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四十七)
第八十六章
小河边上的那伙子年轻人,正满地里捉鸡。
他们一个个都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追了好半天,总算把弯弯绕放出来的鸡全部“俘虏”了。有提着一只的,有提着两只的,全都带着得胜者的喜悦心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往回走。正好走到了小桥子那边,见弯弯绕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马之悦,立刻停住说,止着笑,一个个虎视耽耽地站在那儿了。
弯弯绕的女人,后边跟来看热闹的马大炮一伙人,也赶紧着跑过石桥,站在马之悦的旁边,有的人也跟着神气起来,有的人怯生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于是,桥这边一队人马,桥那边一队人马,对着脸儿楞了片刻,就交锋开火了。
这边的马之悦,在那群年轻人的脸上扫一服。他看到的只是他们手里的鸡,没有看到人;实在,这些人从来没有放在他的眼里,今天更不能放在眼里了。一群黄毛丫头、半头小子,哪里是马之悦的对手?就是捂着半边嘴也够跟他们说的。况且,堂堂的副主任,这点小事儿,只要一句话,解决了,他甚至觉着,少费闲话,让他们把鸡撒了拉倒。他想到这儿,一步跨上石桥,摆出一副领导者的姿态,冲着年轻人说:“喂,瞧你们这群孩子,放着假不休,活不干,跑到麦地里胡闹什么呀……”
没有容他把一句话说完,马翠清就喊起来了:“谁是孩子?谁胡闹啦?把舌头伸直一点儿再说话!”
马之悦对马翠清翻了翻眼,口气还是那个样:“不是胡闹,又是干什么?大人能搞这种捉鸡追狗的事儿? ”
年轻人都忍不住了。
“弯弯绕的鸡把社里的麦子糟蹋了,你知道不?”
“我们这是跟资本主义思想斗争!”
“你当主任的,把情况弄清楚再说话!”
“马主任,你心里想着来干什么,快直着来吧!”
马之悦让他们吵得耳朵都聋了:“别乱嚷嚷,别乱嚷!我问你们,这件事儿是哪一个领头干的?”
焦淑红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一直没说话,心里边猜想他会说出什么来,干出什么来,自己又应当怎么对待,听他点名了,也一步登上石桥,挺着胸脯子说:“我!我是领头的,你要怎么样,说吧!”
她的背后,那伙子年轻人也跟着喊:“我们都是领头的,怎么样?” 马之悦轻轻地把手一摆说:“淑红,快让他们把马同利家的鸡给放开!”
焦淑红也使劲儿一摆手:“放开?他的鸡糟害了社里的麦子,你说怎么处理?”
马之悦说:“这事你们就用不着管了……”
年轻人喊起来了:
“我们不管谁管?”
“你当主任的得按制度办事儿!”
“不处理,坚决不放开!”
弯弯绕、马大炮和瓦刀脸女人也都叫了起来:
“瞧瞧,这群人多厉害,连主任都敢顶!”
“无法无天了!”
“不给人留活路了!”
马之悦冲着他背后的人大声地喊着:“嗨,嗨,都不要吵,都不要吵,你们挺大的人,跟一些小孩子家吵什么呀!”他背后的人觉着有了撑腰的,劲儿来了!
年轻人呢,听出马之悦是话里套话地骂人,更气的不得了,全都不听他的,吵得更凶了。
焦淑红对伙伴们说:“别吵,咱们有理跟他们讲,看他有什么花样儿耍!”
年轻人这才静了下来。
马之悦说:“这类的纠纷,用不着你们管,应当交给领导解决。你们团支部有权处理吗?”
焦淑红说:“这就用不着你指手划脚了,我们当然要交给领导处理!”
马之悦说:“好嘛,交给我吧!”
焦淑红不屑地一撇嘴:“你呀,你得说清楚怎么处理,说说领导应当说的话,我们才听你的!”
马之悦急了:“焦淑红,你当团支部书记的总得有点组织观念吧?你说说,咱们俩谁是这里的行政领导?”
他的背后忽然有人插言了:“我,我是!”
马之悦回头一看,搭话的人是焦克礼。
焦克礼正在跟几个小组长安排打麦场的事儿,焦二菊火冲冲地跑去找他。
焦克礼一听这件事儿,气得跳脚,扔下手里的家具就跑。跑出场边,他又停住了,对焦二菊说:“大婶子,这是一件大事儿,得跟喜老头商量商量。”不等回话,马上又转弯跑到队部。喜老头听焦二菊一说,就问焦克礼:“你说说,这件事儿应当怎么看呢?”
焦克礼说:“当然得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啦!”
喜老头又问:“怎么处理合适呢?”
焦克礼说:“把鸡全给他捉起来,不认罚就不放给他!”
“刚才马大炮抽木头……”
“这件事儿跟那件事儿全是有意要捣乱,用这一件整他们,比用那一件对咱们有力量……”
喜老头一拍手说:“好,看得准,说得对!对这种人不能光讲团结,得斗了。去吧,狠狠地斗,拿出咱们农业社的气魄来!”
新队长鼓足了劲儿,领着焦二菊赶到这里。
年轻人一见自己的队长来了,更长了精神。
焦克礼威风凛凛地跨上桥头,先看了焦淑红和马翠清她们一眼;从眼神里,他得到了鼓励和支持随后又往马之悦跟前一站,说:“马主任,你找我哪?有话就说吧。”
马之悦说:“你这团支部组织委员,得教育青年们懂得组织纪律,服从领导!”
焦克礼说:“我还得教育他们擦亮眼睛,坚持真理,敢跟坏人坏事斗争,不让耍威风的人吓住,也不让玩阴谋的人骗住,明白吗?”
马之悦说:“克礼,你怎么也学会了说这一套阴阳话儿了?这是应当学的本领吗?服从领导,听从指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么不强啊!以后有空真得给你们开开会,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们。太不象话了1 赶快把鸡放开吧!”
焦克礼大声说:“我现在就有工夫教训你!从你这些话里一点儿领导味儿都闻不着了,你包庇不遵守制度的人,还让大伙儿服从你的‘领导’,你想把大家往哪条路上领啊?”又转脸看看弯弯绕这伙子人,一语双关地说:“我再宣布一声:谁想浑水摸鱼,挑拨是非,那是办不到。对不起,这是发生在第一生产队的事儿,得由我处理。”
身后的焦二菊帮一句:“对啦,克礼又是县官,又是现管,我们得听他的!”
马之悦朝这儿走过来的时候,一直认为这么一件小事儿,来到这儿,说几句,道几句,鸡撒了,人散了,威风显了,好人当了,两边只能暗地结仇,湿不了自己的袜子,也泥不了自己的鞋,没料到,一插手又这么难缠,而且还有点要把小事儿闹大的趋势。他想:看样子,退是不行了,这伙子中农不会让自己退,这伙子孩子、女人也不会让自己退,干脆,闹到乡里去,把李世丹扯进来得啦!他听到焦克礼说的那些话,觉着这个毛小子的气焰实在让他难忍,一股子无名的怒火就冲上来了。他朝四周看看,没看到一个顶事儿的干部,也没一个心眼儿多的老贫农,胆子更大了,就用一种外软内硬的口气问焦克礼:“克礼,你开口一个行政领导,闭口一个有话对你说,你都把我给闹糊涂了!你到底是当了什么干部呀?”
焦克礼一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用手一拍胸膛:“东山坞第一生产队代理队长!”
马之悦故作惊讶地点了点头:“噢,已经选了?瞧,我还不知道哪!我真有点儿官僚主义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使劲儿撩拨弯弯绕这伙子人。
弯弯绕立刻插上来说:“多会儿选的?反正我没有投票。”
马大炮也喊了一声:“我也没投票!焦克礼,是谁封的你呀?”
焦克礼说:“党、群众!”
焦二菊马上带着大伙儿喊:“我们!”
“对啦,我们大伙儿!”
“谁敢不承认!”
弯弯绕说:“你们封的他,就让他管你们去吧,管不着我们!”
马大炮说:“对,他就管不着我们中农户!”
马之悦假装为难地摊开两只手说:“瞧瞧,我们的工作真有点不周到……”
焦淑红朝马之悦跟前逼近了一步,质问他说:“克礼代理队长,党支委讨论过,社委会研究过,贫下中农代表会通过的,还不周到?你说怎么才算周到?你是安心挑拨事儿是怎么着?”
马之悦这下真火了,再也顾不上装腔作势了、冷冷一笑说:“你们瞎吵吵什么?这是我们党内的分歧,你们了解吗?独断专行的事儿就不能算数!……”
年轻人一齐喊了起来:
“你说清楚,谁独断专行了?”
“党支委和社员说的话不算数,你一个人说话算数吗?”
乌之悦也大声喊叫:“你们还瞎吵吵哪?我看你们全都让人家拉进了小集团!这次东山坞的清洗,上级很快就要处理!你们明白吗?”
“谁搞小集团?我们搞的是大集体!”
“我们清洗的是坏蛋、狗腿子!”
这边一开始吵闹的时候,河边的南坎上就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萧长春,一个是韩百仲。他们是在村南口碰上的。两个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小菜园子里因为外边日头很毒,他们就到萧老大那个看菜的小棚子里商量开了。萧长春把李世丹对东山坞问题的态度、说法,详细地传达了一遍;韩百仲听了,不光没有急躁,反而一点也没觉着意外,也把韩百旺的顾虑跟萧长春说了。他们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办法有几个,可是拿不定主意用哪个更有利。韩百仲主张再写信催县委快决定,或者亲自跑一趟;萧长春觉着,材料刚送走,应当让县委从容地研究一下,不要催得太紧。韩百仲又提出暂时不撤马之悦,但是应当把他的坏事儿揭揭,斗争他一下,萧长春觉着,县委没批下来,还是应当按组织手续办事。两个人正为找不出更妥当的办法犯愁的时候,小桥头上就吵起来了。两个人赶忙从小棚子里跑出来,站在南坎子上观战。
韩百仲听了马之悦这句挑战的话,就要往下闯。萧长春拉住他说:“等等,再看看。”
韩百仲说:“还看哪,蛮横的没边儿了!”
萧长春点着头说:“好象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韩百仲说:“看他那神气,肯定是跟李乡长通了气儿,要是没有撑腰的,心里没那个底儿,他这会儿敢公开这么叫唤吗?”
萧长春说:“可能。”
韩百仲说:“咱们要是服了李乡长,正好给他长了精神,减了咱们的威风呀!”
萧长春胸有成竹地说:“不,决不能这样。我们既要不违犯组织手续,也不能放松原则斗争。”
韩百仲问:“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呢?在这紧要关头,就需要党支部书记当机立断了;是忍让,还是斗争,是退守,还是进攻,全在一句话决定了!
萧长春的心里翻江滚浪一般。他把马之悦在这一阶段所犯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一件一件地缕了缕,越缕越气愤他也把昨晚上那个贫下中农会议上所谈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想了想,越想心越热。一个共产党员,面对着马之悦这个坏蛋的反扑和挑战,还能忍耐吗?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打下他的气焰,说不定还会给农业社带来多么大的损失!他考虑到这儿,又想起昨天马之悦在集市上跟富裕中农煽风点火的事儿;看样子,这风是煽起来了,这火是点起来了,弯弯绕头两天还夹着尾巴,一下子又翘起这么高;马大炮更是这样,从打投机倒把那件事儿揭开,他就“闷”着,今天为了使碾子,老毛病又犯了。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这儿了,反击马之悦,就能使落后的富裕中农收敛一点,不然就要大抬头……对,不能犹豫了!
他坚决地对韩百仲说:“这样办不宣布撤他的职,也不在会上公开揭发他:咱们先开党内的会,狠狠地敲他一顿!”
韩百仲拍着手说:“好!长春,你不怕李乡长知道了批评咱们抗拒他呀?”
萧长春说:“不怕。只要我们一心为革命,没有一点儿私念,还有什么怕的?处理一个干部,要经过上级批准,在什么样的倩况下,我们也得遵守;可是我们掌握确实的材料之后,开展党内批评斗争,这是组织生活,我们支部完全有权利决定,这不会违犯什么!” 韩百仲高兴地想把萧长春抱住:“对,对!斗争吧!”
萧长春拦住他,又把自己刚才想到的问题简要地说了一遍:“您看,事实又把我们教育了:对中农光团结不斗争,真是团结不住呀!”
韩百仲说:“你想得对。我看哪,咱们就一块儿敲敲他们!”
萧长春说:“这不是一回事儿,得分开进行。这样吧,另外召集一个小会,专门整弯弯绕……”
韩百仲说:“行,这个会就交给克礼他们开吧。让喜老头给他们掌掌舵,一定能开好。”
这时候,小桥头上的斗争更加激烈了。
马之悦高声喊着:“焦克礼,我告诉你,你怂恿无知的青年,反抗领导,歧视中农,你的罪可不小!你不用屎克郎跟着屁哄哄,有你的苦吃!”
年轻人一齐朝他开火:
“谁反抗领导、歧视中农了?他放鸡糟害集体财产,还要给他磕头吗!”
“不许你侮辱我们,你才跟着屁哄哄!”
“你的罪够抬筐抬了,还不老实点呀!”
焦二菊说:“算了,没工夫跟他磨嘴皮子,克礼,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有法儿让他变去吧!”
焦克礼说:“对!弯弯绕放鸡破坏生产,有意闹纠纷,不能不处置!把鸡全都给我送到大庙关起来……”
马之悦叫喊:“敢!我看你们谁敢动?给我放开,马上放开,向马同利赔情道歉!”
焦克礼说:“做梦去吧!走,把鸡送大庙去。弯弯绕,告诉你,今天你不认错,不包赔农业社的损失,不向社员赔情道歉,不能饶了你!”
年轻人提着鸡,拥过桥头。
弯弯绕和瓦刀脸女人一见马之悦压不住阵脚,反而把事情闹大了,就死皮赖脸地发起疯来:男的叫唤,女的哭嚎,闹成了一团。
马之悦这回让人家给一摊两截儿,更觉得下不来台,追上焦克礼,一把扯住领口:“走,上乡!”
萧长春已经跳下南坎,奔了过来,冲着马之悦喊:“放手,别在这儿耍流氓!”
马之悦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了手,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灭了,变成了一个“怕”字。他故意装作生气地对萧长春说:“萧支书,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太任性了,太不照顾影响了,你得说说他们呀……”
萧长春冷笑一声:“你不用倒打一耙,”又冲着年轻人说:“你们做的很好。对那些破坏集体,破坏农业社,死心要走资本主义的人,就是得坚决斗争。同志们在这一段的阶级斗争里,全都受到了锻炼,全提高了!对错误的东西一定得抵制,在反对派进攻的时候,必须挺起胸膛来。同志们,看到了吧,斗争真尖锐,真复杂呀! 咱们大伙儿还得提高警惕呀!”
当事的年轻人和看热闹来的社员们,从支部书记这些话里得到多么大的鼓励呀!
马之悦气急败坏地喊着:“好,好,你这支书简直是不分是非了。咱们一块儿到乡里找领导,找李乡长,我不能让你们破坏党的政策,不能……”
萧长春说:“上哪儿都行,咱们得先把支部这道手续走完!”
韩百仲说:“你吓不住人,也逃脱不了!”
马之悦又喊着:“你们不敢去也不行,我去!”喊着,就要走。
萧长春大喝一声:“站住!”
马之悦停住了:“你要怎么样?”
萧长春蔑视地哼了一声:“快收起你的威风吧!”又宣布说:“我们马上开支部会!”
马之悦蒙头蒙脑地问:“开,开什么会?”
萧长春回答得直截了当:“开批评你的会!”
“我不参加!”
“强迫你参加!你就是宣布从这会儿起退出共产党,这个会也得开!”
马之悦急眼了,一跳老高:“我不服,我要上告!”
萧长春说:“开完会,你随便上哪去告。我们给你开介绍信!”
马之悦象一根木桩子似地钉在那儿了。
萧长春把焦淑红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话儿。
韩百仲也把焦克礼叫到跟前,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又大声宣布说:“克礼,马同利放鸡糟害社里的庄稼,还无理取闹,也得开个批评会。这件事情,由你处理,马上就处理!”
焦克礼响亮地答应一声,又对焦二菊、韩德大他们说:“把这些鸡暂时都送到大庙去。”又转过脸冲着弯弯绕说:“同利大伯,你先回去想想,一会儿我就要找你,认错了,好办,不认错,开全队的大会批评!”
第八十七章
东山坞的三个党员,一齐走进河边小菜园的棚子里;每人又找到每人的合适地方坐下了。
他们就象都在作战前准备那样,望着棚子外边的翠绿的蔬菜、金黄的菜花、飞舞的蜜蜂、鸣叫的小鸟,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儿。于是,这儿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萧长春要在纷纭的思绪里缕出一条线来。他想;这场斗争,不是为了帮助马之悦改变什么错误的问题,这个人铁了心,坚决跟党为敌,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萧长春再不能对他抱什么幻想和希望,这是有他没党,有党没他的斗争,一定要斗倒他,狠狠地把他那反党的气焰打下去。因此,也就需要干干脆脆,速战速胜,不必跟他纠缠皮毛细节……
马之悦也要在杂乱的思绪里缕出一条线来。他想:看样子,萧长春这小子要跟自己动真的;这样突然而来,很明显不光是因为昨天孙桂英的事儿,也不是今天捉鸡这件事儿,而是在乡里挨了李世丹的碰,跑这儿往自己身上撒气来了。不能给他软的,也用不着跟他绕了,就跟他刀对刀、枪对枪干一家伙,让他有法儿开台,没法儿收场……
韩百仲也象闪电般地想着一些他认为是最重要的问题,好开台揭发马之悦。
马之悦忽然抖了抖精神,故意问:“我说支书,咱们这个会,是什么内容?”
萧长春也大声说:“就是一个内容:对你开展批评,你对自己要自我批评!” 马之悦说:“好吧。我说支书,我可有好多问题,你若让我先提,你也得马上回答我!”
萧长春冷冷一笑说:“这是党的会议,每个党员都有发言权,对你也一样。你就放开提吧,全抖落出来;我们都准备好了,正要回答你!”
马之悦被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气,闹了个倒憋气,声音不知不觉中减了几分锐气,说:“依我看,咱们东山坞党支部的问题不容易弄清楚……”
萧长春说:“能弄清楚!下午开不完,咱们晚上接着开,一天不行,两天,一定开个彻底!”
河水在桥下奔流,麦浪在河边翻滚,六月里火红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明净的天空,把那金黄色的光芒从棚子门口投进来…… 东山坞两种对立势力的代表人物,经过长时间的周旋和酝酿,这会儿开始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斗争;流水、麦浪和阳光,将把它记载下来,永不磨灭地传给这块土地上的后辈子孙们,让他们作为宝贵的经验、沉重的教训保存着,经常记住长辈们的光辉的斗争历史……
萧长春蹲在用土坯垒的火炕上边,两只愤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那个秃头顶,那双小眼睛,那个能把木头人说活、能把晴天说下雨的万能的嘴巴,他是多么熟悉呀!这个秃头顶的马之悦迷惑过他,就象迷惑过东山坞的许多人一样;这个秃头顶的马之悦玩弄过他,就象玩弄过东山坞的革命事业一样。他痛苦地想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l 这个投机分子竟然在自己的队伍里鬼混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有人闭着眼睛,甘心情愿地受着他的迷惑和玩弄,这些人里边,甚至还有一个领导人物李世丹!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马之悦参加革命那会儿动机不纯,或者你过去干过反党的勾当,那么,十几年革命的斗争,斗争的胜利,胜利的前途,都不能给你马之悦一点教育,一点影响吗?你不光没有痛改前非,反而越来越猖狂,从暗搞到明干,如今已经赤裸裸地站在反党、反社会主义那一边了!阳关大道你不走,死心要往绝路奔,党和同志们已经尽到责任了,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
马之悦坐在炕沿下一块圆滑的石头上,两只仇视的眼睛,不停地在萧长春身上溜。在这转瞬之间,他那肮脏的胸怀里,也泛起了一层层浑波浊浪。他奇怪。当年,他看出投靠共产党有利可图、有势可贪的时候,他钻进来了;这十年里边,他就象唱古装戏的演员那样,场场都要描眉画脸儿,又象一个剃头匠那样,回回都要磨蹭着刀刃儿;可以说,他是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干了这么多年,付出了他认为应当付出的“本钱”,于是,他得到了要得到的东西,钻进了党内,还“抖”了几天。使他伤脑筋的是,他想独霸东山坞,想在这个地盘为王的计划一开始,对手就不断地出现。先是焦克礼的爸爸焦田,马之悦耐着性子把焦田磨走了;后是韩百仲,马之悦用他那有软有硬的手段,把这个石头般的硬汉子磨烦了;又从地里钻出一个萧长春。他真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萧长春,竟逼的他走投无路,逼的他不能不大现原形,不能不最后跟共产党分手!
他想:你萧长春不就是个穷要饭的出身吗?你不就是个扛过枪杆子的吗?你不就是个赤乎空拳上阵,抢到支部书记这个牌子的吗?你到底儿有多大本事,想把我马之悦置于死地?请问,大鸣大放的事儿你真不知道吗?要变天的消息,你就一点儿也没有闻到吗?马之悦估计:萧长春对这一切都知道了,萧长春这么硬拚,是想抱住农业社这棵死树不放,还想让它长出果子来;他知道,他那号人一变了天,离开了共产党,是吃不着香甜的了,他在作垂死的挣扎!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子,你的命运注定了!
萧长春经过几秒钟的思索之后,立刻又抖起精神。他见韩百仲坐在他的身边,在等他开口,就庄严地宣布说:“我们现在开会了!这是一个极不平常的会,这是一个保卫社会主义的会。这个会,其实已经开了好久,从马连福这杆枪,在干部会上放出第一颗子弹那天开始,我们这个会就在进行着,到了今天,只能说是一次小小的阶段总结,我们还得开下去!……”
马之悦听着,觉出来势不善,可是他心里又往好地方盘算:别看萧长春叫嚷,他没有抓住什么把柄,顶多不过他们对土地分红、倒动粮食的事儿有点怀疑;加上昨晚上孙桂英那边露一点风声;前一个,只能是怀疑,后一个,只能是生活作风问题,怕不着他……
马之悦这么想着,没等萧长春说完最后一句话,马上就开口,要来个先发制人:“萧支书,刚才我说了,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得……”
韩百仲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马之悦,你忙什么?你是这个会议上被批评的对象,你得听我们的!”
萧长春说:“我看哪,这样子开始咱们的会议也好。就先让他说吧。马之悦,你撒开往外抖落,别留着;留下来,对你可不利呀!百仲同志,咱们都耐心一点儿,听听反面的东西,也是有好处的!”
马之悦想,得找个萧长春最没法儿回答的问题先扔出来,把萧长春拿下马,随后再乱打一气,搅乱他的部署。他心里转了个圈儿,就跳着脚,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地喊道:“我先问问你们二位,是经过乡党委,还是经过县委批准的,撤了我的职?你说,你说呀!”
萧长春也陡地站起,马上回答:“这个手续还没办,哪儿也没批准。我倒要问问你,你自己把你自己撤了没有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农业社的副主任是搞社会主义的,你马之悦这个副主任搞的是什么主义吗?这一段你都干了多少是跟搞社会主义沽边儿的工作,你汇报汇报!”
这句话象在马之悦嗓子眼噎了一块干悖悖,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我干的工作多啦1 你先别问我,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让你回答哪!”一枪臭火了,又换了一把:“为什么你们撤换会计、安排队长不经过最后决定,不等每一个领导都赞成,就偷偷摸摸地换了?这是什么问题?”
韩百仲说:“谁偷偷摸摸了?这是党、团支部、社管委的多数研究的,又跟贫下中农代表一块儿决定的,是在社员会上宣布的。你怎么胡说八道!”
萧长春说:“百仲同志,您用不着跟他说这些,他要钻的空子根本也不在这儿!”又转脸对马之悦说:“你说说,社管委讨论干部安排的会议,你参加了没有?”
“参加是参加了,可我反对呀!”
“你一个人反对,支委会和多数人就不能决议吗?” “什么多数人,什么决议?我看是独断专行!”
“马之悦,你说轻了吧?”
“什么说轻了?”
“刚才你跟一伙子年轻人都敢说我们搞了一场‘清洗’,为什么在党的会议上又不敢说了呢?”
马之悦在会议一开始是想要这么说的,因为前一个问题碰回来之后,他不得不讲一点儿分寸,既已点破,也只能说了:“怎,怎,怎么不敢说,就是有清洗嫌疑……”
萧长春冷笑一声说:“你还用‘嫌疑’这个词儿干什么呀?告诉你,我们这叫纯洁组织,我们要把我们的组织搞得干干净净的……”
马之悦这下子可抓住了,大声说:“不管你用什么诃儿,反正你搞清洗了!好哇,你是什么党的支部书记,敢搞清洗,你好大的胆子呀!”
萧长春挺胸脯子说:“中国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真真切切,一点儿假都不掺;真理在手里,一切按着组织手续办事儿,没有什么藏着的、掖着的,所以胆子也就大!”
“共产党兴搞清洗吗?”
“纯洁组织也叫‘清洗’吗?你说说,我们要是任凭那些坏东西乱钻、乱搞、乱破坏,不就亡党亡国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就奇怪了!你怎么会不明自这个呢?我们党是要纯洁的,我们的组织是要纯洁的,不容许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混,混进来了,就要坚决彻底地铲出去,一丁点儿也不留!还有没铲出去的,那是因为我们一时半刻没有把他看清楚,并不是说我们允许他们在里边混下去。总有一天,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铲个干干净净!”
马之悦觉着再纠缠这个题目对自己没有好处,就改变腔调儿说:“不论怎么着吧,我总是一个老党员,总应当给我留一个站脚的地方呀!可倒好,连处理几只鸡的权利都没有了。当着那么多的人,又是批评,又是斗争,往后我还怎么在东山坞站脚呢?你们说句良心话,我马之悦这十几年,是抱着枕头睡大觉了,还是端着脑袋革命了?”
萧长春说:“你是个老党员不假。老党员更应当懂得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吧?你怎么不想想,照你这样闹,党又怎么在东山坞站脚呢?社会主义又怎么在东山坞站脚呢?富裕中农不遵守社里的规章制度,你不跟他斗争,反而给他撑腰你把党内的分歧随便在外边乱说,光为这个,不就更应当狠狠地批评吗?你要组织讲良心话,我看,你自己要是讲良心的话,这个问题不是比别人更清楚吗?十几天以前,王书记让你从根子上想一想自己,你没想吗?”
马之悦被萧长春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无言答对,又接着他刚才的话进攻了:“我马之悦把脑袋掖在裤带上,出生入死,跟党搞工作;党能有今天,我马之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是你们现在这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萧长春,你这么挤我,打击我,你就不觉着惭愧吗?”
萧长春打断了他的叫唤:“有功有罪,咱们要算的!就凭你这一套话,就是向党进攻,就是造罪!你说对了,我是有点惭愧,惭愧的是没有及早看清你,没有及早把你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揭开、斗争倒!”
马之悦又拍屁股又跳脚:“什么,什么,谁反党、谁反社会主义?”
韩百仲也跳起来说:“马之悦,我告诉你,你别总把组织当瞎子,把别人当傻子。我们早就把你看透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就是你!今天就是要给你脱裤子,才开这个会,你叫唤就拦住了?”
萧长春继续说:“我们团结贫下中农和积极分子,为的是把队伍组织的更坚强,保卫社会主义,打退你们的进攻,我们搞的是大集体,这是光明磊落的。你想倒打一耙,用一些歪词儿、邪理儿,就能把我们吓住吗?咱们较量的回数不少了,别再迷着心了,快快收起你这一套把戏吧!”
马之悦满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又挣扎地叫喊:“我也不会让你们吓住!我马之悦是久经大海难为水的人,比你们厉害的人我经的多了!”
萧长春说:“算了吧互你能混进来,是因为你会描眉画脸儿,会耍阴阳手腕儿,大家一直还没有把你认清楚;这一回,你的尾巴全露出来了,再也混不过去了!”
韩百仲说:“你露了尾巴,大伙儿也擦亮了眼睛,这回你算混到头儿了!”
马之悦把这两个对手看了一眼,稳了稳心,鼓了鼓劲儿,说:“是白的,黑不了,是黑的,白不了。再多几张嘴,我也不怕,”说着,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拿来!拿来!你说我反党也罢,说我反社会主义也罢,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来!这一回,你要是不来真的,萧长春,咱俩没完!”
韩百仲说:“真凭实据多得很,你别当我们这是诈唬你!支书,给他摆摆!”
萧长春说:“他不是说有好多的问题要提吗?提得太少了,还是让他提问题吧!”
韩百仲命令马之悦:“提吧,别存在肚子里变了蛆。快点!”
马之悦气急败坏地摇晃着脑袋:“我不提了,我全都看透了……”
萧长春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没有说的了!”
马之悦说:“有,我也不说了。说顶个屁用?你们是串通一气,要整我!”
萧长春说:“对,正是要整你!你逼着我们下了决心,再不跟你斗争就要犯罪了!你不说就不说,不是我们不让你说,是你不敢说了!”
韩百仲说:“他不说,咱们说!”
萧长春从炕上跳下来,朝前跨了一步说:“马之悦,我现在要对你提问题了:弯弯绕这几个富裕中农闹土地分红,全是你主使的!你现在坦白交代!”
“胡说!拿证据来!”
“当然有证据!我从工地上回来的头一天晚上,你把富裕中农找到马连福家,专门商量土地分红,你还亲自找过马子怀,是不是事实?就在马连福家开会的那一天,你写信给我,闹土地分红的事儿,你只字不提,想把我稳在工地上。是事实不是?你说话呀!” “你说吧!”
“当然要说。你勾结奸商,私贩粮食,破坏国家的统购统销政策,坦白吧?”
“谁证明?跟谁勾结了?”
“证明人多的很!焦振丛在小河边上亲眼见到你!跟谁勾结?跟县城里的汉奸范占山!”
马之悦打了个寒战。
萧长春继续质问他:“放假的头天晚上,地主马小辫到你家干什么去了?你把富农马斋、商贩瘸老五,还有一伙子富裕中农召集到柳镇小茶棚里,又策划什么阴谋?”
马之悦又打了个寒战。
韩百仲插了一句:“你摆下美人计,怂恿孙桂英拖干部下水,反过来又要强好孙桂英,你们弄巧成拙,让马立本把你捉住了,你反过来又吓唬孙桂英,这叫什么玩艺儿呀?”
马之悦叫起来了:“没这种事儿!”
韩百仲说:“你想把焦淑红铲走,有这种事儿没有?”
马之悦说:“天哪,这是从哪儿说起哟!”
韩百仲说:“你全不认账呀?我把焦振茂叫来踉你当面对词儿!”说着就要往外走。
萧长春拦住他说:“等等。我们还是先在党内进行,给他留点转变的余地。马之悦,告诉你,你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瞒不住人的,早有一本子账给你记着。你的所作所为,实实在在地证明了你不光不象个共产党员,不象个干部,已经完全堕落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
马之悦仰面朝天嘶喊:“陷害人呀,陷害人呀!”
萧长寿说:“你不用再拿着尿片子遮着脸了,赶快扯下来吧!告诉你,现在就低头认罪还不晚。好好坦白,好好交代,低头认错,重新作人,我们还是欢迎的,你还是有前途的。往上走,还是往下溜,全由你自己挑了!”
韩百仲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你常说的,这回你得冲着它想想自己该怎么办了。”
马之悦拍着胸膛说:“哎呀呀,越说越玄了,你们也不睁眼睛看看,拍着胸口想想,我马之悦堂堂的老党员,能办出这种事儿吗?”
萧长春说:“你已经办了!”
“我,我为什么要办这种事呢,我疯了吗?”
“你没疯。再给你剥开说吧!这几年我们在农村一搞社会主义,你就觉着在共产党再混下去,对你升官、发财、在东山坞继续钻空子不行了,再为非作歹吃不开了,你就想拖住东山坞的后腿,把这辆大车陷在泥沟里不动窝,你好稳稳地坐在上边等机会。今年麦子一丰收,农业社越来越巩固了,你觉着拖住不行了,就生着法儿往轴辘底下塞石头,一块一块地塞,想让这辆大车翻了。刚才你提到‘清洗’,实际上是你在那儿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搞清洗,想把所有拥护社会主义的人都洗掉,这就是你所作所为的目的!这几天,你又闻到了歪风,你的胆子更大了。告诉你吧,马之悦,你那美梦成不了!社会主义的根子在农村扎到每一个贫下中农的心里边去了,谁也拔不掉它;共产党跟人民是血肉相连的,谁也分不开它,不信,你到东山坞街上喊一声‘打倒共产党’,我可以说,连三岁的娃娃都得起来跟你拚命!不论城市、乡村,到处都是保卫社会主义的战场,所有人都是战士!这一点你可千万要想清楚、看明白,不要用邪心妄想,骗自己。我说呀,你还是快收回你的野心吧。这样胡干下去,只能是自找苦吃,毁掉的是你自己!”
马之悦感到头昏脑胀,从脚心往上凉着那冰凉的汗珠儿,从头顶上往下滚。他还在叫喊:“告诉你,你说的这套话,跟我边都不沾,鬼都不会信!我看透了,东山坞我是呆不成了,你们把我看成是眼中刺肉中钉。从哪儿打扫这么多屎盔子、尿盆子、裹脚条子、臭袜子,全都往我身上扣!真毒哇,真厉害呀!不让我呆我不呆,惹不起你们,我还躲不起吗?我情愿含一辈子冤枉,总有一天会见天日的!”
萧长春说:“这些东西全是你身上长着的,哪是别人打扫来的呢?你对党犯下罪,你得偿还!想不呆在东山坞了,这不是你心里话,吓不倒我们;就算是真的,你想逃避应得的惩罚,那是办不到的!”
韩百仲说:“对啦,你想闹一闹,躲一躲,就逃过去了,过后再接着干坏事儿,是不是?没那日子了。我们要是再不跟你斗争到底,对党就犯罪了!”
马之悦象霜打窝瓜秧。他这会儿想,如果手里边有一颗手榴弹,一拉弦,咱们一块儿全完蛋!他没有手榴弹,就是有的话,他也不会真干。他想;自己的出头之日并不远,李世丹已经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了,为什么死呢?小子们,等着有一天,老爷收拾你们吧!
萧长春又蹲在炕沿上,说:“不管他听不听,咱们一定要说。都坐下,接着开!”
党支部的批评斗争会在菜园的小棚子里继续着。
第八十八章
焦克礼、焦淑红和马翠清三个伙伴,离开了桥头,一边商量着地往村里走。他们又生气,又解气,又高兴,又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沉重。党支部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很不好办的:又要团结,又要斗争,又要坚决,又不能过火,这是多么复杂呀!不过,在这些年轻的战士来说,经过这么一场面对面的较量,尝到了斗争的滋味儿,心里边多少也有些底儿了。
他们按着韩百仲的指示去找喜老头,让老人家帮他们出主意,到底应当怎么处理弯弯绕掀起的这场风波,又怎么掌握火候? 喜老头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发生变化了。说来有点怪,给喜老头送信的人是马子怀的女人。马之悦一出场,她就溜了,转了好几个地方没有找到萧长春和韩百仲,最后才想到这个老贫农。 喜老头正往这边走,他的后边跟一群人,有狮子院的福奶奶、志泉媳妇,还有马长山这一伙小组长。他迎着三个年轻人,看着他们的脸色,问:“怎么,收场了?”
焦克礼说:“也没算全收。您知道了?”
喜老头点着头说:“唉,都怪我没有估到这一步。快说说,怎么收的?”
三个年轻人又把这场“鸡的风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焦淑红说:“百仲大叔把处理这件事儿的权力全交给克礼了,您看怎么办好呀?”
马翠清也得意地说:“这回咱们队长可抖了威风,我看还得使劲儿抖抖,喜爷爷您说呢?”
喜老头说:“对,咱们也趁热干!克礼呀,你先说说,怎么一个干法好呢?”
没容焦克礼开口,几个小组长就嚷嚷开了:
“要干就大干!”
“开群众会,斗争他!”
“咱们这个队数他调皮,有个机会还不整整他等什么呀!”
马翠清说:“你们别乱动嘴,让队长说,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咱们听队长的。”
焦克礼摸着后脖梗子说:“大干好还是小干好,我也拿不定主意了,还是喜爷爷您定弦吧。”
喜老头想了想:“哎,克礼,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小干,后大干……”
焦克礼问:“怎么样小干,又怎么样大干呢?”
喜老头说:“我估摸着,弯弯绕这个家伙气没出,也许因为马之悦在支部一挨整,他又收起一点儿来;也许来个破罐子破摔,还跟我们拚。咱们先开个干部和社员代表会,让他检讨,他要低了头,就罢了,这是小干;要不低头,再开社员大会,让大伙儿评理,这就是大干。”
焦克礼说:“好,好,就先小干一下子试试吧。”
这伙子年轻人也觉着喜老头的主意好,也都很赞成。
焦克礼说:“我还有一个想法,也让那些落后人旁听一下,受点教育。我先去通知弯弯绕,马上就开。”
焦淑红拦住他:“你亲自去好象给他下气去了,派个人叫上他就行了。”
好几个年轻人抢着要去。
焦克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我看哪,还是让马翠清去合适。”
马翠清问他:“我怎么合适了?”
焦克礼说:“百仲大叔说,对这样的中农,要又团结又斗争。搞团结,马长山去妥当;搞斗争,你出马妥当,因为你厉害!”
马翠清“呸”地唾了一口,转身就跑了。
这工夫东山坞又热闹啦!人们不光知道了“鸡的风波”,也知道了新队长要开会斗争弯弯绕。村子里好多人家的门口外边都有一堆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儿。焦二菊的勇敢,焦克礼的威风,年轻人的气势,成了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甚至于那个胆小自私的韩百安,今天都受到这件事儿的振动,表现也有一点儿反常。
他正在焦淑红家的屋子里,跟焦振茂老头子议论着这件事儿:“同利往外放鸡,是不大相当……”
正在翻“文件”包儿的焦振茂,一边翻着一边说:“不是不大相当,是太不相当!”
韩百安说:“我也是这么说。庄稼长这么好,粮食都到了嘴边上,让鸡祸害,也造攀呀!”
焦振茂说:“这是安心破坏集体。你等我找一找,看看政策条文上规定着这是什么错误,得给他个什么处罚。”
韩百安说:“马主任总是懂得政策条条呀?我当他得说说同利呢!唉……这一手又没办对。”
焦振茂说:“他不对的地方可多啦!就拿……”
韩道满不声不响地进来了:“爸爸,队长让您去参加会哪!”
韩百安问:“又开什么会呀?”
韩道满说:“要批评弯弯绕!”
韩百安说:“你去得了。”
韩道满说:“不行,这会,我可不能代替您。您快点儿去吧,在大庙里。”说完就走出去了。
焦振茂说:“让你去就去吧,到那儿说点公道话,把刚才你说的,说说就行了。”
韩百安赶紧摇头:“这话我只能对你说。”
焦振茂说:“哎呀,你怎么连公道话都不敢说呀?”
韩百安叹口气,想起刚才在羊栏萧长春对他讲的那一套话,“唉,当一个好庄稼人真不易呀!”
焦振茂说:“别唉声叹气的了,咱们两个一块儿去;你不敢说,我替你说。”说着,下地穿鞋,拉着韩百安往外走。
出了大门口,韩百安嘱咐焦振茂说:“大哥,到会上,咱们还是各人说各人的吧,你别替我提,好不好?”
焦振茂笑了:“瞧你怕的!我还能拿你当垫背的呀!”他们穿过胡同一下沟,就见碾子那儿好多妇女围着马子怀的女人。那边响着妇女们特有的那种“唉”啦、“哟”啦的声音。
马子怀女人是这件事情经过的目睹者,人们当然都要跟她打听消息。她乐意说,说得简单,也不加过多的评论。她说:“人家都说女人胆子小,焦二菊胆子可真大!什么也不怕。”
五婶说:“谁说女人胆小,得分对什么事儿。弯弯绕的鸡吃社里的麦子,就是让我这老太太遇上,我也得这么跟他干!我不一只一只地都给敲死才怪哪!”
马子怀女人说:“我在一边看着,都吓得直哆嗦——嘻嘻!”
五婶说:“你心里边要是搁着农业社,胆子也就大了。不信就试试。”
马子怀女人觉着这句话是说到自己的病根了,马上扭转题目:“唉,光胆子大也不行。你们没瞧见人家二菊那股子冲劲儿!那只长着翅膀的大公鸡都跑不过她。”
接着,她把焦二菊怎么追鸡,怎么赶鸡,又怎么在河边上把那鸡按住的,说了一遍。
又是一阵“哟,哟”、“啧,啧”的赞叹声。
淑红妈说:“哟,二菊真象一个独拦天门阵的穆桂英!”
五婶说:“哎,要我看哪,就是穆桂英见了咱们女社员,也得甘拜下风!”
马长山的小媳妇一向不多言多语,也插了一句:“咱们东山坞的青年真叫棒!”
马子怀的女人说:“嘿,威风极啦!”
淑红妈问:“听说克礼也挺勇的?”
马子怀的女人说:“他去了,我就走了……”
五婶说:“把你吓跑了?”
马子怀的女人笑笑。她不敢当着众人说自己去给喜老头送信儿去了,甘心当一个无名英雄吧。
福奶奶走过来了:“大嫂子,侄媳妇,你们都是开妇女会的吧?走吧,还要开。”
五婶问:“不是说要整弯弯绕吗?”
福奶奶说:“那是两码子事儿。咱们还是开咱们的会。”
五婶说:“哟,我想参加整的会呀!”
福奶奶说:“都在大庙里,能听见。”
于是,妇女们又议论起弯弯绕。
“唉,那个外号是谁给他起的呀,一点儿都不差,真会绕,还死心绕!绕不出去也要绕!”
“这回看他还绕不绕!”
这当儿,弯弯绕正坐在他家院子里的菜畦埂子上“绕”哪!这一回“绕”得非常苦。
瓦刀脸女人站在一边陪绑。
鸡全让人家给捉走了,院子里显得挺空,心里也显得挺空,唉一声,叹一声,又顶什么用呢?
弯弯绕这会儿又是气,又是怕;气的是马之悦逞能也没把鸡要回来,怕的是自己这回可能“绕”不出来,还可能给“绕”进去了。马之悦给拉去开党支部会了,不用说,萧长春和韩百仲一定要猛整他;韩百仲把自己交给焦克礼了,不用说,也得猛整。马之悦这个家伙往回缩脑袋的时候是为自己,往外露的时候也是为自己为他自己,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连跟他相好的马连福老婆都能强奸,他就不会拿我马同利当靶子了?没那事儿!让萧长春、韩百仲两个人一整,保险又要缩回去,得,这就把我马同利搁在浮面上了。焦克礼这伙子小青年,正跟自己窝着一肚子火,可找到机会了,还能轻轻放过去吗?这些人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更不会讲究什么团结中农的政策,也不会怕大鸣大放,更不会想到马志新还要来……
瓦刀脸女人见弯弯绕不吭声,就忍不住地问:“当家的,我都糊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弯弯绕白了她一眼:“什么怎么一回事儿呀!”
“你昨个从集上回来,不是说他们这伙人要老实点儿了吗?怎么好象比先那会儿更硬了!这不叫人糊涂吗?”
“唉,你糊涂,我就清楚啦!”
“马主任,还有咱们妹夫说的那件事儿,怕是瞎嘀咕,没有影儿吧!”
“那倒不会。”
“要是真的,熬几天也就过去了。”
“还熬几天哪,怕是今天晚上就得把我整出屎来了!”
“妈呀,这可怎么办呀!”
“别急,让我再想想。退呢,进呢,还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呢?”
马翠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儿了:“喂,你们二位,马上到大庙开会去!”
弯弯绕抬起头来,瞥了马翠清一眼,又对瓦刀脸女人说:“快去开会吧!”
马翠清说:“你也得去!”
弯弯绕问:“不是开妇女会吗?我还去呀!”
马翠清说:“你参加的这个会是专门为你开的,你不去,这出戏还怎么唱!”
弯弯绕说:“唉,累极啦,一步也不想迈。”
马翠清说:“不想迈步,让大婶子背着你去。”
弯弯绕说:“瞧你这丫头,怎么跟我闹笑话呀!替我请个假吧!”
马翠清说:“请假?你到大庙里跟队长请去,他派我来通知你的。我是公事公办,没闲工夫跟你闹笑话!快点儿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别再等着请了。”说到这儿,忽然觉着自己的“厉害”劲儿还不大够,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说,你可要知道我们的队长焦克礼跟马连福不是一个样儿!这个你是尝到滋味儿了;不痛痛快快地去参加会,还有厉害的哪!”说罢,一转身走了。
瓦刀脸女人小声对男人说:“你瞧,多硬气!”
弯弯绕叹了口气:“可怕!”
“那你就去开会吧。”
“什么开会,要整我1 ”
“你就别去了。”
“不去?那不得整的更厉害了。”
“去也不行,不去也不行,怎么好?”
弯弯绕聋拉着脑袋想了一阵,猛地一拍大腿:“嘿,有道儿走了!”
瓦刀脸女人一见男人神气突然大变,急问:“什么道儿呀?你快说说。”
弯弯绕说:“韩百仲把我交给焦克礼了……”
“那小子真厉害!”
“厉害是厉害。他可是很孝敬他妈呀!”
“你说找他妈……”
“对,我走走这条道儿,准行!庄里庄亲的,谁愿意让儿子在外边得罪人呀!”
“对啦,他妈最老实,最不贪事儿。”
这才叫病急乱投医,投到一个就是救命的活菩萨。弯弯绕赶紧拍拍屁股,颠颠地奔焦克礼家去了。
第八十九章
新媳妇玉珍一直留在场上搭棚子,河边那场“鸡的风波”, 很晚才听到别人说,当她赶到小桥子上,这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了。她急忙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婆婆。
克礼妈听到半截儿,就变了脸色,截住儿媳妇的话问:“闹腾了那么半天,你一直都没在跟前吗?”
玉珍说:“他把我留在场上了。”
克礼妈问:“你说的这些个,都是谁告诉你的呀?”
玉珍说:“马子怀媳妇,还有韩德大。”
克礼妈说:“这两个人说的话,可能不太牢靠了。”
玉珍说:“我再出去打听打听吧。”
克礼妈说:“猪食熬熟了,一会儿你把它舀出来,凉一凉,就喂吧。我去看看。”说着,就朝外走。
玉珍追了一步:“妈……”
克礼妈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喂完了猪,你就于你自己的事儿去,把门掩上一点儿就行了。”
玉珍只好停住,可是心里翻上翻下地嘀咕开了。刚才她乍听到这件事儿的时候,心里边乱了一阵子,怕男人一冒失,处理得不妥当,给农业社、给支部书记惹下乱子;后来又听说一切都平息下来了,还有人当她面夸奖焦克礼如何如何有办法,她也就安定下来了。这会儿,看见婆婆听了这个消息以后的脸色变化,就又紧张起来。
刚过门几个月的新媳妇,跟婆婆熟是熟了,可是对婆婆的为人和心思还没有完全摸清底儿,还不能象对男人那样,眉眼一动,就能猜透对方心里边正在想什么。婆婆知道了这件事儿就急着往外跑,是当成儿子在外边惹下了祸,去教训儿子呢,还是当成儿子在外边受了委屈,去替儿子鸣不平呢?
玉珍越想越呆不住了,打算赶紧喂完猪,赶紧追上婆婆,看看到底儿是怎么回事儿。她舀出猪食,也不管凉热,就倒了半槽子,接着又放了猪。那猪把大嘴往食里一扎,烫得“吱吱”乱叫。
这当儿,克礼妈已经走出了胡同口。她家住在沟北边的最东头,出了胡同,经过农业社的办公室才能到大庙里。东山坞有个特点,不论什么时候,村东头总比村西头安静,村东头也比村西头闭塞,什么事情在西头都乱起来了,东头还不知道个信儿。
克礼妈走过农业社办公室的大院子门口,才看见成堆说话的人和结伙往大庙里走的人。
大庙里闯出了焦二菊,两只大脚一扇一扇的,转眼间就到了跟前。
克礼妈招呼她。“他婶子!”
焦二菊脸上带笑,从眼珠里闪出心里边的得意劲儿,停住应声:“嗳,大嫂子,你……”
克礼妈急忙问:“你们捉的鸡呢?”
焦二菊回手一指:“圈在大庙的西耳房里了。”
“啊,没撒呀?”
“撒?嘿,你说得倒容易,弯弯绕没低头认错就给他撒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呀!”
“没撒就好了。他婶子,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弯弯绕故意反抗领导,存心破坏农业社的生产!昨个,队长明明在会上宣布了让大伙儿把鸡都圈起来,大伙儿全都点头赞成了,他今天偏偏把鸡放出来;捉住手腕子了,还胡搅蛮缠……”
焦二菊把刚才在河边上发生过的那场“鸡的风波”,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克礼妈。
克礼妈听罢,心里安稳了一点儿,又急着问:“弯弯绕在那儿借由头骂咱们农业社,克礼没有白让他骂吧?”
焦二菊更神气了:“白让他骂?他一张嘴,我们十张嘴,他骂一句,我们回他十句!”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揭他的底儿没有?”
“揭了。当时焦克礼就指出他这是破坏农业社生产,有意捣乱。”
“马之悦不承认克礼是队长,他怎么说了?”
“他不承认就行呀?我们社员都承认!”
“我是问你,克礼怎么回答他的!”
“回答得可有劲儿了。马之悦那伙人问他;你这队长是谁封的?克礼把胸脯子一拍:党、群众!”
克礼妈听到这句话,点了点头;喜悦的笑容,立刻出现在一个当妈妈的脸上。
焦二菊完全懂得克礼妈这时候的心情,因为她们都是村干部的老爱人呀!
克礼妈又问:“后来要开会批评弯弯绕,是他自己做的主儿,还是跟长春、百仲他们商量了?”
焦二菊说:“你大兄弟当场就说了,完全由他处理这件事儿。”
“怎么一个开法,他就自己决定了?”
“没有。又跟淑红、翠清她们一块儿找喜老头商量老半天才定下来的。”
克礼妈轻松下来了:“这还差不离儿。”
焦二菊说:“大嫂子,看你这副样子,又是刨根儿,又是问底儿,是有点对克礼不放心吧?”
克礼妈点着头说:“百仲大兄弟讲话,他太嫩哪,当妈的怎么能放心呢!”
焦二菊劝她说:“我看克礼可以保险,你快别总在心里边嘀嘀咕咕的了。”
“唉,咱们都是老于部家属了,都知道一个人在外边办公事,全家人怎么惦记着哪!”
“谁说不是呢!从打长春当了支书,我算省心多了。先那会儿,只要你大兄弟跟马之悦往一块儿一站,我就伸着耳朵听,总怕他们又吵起来!”
“人家还说村干部的女人都拖后腿哪!”
“哼,睁眼说瞎话!谁要当我面说,我不踢他两脚算他走运气!”
克礼妈笑了。
这当儿,一伙子妇女说说笑笑地从她们身后走过来了,又都停了一下,跟克礼妈打招呼:
“大娘,也参加会来了?”
克礼妈点头笑笑。
“大妹子,怪热的,怎么站在太阳地晒着呀!”
克礼妈又抿嘴儿笑笑。
人们跟这位新队长的妈妈说的全是家常话儿,可是,她们又都带着一种不平常的表情。这个对一位“老干部家属”来说,立刻就可以觉察到。克礼妈从自己和别人的经历中得到一条经验:干部在外边受到群众拥护,家里的人也跟着受尊敬;要是干部在外边遭到群众反对,家里的人也照样跟着背黑锅。
焦二菊说:“大嫂子,你快到里边凉快凉快去吧,我还要去找人开会哪!”
克礼妈说:“我先回家去喂猪,换下玉珍,让她早点来开会吧。”
焦二菊说:“你也来助助威嘛!”
克礼妈说:“行。其实,我来不来一个样儿。”她说着,转身往回走。这会儿,这位和善、安稳半辈子的老大娘,才又恢复了常态,不用说那脸色跟刚才大不相同了,就连走路的速度,也比刚才减慢了一半儿。
玉珍哪,你还年轻,你才当了几天“干部家属”,你才遇到过几场风波?你哪里会明白这样一个既是革命者的妻子,又是革命者的妈妈的胸怀的深度呢?你也不会懂得,每一个革命家为革命做出的一点一滴的贡献里,都是群众的力量,而这群众之中,就有他们的家属;他们家属,把私人的感情和对党对集体事业的感情掺合在一块儿,灌注在我们广大基层干部的行动里;他们的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是革命力量的一股重要的源泉呀!
克礼妈不慌不忙地走回来,离着家门口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儿。
“你婆婆到哪儿去了,你能不知道?”这是弯弯绕的声音。
“我没问她上哪儿去。您有事就跟我说吧!”这是儿媳妇玉珍的声音。
克礼妈很纳闷儿;在这个当口,弯弯绕跑到这儿来找我干什么呢?
“侄媳妇,我有要紧的事儿,一定得跟你婆婆说,你替我找找她吧。”
“有要紧的事儿您自己不会找去?”
“我不方便……”
“我更不方便。”
“我替你喂猪,行吧?”
“我们家的猪认人,要是咬着您,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咬不着我。”
“不行。您正锯锅戴眼镜到处找茬儿,要是咬了您,光跟我一个人闹倒是不要紧,我怕您又把这件事儿跟办农业社好不好联在一块儿……”
“哎,你这当媳妇的,怎么没大没小哇?”
“这您可别怪我。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真是,真是……”
克礼妈紧走两步进了院子,大声说:“哟,他大伯,今天怎么有闲空儿串门了?”
正在被新媳妇给“抛”得出不来进不去的弯弯绕,这下可找到“医生”了,连忙迎过来,笑容可掬地说:“放假嘛,没事儿,走走。好久没来这个院子了。”
克礼妈对儿媳妇说:“你怎么不让你大伯到屋里坐坐呀?真是的。”
玉珍撅着嘴,说:“您不在家,我让大伯到屋里坐,谁陪着呀!”
克礼妈说:“你不兴陪着大伯说说话儿?”
玉珍说:“我们不是一家的人,也没有一家人的话儿,我还是留着跟能听懂的人说吧!”
弯弯绕的脸色刚刚转过来,又红了:“他婶子,你听听,听一听你这媳妇多会说话儿呀!”
克礼妈说:“玉珍,不兴没大没小的!怎么不是一家子人了?我看是一家子,应当是一家子。”那声调,那笑容,说是怪媳妇,不如说鼓励媳妇更恰当。
弯弯绕说:“本来嘛,从小我就跟你公爹相好……”那语气,那神态,说是找合阶下,不如说顺梯子往上爬更合适。
玉珍用鼻子哼了一声。
克礼妈带着和善的老人常有的笑模样继续说:“斗地主那年头,你大伯天天都坐在咱家炕头上,门坎子都让你大伯踢破了。”
玉珍很奇怪:“哟,大伯还参加过斗地主哪?”
克礼妈说:“不是斗地主。那会儿,你爸爸不是党里的负责人嘛l 你大伯怕你百仲叔闹过火,又怕你爸爸跟你百仲叔一个样儿,找我给你爸爸吹点枕边风……”
弯弯绕连忙打岔:“我说他婶子……”
克礼妈还接着说:“那会儿,你大伯跟咱们这样的人可亲近啦……”
弯弯绕赶紧说:“对,对,咱们两家就是老交情嘛,这还有错儿!焦田要是在家,保管克礼不会……”
克礼妈有意不让弯弯绕把话打断,又说:“那会儿有坏人背后扇歪风说,耍了大纲(缸)耍大碗,斗了地主斗中农,你大伯听了地主富农的谣言……”
玉珍蔑视地笑了:“怪不得,那会儿大伯就爱听地主富农的话,老毛病还没去根儿哪!”
弯弯绕又要打岔:“他婶子,我说……”
克礼妈还是不让他把话打断:“你大伯耳朵软,爱听没影儿的话。”
玉珍说:“不光耳朵软,跟心里太自私也有关系吧?”
克礼妈说:“你爸爸告诉你大伯:咱们是一家人,你不要偏听外人的,硬跟自己人拧着走!”
玉珍拍着手说:“真有眼光,这句话连现在的事儿都说上了。可惜没往耳朵里听。”
克礼妈说:“听是听进去了。当时你大伯就是坐在咱家炕上,跟你爸爸脸对着脸说的;‘焦田大兄弟,只要你们不斗争我,从此以后,我要跟地主、富农一刀两断。’你大伯还跟你百仲大叔说:‘我要跟着共产党走到死,儿子、孙子都拥护共产党,跟共产党走。’……”
玉珍叫起来:“哎呀,说得多好听,才几年,就全都抹了,也不一刀两断了,也不拥护了;不用说儿子、孙子,连自己都在变着法闹分裂!”
弯弯绕被这婆媳俩一对一口夹在中间,更加出不来,进不去了,跺着脚,使着劲儿喊:“他婶子,我找你有一件重要事儿说道说道呀!你让我张张嘴好不好呀?”
克礼妈陪笑说:“有话咱们屋里说。他大伯,屋里坐,咱们还是一家人哪!”
进了北屋,弯弯绕的屁股一沾炕,就急着抢着地说:“他婶子,刚才闹的事儿,你大概是听别人说了吧?”
克礼妈说:“听说了,听说了。他大伯对孩子办的事儿兴许不遂心,对孩子说的话兴许不入耳,是不是呀?”
弯弯绕深深地叹了口气:“唉,他婶子,针尖麦芒那么丁点小事儿,闹得满世界风沙冰雹,哪值得呀!我说他婶子,你别多心,我可是不跟孩子一般见识!他对我怎么样,看在焦田和你的面上,我还能吃得轻担得重,可是,干什么事儿,得适可而止,到劲儿上就要松一松,别欺负人太过份了,一个庄住着,谁啥样儿,全都知道!”
克礼妈胸有成竹,一进门就看出了弯弯绕的来意;这句话的“吓唬”人的味儿,她也闻到了。和善的老大娘是不会发火耍脾气的,在这一点上,儿子可一点也不象她。不过,她的心地除了善良之外,还有明亮和坚强,这方面母子倒是一样的。她故意不把话儿挤在一块儿说,就冲着外屋喊:“玉珍哪,给你大伯端碗水喝吧,快着点儿呀!”
玉珍从自己屋里提着一只新暖壶进来,递给婆婆又退出去了。
弯弯绕继续用软里带硬的口气,朝这位队长的妈妈进攻:“他婶子,咱们是一个庄的老庄亲,不是一块儿搭一节儿车,一块儿住一夜店,拍拍土,洗洗脸,就各奔前程;所以说,看事儿,不能光看脚尖上那么一点儿,得往远看,都还不老不小,往后的日子不是还长着吗?”
克礼妈仍然带着笑模样。她一边往杯子里倒着水,一边说:“他大伯,你是男子汉,又是能人,比我这个妇道人家精明的多。我懂那么一点半点道理,说出来你听不进去,还会笑话我,我也就不多说了。咱就说浅的吧。克礼是个孩子,革命的事儿用上他了,党支部和穷爷们,把他扶上去了,我这当妈的,不图沾大光,倒也想贪一点小面子。其实呢,他经没经过,见没见过,可有什么大本事呢!这个别人不摸底儿,我当妈的从小把他抱大的,心里边,多少也还有个数儿。”
弯弯绕说:“本事大小,不算个什么,本事大办大事儿,本事小呢,咱们就办小事儿,庄亲爷们都有个担待;最要紧的是得设法儿掌分寸、掂斤两,不要得罪人。这可是一个刚出茅庐的人的根本!”
克礼妈把放下的水杯又端了起来,举到弯弯绕的眼前说:“当干部,办公事,就好象替大伙端着一碗水,不能偏,也不能斜,得端个平平的、稳稳的!”
弯弯绕拍着手说:“这句话全有了。应当劝孩子前后左右都照顾着点儿,不能光顾前,不顾后,光管左,不管右,光想着水,忘了碗,要那样,还不得罪人等什么!”
克礼妈说:“要我看,前后左右照顾着点儿,就是对好的事坏的事都得留点神,都得能分能辨,不能葫芦、茄子一齐数,分不清,缕不明。打个比方说,他当队长的,要是看着有人安心拉农业社的后腿,安心破坏集休的东西,他都不敢说公道话,不能办挺腰的事儿,怎么能不把大伙儿得罪了呢?我的儿子要是那个样子,连我这当妈的也得罪了!”
弯弯绕听出这话不投机,就又从另一边绕了:“果子离不开枝子,瓜儿离不开蔓儿;他婶子,依着我看,什么人,走到什么地步,忘了自己的根本总是不好吧?”
“他大伯,你这句话,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当干部的,当的是哪家子于部呢?共产党的干部;办的是哪家子的事儿呢?社会主义的事儿,这就是根本。我的儿子,要是把这条根本忘了,别看我老实,长这么大我也投有捅过他一个手指头,哼,我不会答应他!”
“我的看法不这样,咱们庄稼人头一条是过日子,不能跟人家吃薪金的干部比,搞什么主义,不把日子过好一点儿,一家老小扎上脖子活不了。千条万条,过好日子是头一条,旁的呀,顶不了饭吃,也顶不了钱花。对孩子,得规劝他把心扑在日子上才行。”
“你说的不对!咱们庄稼人苦也挨过,罪也受过,你大兄弟给人家扛活那会儿,一年拚命干,连克礼我们娘俩都养不了。从这苦里罪里,我懂得咱庄稼人的根本是社会主义了。有人觉着这个社会主义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我们一家六口,都是从心眼觉着这个社会主义不要的话,我们就活不成。千条万条,过好日子是头一条,过好什么日子呢?得过好农业社的大日子。不用说我们这种人家了,就是他大伯你,一解放,先说没有人欺负你,也用不着跑反闹乱,整天担心死活了,就凭这一点儿,就应该把心扑在大日子上……”
弯弯绕觉着话儿越说越远了,也越说越没希望了,就加重了语气说:“我是说,活一辈子,伤一个人容易,为一个人可难,当干部的呢,千万留神,别把路子走绝了!”
克礼妈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可是态度更加坚决:“是呀,象马连福那样当干部的,不听党的话,不办党的事儿,伤了好人,为了小人,不就把路子走绝了!”
“我是近人不说远话,要我看,照克礼这种走法,哼,长远的了吗?”
“在咱们这个队,他走长走不长,得看您了。”
“看我?”
“我也是近人不说远话。他大伯,只要你能照顾照顾克礼,我看他能走长。”
“我照顾?他听我的吗?”
“我让他听你的,他还敢不听我的话吗?”
弯弯绕乐了。心想:女人终归是女人,一通“绕”,把她吓住了,就说:“行1 你把话说到这儿了,不看克礼,我还得念跟焦田的交情哪!我一定好好地照顾他。你就把他找回家来吧,我们爷俩好好唠唠。你可得保证他听我的呀!”
克礼妈说:“他听,我保证他听就是了。”又冲外边喊:“玉珍哪!”
玉珍捂着嘴,忍住笑应了一声:“这儿哪!”
克礼妈说:“跟你大伯走一趟。”
玉珍连忙答应:“暖。”进来了。
弯弯绕连忙说:“我看还是把他找到家里来吧。侄媳妇,辛苦一趟,辛苦一趟。” 克礼妈说:“你们爷俩一块儿到大庙去吧。” 弯弯绕急着说:“唉,那儿人多眼多耳朵多,说话多不方便呀!”
克礼妈说:“他大伯好心好意地要照顾照顾克礼,不是人越多,照顾就越显眼了吗?你到那儿,当着克礼,当着大伙儿,把放鸡吃麦子,把说农业社的坏话,一总来个认错儿,克礼准听你的……”
弯弯绕打个寒战:“啊!”
克礼妈接着说:“克礼一听你的,办了好事儿,群众拥护他了,领导也器重他了,他的道儿长了,你的道儿也长了……”
弯弯绕跳起来了:“闹了半天,我倒让你给绕到里边啦?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克礼妈说:“他大伯不是真心实意要照顾克礼呀?”弯弯绕又气急败坏地坐在炕上了。
玉珍从婆婆手里接过水杯,挺郑重地说:“这一回大伯还不赖,知错认错,往后跟农业社一条心,跟大伙儿走一条路,多好呀!我敬大伯一杯水!”
弯弯绕瞪她一眼。
玉珍说:“润润嗓子,到会上检讨起来,声音高一点儿,大伙儿好听得清楚!”
弯弯绕跳起来,嘟嘟嚷嚷地跑了。
他投错了“医生”吗?没有,这个医生不错,可惜弯弯绕不能“恨病吃药”!
婆媳俩跟出大门口,只见弯弯绕踉踉跄跄地朝大庙那边走去了。
玉珍笑弯了腰。过一会儿,停住笑,哼了一声说:“真会绕,想从后门给克礼使绊儿,做梦去吧!”又扯住婆婆的胳膊,“妈,您可真有两手!”
克礼妈慈祥地一笑:“妈要是没有两手,这个干部家属不就算白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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