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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第三部卷七第四章(上)

作者:刘继明 发布时间:2024-10-24 06:59:11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字体:   |    |  

  第四章

  1. 相见何必曾相识

  顾筝和王晟约定见面的地点在简爱咖啡馆。

  像上次那样,顾筝坐在靠窗的卡座,马路对面亚贸大厦以及咖啡馆门前的草坪,都跟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仿佛同一部话剧的舞台布景,只不过季节由夏天变成了冬天,绿色的草坪也一片枯黄,露出了褐色的地皮。女服务生的绿色短裙换成了卷边的落地长裙,宽边软帽也不见了,染过的褐色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盘在头顶,宛若一座宝塔。这种带有古典风格的造型,顾筝以前在哪幅油画中见到过,但她一时记不清了,或者没有这份心情去多想。她端着服务生送来的苏打水,喝了一口,冰凉冰凉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出门时她还加了件毛衣,依然抵御不住刺骨的寒风。也许应该兑点儿开水的,顾筝想,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天空,捋起毛衣袖管,瞅了瞅腕上的表,据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多分钟,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应该比王晟提前这么长时间到,或者说,作为一个男士,王晟应该比她提前到才是。可她为什么要计较这些呢?难道她是在跟一个男人相亲约会吗?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使顾筝不由得脸一红。她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见到王晟,当然因为他是天涯网的那个发帖人,王晟和哥哥宗天一是多年的朋友,在王晟身上,也许能找到哥哥生前死后的全部秘密,其中也包括那封举报信,无论作为宗天一的妹妹,还是作为一个律师,这对顾筝来说都充满了诱惑力……

  从东江大学毕业后,顾筝和王晟一直没有任何联系,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她甚至都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模样了,唯一记得的只是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当然,还有跟他形影不离的那个“摄影家”。顾筝脑子里一冒出“杜威”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一阵恶心,仿佛不小心吞下了一只苍蝇,但这种恶心的感觉很快被她作为律师特有的敏感和好奇心代替了:王晟是《大众艺术》的副总编,杜威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董事长,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他们和哥哥宗天一的关系都很密切——这里面会不会隐藏着某种鲜为人知的秘密呢?

  正是这种好奇心,促使顾筝找到了王晟的电话,并约他见面。那会儿,她一点也没想到别的什么。

  室内的暖气很足,顾筝脱去身上那件雪花呢大衣,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子穿过枯黄的草坪向咖啡馆走来。尽管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但顾筝从那有点儿蓬乱的头发,一眼认出是王晟。

  王晟走进咖啡馆,四面环顾了一下,目光停在了顾筝身上,稍顷,便朝这边走来。走到近前,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顾筝看到了那双熟悉而特别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

  “顾筝,你好。”

  “你好,王晟……”

  他们互相招呼着,表情平静,语气平淡,仿佛他们不是相隔了十多年,而是昨天才见过面似的,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你喝点什么?”顾筝等王晟在卡座对面坐下后,问了一句。

  “随便,”王晟刚说完,大概意识到这样回答不妥,又补充道,“茶吧。”接着,他把脸转向女服务生,“有什么茶?”

  “龙井、普洱、大红袍……”女服务生照着手里的单子念下去,但王晟制止了她,“来杯普洱吧。你呢?”后一句是问顾筝的。很显然,他从这一刻起已成功地“反客为主”了。

  “卡布奇诺。”顾筝回答,她每次来简爱咖啡馆都喝这个。同时,她对王晟的“夺权行动”抱以会心的一笑,并想,他倒是挺有绅士风度的,“我是这儿的常客,他们的卡布奇诺很地道……”她说。

  在咖啡和茶上来之前,顾筝和王晟显然都不想进入正题,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谈话显得有点儿信马由缰。

  “你接到我的电话是不是很吃惊?”

  “是,有点……”

  “你不知道我毕业后在大江工作吧?”

  “知道,我听你哥说过……”

  “两个人在同一个城市待了十几年,居然没见过一次面,真有点不可思议的……”

  “是呀,不可思议……”

  “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哥还要你和杜威好好照顾我呢!”

  “惭愧惭愧,”王晟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头来,“对了,你知道杜威现在是我的上司吗?”

  “当然知道,”顾筝略带讥讽地笑了一下,“我还知道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呢!”

  一听顾筝提到“武大师”三个字,王晟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次把头垂了下去。顾筝意识到,谈话应该转入正题了。这当儿,女服务生把茶和咖啡端上来了。顾筝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卡布奇诺,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里的泡沫,沉默了片刻才问:“我听说,他们要起诉你了……”

  “知道,我刚收到法院的传票。”王晟淡淡地说,那副平淡的语气,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顾筝加重语气说:“这不过是一件名誉权纠纷,他们却用刑事自诉立案,而且请了我们律所主任代理……你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吗?”

  “不知道,”王晟茫然地望着顾筝,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以前还从没打过官司呢!”

  王晟那双茫然的眼睛,让顾筝心里突然像压了一块石头直往下沉。这些年,她不知代理过多少案件,刑事的、民事的,也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当事人,可像王晟这样面对自己的案子一脸茫然的,却是第一次遇见。这不是一双成年人该有的眼睛,而像一个孩子,无知、无辜、无畏……渐渐地,顾筝把眼前这个乍一看有点儿陌生的男人跟记忆中那个书生气十足的中文系研究生重叠在了一起。十几年时光形成的空白和隔膜渐渐消失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怜悯、怜惜的感情。我也许应该帮他一把,顾筝想。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为他代理这个案子。这样想着,一句话也就脱口而出:“你还没有委托律师吧?我给你代理怎样?”

  听到顾筝这句话,王晟先是一愣,接着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我正不知道去哪儿请律师呢!”

  顾筝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做,都是因为哥哥宗天一。她望着王晟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一阵恍惚。

  2. 不仅仅是错误

  顾筝和王晟在简爱咖啡馆分手后,很快意识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武大师已经正式聘请黄子鹏作为代理律师,如果她给王晟辩护,岂不意味着要同自己的顶头上司“唱对台戏”吗?

  回到律所,顾筝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上网检索了一下杜威和武大师的信息。在百度人物百科上,杜威头上戴着一大堆亮瞎人眼的头衔: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东江省文联副主席、东江省摄影家协会主席、著名摄影家、东江省人大代表、东江省十大青年企业家、东江省劳动模范、东江省文化名人,等等。武大师的头衔也不少:中华元极功创始人、中华元极文化研究会会长、女皇武则天第58代后裔、大江市政协委员、娘子湖区政协常委,等等。除此之外,顾筝还从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网站公布的《大众艺术》杂志理事会组成人员中,看到了东江省老领导宋乾坤的名字,宋乾坤是名誉理事长,杜威是理事长。对于宋乾坤,顾筝并不陌生,当年她在东大读书时认识的女作家宋晓帆就是宋乾坤的女儿。而杜威和宋晓帆的关系在东大时就很密切,宋晓帆还给杜威的摄影作品集写过序……

  顾筝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砰砰直跳,浑身直冒冷汗,仿佛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地雷,她本能地想往回缩,可一想到王晟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又觉得不忍心。况且,真正促使她接手这个案子的并非完全出于对王晟的同情,而是想探究哥哥宗天一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封举报信究竟是王晟假托哥哥的名义,还是真的是哥哥写的?抑或像武大师声明的那样,“纯属造谣诽谤”呢?一切皆有可能,而要了解其中的真相,给王晟做代理律师或许是一条不错的捷径。这个念头像水草一样缠绕着顾筝,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像看一部惊悚的美国大片,心里既紧张,又有点儿兴奋。

  那天,顾筝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直到实习生小孔敲门提醒她过了下班时间,她才如梦初醒,而此时,律所除了她已经空无一人。顾筝走到马路上,天色已晚,华灯初上,马路上车辆稀疏。顾筝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车来,她便迈步往前走去。人行道上行人寥落,显得有些空旷,顾筝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有节奏,听起来十分清晰,她望了望头顶上被城市灯火衬托得浑浊而遥远的夜空,心如止水。她脑子里交替闪现出哥哥宗天一和王晟的影子,她想,我是不会往后退缩了,既然已经起步,就只能义无返顾地往前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第二天,顾筝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开庭的准备工作中去了。她先是约见了一次王晟,然后到南湖区法院调阅了起诉状和案卷。审理本案的刑二庭庭长正是新上任不久的牛志。顾筝本来打算去见见他,可一想到上次在红鼎豆捞时牛志和黄子鹏那副一唱一和的默契劲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找法官助理拿到起诉状后就离开了。

  此后几天,顾筝没有去律所,把自己关在那套小居室里,对起诉状和案卷进行了认真研究,顾筝以前不止一次代理过名誉权纠纷,但都是民事案,像这样将民事案以刑事自诉立案,还是第一次碰到。顾筝觉得,即便举报信的内容不实,认定被告侵害了原告的名誉权,也很难构成刑事自诉案所称的“诽谤罪”。被告之所以把民事纠纷当作刑事案起诉,显然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报复欲,想把王晟置于死地。让顾筝好奇的是,民事案以刑事案起诉,是原告武大师本人的想法,还是来自他那个神通广大的干儿子杜威以及代理律师黄子鹏的建议呢?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出于报复吗?抑或还有其他目的?但不管怎样,对王晟都是一种强大的压力甚至威胁。如果是民事案,即便败诉,也不过是公开道歉和经济上的赔偿,但如果“诽谤罪”成立,则面临一年至三年的牢狱之灾,对王晟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而且,从案情本身来看,对王晟也颇为不利。尽管王晟向顾筝提供了宗天一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原件,但无法证实举报信中所说武大师和宗天一妻子梦菲通奸的真实性,还有,起诉状称,宗天一向武大师提供的100万元是赞助,而并非举报信中说的是投资入股,由于宗天一已死,被告人同样拿不出反驳的证据,这样一来,举报信中对武大师的若干指控就成了无本之木,难以成立了。作为律师,顾筝觉得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也许只是为减轻王晟的侵权情节辩护,请求法院将刑事案改为民事案,因为,那封举报信毕竟不是王晟所写,他只是代为贴到网上而已。可这样一来,等于承认了哥哥宗天一的举报信是捏造,成了事实上的违法者。这无疑会让哥哥的在天之灵蒙受羞辱,顾筝想,心里又增添了另一层不安。但即便如此,她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因为她面对的被告不是普通人,对方的代理律师也不是普通律师,而是她的上司、东江律师界大名鼎鼎的黄子鹏,再加上那个刚刚升任庭长的牛志。想到这一点,顾筝心里沉甸甸的,像系着一块大石头那样,往下坠去……

  突然有人敲门。顾筝交往不多,平时很少有人找到她的居所来。会是谁呢?顾筝一边寻思,一边去开门。是凌雪。她倒不是第一次来。在律所同事中,也只有凌雪来过顾筝的居所。她毕业不久,还没有买房子,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节假日没别的地方可去,偶尔来找顾筝玩儿。顾筝很少在自己的居所接待朋友,但凌雪是个例外。的确,两个人都爱好诗歌,在一起不怕没话说。但自从上次在红鼎豆捞聚餐之后,顾筝就没有再见到凌雪,此刻见她突然找上门,觉得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顾筝堵在门口,似乎不想让她进来。

  但凌雪像进了自己家似的,径直往屋里走,一边四下环顾,仿佛怀疑顾筝在屋里藏了什么人,“顾姐,这几天办公室不见你影子,连手机也不开,神神秘秘躲在家里干啥呀?”

  顾筝这才意识到这两天为了避免打扰,把手机都关了。“哦,我在忙一个案子……”

  “是武大师那个案子吗?”

  顾筝点了点头。

  “天啊,原来是真的!听说你要给那个‘菩提树下’出庭辩护,我还不相信呢!”凌雪失声叫起来,惊讶得合不拢嘴。“顾姐,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难道你不知道黄律代理了武大师的案子吗?”

  顾筝说:“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黄子鹏和牛庭长早就串通好了吗?

  “当然……知道。”顾筝机械地把刚才说的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知道,你也要以卵击石,去代理一场绝无胜算的案子?”凌雪后退了一步,不认识似地看着顾筝,“顾姐,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为什么会疯呢?”顾筝轻言细语地说,一边打量着凌雪,“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儿?上次在红鼎豆捞分手后就没见你,你好像瘦了不少……”

  凌雪听了这句话,眼圈一红,突然哭泣起来。她的情绪变化这样快,让顾筝一时转不过弯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凌雪,出啥事了?”

  “我不、不想活了!”凌雪抽噎着说,“顾姐,那天在红鼎豆捞,你为啥撂下我一个人呀?”

  一听此言,顾筝心里咯噔一响,意识到了什么,“黄子鹏他们把……你怎么啦?”

  追问再三,凌雪才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给了顾筝。

  原来,那天顾筝提前离开红鼎豆捞后,黄子鹏就领着牛志和凌雪去了隔壁的一家歌舞厅。吃完饭唱歌跳舞,一向是黄子鹏请客的规定节目,他们仨在KTV包厢里坐了一会儿,黄子鹏唱了一首《新鸳鸯蝴蝶梦》,就以打电话为由出去了。凌雪以前也曾随黄子鹏参加过这样的应酬,每次黄子鹏都说是工作需要,而且每次请的都是省市和各区法院的领导和法官,作为新人,她不能拒绝律所主任的“工作安排”。但以前KTV里每次都有好几个人,而那天包厢里只剩下她和牛志两个人,她有点儿紧张。由于喝多了酒,她坐在沙发上晕晕乎乎的,不知啥时候,牛志坐到了她身边:“师妹,你陪我跳个舞……”说着,不等凌雪答应,便拽着她的手站起来,在包厢里跳起来。牛志的个头比凌雪还矮,但两只手却十分有劲,把她箍得紧紧的,身体朝前倾,嘴巴几乎贴着凌雪的脖子。“师、师妹,你比顾筝善解人意,今后有什么案子需要师兄关照,可以直接找我……”牛志气喘吁吁,张开厚厚的嘴唇,像猪吃食那样凑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强忍着厌恶,一边躲闪,一边说:“牛庭长,您喝多了,我去给你要一杯水来!”但牛志的双手像两根百年老藤,死死缠住了她,使她根本无法动弹。她越是挣扎,被箍得越紧。后来,就被推到沙发上,牛志整个人像一座山似的压了上来……

  顾筝听完凌雪的讲述,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凌雪的经历,她刚进律所时也曾碰到过,只不过她侥幸逃脱了。望着凌雪那沾满泪水、梨花带雨的脸庞,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怜惜和强烈的愤怒,同时,又有些内疚,为她没有提醒凌雪,也为那天她提前离开了红鼎豆捞。“凌雪,我早该想到的……对不起!”她喃喃地说,眼圈也禁不住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凌雪的情绪才恢复平静。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顾姐,黄子鹏肯定已经知道你要给‘菩提树下’出庭辩护了,这两天在律所黑着张脸,见人就尅,大家都躲着他走。你可得小心他找你茬……”

  顾筝嗯了一声,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3. 决裂

  第二天一早,顾筝接到了黄子鹏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律所:“现在,马上,别挤公汽,打的,律所给你报销……”口气十分严厉,分明是那种火山爆发前的节奏。

  该来的总会来的,顾筝想,心里并不紧张。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当顾筝打了一辆的士来到钧鼎律师事务所时,尚未到上班的时间。律所里没什么人,只有前台的实习生小孔正在打扫卫生,一看见顾筝,便走过来小声说:“主任在办公室等您……”神情显得有些异样。

  黄子鹏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顾筝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

  楚天大厦是大江最高的写字楼之一,钧鼎律师事务所在39层办公,黄子鹏的办公室是整个律所最大的,约莫有四十来平米,一扇落地窗仿佛巨幕电影的银幕,占去了整整一面墙壁,站在窗口极目远眺,大半个城市都能尽收眼底。顾筝走进去,看见黄子鹏站在那扇落地窗前,朝着外面,仿佛是在欣赏窗外的景色。不过,大江这些年的污染十分严重,一进入冬天,十天就有九天是雾霾天气,整个城市都被雾霾笼罩着,能有什么风光可看呢?

  顾筝望着黄子鹏的背影,叫了声:“师兄,你找我有事儿?”

  “别叫我师兄!”黄子鹏突然转过身来,几步走到办公室中间那张宽大的大班桌后面站定,竖起一根指头摆动了两下,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你还是先给我说说,你给那个‘菩提树下’出庭辩护的事儿吧,是他找的你,还是你主动找的他?”

  “好吧,领导,”顾筝改口道,“我不大明白,他找我……我找他……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黄子鹏认真地说,“我知道那个‘菩提树下’和你哥哥宗天一是同乡好友,你和他在大学时就认识,如果是他主动找的你,你替他出庭还情有可原,如果是你主动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性质有什么不一样呢?顾筝一边琢磨着黄子鹏的话,一边说:“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明白了,你是有意要跟我分庭抗礼啊!”黄子鹏脸色阴沉下来,目光像锥子一样,不认识似地盯着顾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听杜威说,你上大学时和‘菩提树下’谈过恋爱,就因为这个原因?”

  “真无耻!他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顾筝涨红脸质问道,仿佛站在她对面的是杜威本人。

  “那就是因为你哥哥宗天一?”

  面对黄子鹏接二连三的盘问,顾筝有些不耐烦了,“黄大主任,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但黄子鹏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知道,”顾筝坦然地说,“无非两个结果,要么输,要么赢。”

  “你觉得以你目前的实力可以跟我一决高下吗?”黄子鹏讥讽地笑了笑,手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等待你的结果不是两个,只有一个,那就是输!”

  顾筝从黄子鹏的手势感到了不可一世的跋扈,但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的确,无论从哪方面,自己都不是黄子鹏的“对手”。她把目光转向黄子鹏背后的书柜。那排书柜占了整整一面墙,但只有一半摆放的是书,另一半摆放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奖牌和奖杯,无不显示着黄子鹏在律师界的身份和地位。但顾筝也知道他那些荣誉称号是怎么来的,其中如“全国十佳律师”的评选是一家法律网站举办的,采取的是网上投票。那会儿,顾筝刚进钧鼎律师事务所不久。黄子鹏为了入选“全国十佳律师”,号召包括她在内的全所律师参加投票。投票时间为连续一个月,按照投票规则,每个人可以反复投票。那段时间,律所几乎停止了正常工作,每个律师上班时唯一的工作就是投票。一个月后,黄子鹏如愿以偿当选了“全国十佳律师”,凭着这个称号,黄子鹏不久便获得了东江省十大青年律师称号,并当选了东江省律师协会副会长,成了全省律师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时候,顾筝从内心里佩服黄子鹏,简直把这位大师兄当成了偶像,一心一意想向他学习,黄子鹏对顾筝也提携有加,经常给她介绍一些案子,还为她经办的案子出谋献策。如果不是后来……

  黄子鹏从桌上拿起厚厚一摞从网上截屏下来的网页,丢到顾筝面前说:“你看看这几天的网上舆论吧!”

  顾筝信手翻了几页,几篇网文都是为武大师洗地,攻击王晟的,尤其是文章下面的跟帖,一边倒地骂王晟“构陷诽谤”武大师,“卑鄙下作”“阴险毒辣”“龌龊之极”,是“史上最无耻的小人”,必须“依法严惩”,充斥着一片喊打喊杀之声。还有人言之凿凿地揭发:“王晟之所以化名‘菩提树下’造谣诽谤武大师,其实是为了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董事长杜威搞臭,以便取而代之,因为武大师是杜威的干爹,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和元极文化研究会在凤凰岛旅游文化岛有多个合作项目,搞臭了武大师和元极文化研究会,就等于搞臭了杜威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可谓一箭双雕,真是用心何其毒也……”著名影星小燕子也在个人博客上发文声援武大师,称赞武大师德高望重,武德双馨,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和当地文化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网上对他的所谓举报纯属造谣诽谤,并呼吁严惩造谣者。顾筝记得,小燕子是武大师在娱乐圈公开收的第一个女徒弟,媒体上还曾炒得沸沸扬扬……

  “据我所知,在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王晟还算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杜威一手提拔上来的,还准备晋升他当总编辑呢,他竟然恩将仇报,想一举搞垮武大师和杜威,只可惜机关算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成了过街老鼠不说,还面临牢狱之灾……我为咱们东大有这样一个校友感到耻辱!”黄子鹏痛心疾首地说,“顾筝,你为了这样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难道要与我和整个钧鼎律师事务所做对吗?”

  黄子鹏后面那句话带有明显的兴师问罪意味。但顾筝没有吱声,看着面前的那摞网页复印件,觉得像一出似曾相识的戏剧,十分眼熟,使她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黄子鹏接手的那桩“辱母杀人案”。杀人的是一个大学生,叫罗小吉,父母早已离异,其母是一个小企业主,曾找一家民间借贷公司鸿利公司以百分之二十的高额利息贷了一笔钱,用于购买生产设备。可由于经营不善,再加上竞争对手的持续打压,企业连年亏损,拖欠的高利贷连本带利,几年下来累计到三百多万,即使用整个企业作抵押,也不足偿还鸿利公司的债务。为了还债,罗母卖掉了家里的一套商品房,但还剩下一百多万。为了讨债,鸿利公司派出讨债队堵在罗家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罗小吉和母亲被堵在家里,出门购买生活用品都有人盯着,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有一天,罗小吉出去跟同学约会,值班的那个讨债者,叫文虎,是鸿利公司老板文彪的侄子,他进罗家想讨碗水喝,见罗母在卫生间洗澡,竟然心生邪念……正在这当儿,罗小吉从外面回来,被眼前的一幕激怒了,母亲的受辱和连日被讨债者的围困,使罗小吉怒火中烧,二话不说,跑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朝正要从卫生间跑出来的文虎扑去,连砍数刀,致使其当场倒地,文虎被随后赶来的同伙送到医院抢救,但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这件案子发生后,很快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大多数人都对罗氏母子表示同情,认为罗小吉挥刀杀人,是因为其母受到文虎的调戏和侮辱,且文虎等人以讨债为由,围困罗家多日,已涉嫌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罗小吉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网上甚至有人称赞罗小吉是诛杀辱母凶犯的“义士”,不仅无罪,还应该受到表彰,不少人谴责鸿利公司是“流氓企业”,“黑社会”“当代黄世仁”;一些法律专家也站出来力挺罗小吉,呼吁公诉方和法院从宽量刑,甚至无罪释放。鸿利公司在舆论上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找到了钧鼎律师事务所。照理说,对于这种在法律和情理上都显得很被动的案子,一般律师都不愿意接手,因为官司打不赢不说,反而会被卷进舆论漩涡。当时,钧鼎律师事务所的名气也还不像今天这样大,正想办几桩有影响的案子,所以黄子鹏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案子,并且组建了一个由他牵头的律师团,组成人员不仅有本所的律师,还有外面的律师。那会儿,顾筝刚进律所不久,还是一名授薪律师,也被选进了这个律师团。律师团分为庭辩组和舆情组。顾筝有点儿纳闷,律师不就是庭审辩护吗,怎么还冒出个“舆情组”呢?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没过多久,舆论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同情和支持文虎乃至鸿利公司的声音多了起来,几家在业界很有影响的法律类报纸和网站连续发表了几篇重磅文章,其中一篇题为《罗小吉是“防卫过当”吗》从改革开放的高度,认为民间借贷是金融创新的产物,鸿利公司给罗母放贷,罗母长期欠债不还,是对双方契约的违背,鸿利公司上门讨债是合法行为,至于文虎企图调戏罗母,虽有过失,但对其并未造成人身威胁,故罗小吉所谓“防卫过当”根本不能成立。网上还有人揭露罗家有两套价值百万的商品房,并晒出了房产的图片。接着,有人曝光罗小吉读中学时用刺刀砍伤过一名同学,云云,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原本一边倒地支持罗氏母子的舆论,渐渐转到了鸿利公司这一边,原来广受称赞的罗小吉也变成了一个有暴力“前科”的潜在杀人犯,连其母罗氏也成为了一个故意藏匿房产的“老赖”。

  舆论场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变化,直接影响了案子的审理。不久,一审的判决出来了:罗小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罗母不服判决,上诉到大江市中院,被驳回,申诉到东江省高院,依然被驳回。

  据说,罗小吉被处死那天,罗母就疯了。

  这起案件的最大赢家除了鸿利公司的老板文彪,还有黄子鹏和钧鼎律师事务所。文彪不仅为其侄子讨还了“血债”,还为公司挽回了曾经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负面形象;黄子鹏和钧鼎律师事务所更是一战成名,从此奠定了在律师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顾筝后来才知道,那篇《罗小吉是“防卫过当”吗》是黄子鹏亲自撰写的……

  此刻,顾筝看着面前的网页复印件,觉得这配方、这套路,跟当年罗小吉辱母杀人案发生的戏剧性舆情变化惊人相似。人脉加操控舆论,是黄子鹏成功的杀手锏,也是他和钧鼎律师事务所在东江省律师业界风生水起、蒸蒸日上的奥秘。现在,他再次祭出了这个杀手锏,难怪他说等待自己的只有一个“输”字的。顾筝想到这里,仿佛从上到下被浇了一盆冰水似的,身体一阵发冷,以至哆嗦起来。

  黄子鹏看到了,脸上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顾筝,听我一句劝告,别不识时务蹚这趟浑水了,你犯不着为了那个王晟,跟我和钧鼎律师事务所作对,把自己的前途也葬送掉……”

  顾筝觉得,黄子鹏的口气与其说是劝告,倒不如说是威胁。她抬起脸来,望着一身名牌,一副名士派头的黄子鹏,足足注视了半分多钟,突然掉转身,向外面走去。

  “忘了告诉你,省高院的庄院长也在练元极功,听说练到很高的段位了……”

  顾筝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黄子鹏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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