让焦淑红协助萧长春专管两个场院和处理日常事务;焦克礼协助韩百仲专管地里的收割。在安排马之悦这个“特殊”干部的时候,他们还发生了一点小分歧。几个年轻人主张把马之悦打发到地里去,不让他沾打麦场的边儿。萧长春和韩百仲觉着,地里的地方大,干活分散,不可靠的人全在地里,也显得杂;把马之悦打发到地里去,反而不如场院里容易监视。萧长春给几个年轻人解释说:“马之悦要想发坏,放在哪儿,也会发坏,怕是没用的,也用不着怕他。一队的场上有喜老头,有贫下中农,人多,眼多,我们还怕他什么 !马之悦的问题,要等着上级的决定,我们心里得有个数儿就行了。”年轻人听萧长春这么说,只好同意。这样,麦收前的最后一道准备工作,才算结束……

  收获时节开始了,复杂的斗争时代,风云多变呀 !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还要领着你的同志闯过多少关口?闯过什么样的关口?这是不容易推想到的。但是,他满怀着胜利的信心,浑身是劲,迎接着雷雨的来临!

  太阳高高地升起,红光已经普照大地了。

  韩德大挑来一担白开水,从麦地中间横插过来。

  韩百仲吹开了哨子,摇着胳膊朝大伙儿喊:“嗨,休息了,喝水了!”

  随着他的喊声,人们停住手,喊着,笑着,又抢碗,又舀水,大口地喝着;有的奔向地边的树阴,有的钻进用麦个儿搭起来的小窝棚里。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嗨,你们看,来队伍了!”

  大伙儿扭头看去,只见一群小孩子,排着队,迈着大步,摇摆着胳膊朝这边走过来。有的光着小脊梁,有的光着屁股,一丝不挂。他们全都带着家具,不是背筐子,就是挎篮子。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也在队伍里边,他把那个小荆条篮子当帽子戴在头上,空着两只小手,向两边张开,挺着圓鼓鼓的肚子,扭哇扭地朝前走。

  有个大点的男孩子是韩百仲的小儿子拴柱。他跟着队伍一边走着,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小家伙们全都直起脖子、咧着嘴喊起来:“一二三四!”

  拴柱又喊一声:“立正!”

  小家伙们全都站在地头上了。

  他们小声地嘁喳什么有趣的话儿。

  一个孩子叫了一声:“嗨,大蚂蚁!”趴在地下扑打。

  拴柱喊:“喂,要遵守纪律,不许乱动!”

  那个孩子乖乖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又一个孩子叫起来:“嗨,麦黄鸟!”摇着胳膊去追赶。

  拴柱喊:“喂,不许乱动!”

  那个孩子也乖乖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小石头也跑出队伍:“爸爸,爸爸!”

  拴柱喊:“小石头,不许乱动!”

  小石头一看见爸爸,就顾不上听“指挥”了,撒开小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大柳树下边,扑到爸爸的怀里:“爸爸,我们拾麦穗来啦!”

  萧长春摸着孩子的脑袋,故意逗着他玩:“拾了麦穗儿给谁呢?”

  小石头仰着脸,顽皮地笑着:“你猜吧?”

  萧长春说:“给爷爷?”

  小石头摇摇头:“不是。”

  萧长春说:“给爸爸?”

  小石头又摇摇头:“也不是,再猜。”

  萧长春说:“给饲养场的马四爷?”

  小石头还是摇头:“更不是,再猜。”

  萧长春说:“给淑红姑姑?”

  小石头依旧摇头:“不是,不是,再猜。”

  萧长春也摇摇头说:“我猜不着啦。”

  小石头两只乌黑的小眼珠一转悠说:“告诉你吧,给农业社!送到场里去!”

  萧长春假装认真地说:“这麦穗儿是丢下的,又是你们自己拾的,怎么送给农业社呢?”

  小石头知道爸爸在考自己,就挺了挺胸脯子说:“你跟我说的,小孩子要从小学着爱社,一个柴火节儿也不能白拿集体的,拾了都得交农业社,对不对呀?”

  萧长春一弯腰把小家伙抱住,一边亲他的小脸蛋一边说:“好孩子,小石头真是个好孩子!从小爱农业社,长大了更爱农业社,当个好社员,对吗?好好,快去跟小朋友们一块儿拾麦子去吧,看谁拾得多;别乱跑,别打架,啊 !”

  小石头答应着,乐颠颠地朝队伍那边跑去了。

  韩德大这会儿抱着扁担凑过来,小声问:“萧支书,上边得什么时候批下来呀?”

  萧长春只顾乐,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批下来呀?”

  韩德大说:“撤马之悦呀!”

  萧长春笑了:“好急的性子!就是打个电话,还得摇摇铃、找找人哪,报告材料哪会走那么快?送到了,县委还得讨论决定,回头再通知下来,往少算,也总得个五六天时间。”

  韩德大说:“真慢呀!急死个人。”

  萧长春开导这个愣小伙子说:“别急。只要上级决定了,组织处理好办,一个通知,一个会议,就解决问题了。最要紧的是,除了咱们真正地认识了他,还得让更多的人认清他,也敢跟他斗到底儿。要不然,光是我们这些人跟他斗,好些人还都是非不清,还迷信他,还不愿意走社会主义道儿,把一两个人斗争倒了,又该怎么样呢 !”

  韩德大也笑了:“马之悦这家伙就是软的欺,硬的怕,昨个你们把他一斗,蔫啦。今个早起,假充积极,到处横张罗,干这个,干那个,还嘱咐我:‘德大,给地里送水去吧,多带上几个碗。’我用得着你指使,跟你说话我都嫌脏。我说:‘快好好地想你自己的事儿去吧,这比什么都实在。’说得他干翻白眼,屁也没放。嘻嘻 !”

  萧长春说:“支部批评马之悦,还是党内的事儿,你不要到处乱讲。”

  韩德大说:“那当然啦!我是怕不早点把他撂倒,他又使别的坏水儿;这个人肚子里没有别的,全是坏水儿!”

  萧长春说:“现在两条道儿都给他马之悦摆好了,一条是彻底坦白悔改前非,一条是坏到底儿,随他挑吧。看眼时的情形,他是假老实,真不认罪。他的鬼道道多啦。还有,要在我们农业社兴风起浪的也不是马之悦一个人,他左右前后,上上下下,都能找到扶手,斗争复杂也就复杂在这儿。我们得加倍警惕呀 !你这一阵子做的事情都挺对,不愧是咱们贫下中农家门口出来的青年。往后,你好好跟克礼他们一块儿工作;不光工作,还得在工作里学本领、长知识,争取当个青年团员。”

  韩德大让支书一夸,非常得意,刚想表示表示决心,又被村子那边的一片响声惊动了。

  拉麦子的大车冲出村子,一辆、两辆、三辆……车后边卷起一股子黄色的烟尘。铃声叮叮,马蹄哒哒,红缨鞭子劈啪响;赶车人唱着河北小调儿,男子汉捏着嗓子唱女腔,招笑极啦!

  不一会儿,大车开进了麦地里,跟车的社员们,手里拿着绳子和木杈,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来;有一个人跳下来没有站稳,闹了个屁股蹲儿。

  割麦子和拉麦子的人互相喊着话儿,开着玩笑:

  “按垅拉,可别丢下麦子呀!”

  “放心吧,丢不下;这是汗珠子,丢下还行!”

  “嗨,都归归堆,别羊拉拉屎似的,这儿一捆、那儿一捆的行不行?”

  “那是你们孩子妈拉拉的!”

  “振丛那个胶皮轮怎么没来呀?”

  “上西地给一队拉去了。”

  “拉到场上就铡吗?”

  “不光铡,还拣干的轧哪!”

  “嗨,真是边收、边打、边人仓啊!”

  在这收获的季节,在这喜悦的日子里,人们都变得爱说爱笑、爱管闲事儿,也变得特别和气。

  刚刚停下镰刀的社员们,都自动地跑过来,帮着搬麦子、归堆和装车。

  有的用权子挑,有的用手抓着,抡起麦个儿往车上扔。不一会儿,每辆车都装得像一座小山,上去几个人在上边摆,下边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喊着号子摇着“绞杆”,那小胳膊一般粗的绳索,把麦个子紧紧地缆住……

  一辆辆大车装完了,装得满满的,高高的,跟车的小伙子先把权子从车下扔上去,人也爬上去,趴在车顶上,还在上边打了个滚儿。跟割麦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车把式庄严而又高傲地摇着鞭子,顺过长套里的牲口,又靠在车辕子上,“驾哦”地一吆喝,大车便带着响声,顺着大路往回走,晃晃荡荡的,像一个吃饱了粳米干饭大炖肉的胖子。

  打麦场上比地里还要热闹。

  这里边大部分都是妇女。常年不出工的病号、孩子多的和使上了几房儿媳妇的老太太,也都到场上来了,跟大伙儿一起分享丰收的快乐。

  喜老头和焦振茂是场头,分别负责一、二队打麦场的全面指挥。焦振茂管的二队这个场,在村南边,四面没遮挡,风溜非常好。  两盘大铡刀绑在两条又宽又长的凳子上,焦淑红和马翠清一个人把着一盘刀,并排安放在场中间。她们站在凳子上,一只脚蹬着凳子,一只脚蹬着铡刀床子,一手叉腰,一手提着铡刀把儿。妇女们排着队,把车上卸下来的麦个子抱起来,在怀里把头顺好,把“要子”拧松,放在刀床上;掌刀的人把刀一按一提,“咔嚓”一声,麦穗头跌落下去;早有人拿权子等候,麦穗一落,她们便用力挑开,摊晒在那平如镜面的场板上。只听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一片切麦子的响声。焦淑红的短发像翅膀,随着她那秀丽的身子灵巧地起伏,一扇一掀;马翠清的大辫子,一会儿跳到胸前,一会儿又蹦到背后,两个闺女真像登台跳舞似的。

  那个挂牌子的妇女主任,从打村里发生了事儿,她就住娘家躲清静去了,昨晚上才回来,也挺热心地参加了麦收打场。她抱着一个大麦个子,移动着不太方便的胖身子,摇摇晃晃地朝铡刀那边走;刚走两步,垛坍了,滚下两个大麦个子,把她绊了个仰八叉。

  跟车回来的小伙子拍着手喊:“快来看哪,大肚弥勒佛钻被窝了!”

  妇女主任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瞪他一眼,骂道:“烂嘴的货,你媳妇瘦得像秫秸秆儿扎的!”

  妇女们都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大脚焦二菊抱着个麦个子跟过来,说:“你甭不爱听,你是胖得够瞧的了。人不费心思,当然得长膘啦!”

  妇女主任不高兴地说:“我没你费心思,我死心瞎肺半个肝,办不了什么大事儿,过了麦收,咱们改选,这个主任的牌子我要摘了,得你挂上了。”

  焦二菊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个现成,你什么时候摘,我就什么时候接着;接过来,我就不挂着,卖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得像什么。”

  妇女主任说:“那好哇,我早干够了。”

  焦二菊说:“你干够了,我们也看够了。快抱麦子吧,别的事儿,先别摆在这张桌子面上。”

  焦庆媳妇不知怎么也插上一句:“别怪主任摔跟头,今年的麦子个儿分量就是重。”

  焦二菊故意刺她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出来呢?”

  焦庆媳妇说:“从我懂事起,哪年也比不上今年的麦子好,真是怪事儿!”

  焦二菊又呵呵地笑起来,摇晃着胳膊对大伙儿喊:“你们听见没有,这位先生也说良心话了!”又转脸对焦庆媳妇说:“这是农业社的优越性嘛,怪什么呀!”

  焦庆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没想到……”

  焦二菊哼了一声说:“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哪。往后再遇见事儿,把心限摆正一点儿,别夹在胳肢窝,多寻思寻思,也就不觉着怪了。”

  焦庆媳妇赶忙去抱麦子,躲开了。

  站在凳子上的马翠清跟站在凳子上的焦淑红挤眉弄眼,又忍不住“嗤嗤”地笑。

  焦淑红也抿着嘴儿笑笑,又使劲儿按着铡刀。

  老饲养员马老四牵来两头壮壮实实的大骡子:“振茂,趁着脆,快轧吧!”

  焦振茂应声跑过来,一边接缰绳,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四,你这是给我们送脱谷机来了。”

  马老四也笑着说:“甭忙,迟早有一天,买个真脱谷机摆在场上,归你管。”

  焦振茂说:“那敢情好呢!老四你没见哪,脱谷机那玩艺可棒啦!一个就顶百八十人。机器一开,粮食粒是粮食粒,糠皮是糠皮,分得一清二楚,连口袋都替你装上,更不用做场了,在地里一走,全完 !”

  从地里回来开碰头会的韩百仲听见焦振茂正假充内行地谈论脱谷机,就打趣说:“听听振茂这一套,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我倒怀疑你见过什么脱谷机没有。”

  焦振茂直着脖子说:“谁说我没见过?”

  “你见过什么样?”

  “就跟汽车那么大,跟,跟这场房这么高,上边还有个大烟筒……”

  “那不把麦子都烧着了?”

  “又不烧火,着哪家子,全是汽油,坐在那上边,跟坐在炕头上一样稳,上边还有个篷子,日头都晒不着……”

  “越说越神,请问你在哪儿看见的?”

  “哪儿?画报上呗!”

  “哈哈哈!”

  整个打麦场上的人都笑了。

  韩百仲指点着焦振茂说:“好个牛皮大王,这回可吹破了,快缝缝去吧。”

  焦振茂并没有觉着不好意思,反而挺得意地说:“过了麦收,我就跟百安搭伙,到双桥农场参观参观去!”

  在说笑声里,两头大骡子套上了碌碡,在那摊着金铺着银的场板上,转着圈圈儿奔跑起来;堆得厚厚的麦穗儿,在“吱吱咀咀”的响声里跳动着,越变越薄,越薄越平滑;麦粒儿在碌碡的滚轧之下,从穗子上脱落下来,漏到最底层……  碌碡声一止,几十个拿着杈子和木板耙的人冲过来,起花秸,推麦粒儿。

  第一场麦子打下来了。

  焦振茂和韩百仲两个人,分别站在两个麦粒堆旁边,开始扬场了。

  焦振茂对这种活儿当然很拿手。他两条腿分开站着,前腿弓,后腿绷,两手把着簸箕边儿,两眼沉着而又自得地望着天空;先铲一点儿麦粒儿,簸了几下子,看看风向,找找地势,簸箕朝后一伸,随后说了声“开始吧”,站在他背后的焦二菊铲起满满一木锨麦粒儿,扣在他手上的簸箕里,他便轻轻地一颠,顺势朝上一扬。

  麦粒儿飞到天空,又洒落下来,微风把麦鱼子、土屑和麦粒几分得清清楚楚。

  老把式的手艺高超,拿着权子等着再摊第二场的社员们,站在场边上,不住地喝彩、叫好。别人越夸,焦振茂越扬得起劲儿,汗水不住地顺着脖子往下流。好多人劝他歇一歇他偏不肯住手。

  萧长春跟着拉麦子的大车回来了,站在‘边,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说:“换换班吧!来,我试几下子;谁给我供锨?”

  正在一边拣麦粒儿的萧老大丢下小簸箕,走过来说:“我给你供。”

  刚刚停下铡刀的焦淑红,抢先从焦二菊手里拿过木锨,说:“这是重活儿,我来吧。”

  萧长春也拉开了架势,一簸箕一簸箕地扬着。他这扬场的风格跟焦振茂完全不同,焦振茂把麦子扬上去是弧圈形的,轻轻地落下来;他扬上去好像一把刺刀那么锋利,落下来也特别有气势。支部书记的眼前像是一片金色的汗珠在降落,像是理想的火光在燃烧,像是斗争的云雾在翻滚。他陶醉了……

  世界上最美的情景,并不是在舞台上、绘画内,也不在文章描写的字里行间,而在劳动里。劳动是美的,百花齐放、丰富多彩,同时又变幻无穷。只有在劳动里,才能显示出入的美和我们今天国家的美。这是因为劳动不仅直接创造物质财富,也直接创造精神财富。劳动是一切美和艺术的源泉,劳动者是艺术家。我们五亿农民都投身在驱赶灾难、争夺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集体劳动,这不是世界上最美妙、最伟大的情景和形象吗?

  一场轧完了,另一场又摊上了。

  大车还在往场上拉着麦个子;铡刀也跟着响起来了。

  欢乐的说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焦淑红心里特别高兴。这个念过中学的庄稼地的闺女,在团支部会议上,自己教育了自己;昨天跟马之悦和弯弯绕那一场面对面的斗争,对她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她觉着自己思想境界又提高了一步。胜利鼓动着她,斗争召唤着她,热烈而又欢乐的劳动场景,忽然激起她要写一首诗的冲动。一边干着活儿,句子就一个一个地从心里朝外蹦;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首诗酝酿个差不离了。休息的时候,她把马翠清拉到大麦垛的阴凉里,两个人就地一坐,就一边叨念着,一边修改起来了。

  萧长春带着一脸汗痕,披着一身黄尘土,转到垛后边来找她们:“嗨,钻到这儿躲清静来了?”

  马翠清咕嘟着嘴说:“谁躲清静?我们作诗哪!”

  萧长春笑着逗她说:“什么,作诗?太湿了,麦子怎么轧呀!你可别在这里呼风唤雨啦,麦子要是淋了雨,发了霉,你可得负责任呀!”

  马翠清跳起来,使劲儿推着他说:“你懂得什么叫诗呀!快去吧,一会儿,我们作出来,给你一念,保证把你吓一跳。”

  萧长春说:“别那么有心有肠地作诗了,还得给你们布置一件任务。昨天妇女会开的不错,要建立一个临时托儿组,好动员百分之九十的妇女参加麦收。你们知道了吧?这件事儿都推给百仲舅妈一个人不行,团支部也得协助。你们两个帮五婶先把摊子摆起来;除了这件事,还得帮助妇联动员妇女。得抢难的事儿干,谁难动员,你们就包谁。”

  马翠清故意说:“哟,你这支书,真会见缝插针,一个喘气的空儿也不给人家呀?”

  萧长春说:“我们活一辈子,就得忙一辈子,生活就是斗争嘛!别等着喘气的时候。”

  焦淑红笑笑说:“行啦,这件事儿包给我们得了,下午我们找小组长们问问,都有哪些人没出来干活儿,再跟百仲大婶商量商量,分头包人动员,行吧?”

  萧长春点点头,又朝马翠清耸了耸鼻子,赶快忙别的事情去了。

  两个姑娘又争论一阵儿,打闹一阵儿,一首纪事诗就写成了。

  焦淑红往起一站,大声地朗诵起来:

  劈啪啪

  路上的鞭儿响,

  赶车的小伙子,

  扬眉吐气挺胸膛。

  超载的大车,

  在他身边,

  摇摇晃晃;

  它装着满车的金子,

  满车的欢笑和希望一一

  一车车麦个儿拉进场。

  吱咀咀

  场里的碌碡响,

  蒙着眼的骡子转着圈儿,

  脖子下的铜铃儿叮叮当当。

  大嫂们是翻场的快手,

  汗水却湿透了衣裳。

  别怪她们没力气。

  是这麦子比往年增加了分量。

  笑声朗朗舞南风,

  男男女女起场忙,

  权子挑,

  簸箕扬,

  扬场的把式,

  要算老队长。

  他弓腿挺胸,

  一锨一个金波浪;

  扬到天上一条线,

  落到地下弓一张;

  左扬一个银燕单展翅,

  右扬一个蛟龙出海闹长江。

  糠皮舞,

  麦粒儿跳,

  像雨点儿,不,

  是颗颗珍珠,

  落在社员的心坎上。

  麦粒儿堆成了大堆,

  麦秸儿垛在一旁,

  一转眼,

  平地立起两座山冈:

  这边超过了古庙的高墙,

  那边遮住了千年的白杨。

  支书擦着汗,笑对大伙讲:

  站在垛顶上,

  就能摸太阳。

  社会主义的光芒啊,

  闪耀在这能摸太阳的垛顶上。

  焦淑红朗诵完毕,激动得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马翠清听完朗诵,也激动地说:“淑红姐,后边还得加一句。”

  焦淑红问:“加句什么,你说吧。”

  马翠清拉开一个演员式的架子,仰着脸说:“加一句:社会主义的光芒,闪耀在每个社员的心口窝……”  焦淑红说:“这个窝字不押韵了。”

  马翠清说:“管它韵不韵的,实情理是这样嘛。不信你摸摸!”说着,一把拉过焦淑红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焦淑红立刻就觉到了一一马翠清那年轻的胸膛热乎乎地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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