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十九)
浩然:艳阳天(十九)
在两个人吱儿溜的喝酒声中,马凤兰到会计室跑了一趟,等到她折回来,马连福已经晃晃悠悠地出来了。马之悦把马连福送到黑漆门外,一边用笤帚苗剔牙,一边得意地微笑。等到马连福走远,马风兰又折转回身,瞄着马连福的影子跟上来了。
马连福来到会计室,到屋里,扑通往凳子上一坐,要开口又有点不好意思。他亏欠社里的钱不少了,会计常常追在他的屁股后边要,再张嘴,怕碰钉子。
马立本正在打扫房间,布置会场,抬头看见马连福,急忙放下笤帚,倒了一杯水,满面春风的递过来:“队长,吃过饭了,开会还早呢。”马连福捧着茶杯子喝了一口,说:“没事,等等。”马立本说:“萧支书是召集会的,到如今还没影子。”
马连福怕萧长春突然在这个时候进来,话更不好说了,就鼓了鼓勇气:“会计呀,马主任说,先让你给我拆兑几个钱花,手边方便不方便哪?”马立本脸上笑着,摸着脖梗子想想:“真是不凑巧,要昨天,没啥,眼下萧支书回来了,他连喝一碗豆浆都当性命关天的大事儿看,动钱动款,怕是不方便。”
马连福咬牙切齿:“这个混账!”站起来就要走。
太阳在窗子上托出一个女人的影子,立刻又没了。马立本一把拉住马连福的袖子,低声说:“我知道你有急用,这样空手回去,事办不了,我心里也不好过呀!这样吧,咱爷俩走点小私,先从一笔款子暂借一下,你再快点想办法补上,行不行啊?”
“快点想办法补上”这句话等于白说,马连福不会拉金尿银,又不能投机倒把,到哪儿快点弄钱去呀!眼下实在急等用,先把钱对付到手再说吧。就点了点头,说:“行啊,给我拿上几个花着,先解决眼跟前的问题吧。”
马立本打开抽屉,从最里边翻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展在桌子上,里边是一搭子崭新的人民币,五元一张,连个折子都没有。他拿在手上,咯巴咯巴,数了四张,问马连福:“队长,二十块怎么样?”
马连福一看那崭新的票子,心跳手痒,两只充血的眼珠子,恨不得变成一对钩子,哗下子就把票子钩过来。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说:“再给加上两张,反正将就将就了。”
马立本今天办事格外地痛快,咯巴咯巴,又数了两张,连先那四张一叠一折,塞进马连福的手里。马连福赶快接过来,连忙捏紧,塞到衣裳兜里,象是怕那票子一拔腿跑了。崭新的人民币,跟空兜里的烟末子、沙土粒和那张揉碎了的发货票挤在一起,他的腰板立刻硬了,天地都豁然开朗了。
马立本又从纸包的底层拿出一张纸,展开,铺在马连福面前的桌子上,又把旁边的印油盒盖子打开了,说:“队长,你按个手印就行了。”
马连福在军队上学了几年文化,眼头前的字也能看个不大离,他朝那个表头上看一眼,吓了一跳:“这,这,这是烈军属抚恤金?这,这,这可不行!”马立本为难地顺着嘴唇说:“别处一个小子儿都没有,你急用,就先从这里边拿点儿。”
马连福说:“这可不行,这是犯法的事呀。快给你吧。”说着,他把手伸进衣兜里掏钱,那六张人民币象是一块褪布石、磨扇子,沉重得拿不起来。
马立本说:“烈士军人是为革命出力的,干部也是一样为革命出力,您哪,也当过解放军呀,花一点,也不能算是离弦走板。当然啦,这要看您是不是急用了,不急用,就等等,等一会开会,跟萧支书商量商量再说。”
马连福还是那一句话:“这可不行,这……”他用了很大力气,总算把那六张人民币拿出来了,手指头颤颤地朝马立本伸过去。
马立本刚接到手,门帘子呼啦一声掀开了,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进来的是马凤兰,她一迈门槛,就风风火火地嚷起来了:“连福,连福,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又跟桂英呕气呀?看样子这回你真把她的心伤透了,我怎么劝也不行啊!”
马连福睁大两只醉眼,问:“怎么啦?”马风兰说:“你头脚出来,她后脚就到了,找马主任,说是一定要跟你打离婚,就要上乡呢……”
马连福没听完,拔腿要走,马风兰一把拉住他说:“别去啦,早让马主任把她劝回家了。我是来给你送个信儿,她说,只要你想办法顾顾家,别让她们娘俩受委屈,她就不闹了。”
马连福扑通地一声又坐在凳子上了。
马凤兰朝马立本手里的票子看一眼,又惊讶地叫道:“哎,这不是钱吗?马会计,你行行好,行行好,任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人家两夫妻恩恩爱爱,又有个胖娃娃,日子多美呀!光因为这年月赶的,吃不上穿不上,闹的不和美,多可怜!有俩钱,事全办了嘛!快借他几个花吧。”
马立本说:“我借给他,他不要哇。”马凤兰说:“连福你可是个大傻瓜,管他谁的钱,谁花不是花,先过日子大紧哪。”马立本说:“我也这样说,反正这一回,分了麦子,沟北的人一周全您,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马连福被他们说的昏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这会儿,外边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马会计,萧支书在这儿吗?”
你瞧那个快当劲儿吧:顶多也没有半秒钟,屋子里就演了一场杨白劳卖闺女。马立本把那六张崭新的人民币朝马连福兜里一塞;同一时间里,马凤兰拿着马连福一个手指头,在印油盒里一滚,又在表上一按,稀里哗啦完事了。等外边喊叫马会计那个人掀门帘子进来的时候,这边已经收了锣鼓落了幕,连演员的影子都没瞧见。
进来的是大脚焦二菊。焦二菊进门把三个人扫一眼,耸了耸鼻子,说:“哟,就你们这几块料哇!会计,见着萧支书没有哇?”
马立本办这类事儿毕竟是个雏儿,这会儿已经心跳地说不出话来了,马凤兰赶忙说:“哟,二菊,凭你这两只大脚,还追不上萧支书呀?嘻嘻。”
焦二菊有急事儿,没顾理她,挺奇怪地望望马立本:“会计,中暑啦?还是得哑巴疯啦?”马凤兰说:“告诉你吧,萧支书早起跟你们那位当家的从我们那儿一起走的,到大庙里去啦!”
焦二菊不敢多停,转身就朝外走,大脚片踩在地上,咚咚咚,真象擂鼓一般。
第十三章
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从马之悦家出来之后,又对晌午会议的开法商量几句,就在大沟里分手了。韩百仲领着本队的社员锄谷子,萧长春到大庙、场院里转一遭,又到麦地里走一圈。离开村子一个多月,到处都起了变化,不要说人,就是地里的庄稼,也摸不着底了。
从地里往回走,已经是半晌午,萧长春开始考虑晌午的干部会。他把村里的主要干部一个个地在心里边掂了掂。社主任、两个队长、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会计、保管,这些人里边,在当前这件事情上会出岔子的,只有马之悦和马连福。萧长春跟马之悦见面之后,已经讨了底儿,尽管他对马之悦还有一些摸不透的东西,只要马之悦不出来支持那股子坏思想,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至于马连福,萧长春从来不把他看得很重。这个人就是让自私心搞糊涂了,有时候张牙舞爪,实际上心里边没有多少斤两,一遇到硬的,马上就得缩回去。萧长春估计,马连福在这件事上不一定是主谋,他家的土地不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儿,他是从来不干的,很可能是受了那些中农的调唆,一时糊涂上了当,等开会的时候,大伙全是一股劲反对,全都批评他,马之悦再说他几句,问题就算解决了。等明天再到他那个队里去,跟他一块儿搞一些日子,交交心,把一些问题跟他谈透,他也就不会玩什么花样了……
想到这些,萧长春的心里一阵轻松,昨晚突然而来的问题带给他的烦恼,已经减去了大半。
现在,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想得最多的,还是那几个富裕中农社员。眼下这件事情的根子全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干部的底子是摸清楚了,这些中农的心思还没瞅准。土地分红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起因,地主富农跟这件事有什么瓜葛,这些中农户都有什么样的怪论,到底是决心一般地闹闹,还是要试个高低上下,是几个人,还是成了片……这些不摸准,干部会上很难研究具体办法,也就很难对症下药了。
萧长春思索着,盘算着,在那被青草遮着的地埂子上走着。拉拉蔓被他趟断了,野花把金黄色的花瓣儿贴在他的牛皮掌子鞋和黑粗布裤角上,这一切,他都没觉得。天上火球般的太阳,用它象针一样锋利的光刺着他的后背,汗水把补着补丁的白布衫塌湿了,他也没有觉得。他在想着心思呀!
如果不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使他担负起这样重的职务,象他这个年龄的人,也许还保留着许多的孩子气,喜欢幻想,喜欢凑热闹,喜欢美好,能吃能干能睡觉,做起事情来,横冲直闯,不顾前后。特别是这样一个刚刚三十岁的“二茬子”光棍儿,又具备着许多足以使女人们动心的优点,他会把很多的心思放在搞对象上边……可是,萧长春把这一些全挤跑了,占据他整个心的,是工作、生产、农业社!
现在,支部书记进了村,奔沟北了。他要找找吵土地分红的那些人的大主谋弯弯绕去。这个弯弯绕,在土改以后的几年,已经发展到富农的边上了,他的心思早就跟富农差不离了,特别的难对付。不过年轻的萧长春是勇敢的,跟什么样的人他都敢碰一碰!怕什么,怕他绕吗?看咱们谁能绕过谁去!绕不过你去,我还可以见识见识,学点“本事”哪。
等到他迈上沟坎,又改变了主意。萧长春不是一年前那个民兵排长了,他懂得光凭鲁莽劲不能办事。他想,干部会还没开,还不是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刻,眼下,他想得到的是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如果先找弯弯绕,保管绕到天黑,也不能绕出真情实话,不如先找找马大炮。马大炮跟弯弯绕好的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沟北中农闹事,他也是主谋之一,什么都知道,这个人肚子里盛不下二斤油,什么都敢往外流,从他那儿,容易把话套出来。
萧长春主意打定,走进马大炮家的排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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