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三十三)
第四十三章
东山坞今晚上这个会议是个不平常的会议,会场内外的好多人都受到了它的鼓舞。参加会的那些人不要说了,没参加会的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你瞧,今晚上在街头乘凉的人,在院子喝茶的人,全都议论着这件事儿,全都料想到,随着明天日头升起,东山坞要出现一个新的局面。
唉,也有那么一些人,看到了这个阵势,就像听见洪水的警报那样惊慌起来了。有些人惊慌,当然是意料之中的,比方说,弯弯绕、马大炮,还有那个一天都埋头在地里忙活的马连福。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惊慌,甚至于比上面这些应当惊慌的人还要厉害,还要严重。这一点似乎是有点儿想不到。
这个“惊慌”的头儿,是从沟北边、跟狮子院隔着一条小胡同的那个小院子里发起的。这个小院子的北房东屋里,住着人们常常提到的那个老地主马小辫。
这个才被释放两年的地主,现在还被管制着。不要说萧长春从工地上回来这几天他压根儿没离屋,没出院,就是从打麦子一黄梢,从打“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在东山坞一被人提起来,他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据说,这些日子他又犯了老病根,比过去更加厉害,很有死的可能。要不然,马凤兰决不会轻易到他这儿来。她有理由:亲大伯快要死了,自己从小无依无靠,全是这个大伯抚养,就算是个地主吧,一般人情,人到临终还不记死仇哪。于是,她这些日子走动得比任何时候都勤。
除了这个马风兰常来走动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小铺的掌柜瘸老五,一个是会计的爸爸六指马斋。瘸老五来的少,一个集顶多来一趟,据说他是给马小辫送药的。每个集都从镇上、城里,或者是北京,替马小辫捎药来,送药拿钱,理所当然。马斋来的多些。他家有块白留地在马小辫的宅子后边,一早一晚,加上晌午,都在这儿干活。日头挺毒,汗流的多,口渴的难受,跑家去喝,或是跑到官井沿去喝,全都耽误时间,取个近便,在马小辫这儿喝一口算了。
常言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闻。”马小辫这个人晚清时候真当过挂名的秀才,这几天他真没出门,东山坞的一切新闻他可知道不少;这个人和那个人,那个人和这个人的关系、摩擦,他也都知道。这还不算,村里一切事情的运动,他都是生着法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牵牵线,甘心充当义务的幕后参谋。
王国忠制住了马之悦,贫农、下中农集合一块儿要扭转东山坞的局势这类重大的事件,他当然要知道,当然要过问,也当然先慌张。这些他先跟那个慌慌张张跑来“找水喝”的马斋磋商过了。于是,马斋又兼任传令兵和说客,趁人们都开会,或者都乘凉的空子,慌慌张张地去找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人。
这个六指马斋人们常见到他,人多集众的地方当然少见。他过去总是装出一副挺老实的样子,从打闻到城市里大鸣大放的气味之后,他的活动就多起来了。每天都像游魂似的,这儿打听打听,那儿望看望看;遇到合适、保险的场所,他也说话,说的不多,全靠眼神、手势和莫名其妙的叹息,来辅助想用语言表达的意思。那次柳镇回民食堂议论土地分红,别看他话不多,起的作用可不小;土地分红就算行通了,就眼前利益说,对他关系不大,可是他关心,就跟地主马小辫关心这事,是一个道理:他们时时刻刻都等着钻这个社会的空子,不分大小,是空子就钻。而这一次,他们认定是个大空子。只要农村的人都闹腾起来,有了“群众基础”和后盾,那个大鸣大放来的才会快当,来了才会厉害一一最好是变天,不变天他们不能出头呀!
这会儿,六指马斋一只手捏着根笤帚苗剔着牙,一只手插在空空的衣兜里,擦着墙根儿,迈着又快又轻的步子来到弯弯绕家。
弯弯绕那个瓦刀脸女人怀里抱着个睡着了的孩子,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跟沟南过来的焦庆媳妇小声地说话儿。
马斋左右看看才问:“同利哪,在屋?”
瓦刀脸女人说:“串门去了,撂下碗就走了。”
马斋又擦着墙根,又迈着同样的步子折回马大炮家,大门敞着,二门闭着,耳朵贴在门缝一听,弯弯绕真在这儿。
把门虎来开门,放进了马斋又关上了。
除了主人马大炮,客人弯弯绕,还有一个,是马大炮的叔伯哥哥,跟他们两家差不多,全是对劲儿的人。
依然按着惯例,客人们没被把门虎让到屋里去。屋门以外,门以里这个小院子,再有多少人也坐的开,比屋里还凉爽哪。一条栗花火绳垂挂在屋檐下,火珠儿慢慢地燃着,冒着浓浓的白烟,散着一股子说香不香说腥不腥的味道,非常刺鼻子。
马斋走过来,弯着腰看看在座的人,说:“都这儿呆着,没到街上凉快去?”
马大炮扔给他一个蒲团,说:“还他妈的凉快去哪,这我就要冻成冰啦!”
马斋笑了:“嘻嘻,我得给你烧把火化化了。”又转脸对弯弯绕,“同利,怎么着,你那缺吃的事儿,能对付点不?”
弯弯绕哼了一声:“对付?那不正开会吗,说不定又要玩什么花样哪!”
马斋说:“刚才你跟马主任怎么了?”
弯弯绕说:“我跟他怎么着?谁说的?”
马斋说:“你不用管谁说的,你跟他闹别扭没有吧?”
弯弯绕说:“闹别扭!我就欠骂他一顿了。什么玩艺儿,还主任哪,屁事儿不顶啦!”
马斋冷笑一声:“得啦,你简直像个两三岁的娃娃了。马主任他愿意说话不顶事儿呀?他是那种没骨气的软棉花桃呀?你得瞧瞧,他在哪个岸上站着哇!”
弯弯绕说:“他是又要过河,又怕脱裤子。噢,光是空口许愿不办真事儿!那好,明天我送你马斋一个屙金尿银的金马驹,回家等着去吧。”
把门虎捂着嘴乐了。
马大炮说:“这全是实情话。马主任再拿出不怕掉脑袋的那股子劲儿来,看看东山坞又是个什么样子?可好,没见刀出鞘,他妈的,先吓的缩脖子钻洞了。”
马斋使劲摆着六个指头的手说:“哎呀,闹了半天,你们都在这儿生闷气呀!你们还都蒙在鼓里呀?”他把屁股下边的蒲团朝弯弯绕跟前拉了拉,神态紧张地压着声音说:“还没看出来?大事不好了!”
弯弯绕瞥他一眼,没动窝。
马大炮翻着眼珠:“怎么啦?”
大炮那个从不吭声的哥哥,也伸过脑袋来。
马斋急着要说,又故意卖关子:“唉,要说,这事情就是成了啥样子,也碍不着我。我这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其实……” 马大炮不耐烦地拍着大腿打断他的话:“说话总是咬半截剩半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马斋说:“怎么回事儿呢,我看你们倒霉的日子要来了!”
马大炮噌地站起:“啥倒霉的事儿?”
弯弯绕也把耳朵伸过来了。
把门虎和马大炮的哥哥都紧张地朝跟前凑了凑。
马斋说:“我问问你们,别人不敢由着性地收拾你们,谁在头边给你们挡着呀?马主任!没他,哥们儿,有你苦的。”
弯弯绕对马之悦可以说是一肚子不满。他说:“到节骨眼上,他可不挡着了!”
马斋说:“瞧你,真是出气不费劲儿。他不愿意挡着呀?你知道他今天晌午头,让乡里那个王书记叫到小河边上整的多苦?你知道不知道,下午他们到处串串人,晚上又召了一群人开会,对付谁哪?”
马大炮说:“要对付我们呗!”
马斋说:“对付你们,他们为啥先对付马主任?瞧瞧,全有了。先把马主任对付倒,再对付你们容易不容易?往长远说,你们没这么一个靠山不行,往近处说更不行。不说别的,麦子收下来,给你们留点面烙顿饼吃,剩下全卖余粮,马主任让他们撂了,你们哪一个能反对?反的了不?嘿嘿,哭去吧!”
几句话,把在座的几个人说住了。
弯弯绕耷拉着脑袋,绕着马斋这些话。这些话有多少分量,他比旁边这几个人全掂的清楚。他感到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朝他压过来了,越压越近,他想躲,他没了依靠,没有遮身子的东西,就要被压的倒下去,要摔到沟里,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马大炮想得比较简单:“我不信,上边就不给马主任留一点面子。乡里的李乡长就爱听马主任的。再说,人家马主任县里有的是熟人,我看他们想撂也撂不倒,不信咱们把话说下放着。”
马斋朝马大炮翻白翻白肉眼泡子,想发火又不能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说开风凉话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这话你不信,也就拉倒。刚我怎么说了,我是为你们想,咱们哥们儿平时不错嘛!其实我是多余操这份心。我怕什么,我那罐子早摔成碎片片了,再摔也是碎片片,反正是碎了。你们跟我不一样啊,所以我就有这么一点担心,怕你们这个靠山不行了,你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眼下呢,什么都别想,你们可该设法保护马主任。对啦,这是顶要紧的,得设法保护马主任!”
他反复地说着后边这句话儿,因为这件事是他惊慌的原因,也是他跑来找弯弯绕的目的。
弯弯绕这会儿没好气儿,总想刺人。他打断马斋的话说:“算了,你别跑到这儿来念牙疼咒。你口口声声说不怕,我就不信。你不怕,跑这儿找我们干什么呀,真是的!”
马斋说:“也不是说一点不怕,我是说我是无能为力。拿同利你来说,你不比我怕吗?哪件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说马主任往回缩,你哪?我告诉你,你要是缩回来呀,三岁的孩子也要来问你:怎么王书记一来你就老实了,没吃是假的吧?不是假的,不是假的你缩回来!”
这句话全有了,不是为了攻击弯弯绕,是给他献策。
这一夜,所有在这个小院子坐过的人,都是很悲伤的。
马大炮两口子是悲伤的。串门的人走了之后,他们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马大炮冲着媳妇,冲着升起的月亮,骂天骂地,大发雷霆。
“他妈的,全都黑心了。人社那会儿怎么讲的?入吧,人吧,入了社对你们中农有好处。有他妈的屁好处!收来了,一个粒儿也不多给中农一点儿,还他妈的整人!”
把门虎笑嘻嘻地劝他:“小点声吧,让人家听见不好。”
马大炮拍着大腿说:“听见怎么着,听见才好哪!团结中农,团结中农,团结个蛋吧!光是拿不花钱的空话团结呀,光是给中农灌米汤呀!我要把人家麦子都占去,我也会给人家灌米汤。这样子就团结起来了?”
把门虎拉着他说:“快睡觉吧,不早啦,有话明天再说。走哇!”
马大炮推开她的手:“睡觉?我睡得着哇?一千多斤小麦扔在大河里了;扔在河里还听个响儿,这连响都听不见呀!”
把门虎说:“有人家有咱们,反正受害的也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儿。”
马大炮说:“人家,人家谁都比咱们好受。那不正开会哪,明天又有你的米汤喝了。我算看透了。哄着秃老婆上了轿,就不由你了。日子长着哪,这一辈子要老是这样过下去,我受得了吗?翠到哪儿是一站呀!”
把门虎小声说:“你不是说要什么鸣什么放的吗,到那天不就好了吗?”
马大炮说:“麦子全分了,全卖了,鸣放顶个毛用!再放出一桶米汤喝呀!”
把门虎说:“要是能改改章程,转年总要好一点儿,吃亏也就这一回了。”
马大炮长叹一声:“唉,妈的,说来,老是不来呀!要是来了鸣放,你瞧着,我要饶了他们才怪哪!”
把门虎说:“不管来不来,你还是小心点好,别总是敞开嘴不留个后门儿,等闹出事来,咱们可担不住。”
马大炮说:“马斋的话,反正我那罐子也碎了,不摔是碎片片,摔也是碎片片,一个样儿。你放心,摔还兴摔好。能闹出什么事儿来?昨天骂了他,他敢放屁没有?没事儿,他们怕中农,中农不跟他们玩了,他们这出戏就甭想唱,我是看透了!”
马斋来这儿,是专为给这几家起头闹的中农出谋划策怎么攻怎么守的,可惜这个马大炮似乎没有多往这边想。他悲伤的不是替别人,更想不到马斋这色的人比自己这色的人对眼前的事更热心,他悲伤他那一千多斤小麦,那黄黄的、鱼子儿似的小麦。假如没有人提出土地分红这码事儿,也难受,总是好一点儿;这么一提,他就认定那一千多斤小麦属于自己了,忽下子说不给了,怎么能不悲伤,怎么能不发火!
后来,把门虎强拉硬扯地把马大炮拖到屋里,按到炕上,他还是叫骂不休……
弯弯绕也是悲伤的。他回到家里,上了大门、二门,又按习惯把前院后院、东屋西屋、鸡窝猪圈都检点了一遍,就甩了鞋子,上炕睡了。
他能睡着吗?笑话!弯弯绕是个比马大炮心里搁事的人。别看他不吵,不闹,也不骂大街,他这会儿可比马大炮急。
他趴在炕上,下巴颏支在枕头上,眨巴着小眼睛,呼噜呼噜地抽着旱烟。苦涩的烟雾和混浊的灯光掺和在一块儿,在屋子里弥漫着。
孩子们睡了,瓦刀脸女人坐在炕里,就着放在窗台上那盏昏暗的小油灯择着棉花里的籽儿。这棉花是去年自留地里出产的,收了那么一点儿。他们不愿意送到乡里的轧花坊去弹,他们怕人家用坏的棉花换了他这好的,就这样用手把籽儿剜出去,绑个弓子弹弹,好歹总比让人家换了自己的强。这女人早就看出男人是满怀心事回来的。她不像把门虎那样管着男人,她要看男人的眼神,听男人的口气,顺着男人的心思说话、办事儿。
弯弯绕先盘算开六指马斋那套话。马斋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在弯弯绕看来,马之悦是不会轻易倒台的,上边更不会轻易把他撂倒。去年那宗事儿就是准儿。上边要根本信不住马之悦了,还能让他当副主任吗?还能把他放在党里边吗?再说,马之悦也没什么大错处让上边抓住,替地多的户办点事儿,说几句话儿,这是他们说的群众路线,等到那个大鸣大放来了,一算功过,马之悦的干部就算当稳了。当然啦,马之悦这一时占不了上风,对那些想多分麦子的户是不利的。为这一层,对了,是得给他搽点粉,撑点腰,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单单地跳去。
接着,弯弯绕又把正在开着的那个贫农、下中农会盘算一回。为什么要开这么一个会,不开群众大会?这个会上要嘀咕什么事儿呢?是要凑足了劲儿整中农呢,还是要大喊团结呢?从这件事儿看,整的意思不大。第一,王国忠一来,干部们不是趾高气扬,反倒好像更和气了,连那个爱发火的韩百仲都笑着说话儿了;他们到处找人谈心思,不光是找马老四这色的,还找马子怀和马大炮他哥、韩百安这色的。这哪像要整中农呢?第二,从干部对马连福的冷淡看,也不挂这个意思。一天了,找这个,找那个,根本没人找马连福,连这个名字儿都没人提,说明他们不想来硬的,也许是怕硬的。第三,这是个顶重要的根据:今天下午弯弯绕跟焦淑红发脾气的时候,韩百仲全听到了,他不追究这个,不揭短处,反而拉开了老关系,说明他还是想拉人,弯弯绕议题要参加他们那个会儿,他一点儿没费心思想,就答应了;要是商量整中农的事,他能让弯弯绕去参加会吗?能找上别的中农产也坐到那儿去吗?
……
瓦刀脸见男人呼噜呼噜光抽烟不说话儿,就朝钱凑凑,小声问:“你们不是要找几个人到会场上听听吗?没去”
弯弯绕依旧盯着炕沿下边的黑影子,心不在焉地说:“乡里人在那儿,马主任又没话儿,去了不大好。”
瓦刀脸说:“韩百仲让你参加会,你去了就好了。”
弯弯绕说:“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去干什么!谁知道他们还找上焦振茂、马子怀这些人呀!”
瓦刀脸说:“要是听听,心里也就有底儿了。”
弯弯绕说:“不听我也有底儿。”
“怎么哪?”
“看这云彩风向,这个会是商量给咱们让步的事儿。你忘了,前年马主任说,县里什么干部跟党员们说过,想让中农跟贫农团结,该让步也让让步。这回看见咱们真火了,再整咱们,不就更火了。他们离开咱们不行啊!”
“这话倒对。焦庆媳妇说,过晌大脚焦二菊找她去了。焦二菊告诉她,干部们顶怕别人闹没吃。还说,只要焦庆媳妇不说没吃了,过了麦收,她送给焦庆媳妇二斗麦子……”
弯弯绕噌地爬起来,两眼闪光:“真的?真这么说了?”
瓦刀脸说:“真的,刚才在咱家门口焦庆媳妇亲口跟我说的。焦二菊还管她家孩子吃饭哪!”
弯弯绕闷了一会儿,说:“对,对,我没猜错,一定是乡里人指使了韩百仲,韩百仲又指使了他的娘们,这样做是收买人心哪!这是一套的事,跟他们找焦振茂、马子怀,串门磕头,是一套的!”
瓦刀脸附和着:“他们让你们闹怕了,要不哪舍得白给人家麦子,还跟人家说好话儿呀。”
弯弯绕又耷拉着脑袋闷了一会儿,心里边翻翻滚滚。这个意外的情报,对这个能绕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觉得焦二菊要给焦庆家二斗麦子,不让焦庆家喊没吃这件事,非同小可。这里边的文章多了。
瓦刀脸说:“他们怕了,不就好了吗!”
弯弯绕摆摆手:“别忙,别忙,让我再想想,这里边有事儿,有事儿。”
他捏着手指头盘算了一阵儿,忽然,拍着膝盖头说:“好,好,是这么回事儿!”
瓦刀脸问:“又怎么回事儿呀?”
弯弯绕兴奋得脸上放光:“这事儿不是乡里那个姓王的指使的,是萧长春。对啦!他是专门拿咱们的日子当本钱朝上边买好的,他怕喊缺粮的事儿让乡里人知道底儿。这是堵焦庆家的嘴,这是收买人心哪!这个会,也是这种会,想让那边人多,心齐了,把咱们的嘴堵上,把咱们的事儿瞒过上边去。想的可真美呀!”他仰起脸,对着昏暗的窗户,“萧长春,你光堵焦庆家不行,你得堵我们哪!我这嘴大,二斗麦子可不行!我是二十五亩地,一亩一石,得二十五石!你怕让上边知道,我偏要给嚷嚷,我不嚷嚷,你会跟乡里人说我是假的。我就嚷嚷,看你怕不怕,我不图打鱼,还图混水哪!”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随着霞光升腾在东方的天空上,东山坞的贫农、下中农和积极分子们,以一种跟两天前完全不同的姿势,在他们周围的人里边活动起来了。
他们像是火种,到处点燃着热情。
前两天,他们完全被动地猜测着一些闹问题人的行动,不愿意听别人说“没吃”、“缺粮”这样的话。这会儿不同了。他们明确了方向,看清了路线,壮了胆子,鼓了劲儿;他们在地头上、副业组、街头巷尾,或社员家里,跟别人谈心思,引着别人说自己过去不爱听的那些话态度平和又诚恳……
如果说,昨天东山坞的正面力量还处在防守的状态,那么,现在是改守为攻了。
干部们也分了工,萧长春要找马大炮和弯弯绕这些人谈谈;王国忠要找马连福;其他的党、团支委们分别串连社员,给晚上的干部会,明天的群众大会作准备。
萧长春在大庙里兜了个圈子,又到办公室安排马立本的工作,要他做好一切准备,立刻要按着喜老头的意见,五天以内把预分方案的红榜公布出去。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朝沟南走来,老远就瞧见家门口蹲着弯弯绕。正是干活的时候,弯弯绕跑到自己家门口蹲着,不用问,准是又来胡闹了。萧长春朝这边走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弯弯绕。心想,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好哇,咱们就绕绕看吧。今天的萧长春已经不是前天的了,前天怕你喊投吃的,怕你说农业社的坏话,想办法捂住你的嘴巴。看起来,光怕是不行的,得让他说,说出来再跟他讲理!萧长春想着想着,停在弯弯绕的跟前了,态度和蔼地问他:“同利大叔,你没下地干活吗?”
弯弯绕“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歇歇班,人是铁,饭是钢,肚子空着不当家,干一会就顶不住了。”
萧长春笑笑说:“看你这气头子还不小哇!别急,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弯弯绕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说支书,你们今天开干部会,明天开贫农会,开来开去,不办真事儿,不给我们解决问题,是要我的好看呀?”
萧长春望着那张狡猾的脸,仍然不慌不忙地问:“你让干部帮你解决什么问题呢?”
弯弯绕敲着烟袋锅子说:“还有别的问题,我们一家大小得吃饭,得活下去呀!”
萧长春蹲在弯弯绕的跟前,诚心诚意地说:“同利大叔,那天你们跑到干部会上闹哄,我怎么对你说的?别胡思乱想了,还是跟大伙儿一心一意地走正道儿吧。总是这么闹,对大伙儿,对咱们社,对你自己,可有什么好处哇?”
弯弯绕听着萧长春说话,看着萧长春的表情,心里边绕着弯子。从萧长春这副假菩萨的样子看,他昨晚上估摸对了,不能给这个人软的。于是,他打断萧长春的话说:“别的事儿往边挪挪再说,先打发打发我这肚子吧!”
萧长春说:“同利大叔,我看你还是别说这个了,总揪扯这个不好听。一个村住着,谁家什么样子,还能瞒人吗!”
弯弯绕说:“你说我存一千、藏一万,也没在哪儿写着。我欢迎你们到我家去翻!”
萧长春见他没有转弯的样子,反而步步逼紧,口气也开始硬起来:“说翻粮食,全是造谣,从干部嘴里没有做过这样的决定。实在,我们没有权利翻你,也不想翻你,可是我们有权利不信你这套假话!”
弯弯绕更加强硬起来:“你是个支部书记,可是掌着生死大权呀!你得端公理,可不能这样随便判状子,你从哪儿证明我有粮食吃呢?”
萧长春说:“在会计的账本子上写着。去年收成不好,你分的粮食并不少。你家五口人,不分大小,全都跟村里的成年人一样,分得足够的口粮。这个没错吧?还有你那半亩自留地,往少说也产了几百斤白薯;东山坡你开那半亩荒,也产了七、八百斤白薯。里外一加,再跟你的老底子放在一起,你能是个缺粮户吗?”
弯弯绕没想到萧长春这么摸他的底子,心里有些发毛,嘴巴还不服软:“我有什么老底子?”
萧长春说:“去年往猪圈里倒麦子的不是你吗?” 弯弯绕说:“是我。都烂了,还有什么底子。”
萧长春说:“就在你家麦子烂了的前一个月,你到乡政府死乞白赖地要求救济粮呀!大伙儿救灾种麦子,你撒种是好手,怎么请你都不去,说饿得起不来。有这事儿吧?我没有屈赖你吧?你是精明人,自己想想,你老是这样,还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咱们还怎么在一块儿过日子?”
弯弯绕被问得张口结舌,可是嘴里还是不认账:“反正这回我是没吃了;我也对你们说了,饿死我你们得负责任。”
萧长春压压心里的怒火,语气又稍微缓和一下说:“我再重复一遍,我劝你不要再三心二意了,走社会主义道路,对你是有好处的。兴许在短短的日子里边,你觉着别扭,觉着有点不如过去好似的。你应当心平气和地想想,往远看看。别想着过去马小辫那份日子美,想着过去马斋那份日子好,别听那套,那日子不美,不好。让别人当牛马,喝别人的血,把自己养得胖胖的。真美,真好?反过来说,你想过那日子也过不上了。世道变了,穷人全都有了主心骨,谁还能走回头路,让别人剥削?从近处说,你是个能劳动的人,你家里的也能干,说话你下边的两个孩子也起来了;一家四个劳动力到社里劳动,工分比谁不多?我们办社一年比一年有经验,我们的生产一年比一年搞得好。劳动力多,劳动日也多,就能增加收入,谁比得了你?往长远说,搞好农业社,这是铁打的江山,不比你黑着心往地主、富农的路子上奔牢靠得多吗?你是个能盘算、能绕的人,最好往这上边算算、绕绕;不然,对你,对社都没好处。”
弯弯绕听了这些话,他的心也稍微动了一下。今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好得出奇了,可是呢,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说良心话,不是农业社,真不会有这种收成。他又一回想,过去单干种地,没有使用新办法,比方说,种麦子不浸种,旱了求雨,不浇水,当然长不好。往后要是再单干,也照着农业社的样子办,也照样可以丰收;那会儿丰收了,收多收少,全是自己的。过那种日子,出气也均匀。一个丰收年买三亩地,十年就是三十亩,二十年就是小财主,这才是铁江山!过去是旧社会,走不通,这会儿保险走得通了。你们农业社挡着马同利的路,让马同利跟你穷秧子背黑锅,你萧长春给马同利灌米汤来啦!车你们拉走了,大牲口你们牵去了,好地你们拿去了,人也让你拴上了,你还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呀!你稳马同利的心,堵马同利的嘴,好让马同利老老实实地给你们贫雇农拉硬套;让贫雇农揩马同利的油,多卖点余粮,买上边的好。你的算盘打的真不错呀!说了一溜遭,你们是怕中农,中农一跳槽,就给你们农业社抽了梁,撤了柱,你们农业社就得趴架。马大炮说得对,你们不团结中农没饭吃呀!
弯弯绕心里绕了一个圈子之后,他的胆子更壮了。他从石头上站起来说:“萧支书,反正我把话说给你了,今年土地不分红,我的困难解决不了,解决不了我就单干,你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农业社连我们死活都不管,还说什么优越性呢,简直是坑人!”
萧长春也站了起来:“同利大叔,你就不用绕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想要把农业社拉回去,想要走资本主义的道儿。刚才我跟你说了,我们不能让你走,你也走不通!……”
这边一嚷嚷,好多社员都凑到跟前来看看究竟。
弯弯绕见围上来好多人,劲头来了,吼的一声,打断了萧长春的话:“嗨,你为什么跟我瞪眼?这不是压迫人吗?”
萧长春朝围过来的人看一眼,运了运劲儿,结结实实地说:“我们没有压迫你,你也不能压迫农业社。同利大叔,话说到这儿,咱们就打开天窗,往明处讲。我把社会主义的底子告诉你:农业社是搞到底了,就是天掉下来,地塌下去,农业社也要搞。有些人想让我们开倒车,给农业社使坏,挑唆一些人骂农业社;实话说了吧,这种人就是出来一千一万,农业社也要搞。天挡不了,地挡不了,人也挡不了!除了社会主义大道,走旁的路子都是死胡同,谁想学过去马小辫那样子当地主、富农再来剥削穷人哪,对不起,没那日子了!这一辈子你不用想在东山坞买块土坷垃了,也不用想在东山坞雇个长工了,因为从今以后,在东山坞没有破产的了!还有一条,你想再囤积粮食剥削人,那日子也没了。粮食统购统销就是为了堵这条黑道儿的。这个政策也要贯彻到底,谁也破坏不了!道路明明的,你自己挑吧!”
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站在这个古老的农村街头上,大义凛然地讲着。他的话洪亮有力,像是吹起社会主义的战斗号角,也像是对资本主义作死亡的宣判。周围的群众听了这些话,全都长了精神。
弯弯绕的脸上变了颜色,浑身发抖,像听了一声大霹雷。他左右看看,除了沟北的六指马斋、马子怀几个不大顶用的人,全是沟南边的,有焦振茂、志泉媳妇,随后又来了个韩百仲,赶车的焦振丛也在场。他感到孤单单的,周围的形势有点威力逼人。他正慌张,不知怎么办好,忽地,眼睛一亮,马大炮从北坎子上跑过来了。嘿。这下他可得救了!
马大炮往人群里一站,用大炮式的高嗓门喊叫:“什么时候翻粮食呀?要翻就快翻,要不翻就赶紧给我们想办法呀!农业社见死不救,还办个屁呀?你们昨晚上不是开会评定缺粮户吗,评什么样了?先评评我和马同利吧。这回咱们得动真的了,再给你们留面子,你们就要骑着我脖子拉屎了!”
韩百仲刚走到这儿,瞧见马大炮疯子一般地叫唤,就挤过来说:“连升啊,咱们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有话好好讲,别这么吵吵了。”他的声音不高,态度也好,他正学着遇事不发火,“有理不讲,光是乱搅一气,这不是故意捣乱吗?”
弯弯绕一转身对着韩百仲瞪眼珠子:“你这个副主任是掌管一队的,你们队的人都撑破肚子了是不是?要不说话不会这么气粗!” 马大炮也帮一句:“百仲,我看你也想拿人家的性命当台阶往高案上爬呀!”
围着的社员早就气愤的不得了,听这家伙又开口骂人,就都嚷嚷起来了:“你瞪眼干什么?人家说的没理吗?种这麦子,你们花多少劳动?我们白天黑夜连轴转抢着播种,你们哪?躲封自留地里不出工!瞎说你没有?这会儿想白拣便宜呀?”
“马大炮你说弯弯绕没吃了,去年他把麦子埋在地里烂着,跑到乡里喊叫没吃,也是你跟着鸣锣开道的!”
弯弯绕说:“那是去年,这会儿是今年!”
放牛的韩德大两手叉着腰,嘻嘻一笑说:“要我说呀,不用讲今年,就是往后三年不分给你一粒粮食,你也能吃得肥头大耳。对吧,振丛二叔?”
抱着鞭子的焦振丛在旁边站一会儿了。要是往日,他只会在一边旁听,不会参加争吵。可是有前天晚上那个茬儿,昨天晚上开会又受了教育,看着这两个人这样不讲理实在有点忍无可忍,韩德大一提头儿,就插言说:“要我看哪,大伙都说点良心话,什么事情都没了。”
村里人都知道焦振丛是个老好人,他说了这句话,也不怎么引起人注意,可是马大炮正被大伙儿问得张口结舌,这下子找到个脑袋软和的了,就气势汹汹地对他说:“焦振丛你把话说清楚点儿,哪一个不讲良心话了?”
焦振丛说:“谁不讲良心话谁还不知道吗?”
马大炮把眼睛一立陵说:“我看你小于就不讲良心!你赶的车是谁的?是人家马同利家的!不是我们中农人社,你他妈哪一辈子赶过这样好的车?干部让你抱抱鞭杆子,你连姓什么都忘了!”
焦振丛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嘴唇打抖,好半天才说上话来:“马大炮,你是个疯狗啊!你……”
马大炮攥起拳头:“你才是疯狗哪!”
焦振丛火一上来,什么也不顾了,大声说:“我给你留着面子,你要不要脸,别说我对不起你!”
弯弯绕接过来说:“萧支书,你瞧见了没有,他们扯上帮帮挤我们中农呀!”
这句话可伤众了。不光是参加争论的,就是只生气没插言的也都急了眼,都一齐嚷嚷起来了:“谁挤你们啦?藏着粮食喊没吃,还得奖励奖励你们呀?”
“你们安心要挤垮农业社,办不到!”
乱成一锅粥了,再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萧长春起先喊叫大家静静,可是静不下来。他朝人群看看,见凑过来的社员都参加争论了,公开反对闹粮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敢讲话,他的心安定了。他想,让大家吵一吵,让闹事人在群众面前暴露暴露,让社员们更认得清楚一些,这是对大伙的教育,也是大伙儿参加斗争了,吵吧!
越吵越激烈,弯弯绕和马大炮两个人左右招架;到后来没话可讲了,马大炮还是没理搅理。弯弯绕想溜,可是,围着的社员不松口,马大炮也不罢休,只好顶着;要是有个地缝,他马上就会钻进去!
谁也没留神焦振丛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留神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手里拿着一团猪毛绳,气冲冲地走到人群里。
这可吓坏了焦振茂。往日里,遇到争吵的事儿,他总是自动地当和事佬,可是今天,他没有勇气说别人,也没有勇气再提他那政策条文了。人们争吵半天,他只在一旁看着,听着,直到堂兄弟动了肝火,他才忍不住又当开说合人。他知道焦振丛平时虽然和气,不大惹事,一旦把他逼急了,倔脾气上来,庄稼火发作,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手里拿着猪毛绳,这不是要打架,要拼命吗?就急忙上前,一把拉住焦振丛的胳膊,连声地说:“嗨,振丛,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代表,晚上开会,有什么话说不了。快,快消消气。”
焦振丛一使劲将焦振茂甩到一边,把手里的猪毛绳子背到身后,走到弯弯绕跟前,一手叉着腰,说道:“我说你饿不着,你承认不承认?”
弯弯绕火气还很冲:“你怎么知道我饿不着?我饿不着,你撑死了?噢,对啦,你赶大车,大概是贪污了牲口料,快把肚子撑破了,跑到这儿说硬话。”
马大炮一旁边插了句骂人的话:“对啦,吃牲口料撑的难受,跑这儿放屁来了!”
这两句污蔑人的话更给焦振丛的怒火上浇了油。他说:“你们说我贪污,谁把住我的手啦?”
弯弯绕说:“你说我有吃,你把住我的手了?”
焦振丛说:“巧啦,我就是把住你的手了。你不光把肚子撑破了,粮食多的家里院里盛不下,还往外运!”
弯弯绕一惊,嘴里说:“你胡说!”
焦振丛说:“你承认不承认吧?”
马大炮在一旁说:“焦振丛你别放狗屁好不好?”
焦振丛也骂了一句:“你才放狗屁!”
马大炮要动武的了:“你见他往外运粮食了吗?你说!”
焦振丛说:“见了,连你也在数。”
就在这个时候,弯弯绕发现焦振丛倒背的手里抓着一团猪毛绳,冷汗忽地从头上冒了出来。
马大炮举起了拳头:“你拿证据来!不拿出来,我要你的命!”
焦振丛冷冷一笑:“这个现成。”
弯弯绕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绕好了,慌乱地往石头上一坐,说:“连升,算了吧,乡亲们都说咱们有吃,咱们就服从大多数,反正忍几天也就到了麦收,怎么不活呀!萧支书说农业社好,说咱们走死路,咱们这回走活路还不行吗?”
马大炮还是不依不饶,又往焦振丛身前逼近一步:“不行,你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子不能饶了你。”
焦振茂和几个老头见他们要动手,又要上前拉架。萧长春已经看出这里边有故事,就拦住他们说:“别劝他们,有理有证,比空喊空叫管用。”又对焦振丛:“你有什么证据,就说出来,这可不是小事情,不能含含混混。振丛,你可得看着大伙,看着咱们农业社说话呀!” 焦振丛瞪着马大炮:“问他,是完不完吧?”
马大炮当是焦振丛吓唬人,现在叫真的他怕了,就一挺脖子说:“不完,你害怕了,害怕你刚才别放屁呀!”
弯弯绕给马大炮使眼色,马大炮不看他,直说又不行,急得牙都咬痛了,赶紧在焦振丛背后说:“我说振丛,算了吧;一庄的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过不去的。其实,我这个人就是小心缝儿;没吃的也不止我们一家两家,别人能忍,我们就不能忍吗?我的话可收回来了。”又对萧长春:“萧支书,刚才的话算我没说,你快劝开他们吧,打起来多不好看。”
萧长春逼着他问:“话说出算没说,你到底有吃没有吃呢?你们集伙要土地分红,喊缺粮食是什么用意,跟大伙说清楚了,才能算收回去!”
弯弯绕耷拉着脑袋,嘬着牙花子,怪难开口。
这时候,旁边的社员们也看出里边有奥妙之处,都往里挤,还嚷嚷着:“不行,不行,说话不算数不行!”
“把支书提出的问题都回答出来,才算没事儿!”
萧长春指着社员们说:“瞧见没有,大伙儿不通过,群众要实里求实。”
弯弯绕见群情激愤,不说不行了,在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留点救命粮,有,有吃!刚才是我故意闹。”
社员们轰的笑了。
对峙着的焦振丛和马大炮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两个人从不同角度领会了这种哗笑。
焦振丛说:“乡亲们都知道我,我长这么大没有说过一句瞎话。”
马大炮说:“他是诬赖!快拿出证据来!”
韩百仲插进来说:“振丛,大伙都看着你,你是个实在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同着众人说一声,你怕什么呀?大伙全看着你哪!全听你一句话了!”
马大炮没理韩百仲,转向萧长春说:“你是支书,这些贫雇农都是你们依靠的,他们平白无故给好人栽赃,该怎么处置?” 不等萧长春说话,社员们又嚷开了:
“焦振丛不会诬赖你!焦振丛,你还包着躲着干什么,说呀!”
“焦振丛,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说公理没错!”
焦振茂走到焦振丛背后,抱怨他:“你这个人活这么大,怎么越来越不踏实了,瞎说这个还行啊!快讲句软话算了。”
焦振丛被逼得没路走了,他心一横,手一抬把绳子举了起来:“这就是赃证!”
这一来,马大炮臭火了,刚才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焦振丛想,这件事儿想压下去是不行了。压下去,社员们不答应,自己白挨了骂,又好像说了谎话,也丢人了;反正已经扯破面皮了,一不做二不休,全抖搂出来得啦,就说:“昨天晚上,他们卖给奸商粮食了,有马大炮、弯弯绕,好几个!”他还是保留一点,没提马之悦,“从村南河边横头地那儿运过去的,这绳子是他们抬粮食口袋用的,丢下了。”
弯弯绕一阵慌乱过后,鼓着肚子要挣扎一下,就从石头上跳起来,瞪着眼珠子问焦振丛:“这就是赃证啊?那绳子是我打草丢的你说我往外运粮食,你当时为什么没抓住我的手腕子?”
焦振丛被问住了。
萧长春听到这件事儿,很觉着意外,又是生气,又有几分高兴。他觉着这一下闹粮食的鬼计算揭底了,就说:“这好办,在哪运的,河边上准有脚印、口袋印儿,总得留下一点影子,马上查对一下,是虚是实,一下子就定准了。”
社员们都跳着脚喊起来:“对,查查去!”
“咱们都去,顺着脚印儿追老窝去!”
马子怀在人群里,不言不语,心里气愤不平,这会儿,也站到呐喊的这些人一堆了。
焦振茂也忘了自己的顾忌,说:“对。百仲,咱俩去!” 马大炮和弯弯绕再也没有本事了,在人们大声吵嚷的声音里,一个蹲在地下,一个瘫在石头上,在烈日之下,他们像是两个半化的雪人。
第四十五章
马立本呆在办公室里,准备作预分的工作。他神魂颠倒、坐立不安,一个劲儿琢磨自己的“终身大事”,搜干枯肠想主意。
那天他在焦家的后院里听了焦淑红那几句话,不仅没有心冷,反而更热了。他毫没来由地断定,焦淑红那几句绝情的话,不是出于焦淑红的真心,完全是迫不得已。他还异想天开地联系到戏曲《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想到崔莺莺既对张生有情意,又惧怕家规,推推就就,藕断丝连的那种非常难办的处境。马立本这样看事情,不仅不生焦淑红的气了,也不失望了,甚至还有点可怜焦淑红。他想,我马立本对自己的父亲富农马斋不同样是这种困难的样子吗?自己不是也有点儿怕萧长春吗?他想,倘若我马立本处在焦淑红的位子上,跟前有这么两个人,一里一外,一个是亲爸爸,一个是领导,两头夹着,也照样会很为难的。够焦淑红受的了,不能再摧残她了。马立本越这样想,心里越顺气,最后,他忍不住地小声地自言自语:这会儿我马立本应当拿出男子汉的架势,伸出友谊之手,赶快地给焦淑红打气,让她勇敢再勇敢,跟我一块儿干……
马立本最后铺上纸,要给焦淑红写封信,在纸上写,比用嘴说方便一点儿,也可以放开胆子写;焦淑红拿到信,也能慢慢琢磨,还可以写回信。既然是两个知识青年谈情说爱,为何不用现代化的交际工具呢。
他刚把纸铺好,从大门外边进来一群推着自行车的人。总有五六个,都挺神气。
马立本忙迎了出来:“同志,从哪儿来?”
头边一个人回答说:“我们是山里的,到双桥农场参观回来,路过您这儿,找点水喝。”
马立本说:“好好,里边坐吧。” 另一个人说:“院里吧,院里比屋里凉快,麻烦了。”
马立本说:“不麻烦,不麻烦。”就回到屋里,端出一把暖壶、四只茶碗,另外还加了两个饭碗,全都放在地上了。
几个社干部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石头上,就一边说说笑笑,喝起水来了。
马立本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心里惦着写信、编词儿,又走回屋,坐下来,提笔写:
我亲爱的红:
他觉着这个词多少有些俗气,索性删了去,换了张纸,重新另写:
淑红:
我再也忍不了啦,我要把自己的心向你剖开!淑红,我爱你,我实实在在地爱着你。
爱情的火焰在燃烧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心肝五脏!
淑红,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日月星辰就要失去光明,鲜花碧叶就要失去色彩,鸟语虫鸣就要失去声音,那么,淑红啊,一个胸怀壮志的年轻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必要呢?
淑红,是什么力量,什么障碍,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有情的人呢?你不爱我?不,不会的,我会用我的心把你的心溶化!我明白,有恶魔在阻挡着我们。世界上,一切珍贵的东西得来总是不易的,爱情也如此。淑红,现在需要我们拿出勇敢和耐心来。
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地坚强,不为别人的权势所屈服。
我告诉你一句心里话,谁要从我手里夺走你,我与他将有不共戴天之仇!
***
马立本写到这里,两眼潮湿了;他把写好的这几段看了一遍,胸膛激烈地跳了起来。他自己也奇怪,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这么多火热而又美丽的词句;自己莫非说还有文学家的才能?这封信落在焦淑红的手里,怎么能不使她动心呢?就是铁石人,也要被这些话打动!
他刚想接着写下去,院子里爆发起的哗笑声,把他的思绪打断了。
“不用客气,张主任,咱们回去比比看吧!”
“嗨,你们能加油鼓劲儿,我们就回去睡觉哇!”
“得,咱们大秋后乡政府论英雄,今年亩产不超它三成,我爬去见你!”
“要我看哪,干脆,咱们几个社联合在一块儿干吧,一个小社搞这么大的建设,人力、资金全有困难哪!”
“谁说不是哪!光拿封山种果园这件事儿说,一个小社就办不到。这个山沟是你们社的,那个山坡是他们社的,你们要开地,他们要当牧场,怎么封山哪!非得联成一个社,统一规划。”
“那可太好了。不然,搞扬水站我们一个社也搞不起。秋后新农具大批下来了,一个小社怎么买得起?就算政府贷款,一个小社哪用得开一个大锅驼机呀?”
……
“东山坞这个村看样子也搞得挺不错哪!”
“去年这个村的灾受得可大啦,差一点儿趴了架。”
“谁搞的?那个姓马的支书?”
“新手啦!一个年轻的。”
“真是后来者居上啊!”
“这几年小年轻们真是一层一层地往上顶,我们村也这样。”
马立本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颏,又摸了摸头发,又接着往下写:
淑红,你要把眼光放长一点儿,明日谁之天下……
他又觉着这句话大概有点“鸣放”味儿,划了,改为:
明日谁是英雄,那需时间来证明。时势造英雄,什么样的时势,会有什么样的新的英雄……
他很赏识自己这句话,写得不露骨,又意味深长。刚要继续写,外边的客人来告辞了:“同志,您收过壶碗吧。”
“我们走啦,麻烦了。”
马立本赶紧又出去。他的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转着。这会儿他才发现,这六个中间,有四个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没自己长得动人,可是都很结实。每个人都有一辆自行车,还有两辆是“飞鸽”牌的!不用说,他们都是先进村的,村里都有果木树。将来,马立本掌了权,也叫老百姓种树,这东西,真像萧长春说的,是摇钱树。看,那个被别人叫张主任的人,自行车还挺新的,就是穿的衣服太旧,太土气了。要是穿上一件府绸衬衫多漂亮,再留个分头多帅。那个上点年纪的是什么干部,兜里那个笔记本很厚,别在旁边的钢笔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这些人都是每一个村的大拿,这个村有一百人,一百人全听他们的,有一千人,一千人全听他们的;没事儿,村里一转,指指点点,再自行车一骑,乡里县里一溜达,皇上也比不了哇!
马立本看着这些人推车子出门,说说笑笑上了车,转眼没了影,一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落在白布衫上。忽地,他用一种十分嫉妒的目光朝远去的人瞪了一眼,狠狠地说:“甭美,一旦变了天,你们就不吃香了,瞧马立本的吧!”
他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爸爸对他的家教,想到晚上马之悦对他的训话,想想这两天神魂颠倒的样子,觉着自己太没点男子汉大丈夫的味儿了。为一个庄稼姑娘,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焦淑红是不是那么值得爱,还得考虑考虑。说真心话,他觉着焦淑红也并不是个十全十美的情人,或者说,他也有不满意焦淑红的地方。比方说,焦淑红积极的太过火,什么事全是她能,什么事全想干,前后不顾。再比方说,焦淑红有时候不光任性,还有点尖刻。这几天她简直像疯了一样,满街满村乱跑乱蹦乱喳喳,哪还像个女人;她那粗野的内心跟她那柔美的外表是多么不协调呀!当然啦,焦淑红要是真属于马立本了,是有办法让她收收性子,变成个温柔安静的妻子,可惜现在离着更远了。马立本也想到,自己再这个样子下去,不就功不成,事不就吗?正像马之悦说的那句话,真要自己在政治上大大地捞上一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去他个蛋吧!
他几步进了屋,抓起桌上的信纸,咬牙切齿地一揉,手又停住了,小心地抚平叠好,塞进裤兜里了。他想,还是应当再试探焦淑红一回,看她的反应到底怎么样。这次她看了这封信,还是那样的态度,好,咱们一刀两断,将来有一天,你得跪在地下求马立本,马立本还不准要不要你哪!
这当儿,马之悦一身清爽的样子走进来了。他看了马立本一眼,就坐在床边上拿过耳机子套在头上,一边在匣子上扭着,一边笑笑说:“小伙子,日子不大好过吧?”
马立本也笑着反问一句:“您哪?”
马之悦仰面大笑:“哈,哈!你问的真妙哇!我?我怎么着?我要像你那样,为自己眼皮底下一丁点事儿就什么也不顾了,早就完了!”
马立本用抹布抹着桌子,不好意思地说:“瞧您说的,我哪什么都不顾啦!当然啦,痛苦是痛苦的,我应当设着法儿想开一点。”
马之悦很赏识这句话,正符合他这会儿的心情,就说:“这句话全有了,是得想开一点儿。不管这会儿怎么不利,一定要顶过去,要毁,也顶几个月再毁。”
马立本问:“为什么呢?”
马之悦往行李卷上一靠,望着房顶,轻轻地说:“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儿。那是刚解放,见有些投降的国民党里边的大人物又当上了什么委员什么长,我心里有点不服,过后一想,也服了。不管怎么改朝换代,有势力有地位的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是吃香的。”
马立本活泼起来了,拍着手说:“我明白啦,您是说,咱们还得设法占住势力地位,不管变不变;变不了,能吃香,变了,也能吃香,对不?”
马之悦笑笑,没说什么。这时候,耳机子里还在播送祖国各地的新闻,说是什么地方已经开始收割小麦了,就问:“最近又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
马立本说:“电台上播得很少,有一点也很简单,倒是报纸详细点,可惜我们这儿报纸总要十几天以后才能见到,赶上阴天下雨,半个月也见不到新报纸。农民报上这种消息登得少,我想设法订一份《人民日报》。”
“听说还在鸣放,县城也动起来了。”
“这股风什么时候才刮到咱们农村呀?”
马之悦歪着头,从窗子上朝外看看天空,天空晴朗朗的,就说:“用不着你急,有人比咱们急。你得慢慢等,什么运动总得先在大城市名人里边轰起来了,才会轰到咱们乡下。只要一到乡下,那算到根上了,到底怎么个变法,也就快有结果了。”
马立本点着头,又朝马之悦跟前凑凑:“马主任,王书记昨天在地里都跟您谈什么了?”
马之悦平淡地说:“左不过那些事儿。”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您打了谱没有?”
“下一步嘛,看今晚上的会再定,反正随机应变。”
这两个人全都经过一番痛苦的斗争,这会儿又都同样想通顺了,都很安定。他们在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谈论着政事。怎么会想到,这会儿,在沟南边萧长春家门口,弯弯绕和马大炮已经被群众包围了,焦振丛已经把猪毛绳拿了出来,人们正吵得像是一锅粥!
来人给他送信儿了。是焦庆媳妇,进门就扑通往凳子上一坐,拍着大腿说:“主任,你还在这儿听洋戏哪?可大事不好啦!……”
两个人被她闹得不知啥馅儿。
“出什么事了?”
“你慢慢说!”
焦庆媳妇简单明了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让马之悦快快拿主意想办法。
两个人一听,全变成泥菩萨了。
马之悦抓下耳机子一扔,第一句话就问:“焦振丛提我没有?快说呀!”
焦庆媳妇说:“没,没,他好像没看见您……”
马之悦再不顾多问,就像是疯了一般,拔腿就朝外跑。他过了沟,上了坎,远远地瞧见萧家门口一群人正轰轰地乱吵。他躲在墙角那边看一眼,就拐个小弯,往南绕,绕到焦振丛家的前门口,镇静了一下,才走进去。
焦振丛的老伴,一个十分老实的女人,还在屋里搓纳鞋底的麻绳,见主任来了,赶忙溜下炕,迎出屋,满面带笑地打招呼:“马主任,您可轻易不来我们这儿串门呀,快屋坐吧。”
马之悦也赔着笑说:“行啦。我还有急事儿,振丛哪?”
女人说:“刚才慌慌张张地出去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您找他有事情吗?我给您找找他去。”
马之悦说:“有句顶重要的话跟他说。”
女人说:“行,您屋等吧。”
马之悦说:“大概在萧支书家门口。”
女人说:“好,就来。”
马之悦又叫住了女人:“你别说我找他,就说……”他这会儿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心里打着转,觉得这样不妥当,如果万一别人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急着找焦振丛,一定要起疑心,反而要坏了事儿,就改口说:“算了,还是我自己找他去吧。随便跟他呆呆,也没什么大事情。”
女人说:“一会家坐来,我给您烧水。”
马之悦出了门,不知道怎么好,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打听打听消息,胸膛像擂鼓一般地跳着。他后来一想,与其躺在网里等人家活捉,不如挣一挣,挣一下要活捉,不挣也要活捉,万一挣了出去,岂不是大幸!他又想,焦振丛是个新中农,尽管这几年认了合作化这条道,并不见得是死心塌地了;马之悦对他不错,他对马之悦也是挺信任,这一次又没伤着他,他不会这么绝情;再又说,所谓拿到赃证,也只不过是一条猪毛绳,一个现场的痕迹,况且,那天晚上又下了雨,脚印、口袋印,不一定能有了,就算有,也完全可以抵赖。
于是,他怀着冒险的、侥幸的、还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情,朝北绕。他要大模大样地走进人群里去,镇一镇焦振丛,敲一敲萧长春,也给弯弯绕、马大炮一点主心骨!
志泉媳妇领着孩子迎面走过来。老远就朝马之悦说:“马主任,快去看看吧,弯弯绕他们又偷着卖粮食了,还嚷没吃哪!焦振丛这下子可给他揭了底子啦!”
马之悦一听这口气,就知焦振丛根本没有提到他,便故作惊讶地说:“喝,有这种事儿?焦振丛呢?”
志泉媳妇说:“那不是回家穿衣服去了。”
马之悦转身一看,光着膀子的焦振丛,走进他家大门里去了。就赶紧折了回来。
焦振丛以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慨的心情,揭穿了弯弯绕这些人的丑事。他觉得反正也是撕开面子了,不彻底把问题弄清楚,自己也很难站住脚了,所以这会儿天不怕地不怕,很坚决。他回家来穿衣服,拿烟袋,准备马上领人到河边上去。
女人说:“马主任找你来了。”
焦振丛一愣:“找我?”
女人说:“刚出门,到萧支书家门口去找你了。”
焦振丛一边往袖口里伸胳膊,心里一边嘀咕。马之悦要是不找到头上来,他还是想给这个老干部在众人面前保一保老面子,等过后弯弯绕、马大炮把他咬出来,他就不会怨焦振丛绝情了;这会儿,马之悦偏偏找上门来了,怎么办呢?是顾点情面呢,还是揭到底呢?对,碰上再说,他要是不讲情面,我还讲哪一家子!
马之悦走进来了。他是焦振丛心目中的“开国元勋”,是东山坞的有功之臣,是很老的干部。唉,这么个人,怎么跟弯弯绕这些家伙干这种事儿?为这件事儿,为图一点小利跌了大跟头,这是多么不值得呀!焦振丛这会儿要是有本领,他真想掏出心里话,劝劝马之悦,希望他珍惜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威信、自己的身份,不要再错下去。
马之悦已经到跟前了,依旧是十五年以来的那副庄严的神态。
焦振丛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
马之悦显得特别的沉静,两只手悠然地背在身后边,抬头看看这四间土顶石座的房屋,说:“振丛,你赶车常过森林,那边砖瓦窑还开着工没有哇?”
焦振丛更呆了,怎么也想不到马之悦为啥冒出这个呀!就回答说:“开着哪……”
马之悦说:“多会儿方便,我搭你车去一趟,买点瓦,把房子修修。振丛,你这房子也该上瓦了。过庄稼日子,住的是大事儿,一咬牙也就瓦上了。”
这句话很对,庄稼人住房是大事儿;焦振丛这层房,就是马之悦用自己脑袋保下来的呀!那天鬼子要烧东山坞,人们被圈到韩百安的院子里,焦振丛就站在马之悦的身旁,一切全是亲眼看见。
马之悦摸摸焦振丛小闺女的头,又问:“你家老大最近来信了没有?那边工作还挺好吧?常捎个钱回来吗?” 焦振丛的大儿子在北京当建筑工人。儿子这工作是托马之悦通过熟朋友给找的,儿子走的时候,户口也是马之悦帮着迁的;儿子如今是正式工人,每个月除了自己花用,常寄钱回来补贴家用。儿子每逢来信,都要挂上一句问候马之悦,家里的人也常叨念马之悦的好处。
马之悦瞧瞧放在屋檐下的牲口鞍屉,又问:“赶大车这差事还行吧?看,忙的我也顾不上跟你聊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嘛!”
焦振丛爱车爱马,特别爱到处跑跑颠颠,他当运输员这个差事,是马之悦批准的。据说,当时马大炮很不赞成,想跟焦振丛抢这个差事,也是马之悦给他做了主。
马之悦没进屋,焦家夫妻怎么让也没坐一坐,问了三句话,告辞出来了。
焦振丛没有送马之悦。他看马之悦的神气,好像还不知道萧家门前发生的事儿。他一边朝外走一边想:自己没有直接指出马之悦的名字倒是做对了。只要弯弯绕这些人挨了整,咬不咬他,对他都是一个教训,他往后也会改正,也不会再干这种勾当了。焦振丛给他留下退回来的路,对得起他了。
马之悦从焦振丛家出来以后,没有去萧长春家门口,也没有跟人们到河边察看痕迹,更没有找跟着社员下地干活的王国忠,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又办了两件重要事儿。一件是派小铺的瘸老五立刻到县城给范占山送信儿,让他们赶紧做消踪灭迹的工作,订立攻守同盟,同时再打听一下城市里的形势;一件是回家告诉马风兰,让她作应付一切事变的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还让她悄悄地到大伯马小辫那儿去一趟,打听打听在北京念书的马志新最近有没信来。如果眼下这场风雨可以避过去,马之悦就要按着范占山那边的情形,瘸老五、马风兰调查的情况,作一全盘考虑,定出行动方针。因为这几天一切事态变化异常,都逼着他非采取一个决定胜负的措施不可。
马之悦这会儿也作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一切全都因为这条导火线大暴露,去坐几天大狱;同时,他还要拼命地往最好的地方争取。他甚至于感到,只要是政局不发生一点儿变化,身上那个脓包早晚要破,只有政局变化了,他的一切病毒隐患才能自消白化!要坚持,坚持到农村大鸣大放的日子就好了。
弯弯绕和马大炮两个人无精打采,也是提心吊胆地走进来了。他们来请罪,也是来讨出路。挨一顿臭骂,甚至于,马之悦一使手段,把两个人包了饺子馅,也全是可能的。
马之悦朝他们看一眼,既没大骂,也没埋怨,只是深深地叹口气。
这一来,两个人除了感激马之悦之外,反而更难受,更慌张了。
弯弯绕说:“马主任,瞧,我捅了娄子,也让你吃苦了,我有罪呀!”
马大炮也说:“全怪我,唉,这可怎么好哇!”
马之悦安慰他们说:“别慌啦,事闹出来了,慌乱更得出差错!等把姓王的对付走了再说。”
马大炮说:“他们要是追根呢?”
弯弯绕说:“咱们要是一口咬定没干这宗事儿,打死也不开口,行不行啊,马主任?”
马之悦说:“这要看你们的胆子了。他们说我们卖粮食了,卖给谁了?卖到哪儿去了?比不了抓住粮食,那可难办了,这是个无头案呀!”
弯弯绕担心地说:“马主任,从焦振丛的口气听,他好像也看到你了……”
马之悦想了想说:“不要紧。他既然不敢提我,就是留着后路。你们这几天千万要小心,别对他露出一点记恨的样子;别再逼他,他的嘴就算封住了。我琢磨着,只要城里那边把粮食平平安安地抖搂出去,这件事情就算洗清了。”
两个人从马之悦那坦然的神气里得到了安慰,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弯弯绕又试探地问:“马主任,今天晚上的会……”
马之悦摆摆手说:“不退不行了。失败是成功之母呀。你们别在我这儿呆着了,这两天大家也别一个劲儿往一块凑,记住:不承认!走吧,我得赶紧找找连福。王国忠找他去了,这家伙要是知道露了馅的事儿,两向一夹,很可能给他们拉过去,咱们更没主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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