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二十五)
浩然:艳阳天(二十五)
第二十章
马翠清离开农业社办公室,到沟南边搬兵。她找了几个人之后,就跑到沟北边找韩道满,结果在这儿绊住脚了。
急性的姑娘,这会儿变成一个气蛤蟆。她那个未来的老公爹韩百安不光自私、落后,竟然跟着弯弯绕这一帮子人骂支书,还要打支书,真是反天了!马翠清可受不了这个。她要先让韩道满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爸爸狠狠地批评一顿,然后把他爸爸拉回家。他不这样做就不行!
姑娘今年整十八,是农业社养大的娇女。她从小死了爸爸,妈妈守着她和一个比她小六岁的弟弟过日子。孤儿寡母,日子难过,遇上一点天灾人祸更是走投无路了。一九五三年春天,妈妈的老病根犯了,这一回比哪一回都厉害,请医吃药,欠了一大笔债;地典出去了,家具也卖了,光剩下了两间房壳壳。妈妈的病越来越重,眼看着不行了。给娘家捎信,娘家没来人;给姨家带话,姨家没照面。他们举目无亲,走到了绝路上。
有人给他们出主意:“靠谁也不如靠农业社,把孩子交给农业社吧,这个靠山最保险。” 妈妈一手拉儿,一手拖女,挪到大庙里。
马之悦办了个富社,腰粗腿壮,日子过得挺红火,办公室设在大庙里。
马之悦正坐在罗圈椅子上点票子,娘仨跪在地下磕响头。妈说:“马社长,您修修好,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收下吧!我死在阴间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马之悦把票子锁进抽屉里,一面把他们扶起来,一面嘬着牙花子说:“要说,一个庄住着,又姓在一个‘马’字上,我应当帮帮你们的忙。就是这个社刚办,还不稳当;人多势众,什么样心思的都有,这个事儿不好办;万一因为你们的事儿,把个农业社搅散了,我可吃罪不起。唉,老嫂子,还是求求亲戚吧。”
娘儿三个把好话说的用车拉,说不动铁石心肠。
有人可怜他们,就给他们出主意:“到沟南试试,穷社也比富亲戚强啊!”
妈妈一手拉儿,一手拉女,又挪到沟南韩百仲家的小土屋里。
韩百仲办的贫农社,缺东短西,畜弱资金少,春耕播种碰到了问题。有几个社员让困难吓住了,想要退社。正在这个时候,娘仨进去了。
他们刚要跪在地下磕头,韩百仲一把将他们拉了起来:“唉,这是干什么,有话尽管讲嘛!” 妈妈说:“我没有多远的活头了,撇下这两个孩子,活不下去呀!求你们只当他们是小猪小狗,把他们拉扯大……”
韩百仲沉思了片刻,对着社员说:“瞧瞧吧,咱们穷人不走合作化的道路不行啊,独木不成桥,单丝不成缕,谁知道自己哪一天有个天灾人祸呀!遇上个事儿,大伙儿不相互扶着点儿,就得败了家,破了产,还得过上苦日子呀!”
吵闹的社员们一见这实在事儿,又听了这实在话,都不吭声了。
韩百仲又对翠清妈说:“大嫂子,你尽管好好地养病。咱们是穷人,穷人不怜穷人让谁怜!我们就是拖着棍子要饭吃,也不能丢下这两个孩子。”
娘仨回到家,当天夜里妈妈就伸腿死了。
小穷社帮助埋葬了死者,偿还了债务,修理了房屋;又送小弟弟上了学堂,马翠清跟着大人在社里干些轻巧活儿。缺了短了,社员们都抢着帮他们。这家做鞋,那家做袜,逢年过节,挨门叫他们。韩百仲怕两个孩子孤单,三年里边,每夜他都跟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做伴儿。大脚焦二菊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疼爱他们。马翠清就是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长大成人的。
马翠清长大成人了,人大了,心也大了。
转高级社的时候,孤老太太五婶当了五保户。马翠清说:“五婶一个人孤单单的,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过吧;不用社里‘五保’了,我大了,能养活她。”两个家合成一个家,做活的有做活的,做饭的有做饭的,和和气气,就像亲骨肉。
姑娘大了,出息的又结实又能干,提媒的人多了。人们很自然要找韩百仲拿主意。
韩百仲说:“她有妈了,跟五婶说吧。”
五婶说:“翠清比我有眼光,让她自己找吧。”
马翠清说:“我不想这道事哪!大伙儿把我拉扯大,刚能干活效力,就跑了,太没良心了!”
去年秋天,焦淑红联络一群团员开荒种树苗,这种事情,自然丢不下马翠清。过了几天,焦淑红又把韩道满拉到里边。马翠清和韩道满两家都住在村东头,上工下工常常一道走。马翠清觉着这个人挺老实,心又灵,手又巧,很喜欢他,就是嫌他落后。韩道满觉着马翠清挺热情,积极,又能干,也很爱她,就是怕攀不上。焦淑红看出两个人的心事,对马翠清说:“他是个青年,落后点可以帮助嘛!”又对韩道满说:“你努力进步,不就够上啦!”一来二去,两个人越走越近,越近越亲热;加上大伙儿一凑,不知不觉地就恋爱了。只是这场恋爱,给单纯的马翠清添了一块心病:韩道满的爸爸韩百安太落后,净给马翠清丢人现眼!
现在马翠清气冲冲地往东走。
沟北边,最东北角,四周土坯墙,围着三间砖座、草顶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当中,后院小,前院大。后院是个死葫芦头,靠后墙根,一边是茅房,一边是小草棚子;前院有棵大杏树,树上挂着半青半黄的大杏子,蒜辫子似的压弯了枝。树下有一盘石磨,好久不用了,上边遮着一片破席头。前院后院的地上都种着蔬菜,当中留着一条单人才能行走的小路,青绿细长的大蒜叶子,朝外披散着,遮住路面,人走过,膛得它们刷刷响。
这会儿,大门虚掩着,院子里很静,几只小麻雀在杏树枝头上跳来跳去。
韩道满刚点着火,正切菜。
这个庄稼人,从小死了妈,爸爸是个木头人,没有得到过任何女性的温暖。从打他跟马翠清好起来,才有了个知疼知热的人。他的脾气也像是变了,不再死气沉沉了,出来进去都是笑模笑样的。特别是今天晌午头在村边树林子里跟马翠清亲热了一回,真是起心美。他盼着麦子黄,盼着动镰刀,麦子一收割,就登记结婚,马翠清会给这个小院子带来无限的欢乐。
韩道满往日回到家里来,爸爸早就不声不响地把饭做熟等着他。可是今天,锅灶都是凉的。遇到这种情形,老实的小伙子就要想想了。爸爸一定又跟他生气了。爸爸跟他生气,从来不吵不闹,只是不吃饭,不理人,到了节骨眼上就拼命。爸爸一向没有捅过他一个手指头,不知怎的,他怕爸爸,见了爸爸,就变成一只老实的小羊羔了。
马翠清进了砖门楼,大声喊:“道满,快走!”
韩道满用手揉着被大葱辣酸的眼睛,探出头来,笑着问:“干什么去呀?”
马翠清站在屋门外边,说:“马连福在干部会上捣蛋,骂了萧支书,你们沟北边的人瞎起哄,还要干架;咱们好多人都在那儿助威风,就缺咱们两个了。”
韩道满想着爸爸就要回来了,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又扔下家走了不太好,就为难地说:“我的饭还没有熟哪,等一会儿行不行?”
马翠清说:“先生,你是怎么搞的,是吃饭大紧哪,还是斗争大紧哪?”她说着,一步跨进屋,弯腰从灶膛里扯出柴火,腾腾几脚,就把火给踩灭了。
韩道满一见马翠清发了气,也顾不上饭不饭了,就把棒子面放下了,把锅盖上了,笑着说:“你说走,咱们就走还不行吗?”
马翠清说:“这就对啦。年轻人,一定得雷厉风行的。到那儿,也不用你干别的,就把你爸爸说几句,随后把他拉回来就行了。不管怎么样,你要拼命把他拉回来!”
韩道满刚把一只脚迈到门槛子外边,听到这句话,赶紧又缩回来:“我爸爸也在那儿呀?”
马翠清说:“他不在那儿,我何必这么急着找你。你想想,要是真动手打起架来,你爸爸准是站在马连福那一边,你说我是打他不打他?”
韩道满更害怕了:“还要打架呀?”
马翠清说:“说急了,他们动手,咱们还能干等着挨呀!”
韩道满一愣:“打我爸爸?”
马翠清说:“我们青年人就是要站在社会主义立场上,不讲什么私情!”
把爸爸拉回家的信心和勇气都没有,他敢动手打自己的亲爸爸?韩道满哀求地说:“翠清,你自己去吧。”
马翠清着急地问:“怎么啦?”
韩道满低着头说:“我下回去吧。”
马翠清又好气,又好笑:“下回,还有下回?让他们骂八天哪?给我走!”说着就要拉。
韩道满往后退着,说:“翠清,有我爸爸,我……”
马翠清停住了,见韩道满这种畏畏缩缩的熊样子,又生气,又痛苦,脸蛋涨得通红,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吼吼地喊开了:“瞧你这个架势,你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那胆子芝麻粒大呀?他们骂支书,要破坏农业社,你不跟他们斗争,你还怕你爸爸,这是什么鬼立场!你还要求人团哪!入个屁吧!得了,我算看透了你。咱俩呀,从此吹台!”
韩道满的头上打个闷雷,一句话没有出口,马翠清一跺脚走了。他追了两步,没有喊出声音,两只大手捂住脸,痛苦地蹲在了菜畦边上。
马翠清离开了韩家的砖门楼,就把个人的一切恼怒都扔在脖梗子后边了。她满心里想的是赶快多找上几个人,赶到办公室去,把那群捣蛋的人斗倒。 她一直往北走,奔向村边子的一排羊栏。
老远,她就听见那儿的小羊羔咩咩的叫声。走进打胸高的土坯墙,圈里的大羊小羊一齐挤到栅栏门,朝她仰头伸脖子叫唤,有的还跳着撤欢。她不顾看它们,逗它们,推开旁边的小屋子的木板门,探头朝里一瞧,屋里也是一股子羊膻味呛鼻子。短短的小炕上,放着一个行李卷儿,一个连炕小灶,灶边有个用坯垒的小桌子,上边是风灯,大大小小的羊叉子排了一墙。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墙上悬着毛主席像。西边还有两幅水彩画,一幅是凤凰戏牡丹,一幅是招财进宝图,这是出自韩道满的手笔。马翠清也不顾看这些。 她心里想,哑巴上哪儿去了呢?她摸摸锅,锅是热的,大概刚吃完饭,不一定走得太远。
马翠清正要转身朝外走,猛听得对面小草棚子里爆发起粗犷的大笑声,把她吓了一跳。
哑巴盘着腿,坐在小草棚子里一捆风干的青草上。他怀里抱着一只雪花白的小羊羔,身边放着一只碗,碗里盛着半碗米汤。他喝一口米汤,含在嘴里,又拿起一根粗麦茎,一头叼在自己的嘴唇上,一头插进小羊羔的嘴里;再把自己嘴里含着的米汤顺着麦茎轻轻一吹,注入小羊羔的嘴里了。不一会儿,他就吹完了一口米汤,高兴地哈哈大笑一阵。他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马翠清,又是一通大笑。
哑巴四十来岁,准确的年纪谁也说不清。身材高大,骨骼粗壮,头发黑得出奇,就像一顶黑缎子帽盔;黑脸膛,尖下巴颏,俊眉俊眼。要不是脑门子上那一块大伤疤,他一定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这个哑巴十岁那年死了爸爸,成了孤儿。马小辫把他收留过去,当了放羊的。哑巴一气给马小辫干了十年,除了吃饭,一个子儿都没得着,不要说换换季,冬天还光着脚丫子。那年腊月二十三早起下大雪,羊棚小屋坍了顶,风雪可着劲儿往屋里灌,冻得哑巴没处躲,没处藏。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到院子里的木柴垛上抱木柴,想弄点火烤烤,结果让正在上房搂着炭火盆的马小辫瞧见了,抄起捅火的铁筷子就追出来。哑巴躲不及,让马小辫一火筷子打在脑门上。马小辫硬说哑巴要到内宅偷东西,打伤了不算,还把哑巴扯到小屋里锁起来,一天都不给饭吃。就在这天晚上祭灶的时候,哑巴从屋顶上钻出来,点着了木柴垛,跳墙跑了。没有人追他,也没有人找他,慢慢地也没人提他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就是为了受污辱,受歧视,当牲口,才来到人世上的呀!这个伤疤,只不过是他在三十来年的黑暗道路上,受尽无数虐待的一个小小的记号罢了。
哑巴流浪在外乡,直到土改那年,他才背着一捆子破烂回到家。他把坍了架的小土屋堵了堵,住下来,每天出去替别人打短。没活的时候,他就到熟人家找口东西吃,找不到就饿着。他既聋又哑,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向他宣传什么。他是东山坞一个最难对付的群众。说起来笑话出了不少。
土地改革的时候,分给他三亩地乙干部把他叫到地里,用脚踏踏地,又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这地归他所有。他摇头不信,跑回家。干部又把他拉到地里,又告诉他,他生气了,把当时的贫农团主任韩百仲推了个大跟头。没办法,几个贫农团的干部只好给他代耕。到了秋天,干部们把成熟了的庄稼全部给哑巴运到小土屋面前。哑巴还是瞪着两只眼睛,敌视、怀疑地看着大家。干部们放下庄稼走了,哑巴在后边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大家挺奇怪地转回来,哑巴拍着韩百仲的肩头,又拍拍自己的胸口,哈哈地笑了。从此,他爱上了土地。他起早贪晚,作务庄稼。没有牲口耕,他就用镐头,一镐一镐地把土地翻开;没有肥料,他每天夜间背着粪箕子到柳镇的官道上拾。庄稼该成熟了,他怕别人偷他的,日夜守在地里。他对土地爱得深沉,连好庄稼把式韩百安都不如他花的心血多,能人焦振茂都佩服他。 等到办起农业社,人们商量动员哑巴人社,这可糟了。谁要跟他比划土地归堆,轻着,他伸出个小拇指,表示你是坏人,把你推出来;重了,攥着拳头就要打。办社第一年,哑巴单干过来的,他对农业社不瞧不看。办社第二年,他好像动了心,他跑到农业社的地里看,场里看,社员家里看,最吸引他的是五婶和马翠清的家。第三年春天,有一天,他跑到办公室找到韩百仲,拍拍韩百仲的肩头,又拍自己的胸脯子,然后两手一合,一举,严肃地点了点头,就走了。韩百仲莫名其妙,社员们也猜不出怎么回事儿。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一只小牛犊牵来,交给了马老四,等到社员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哑巴又来了,动手就干。晚上开会,哑巴也来了,坐在那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让别人给他比划开的什么会。从此,哑巴成了社员。就是这样一个社员,人社三年,没有歇过一天工。十七只瘦弱的绵羊交给他,三年光景,成了五十只的一大群了。他把农业社当成自己的家,把农业社的财产当成自己的命,谁要做出损害集体的事,他不会讲理,却会用拳头说话。所以今天办公室里要打架,马翠清立刻就想到了他。
哑巴瞧见马翠清,哈哈地笑了一阵,就向她打手势:两只大拇指伸开,放在头上,又摸摸肚子,拍拍屁股,嘴里吭哧吭哧地使下劲儿;指指怀里的小羊羔,又一闭眼,皱皱眉,指指羊栏,摸摸乳房,摆摆手;又装个哭相,用二拇指戳戳脑门子,眨巴眨巴眼,笑了。接着,他又指指碗里的米汤,晃晃麦茎,拍拍小羊羔,两手一合,又慢慢分开。最后他指指自己,两手合成个小圆圈,拍拍胸脯子,指指西边,美滋滋地摇头晃脑。
马翠清跟哑巴最熟,他的比划全看懂了。哑巴说,母羊生了羔子就死了,很多羊都没了奶水,急得他苦苦地想了好久,才想到用米汤喂养它们的办法;这样,小羊羔会慢慢长大,他就成了模范社员,戴上光荣花到县城里去开会。
可是现在马翠清心急,顾不上多耽误时间,敷衍地伸伸大拇指,夸他是好样的,就又跟他把马连福骂萧支书,并要打架的事儿比划一遍。
没等马翠清比划完,哑巴就把小羊羔往草上一放,猛地跳了起来。他嘴里嗷嗷叫,转着弯找顺手的家什,攥起一个大拳头,使劲儿晃了晃。
马翠清拉住他,摆摆手,告诉他不用带家什,只要他往那儿一站,马连福就会害怕。
哑巴笑着点点头,又同意又得意。他刚要走,立刻转回身,把小羊羔抱起,抚了抚曲卷的白毛,放在草上,还从旁边提过一个大草捆横着把门口堵住。他见西斜的太阳把强烈的光射进小棚子里,晒着小羊羔,就又找一块大木板子遮在门口。这才瞧瞧里边,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走出门口,依着马翠清,应该撒腿跑。
哑巴的麻烦事儿真多。他又折回院里,挨着大羊栏走了一趟,把每个栅栏门的吊吊都摸了摸,扣结实;然后,走一截儿回头瞧瞧,好像一个妈妈把吃奶的孩子放在家里一样的不放心。
急性子马翠清,对他这个做派都要发火了。
他们两个大步流星地朝办公室走,刚到大庙门口,碰上正朝这边走的五婶。
马翠清喊她:“妈,你怎么还不快到办公室去呀?会在那儿开呀!”
五婶说:“还到办公室干什么去呀!那边的会早就散了。”
马翠清着急地说:“糟糕,我们来晚了!打得怎么样啊?”
五婶说:“没有打起来,好说好散;我觉着你就瞎咋呼,人家萧支书那身本事,还压不住阵脚呀!”
马翠清跟哑巴比划,说是会散了,不用去了。
哑巴失望地吐吐舌头。
五婶说:“快去看看你萧大姑夫吧,把老头子气疯啦!”
马翠清拉着哑巴的袖口,就朝沟南边萧家跑去,五婶也紧紧地跟在后边。
他们一上坎子,就听见萧老大的吵嚷声了。
第二十一章
萧老大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挺着胸,晃着手,脸上涨得通红,嘴角冒着白沫,正在为儿子鸣放着不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哪一天摸到足觉睡过?家里人攥着两把空拳头,孩子哭着闹着要块糖吃,我都舍不得,他把钱借给社员花;家里的家什,我使一下,看一下,怕坏了,社里用,他拿着就走,哪一件回来过?活照样干,苦照样吃,连个做饭的都混不上,回来还得自己烟熏火燎地做一一他哪点对不起你们哪!你凭什么骂他?问问我们长春,他长这么大了,我骂过他几回?小时候,我骂他一回,他三年没上家。苦着、忍着,不就是为这个社,为大伙儿吃上饱饭吗?闹了一归遭,劳而无功,好没落一声,挣来一顿冤枉骂!不行,他忍了,我不能忍,这口气卡在嗓子眼下不去呀!我得找他臭麻子去,咱们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冲着老天爷讲良心话,让大伙端端公盆,说说公理!”
淑红妈、豆片坊的韩百旺,男男女女一大群,全都围在萧家的院子里来了。刚从会场上来的大脚焦二菊,准备到大庙里做木工活的焦振茂也都闻声凑过来。他们对这个怒气难忍的老头子,除了好言解劝,就是同情地叹息了。
焦振茂劝慰他说:“大热的天头,不要伤肝动火的,快消消气,屋里歇歇吧。政府的政策条文,没有一个地方准许骂人的,谁是谁非,不用吵闹,众人也都清楚。”
萧老大说:“我也是这样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讲什么政策条文呀!他是昧着良心给长春难看哪,往他脸上抹屎呀!是放暗箭,给长春使绊儿呀!人家骂了他,辱了他,他连个屁都不放,全兜起来啦!”
焦振茂感叹地说:“唉,咱们农村里的怪事就是多。人家上边明明白白地把政策条文全规定好了,有的人就是跟它扭着,总想离弦走板儿,总想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胳膊还扭过大腿了?离弦走板的道儿谁也行不通。我看哪,长春自有长春的谋略,我们不用多操心。”
萧老大说:“他有什么谋略,光会伸着脑袋让人家弹。他不嫌丢人,我这个当老家的还嫌没脸哪!不把是非洗清楚,不把好坏摆明了,我这儿子往后还在人前走不走?这个干部还当不当?还怎么拨动别人?”
焦振茂说:“这你就多虑了。村里人谁也不会小瞧支书。别说村子里知底的人多,就是乡里、县里也得说支书好。”
萧老大说:“要不我就觉着这口气顺不下去啦!共产党的事儿,不管对谁,不分上下大小,都是讲平等性的,不要说做了好事的人受不了委屈,就是做了错事的,也讲究耐着性的帮你改过来,哪有骂人的?不是我自己的儿子,我给他脸上搽脂抹粉,你们大伙都亲眼见了:乡里的王书记来了,跟我儿子像亲兄弟一般,县长见了我儿子,手拉手,连眉毛都是笑的,哪里就轮着他个臭麻子骂啦!”
焦二菊说:“这话一点儿不假。去年县委书记帮咱们整社,住在我家东屋里,跟长春亲亲热热的,不笑不说话儿,就像带小学生似的,教长春怎么干这个,怎么干那个,告诉完了,还问长春想通顺没有,办到办不到;他爱人给他送来几个咸鸭蛋,自己舍不得吃,还给长春留了两个。开会的时候,都是让长春先讲,讲不周全的地方他再补两句,可敬着长春哩!谁像这个吃枪药的臭麻子,狗咬吕洞宾不认识真人!”
焦振茂说:“要我看哪,长春这样做,没低啥,反倒高了。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君子不能跟小人一般见识。谁好谁坏,光是一个人说,一个人骂不管事。要能由着别人的性子,任意把别人抬高贬低,那还有天日!你把东山坞的大小孩子芽都喊出来,问遍了,看看是说长春好的人多,还是说长春不好的人多!是好还是坏,这不明明白白嘛!”
淑红妈也帮着老伴给萧老大消气:“是嘛,我们对门住了这么多年,谁的底子啥样还不知道。萧支书从打一小就仁义,跟我们淑红哥一般大,一天到晚一块儿玩,从来没有打过架,处处都是让着别人。人家当过解放军,立过大功劳,你们谁见他跟别人摆过架子夸过功?这几年在村里办事儿,话让你过的去,事儿让你过的去,光是往外搭东西,柴火节儿都不用想让他带回家一根来!是凡有眼睛的人,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大姑夫您就不用生气了,好人总归是好人,骂也骂不倒!”
志泉媳妇说:“去年秋天那场绝根的大灾难,要不是人家表弟出来领头,东山坞早就现眼了。”
焦二菊说:“别看志泉家不爱说话儿,说一句,就是地方了。去年不是长春出来挑起这台戏,把它唱起来,东山坞塌了架,马连福这小子好的了哇?他是财迷打底儿,想跑天津去当个工人,谁要他呀!他要是走了,这个队长当不上,回来就得拉棍子,老婆孩子早饿跑了!”
于是,人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夸奖起他们的支部书记。这一方面是为给萧老大压火开心,另方面,也是因为萧长春受了委屈,他们很自然地发泄发泄怨气。
萧老大虽说满肚子的气火不容易消,可是听着这些话,当爸爸的心里还是很舒坦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是不冲着乡亲们,冲着咱们这个社,我早就不让他干了,这份气不好生,这份罪不好受。别看他挺着胸脯子干得挺有劲儿的,身后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气哪!”
焦振茂说:“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能一般齐哪,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这种人总归是一个半个,成不了大气候,您别往心上放就是了。”
萧老大说:“什么人恨他,什么人想把他撂倒,我心里都是明镜似的,有种的就该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凭什么无故骂人!他妈的,全是牲口!”
人群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哈哈,不让别人骂人,您可在骂人呀!”
大伙回头一看,是萧长春回来了,就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察看他的气色;他一个笑模样,一皱眉毛,都会使好多人跟着他高兴和忧愁啊!
萧长春跟马连福谈完以后,又找韩百仲碰碰头,原想马上到乡党委会去,经过家门口,见挤着好多人,就进来了。他那俊气的脸上,还是平平静静,挂着一丝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老大跺着脚说:“骂,我堵他门口骂他三天三夜都不解气!”
萧长春说:“骂人的人是最没本事的。”
焦振茂过去是马之悦的拥护者。当年,是他跟马之悦送那个受伤的区长进山的,他承认马之悦是地道的老革命。去年萧长春上了台,他是个最担心的人,唯恐萧长春本事小,拿不起来,压不住台,把东山坞的事情搞糟。一年过来了,他用他特有的细心,用他对门住着特有的方便,一点一滴地察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慢慢的,他的信仰从那个老练的老干部身上,不知不觉地转移到这个年轻人身上了。刚才这场事,更使他佩服得不得了。他觉得这个年轻支部书记的肚量不是一般人的肚量,是一个能成大气候的人才会有的肚量。听了萧长春这句话,更符合他现在的想法,就说:“对了,这句全有了。男子汉大丈夫遇事总是吃得轻担得重,总是讲理,老娘们没本事,才骂大街……”
这一句话可伤众了。不要说大脚焦二菊,连志泉媳妇都不大爱听。
焦二菊说:“嘿,你这老家伙说话不留地方,老娘们都没本事呀?马连福是爷们还是娘们?”
焦振茂也发觉自己溜了嘴,笑着说:“我是说过去的事儿。你们瞧,过去国民党见老百姓不服,就龇牙瞪眼,骂你祖宗三辈。他理亏,除了骂,没法儿。你瞧咱们共产党,对地主、坏蛋都不打不骂,给你讲道理,让你自己认罪。我看过一个文告,清朝那个皇帝叫什么,他都让我们改造过来了。”
淑红妈都觉着老伴扯得太远,跟这事儿连不到一块儿,赶忙打岔,对萧老大说:“得了,长春回来了,您看人家都不往心里去,您还生哪家子气。”
萧老大说:“我没他那么宽的心缝,这口气难忍哪!”
萧长春说:“难忍的倒不是别人骂了我,是一些人这样死跟社会主义作对,要往资本主义钻。咱们可不要把心思全纠缠在个人出口怨气上。马连福骂的不是我一个人,骂的是农业社;骂咱们的也不是马连福一个人,是有一小伙,这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得看透这一伙人,跟他们斗争!”
院子里的人都觉着支书的这个看法很重要。
焦振茂说:“对,对!你这一句话把我提醒了,要不然,马连福不会这么冲,背后一定有靠头,没错儿!”
这工夫,马翠清、哑巴和五婶也赶到了。
哑巴挤过来,扳着萧长春的肩头,戳戳脸,瞪眼龇牙,抡拳头,意思是说,马连福要是再骂你,我去替你打他。
围着的人都轰地笑了。
焦二菊对萧长春说:“长春,你瞧瞧,有这个卫兵,你还怕什么呀!”
焦振茂说:“有的人,别看齐齐全全的,都不如个残废的哑巴懂得好歹。”
五婶说:“他的心眼可好啦,也知道照顾五保户。翠清不在家,有点事儿,我都找他帮帮手;多会找,多会到,不把事情干利索不走。有一回,我给他烙了一个饼,想酬谢他,我追他一条街,他连推带搡,不要。他跟我比划:社员是一家人,他应当帮我。瞧,多懂事呀!要是马连福这个臭麻子,你给他作揖,他都不会帮帮别人做点好事儿,光欺负我这个老实人,偷了我们队的蚕豆角子,还骗我是百仲让他摘的!”
焦二菊说:“他是看你没劲儿,好欺负,要是遇上哑巴,就不敢了。马连福最怕哑巴。那天他在菜园子拔了棵菜,让哑巴看见了,硬拉着马连福,让他给栽上。他就乖乖地给栽上了。”
淑红妈说:“瞧人家哑巴放的那羊,全都肥的走不动路了。淑红姥家那村,有个人放了三十多年羊,我看,他放的哪一只也比不上哑巴放的。前两天还托我跟马主任说,让哑巴帮他们调理调理。真是,有嘴的人还不如哑巴。”
焦振茂说:“我见过放羊的无其数,像他这样经心的,找不出对儿。有一回我上山搂柴火,回来赶上大北风,还飘着小雪花。走到桃行山坡子下边,就见哑巴那一群羊了,再一看后边的哑巴,把我吓了一跳一一大冬天,他光着脊梁,棉袄在怀里抱着不穿。我心里想,真是残废人缺个心眼儿。再缺心眼儿,他也得知道冷啊!我跟他比划,快把棉袄穿上,他一个劲摇头,冻得浑身打抖,两只眼睛发直。我不放心,怕出性命事,一直跟他到羊棚。到了羊棚里边,他就生火,那手冻的,连柴火都拿不起来了。我急的拿棉袄给他披上,一抖搂,里边掉出一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羊羔……”
听到这件事儿,院子里的人全都被感动得朝哑巴投过敬佩的眼光,都不住地咂嘴赞叹。
焦振茂说:“按农业社的章程,哑巴应当受奖励,我跟马主任说了好几回,他事多,大概给忘了。”
哑巴心里是透亮的,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他红着脸,嘿嘿嘿地笑笑,又连着摆摆手,耸耸肩,表示他做的很不够,让大伙儿别夸他了。接着,他对萧长春比划,让萧长春劝劝萧老大别生气,又这个那个地比了一阵子。
萧长春跟他点着头,他把哑巴比划的全部意思都懂了,他们像是一对很投脾气的同志,谈得很知心。
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从外边跑了进来,拉住哑巴乱比划。
哑巴弯下腰,跟小石头比划:两个二拇指一伸,放在头上,又伸开巴掌在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跟我看羊去好吗?
小石头点点头。
哑巴蹲在地上,等小石头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用一只手跟萧长春比划。这一回人们都看懂了。他比划的是:你就好好地搞咱们农业社吧,农业社太好了;你什么也不要怕,有我给你撑腰,看谁还敢再来欺负你!哑巴比划完,就匆匆忙忙地折回他的羊栏。
萧长春感叹地对大伙说:“哑巴是给咱们大伙儿鼓劲哪!他要咱们别因为有人想向资本主义路子走,骂几句坏话,使点坏主意就松劲儿,要咱们决心干到底。仔细一想,也真没什么可怕的。农业社好不好,这不是用嘴说的,事实在这儿摆着。有人说,我们共产党办事就是靠宣传,说这话的人太蠢了。对这么一个哑巴,咱们不能够宣传什么吧?他只能用心来体会好坏。社会主义钻到人们的心里去了!”
院子里这些年龄不同的男女农民,都觉着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很实在,也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哑巴走后,大伙又随便谈论了一阵子,见萧老大蹲在一边抽起烟来,火气像是消了一些,就渐渐地散去了。淑红妈惦着家里的鸡,头走了;焦二菊想着圈里的猪,也走了;压在马翠清心里的另一股子火又升起来,她也悄悄地溜了。院子里只剩下萧家父子、焦振茂和几个邻家妇女。他们又谈起家常话。
一时间笼罩在这所小院落的紧张空气,渐渐地烟消雾散。
这当儿,大门口外边又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他一进门,就停住了。他系着一条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半截儿围裙,手里提着一根拌草料用的木棍;那张瘦长的脸显得更加蜡黄,两只小眼珠流露着愤恨,也流露着一种赔情道歉的神情。他朝院子里的人看一眼,最后,那种掺和着各种复杂感情的目光就停滞在萧长春的脸上。
萧长春正蹲在猪食槽子上卷烟,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打招呼:“四爷……”
马老四走过来了,两只眼睛还是停在萧长春的脸上不动。好大工夫,他才开口:“长春,连福欺负你了?”
萧长春平和地笑笑:“没有。想欺负我也办不到哇!”
“我听说了。”
“全过去了,没什么啦。”
“当时我抓不着一个人给我看牲口。要不然,唉……”
“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萧老大没打招呼,也没看马老四,进来的这个人好像就是马连福,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在他看来,儿子在外边给别人做了好事,是爸爸的光彩,也是爸爸教育的功劳;儿子在外边干了坏事,是爸爸的羞耻,也是爸爸不教的罪过。像马老四有那样的一个坏儿子,那样蛮横不讲道理,不通人性,欺负了萧老大这样一个好儿子,就是开台把马老四骂一顿,也不为过。只是碍着他们是老庄亲,和气了一辈子,没闹过口角;也碍着刚才儿子和众人的一片好言解劝,萧老大用很大的劲把火气忍下了,把脸拉的长长的,又扭到一边一一不说不道,给点颜色看!
焦振茂习惯于调解纠纷,就生着法儿想用一些不关紧要的话冲淡这股子重又卷起的沉重气氛。他说:“老四呀,带着烟没有?来,尝尝我的,真正的关东大叶儿。对啦,你不抽烟了。喂,那两条小牲口这几天怎么样啊?奶好不好?”
马老四既没留神看萧老大的神态,也没留神听焦振茂的闲话,他的两只眼睛,还在盯着萧长春。
萧长春说:“四爷,怪热的,回去歇歇吧。”
马老四摇摇头,嘴唇在抖动。
萧长春又说:“四爷,回去看看牲口吧。”
马老四又摇头,嘴唇抖得更厉害了。萧长春不知怎么办好,拉着老人家的胳膊说:“走,咱们爷俩一起走,我还没看见那头小骡驹哪!” 马老四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长春,打人犯法不犯法?”
萧长春点点头:“犯法。”
焦振茂插言说:“老四,你没听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呀?我那儿抄个底儿,打人还能不犯法呀!”
马老四又问:“骂人呢?”
萧长春笑笑说:“也不行。”
焦振茂说:“刚才支书还说哪,骂人的是最没本事的。”
马老四问:“要是打骂人的人呢?”
焦振茂愣住了。他的文件包里,没见过这一条,也没听谁说过,他不知道怎么对付了。
萧长春说:“对这种人更不能用打,只能批评帮助。”
马老四又问:“批评、帮助都改不过来的人,打一顿没错了吧?”
萧长春说:打’字‘骂’字我们全不能用。”
焦振茂拍着大手说:“对了,政策条文上,这两个字儿你戴上花镜看也找不到影子。”
沉默了,这种沉默比刚才萧老大大吵大闹还要紧张。
萧老大朝这边瞄了一眼,想说什么,又吞住了。
焦振茂搓着大手,不知道怎么调解,他还没听出个什么眉目来呀!
邻家的妇女们更糊涂,只觉着空气不对,好像是要出什么事儿。她们彼此小声地嘁嘁喳喳。
毒热的太阳光,照着瘦弱的马老四,照着魁梧的萧长春。那张老脸上不住地往外冒汗,说明他心里边是多么激动,胸膛里如同烧着一把火呀!那张年轻的脸上,气色也在不断变化,说明他猜透了老人家的心思,他在思忖着办法,怎么样解除将会发生的纠纷。
马老四抹了一把汗,又开口了:“走吧。”
萧长春笑了:“好,咱爷俩好好聊聊,我还要跟您学学饲养牲口的经验哪!”
空气立刻和缓了。
一老一少,并肩走出门口。
“四爷,这边走近。”
“不,到那边去!”
“哪儿?”
“找连福那个混蛋去!”
萧长春把马老四拖住了。
马老四使劲儿拽着萧长春。
院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子又拥到门口。空气又骤然间紧张起来。
萧长春说:“四爷,您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您不能急。等等,等大家伙全都平心静气了,咱们爷俩一块去,找连福从根上谈谈心……”
马老四说:“那是以后的事,眼前,你得跟我走。长春,你们党员不许打人骂人,我知道。我不让你动动手,也不让你动动嘴,连门口我都不让你进去。”
萧长春奇怪了:“这,这干什么?”
马老四的眼里冒火了:“我打他个混蛋,我打他!你在门口外边看着,我打他!”
萧长春慌了:“这可不行,不行……”
“怎么,打自己的儿也犯法吗?”
“嗯,不能打。”
“打这样一个忘了本的坏儿子也犯法吗?”
“不行。”
“长春,长春,你是最讲理的,你是最听群众话的呀!你问问大伙,我打连福这个混蛋,大伙赞成不赞成?我代表咱们东山坞的群众给你出气!”
马老四怒气冲冲地说着,扯着萧长春的一只胳膊,仍是使劲儿往西拽。
萧长春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马老四的肩头,他感到老人的全身都在颤动,热得烫手,像一台开足了马力又发动了很久的锅驼机;这股热力传染了他那年轻的心,也像发动起马达一样,沸腾起来了。他紧紧地抱着那个久经风吹日晒的肩膀,激动地说:“四爷,四爷,您让我把话说透,说透了,您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还不行吗?”
马老四望望萧长春的脸,把手松开了:“你说吧,你说透了,四爷听你的。”
萧长春说:“跟您说心里话,那时候,我比您的火气还高,我恨他,当时我简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
马老四咬牙切齿地说:“揍,揍,狠狠地揍,我解气!”
萧长春说:“可是我翻过来想,我们都姓在一个‘穷’字上,我们是兄弟。”
马老四跺脚说:“这个忘本的混蛋,开除他吧!”
萧长春说:“还有,他骂农业社,是因为他上了别人的当;他上了当,我不能再上当。因为这两层关系,我把拳头收起来了……”
“四爷帮你出气,我替你揍他,揍死了,除了一大害,我替他偿命也心甘情愿!”
“我刚才找百仲大舅商量事回来,一路走一路想,我心里一下
子开缝了。连福到了这个地步,是他的错误,但是,我也有责任……”
“什么?”
“我有责任。”
“你?你有什么责任呀?”
“有。明知道他倒在落后人的怀里了,我却没有拉他,没帮他。”
“粪土泥墙,拉不过来啦!”
“就拿今天这件事儿说吧。昨晚上我没进村,就听人们跟我说了,说眼前村里闹着的坏事有连福,今天听几个人谈起来,也都这样说。我应当马上找他,跟他挑明、说透,交交心思。我没这样做,无意地想看看他到底坏到什么地步;没看透,没说透,连个面都没 跟他照照,就安下心要整他了。这分明是落后人在拉他,我又推了一把呀……”
萧长春说到这儿,胸膛里那股热流涌到了嗓子眼。
马老四也静下来了。过了片刻,他仰着脸问:“这么说,我也有责任了?我看他不好,光学坏,我跟他分家,把他推的更干净了,把他交给那伙落后中农不管了……”
萧长春说:“所以我们应当从今天开始,心平气和地帮助他,开化他,不能再用简单的办法,更不应当动武的。”
几句实实在在的话,说得围上来的人全都叹服地咂着嘴。特别是焦振茂,他感到,眼前这两个人,简直是他在所有古书里、戏曲里没有见识过的好人;他们像是最纯的真金铸成,铮铮耀眼。
萧老大咳嗽了一声。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这两个人背后的。他背着手,低着头,在人围外边兜了个圈子,然后,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抖了抖手,凑过来,看了儿子一眼,又看马老四一眼,十分诚恳地说:“老四,长春说算了,就算了吧。”
马老四望望这个老庄亲,说:“老大,唉,这件事对不起长春,也对不起你呀……”他说着,两个眼圈红了。
萧老大说:“谁做谁当,咱们还是穷哥们,好乡亲,一个农业社的好伙计。”
马老四还像在自我反省地喃喃着:“我生了他,养了他,没有教好他;我光给他一张吃饭的嘴巴,一双拿东西的手,没给他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
萧长春听了这句话,心里一亮,暗想:对了,老人家这句话说到了根上;马连福一再做错事,不是什么糊涂问题,是个立场问题;因为他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了,才干起糊涂事情;往后,不能光跟他算眼前的账,得帮他转变立场呀!
焦振茂听了马老四这句话,心里也猛地一动。他觉着马老四这句话,很有政策、布告的那种力量;可是在他那小包里,还没有“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这几个字。至于这几个字的深刻含义,对于这个中农来说,怕是还要经过一段曲折的道路才能认识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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