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二十七)
【第三章 归来】
师长回到指挥所,把这种坑道工事的雏形和自己的改进意见,立即报告上级机关。在同一个时期内,许多参战部队也先后出现了类似的工事。彭总对群众的这一伟大创造非常高兴。不断让志愿军司令部发出通报。各级领导机关都很重视,经过综合提高,迅速地在整个部队推广起来。
当时,尽管作战任务繁重,炸药不足,工具缺乏,但是经过全军上下群策群力,自制了许多工具,创造了各种方法,在敌机敌炮的威胁下,一面作战,一面向顽石进军。就凭着一双顽强的手,终于掏通了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高山大岭,形成了以坑道为骨干与地面堑壕相结合的防御体系。并且由前沿扩张到纵深,从步兵扩张到其他兵种。从前方扩张到后方。到朝鲜停战为止,志愿军构筑的大小坑道总长1250余公里,约等于中国从连云港到西安间一条石质隧道。他们挖的战壕和交通壕共长6240公里,比万里长城还长。全部工程可用一立方公尺的土墙环绕地球周半。过一纵横连贯的坑道工事,后来被人们称誉为“地下长城”。它的出现确实是战争史上的奇迹。看到这种奇迹的人,都不能不惊叹人民创造力的伟大和毛主席群众路线思想的伟大。
我军在粉碎敌人“秋季攻势”中,共毙伤敌人7.9万余人,敌人仅前进了三至四公里。随后,我又乘敌疲惫之际,发起了有限目的的反攻,将阵地大部夺回。从此,战线就在三八线上稳定下来。随着毛主席“持久作战,积极防御”作战方针的深入人心,随着坑道工事的逐步提高和完善,随着祖国人民支援上作的加强,朝鲜战场的形势,从前线到后方都起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离开朝鲜战场一段时间的人,感觉是尤其明显的。
1952年的春末夏初,刘大顺正从祖国归来。他是去年秋季参加归国代表团回到祖国去的。在这段时间里,他受到祖国人民无与伦比的最热情的接待。这是只有人民对待自己的英雄、自己的爱子才有的那种接待。可以说,在祖国的每一天,都是在鲜花与锣鼓,笑脸与欢呼,热烈的拥抱和感激的眼泪中度过的。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血管里灌注了一种无穷的力量,使他感到即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人民的热情。他在祖国呆不下去了,只是一天义一天地盼望着重新奔向朝鲜战场,重新回到自己的连队。终于这个愿望实现了,在北京城飘满槐花浓香的时节,他们告别了祖国,重又踏上朝鲜的土地。此刻,他正和本军的其他两位代表坐在一辆吉普车里,在滚滚的黄尘中奔向前方。
这是从新义州穿过平壤直通前方的一条干线,公路显然已经加宽了。天色刚刚黄昏,公路上已经沸腾起来。那些白天不知在哪里待避的卡车,这时都从一条条山沟里钻出来,加入到这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庞大车队。整个公路黄尘滚滚。就像一条奔腾的黄龙一般。
达些卡车,看去都是很够味的。它们一个一个都像风尘仆仆的战士,周身披满厚厚的黄尘,插着飘飘飒飒的树枝。司机们还特意在挡风玻璃上方绑上一块翘起的木板,为的是在月夜行进时遮避玻璃的反光。两只小灯上也都罩上半圆形的铁片,远远看去,只像手电筒的光亮。看见它们的这种战斗风采,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敬意;因为它们积累起来的每一个吨公里,都不是平坦的旅途。在将近两年的时问里,它们要穿过多少风霜雨雪的寒夜,要通过多少火箭、机关炮、定时弹的袭击和多少炸弹坑的颠簸啊!然而,它们已经像一个能征善战的战士,对这一切都应付裕如,显出一派沉着、从容的神态,在公路上飞驰。
在公路两侧行进的,多半是成群的朝鲜老人和妇女。男的拿着铁锹,背着背架,女的头上顶着筐篮,还有少数人背着她们的孩子。他们都是敌人轰炸最猛烈的交通路口或者桥梁附近去的;为的是一旦公路、桥梁被炸,就随时抢修,保证车队的通行。在战争的数年间,不论哪个夜晚,你都可以在炸弹的火光中看到他们的身影,现在,他们的神态,比起战争初期是更加镇定和更加乐观了。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妇女们,她们一路上谈笑着,还常常向司机们招一招手。司机们也向她们报以感激的微笑。尽管双方没说一句话,也已经传达了为共同目标战斗的伟大情感,汽车立刻加大了油门更快地奔向前方。
防空哨也明显地增多了。这项创造虽出现在五次战役之前,因为过于稀少,还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现在不同了,在每条大小公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防空哨所。一个人站在山头上担任对空警戒,一个人站在哨棚里指挥车辆,一个人随时准备处理各种紧急情况。因为有了他们,司机们的安全感大大增强了,整个公路上的车队显得井然有序。天一黑下来,远远近近卡车上的大灯就全打开了。当卡车驰上山顶时,往下一望,就像一条蜿蜒的火龙缠住山腰。只要一声防空枪响,它们便像有感觉的怪兽一般顷刻合上了眼睛,只在夜色里缓缓行进:飞机声刚过去。
接着就又开灯飞驰。刘大顺想起刚出国的时候,也坐过一两次汽车,那时行车是多么艰难!开灯走吧,飞机上的机关炮打下来还不知道;闭灯走吧,累累的弹坑,陡峻的山岩,不是翻在炸弹坑里,就是滚下又黑又深的山沟。尤其在漆黑的夜里,司机的眼睛睁疼了,还是看不见,只有让助手跳下车在前面引路,一夜走几十里,还不如人走得快呢。那时候人们说,什么时候能发明一种没有摩托声响的汽车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听见飞机声了。现在好了,实践出经验,斗争出智慧,绵延的防空哨把整个北朝鲜的公路都变成了有神经有感觉的生物,只要有一点威胁,它就作出了锐敏的反应,不管敌机多么猖狂,公路上的车辆照旧扬着飞尘不绝地驰骋。
站在哨棚下的战士,手里拿着红白两色小旗。当他们把三角形的小红旗一摆,阻住你的去路时,那就是说前面还有炸坏的桥梁没有修上,还有弹坑没有填好,还有定时炸弹需要注意:如果他把小白旗带着啵啵的风声嗖地向前一抖,那就是说:“前面情况正常,同志们,加油干吧!”司机们就会立刻加大油门,一辆辆汽车就像听到冲锋号的战马一般冲上前去。
看到这一切变化,刘大顺是多么兴奋呵!他对两个伙伴说:“你瞧这防空哨多带劲!运输痛快多啦,往后再不会一口炒面一口雪了。”
“听说普遍建立防空哨,还是周总理下的指示哩。”一个伙伴说。
“周总理真是太辛苦了!”另一个说,“他除了协助毛主席指挥作战,许多后勤运输都是他亲自组织。听说他常常得不到休息,有时候,只能在汽车里睡一会儿。”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来到清川江边。司机招呼了一声:“注意,前面要过桥了。”
刘大顺借着汽车的灯光往前一看,清川江大桥早已被敌机炸毁,有三分之二的桥身歪斜着倾倒在冰水里,不禁问道:“这桥过得去吗?”
司机助手小李,是个活泼的年轻人,立刻笑着解释道:“不,他说的不是这个。”
刘大顺等几个人左看看,右瞧瞧,并没有发现别的桥梁。正在纳闷,汽车已经哗哗地开到江水里,水波刚刚能埋住轮子,就像漂在江面上的船只一般。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水下桥,几个人不禁又是惊讶又是赞美地叫了一声。
“哈哈,你们几个功臣,连这个都没见过呵!”小李嘻嘻地笑着说,“这都是咱们工兵的创造!有的比这还巧,你白天看是座坏桥,夜晚铺上几块板子就能照样通行。”
“真是越斗争办法越多!”刘大顺赞叹地说。
午夜时分,小吉普越过一座大山,追赶上前面的另一个车队。从山上往下一望,车队盘旋面下,就像一条火龙似的。小李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司机提醒他说:“别大意了,前面快到安州了吧?”
安州车站,是敌人空中绞杀战的重点之一。每逢遇到这种地方,司机都是很警惕的。果然下山不远,前面传来敌空哨报警的枪声。
就在这一刹那间,刚才那条在地面上奔腾前进的火龙,突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不曾存在过似的。小吉普也立刻闭了灯,在漆黑的夜色里徐徐行进。小李推开车门谛听着,重轰炸机发出特有的沉重的隆隆声正由远而近。
这时只听小李惊叫了一声,并且急火火地说道:“你们看,前而还有人开着灯哪!”
司机停了车,跳出车门一看,果然前面远处,还有一盏灯亮着。司机也急了,立刻说:“是不是他没有听见防空枪呀?小李,你打一枪!”
小李立刻取出冲锋枪,向开灯方向的上空打出一发子弹。谁知那盏灯眨了眨眼,接着又亮起来。说话间,重轰炸机已经飞临车队的上空。气得小李气愤地骂道:“防空哨真是太麻痹了!这么多弹药车是闹着玩的吗?”
话音未落,沉重的炸弹声已经在亮灯的地方轰鸣起来。灯光熄灭了。接着是几片大火燃烧起来。敌机大约倾泻下五六十个炸弹才哼哼着满意地飞走了。
司机和小李都很气愤。小李说:“这样不负责任的防空哨,非向上级汇报不可!”
小吉普开到防空哨前。在个简陋的棚子下,站着两个满身风尘的战士。小李把车门推开就说:“刚才那边亮着灯,你们怎么不管哪?”
这话把两个战士问愣了。其中一个反问:“你说的是哪边亮着灯呵?”
“就是那着火的地方。”小李气昂昂地用手一指。
两个战士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把旗子一摆,说:“伙伴,快赶路吧!这个不关你们的事。”
小李正憋足劲要查问他们的姓名番号,司机悄悄拽了他一把制止住了。小吉普又继续开向前去。小李转过脸问:“班长,你怎么又不让问了啊?”
“你还问啥?”司机手扶舵轮微笑着说,“那是他们自己搞的鬼名堂,是专门指挥敌人往大山沟里卸炸弹的。”
刘大顺和其他两个功臣也都恍然大悟。其中一个拍拍小李的肩膀说:“小李,我们离开朝鲜大半年了,是不了解情况;怎么你这天天跑车的人,也差点儿弄出大笑话呀!”
人们哄地笑起来。小李也红着脸笑了。
小吉普轻快地行驶着。下半夜又闯过两个重点封锁区。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顺利的事情,由于车子在炸弹坑里终年颠簸,长期失修,在刚刚接近一个山顶时抛锚了。司机和助手整整趴在车下修了一个多钟头,才重新发动起来。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司机打算用速度来弥补,把车开得飞也似的。可是,季节不饶人,夜光表指到北京时间三点半的时候,天色已隐隐地发亮了。
这时,又正巧行驶在平坦宽阔的坝子上,道路两旁连一棵树木也没有。司机嘴里没说,从那急切的轮声坐就可以听出他此刻的心情。从经验判断,敌人的早班飞机很快就会出现。为了大家的安全,小李早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门,用双明亮的眼睛警戒着海蓝色的天空,天色越来越亮,东方已经透出微红。这时幸好路边伸过一条小路,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司机立刻掉转车头,向小庄子驶上。这个小庄子傍着一座小山,树木浓密,鸟声引人。有几个朝鲜妇女正在井边汲水,还有几个朝鲜老人抱着梭子坐在树下抽烟。他们一见小吉普来到,都满脸堆下笑来。人们一跳下车,他们就急着给车子寻找隐蔽的地方。
车子刚刚开到几棵栗子树下,就传来一阵隆隆的飞机声。大家抬头一看,一架五个头的重轰炸机,正由四架喷气战斗机掩护着自南向北飞来。说话间已经飞到了村庄的上空。
这时几个志愿军战士都深感不安,特别是司机同志,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因为他的车子虽然找到了待避所,但却生怕暴露目标给朝鲜老乡带来灾祸。正在这时候,一个朝鲜小姑娘带着兴奋和欢乐的尖音叫道:“中国边机!中国边机!”
“明明是美国飞机,怎么说是中国飞机呢?”刘大顺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句。
“过来了!过来了!中国边机!中国边机!”
小姑娘跳起脚欢叫着,一面用小手指着北方。
刘大顺向北一望,果然从一块蔷薇色的云彩里,钻出了两只银燕,正披着旭日的霞光,拖着长长的烟带,向南飞来。中国志愿军空军的参战,虽说已经听到过,今天亲眼看到它却是第一次。他望着它们那英勇灵活的身姿,雷霆万里的气势,觉得是多么美妙,多么带劲呵!此刻他真想向他们大喊一声:“同志们!年轻的空军同志们!你们来得好呵!大家盼望你们已经不是一天了,敌人独霸天空的恶气已经受够了,快快赶上前去为人民讨还血债吧!”
听见小姑娘的吵嚷,正在做饭的朝鲜妇女也纷纷从厨房里跑出来,仰起头来观看。有两个朝鲜姑娘,不断挥舞着她们彩色的飘带,仰着脸动人地微笑着,好像飞机能够看到她们的手势似的。
那两只银燕,看样子早已发现了对面的敌人。它们立刻变换队形,一架担任掩护,另一架以轰炸机为目标直冲过去。敌机的队形顷刻大乱。过了一刻,它们仿佛镇定下来,想凭数量上的优势,反扑致胜。此时天空中你来我往,像穿梭一般,不断发出机关炮的咕咕声。大家抬起头聚精会神地望着,因为敌众我寡,不免为两只银燕担心。
大家正在眼花缭乱时,只听小李惊叫了一声:“糟了!”
“怎么啦!”大家忙问。
“你看,那只银燕叫敌人咬住了!”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原来其中一只银燕英勇非常,它拼命紧跟着重轰炸机,却不想背后被一架敌机偷偷地追上来,距离愈来愈近。情况真是紧张万分。刘大顺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同志!同志!注意后面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只小银燕就像听到他的喊声似的,突然一个下滑动作压低了坡度,后面那架敌机哇地一声从它的头顶上飞了过去。紧接着那只小银燕又昂着头爬了个高儿,仍旧追着那架重轰炸机,看看追到近处,机头上“咕咕咕”吐出一串火球,眼瞅着那架重轰炸机呼地冒出一团火来,像醉汉似地晃了几晃,拖着一个大黑尾巴一头栽下去了……
“好哇!打得好哇!”人们欢喜若狂地鼓起掌来。那些朝鲜老人和妇女们,脸上都笑得像开了花似的。连怀里的孩子,也拍着小手尖叫着:“朝丝米达!朝丝米达!……”
几架敌机发现轰炸机被击落,顿时慌乱起来,纷纷向南逃去。两只小银燕儿越发精神抖擞,穷追不舍地向南追下去了。小银燕飞远了,已经看小见了;但是它们刚才纵横驰骋时留下的一道道白色的烟带,仍然像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画幅一样印住海蓝色的天上。
压在司机心头的那种歉疚不安的心情,早被晨风吹得无影无踪。他坐在粟树下笑眯眯地抽起烟来。直到一个阿姊妈妮拿着大瓢笑眯眯地走来帮他淘米的时候,他才想到该做饭了。
饭后,刘大顺躺下很久,还兴奋得不能入睡。布谷鸟在远远近近动人地啼唤着。他一闭上眼睛,那几只银燕就又在眼前穿梭飞翊。再加上一路上的经历,使他感到朝鲜战场的变化太大了,几乎每走一步,都感到人民的力量在生长。在这中问,自己的贡献是多么地微小呵!……他掰着指头计算着今晚的行程,喃喃自语地说:“也许今天一夜就可以赶到前线了!……”
【第四章 地下长城】
刘大顺回到团里,受到团首长邓军和周仆的亲自接待。大家听到祖国人民对志愿军的那种非同寻常的热情,深为感动。周仆立即通知政治机关,让刘大顺给每个连队都做一次归国报告,要把它作为当前一项重要的政治工作。同时,也考虑到刘大顺回连心切,答应他可以先回连看看。这样一来,刘大顺更高兴了。
一大早,刘大顺就随同通讯员杨春,穿行在开满野花的山径上。早雾还没有消散,在时断时续的炮火声里,不时地听到布谷鸟圆润的悦耳的啼声。山谷的稻田,水平如镜,朝鲜妇女正在弯着腰插秧。只是在炮火袭来的时候,才暂时躲避一下。从这里也可看到,战线已经稳定下来。
两个人沿着山径走了一程,拐上公路不远,见公路正中插着一个大大的木牌:“严禁通行”。地上还用白灰撒了粗粗的一道白线。杨春满不在乎,刚刚跨过白线,就听见旁边粗声粗气地大喝了一声:“你们干什么?”
接着从防空哨的地下室里钻出一个哨兵,持着枪跑过来,带着责问的口气说:“你们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吗?”
“我们到前边有任务。”杨春说。
“有任务也不行!”哨兵说,“敌机刚刚扔了细菌弹,任何人也不能通过!”
杨春、刘大顺往远处一看,果然公路两侧的草丛里,有十几个深灰色的弹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附近地面上还有一些散乱的纸片。这杨春也像许多农村来的子弟一样,科学知识比较少;尽管敌人的细菌战,从今年1月就已经大规模开始,仍然不很在乎。对敌人投下来的苍蝇、蚊子、跳蚤、老鼠、兔子、鸡毛、死乌鸦等等,有时还当作笑语来谈。今天看见哨兵这么认真,不得不压低调门说:“同志,你就放我们过去吧,我早就打过防疫针了。”
“打过防疫针也不行!”那个哨兵愣乎乎地说,“你把细菌带出去,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整个部队、整个朝鲜群众的问题。”
杨春见他这么倔,就批评说:“你这个哨兵也忒机械了。定时弹我都不怕,几个细菌怕什么!它就正好沾到我身上啦?”
“你准是个新兵蛋子!”那个哨兵也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上级对你进行过细菌战的教育没有?”
两个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被刘大顺连忙劝住。这时,从防空哨的地下室里钻出一个年纪稍大的战士,看去像防空哨的班长。他走到杨春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同志!不是我们不让你过去;确实,这是一场很严重的斗争。刚才我们已经通知防疫站了,他们很快就来,你们先到那边房子里稍等一会儿,用不了多大工夫,也就可以通过了。”
一席话说得杨春无言答对。刘大顺扯了他一把,两个人就到那边房子里去了。
这是公路边一座被炸弹震得歪歪斜斜的农家小屋。小屋前有一个遮阳的小棚子。旁边就是防空哨的地下室。这就是遍布在漫长的公路线上的那种种防空哨所。刘大顺和杨春走进房子一看,里面墙上贴着祖国的画报,粉碎敌人细菌战的标语,防疫公约,还有一首快板诗人毕革飞的快板诗,写得很有趣,题目叫《杜鲁门搬救兵》:
狗急跳墙兔急咬,杜鲁门急得求跳蚤,蜘蛛、蜈蚣和苍蝇,蛤蟆、老鼠都请到。
紧急开个圆桌会,杜鲁门出席做报告:
是人都说你们最下流,我杜鲁门生来就认你们品质高。
我求你们来帮助,因为你们服从精神特别好。
培养你们十来年,今天该着出马了。
每个带上细菌百万亿,这武器肉眼看不着。
见了朝中人民和军队,报命毒害狠命咬。
要把他们全害死,牲畜庄稼毁灭掉;留下蒋、李子子孙孙当走狗,给咱溜溜舔舔背钱包。
如果世界人民反对细菌战,我就闭着眼睛硬说不知道。
两个人边看边等,不大会儿,防疫站的人们已经赶到。杨春、刘大顺向门外一看,男男女女来了十五六个。有中国人,也有朝鲜人。他们全穿着白色的隔离衣,戴着白帽子,一色长统黑皮靴。身上背着喷雾器,瓶瓶罐罐,手里拿着铁锹、扫把、草捆等物。为首的一个约有三四十岁,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脖子里挂着照相机。防空哨的班长迎上去说:“张助教!今天扔下的玩艺儿可不少呵!”
“不要紧!我们还是先搜集一下标本,然后就进行处理。”张助教淡然一笑,说,“现在敌人还不认账哩!哈利逊(美国谈判代表)就说,他们‘过去没有进行,现在也没进行任何细菌战’,我们就让全世界人民看看吧!”
说过,他让大家放下笨重东西,戴上口罩,扎起袖口,先带上五六个人径直地向细菌弹奔去。他咔咔地照了几张相,接着就指挥人们搜集标本。人们分散在公路两侧,在细菌弹周围弯着腰寻视着。一时这边惊叫了一声:“好家伙!李奇微(美军前线司令)肚子上还长着毛,正向外爬哩!张助教,我们还要吗?”
“要,要,都装到瓶子里!”张助教远远地回答。
不一时,那边又嚷起来:“杜鲁门还要不要?这一次肚子又圆又大!”
“怎么不要?”张助教严肃地说,“品种可能不一样。赶快把它夹住,别让它钻到地缝里去。”
杨春心里痒痒的,很想跑过去看看;又怕那个倔家伙训斥他,没有敢轻举妄动,就仰着下巴颏问防空哨的班长:“他们说的李奇微、杜鲁门是什么呀?”
“这是他们的术语,”班长笑着说,“呆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没落音,那边一个女防疫队员对着刚张开嘴的细菌弹,尖声地叫:“哎呀,好臭!这里麦克阿瑟有好几十个,我们要几个呀?” 张助教摆摆手说:“那个已经不少了。体挑三四个大的就可以了。”
不到一刻钟工夫,人们已经拿着大瓶小罐走回来。杨春、刘大顺挤过去一看,里面装的有肚子上长毛的苍蝇,肚子又圆又大的蜘蛛以及臭气熏天的死老鼠,死乌鸦,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青绿色的甲虫,在瓶里蹦蹦跳跳……
“你们给他们取的这些名儿还是挺不错的。”杨春笑着说。
“叫我说还是太客气了!”张助教推了推他的眼镜,望着杨春说,“实际上他们比这些带菌的毒虫残忍得多。因为他们毒害的不是一个地区,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地球上的人类!”
接着,张助教指挥人们背上喷雾器去清除这些害虫。一团一团银灰色的烟雾,立刻把这块地区包围住了。然后他们又把这些毒虫赶到一处,用柴草烧起一堆大火来。烟火里不断发出哔哔唰唰的声音,冒出一股一股难闻的臭气。最后又刨了一个大坑,把烧死的毒虫统统埋掉,才算结束了这场紧张的战斗。
这时候,防宅哨那个愣倔倔的战士才看了杨春一眼,挥了挥手,意思是:“你这个不遵守纪律的新兵蛋子,现在可以过去了。” 杨春他们沿着公路走了不远,就看见一条一人多深的交通壕,贴着山边子伸向前方。两个人跳进交通壕里走了很久,渐渐上到山顶。刘大顺这才看出,交通壕已经不是一条,而是前后相通,左右相睦,四通八达,通向各处。它在万山丛中蜿蜒起伏,忽而直下谷底,忽而飞上陡峭的山岭,简直像祖国的万里长城一般。
两个人向前走走一段,来到十字路口。这里插着一个很大的木牌,写着醒目的大宇,南北的箭头是“北京路”,往东是“上海路”,往西是“延安路”。刘大顺笑着赞美道:“这里名堂还真不少呢!”
“你还没看到地下长城呢!”杨春笑着说,“再过两座山,就是你们连的洞子了。”
两个人沿着“北京路”,说说笑笑地走着。刘大顺忽然抬头一望,只见西面天空里有四个银灰色的大气球,下面好像被什么紧紧地系着。在晨风里轻轻地飘荡。刘大顺指着气球问:“那是什么?”
“那就是板门店谈判的地方。”杨春说。“美国代表哈利逊,天天坐直升机来,可是不好好谈,净坐在那里跷着腿吹口哨儿。”
“叫我看,不打不行!”刘大顺说。
“我看也是。”杨春说,“狠狠戳它两下子,他就不敢那么调皮捣蛋了。”
他们又穿过两座山,向东一拐,在交通壕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洞口。杨春指了一指说:“到了!”刘大顺走到跟前一望,洞口有一人多高,两边的石壁上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稳坐钓鱼台”,下联是:“零敲牛皮糖”。洞顶上还有三个大字:“英雄洞”。他连声称赞道:“这个对联编得好!”
“上级也说编得不错。”杨春说,“咱们政委讲,两方面是联系着的:有了毛主席‘零敲牛皮糖’的指示,才出现了坑道工事;有了这样的工事,也就可以更好地来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了。”
刘大顺又问:“这是谁编的呀?”
“谁?”杨春笑着说,“还不是你们嘎连长的点子。”
“嗬,他还不简单哪!”
刘大顺一边说,一边进了坑道。坑道口旁边的墙壁上挂着四四方方一块红布,上面贴着战士们的墙报。报头就叫《地下长城》,下面写着“英雄洞落成专号”。刘大顺凑近一看,第一篇文章,是本连“文艺工作者”小罗的作品,题名《坑道谣》:
高高山上挖坑道,山肚子里把洞掏;石头尖,插云霄,英雄斗志比天高。
人人争做老愚公,硬把山腰凿通了。
甭爬山,甭过壕,前山通到后山腰,四通八达赛长城,能攻能守真正妙。
嗨,小油桃,投弹又把机枪扫;咱们坐在坑道里,抽着烟卷听热闹,他排炮,咱不管,坑道口上救个哨;单等步兵到跟前,饿虎扑食全吃掉。
大顺看后哈哈大笑,接着向里走去。杨春从挎包里掏山电棒照着,在昏黄的光线里,大顺看到,两边都是一个个的小房间,战士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此外还有粮库、弹药库、水库,以及锅炉房、洗澡间等等,真是应有尽有。大顺笑着说:“简直像个住家户了!”
“你们嘎连长就是这么要求的。”杨春说,“他讲,敌人要不罢手,我们就在这儿蹲了。他想打10年,20年,我们都坚决奉陪!” 杨春说着,又用电棒朝斜上方一照:“你看到这个地方没有?”
大顺一看,坑道在这里发了个岔儿,像楼梯一样盘旋而上,就问:“这是什么地方?”
“从这儿上去就是战斗工事。上面还有个炮兵观察所呢!”
两个人又往里走。坑道深处,透出一片黄色的光亮。走到近前,是一个较大的房间,壁上土台里燃着一支蜡烛。一个电话员正坐在那里守机子。杨春问:“人都到哪儿去了?”
“都到下面突击工事去了。”电话盟说。
“莲长、指导员呢?”
“指导员到三号,连长可能到二号去了。”电话员说,“杨春,这位同志是谁呀?”
杨春笑着说:“唉呀,怎么连你们连的回国代表也不认识?
“噢,是刘大顺同志呀!”电话员笑着说,“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电话员说着,连忙起来让座倒水。两个人略坐片刻,就出了坑道口,向二号阵地走来。
二号阵地是连的主峰向左伸过去的一条山腿。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走了不远,就望见一个洞口。这个洞全是青色的坚石,上面布满了一道道镐痕。
洞口上贴着一首诗,写得非常有力:
满手血泡满手茧,镐头磨尽柄震断。
大锤砸得地发抖,石屑进上九重天。
抗美援朝决心大,万道钎痕是誓言。
工事铸成钢铁墙,敌人死在阵地前。
大顺一面吟咏着诗句,一向向里走去。洞里地上每隔不远,就燃着一堆松木“明子”。借着红艳艳的光亮,看得到周围的大青石上都是密密的钎痕。显然这个洞就是这么一镐一钎刻出来的。两人走了不远,就听见坑道深处,传出有节奏的沉重有力的敲击声。迎着松木明子的光亮,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正举着镐头,沉着有力地、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向石壁刨去。看来他的精神过于集中,两个人来到他的背后,他也没有觉察,仍然一镐一镐地刨着。由于石头过于坚硬,镐尖下去,随着飞进的火花,只能留下一道白印,落下一毡碎末;刨十几二十几十,才能啃掉核桃大的一块。他的一尺多长的镐头,只剩下五六寸长,简直像个端阳节的大粽子了。大顺不由心头一阵热乎乎的,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大个儿,你该歇一歇啦!
乔大夯扭过头来,手脸乌黑,像刚从炭坑里钻出来似的。他一把攥住刘大顺的手,热情地说:“你回来啦!”
刘大顺嘿嘿笑着说:“大个儿,你怎么这么黑呀?”
“都是让这东西熏的。”乔大夯指指松木明子。
刘大顺对石洞撒了一眼,说:“这么一点一点抠,抠到什么时候,怎么不用炸药崩呀?”
“这么多山都要打通,哪有那么多炸药?”乔大夯说,“干这个就是要有点儿耐性儿。”
“要叫我就不行。”杨春插嘴说,“还不如叫我干点别的。”
乔大夯笑着说:“杨春,你把这山比作帝国主义,把石头比作杜鲁门的脑瓜儿,挖起来就有耐性儿了。”
杨春笑了一笑,问:“你知道连长到哪儿去了?”
“他跟我们排的人到山底下扛木头去了。”乔大夯说,“你们到山后边瞅瞅,恐怕快回来啦。”
大顺和杨春出了石洞,顺着交通壕向山后走去。果然看见一伙人正扛着大木头向山坡上爬。一面爬,一面唱着劳动号子。领唱的正是郭祥。他肩上扛着木头,手里还打着拍子。大顺和杨春仔细一听,乐啦,他随口编的歌词非常有趣:
(郭)上山要猫腰唠,(众)上山要猫腰唠,
(郭)两眼别乱看呶,(众)两眼别乱看呶。
(郭)都来加把劲呵,(众)都来加把劲呵,
(郭)把它扛上山呶。(众)把它扛上山呶。
(郭)上山干什么呀?(众)上山干什么呀?
(郭)开个小饭店哪,(众)开个小饭店哪。
(郭)卖的“花生米”呀(众)卖的“花生米”呀
(郭)还有铁鸡蛋哪,(众)还有铁鸡蛋哪。
(郭)一声美国鬼哟,(众)一声美国鬼哟,
(郭)不怕你嘴巴馋哪,(众)不怕你嘴巴馋哪,
(郭)专门等着你呀,(众)专门等着你呀,
(郭)来个大会餐哪,(众)来个大会餐哪。
(郭)一吃一伸腿呀,(众)一吃一伸腿呀,
(郭)一吃一瞪眼哪,(众)一吃一瞪眼哪,
(郭)这是什么饭哪?(众)这是什么饭哪?
(郭)伸腿瞪眼丸哪!(众)伸腿瞪眼丸哪!……
郭祥不知什么时候学的,听起来简直跟建筑工人们的调门一模一样,还故意挂了点天津味儿。加上他的声音又是那样的饱满和愉快,更增加了强烈的感染力,把战士们一个个煽得像欢叫的小火苗似的,比合唱队还唱得抑扬有致。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那些大木头抬到了山顶,可惜的是最后两句过于逗笑,战士们没唱完就咯咯地笑了。
大家放下木头,一面擦汗,一面说笑。大顺和杨春迎上前去。郭祥把眼一眯细,笑着说:“这不是刘大顺吗!你回来啦!”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抢过来同大顺握手。又说:“你这次回国半年还多了吧?”
“有八九个月了。”大顺笑着说。
战士们也围上来,纷纷同大顺握手。有好几个战士说:“大顺,什么时候跟我们作报告呀?”
大顺脸红红的,腼腆地笑了一笑。
“看,人家屁股还没沾地儿,就给你作报告呀!”郭祥一面说,一面拉着大顺,“走!到连部去。”
杨春随随便便地向郭祥打了个敬礼,说:“任务完成,我回去了。”
“大乱,”郭祥笑着说,“你是嫌我们连的伙食不好吧?”
“你老叫人的小名干什么!人家是没有大名还是怎么的?”杨春不高兴地说。
“好好,以后叫你杨春同志还不行吗!”郭祥转过脸对大顺笑着说,“别看人小,自尊心可强着哩!”
“你别跟我开玩笑。你对人最不关心了!我托你的事件么时候给我办哪?”
“你说的是调动工作的事吧?”郭祥摇摇头笑着说,“那事不行!你要下连,你自己到团首长那儿说去。别走私人路线。”
“我现在谁也不求了。”杨春得意地说,“团首长己经批准啦,我三两天就来。”
“真的?”
“哄你是小狗子。”
郭祥一愣:“那你还托我千什么?”
杨春鬼笑着说:“嘿,我就是测验测验你,对我是不是真关心哪!”
“瞧,你这小子比我还嘎!”
杨春笑着,一溜烟下山去了。
郭祥领着大顺进了一号坑道,来到连部。他拿起大暖瓶倒了一大缸子开水,给大顺放到子弹箱上,笑嘻嘻地问:“大顺,你瞧咱们连的工事怎么样?”
“真想不到!”刘大顺赞叹地说。
“这还不算完!”郭祥颇有一点自得的神气,“你看今天扛的木头了吧,除了加固坑道口,我还准备叫木工组给大家做点枪架、碗架、小桌子、小凳子。一切都要长期打算。只要敌人不罢手,我们就跟他磨下去,直到把它磨垮磨死为止。我要试试帝国主义到底有多大力气。就像一盏灯,我不相信它没有熬干的时候!”
他掏出烟荷包,一边卷他的大喇叭筒一边问:“你这次回到祖国,都到了什么地方?”
“北京,西安,兰州,银川,玉门,新疆,差不多大西北都跑到了。”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郭祥把卷起的喇叭筒在蜡烛上点着。抽了一口,然后仰起脸儿,眼里放出光彩,笑微微地问,“你们见到了毛主席吗?”
“见了。”大顺头一低,略带羞涩地说。
“还有咱们的周总理、朱总司令,你们全见到了吗?”
“全见到了。”
“他们的身体怎么样?”
“我仿佛觉得,比相片上的要瘦一些。”
“那是肯定的。”郭祥说,“我们新中国才建立,事情那么多,再加上这么大一个战争,他们真够操心的了!”
“那天我实在太激动了。”大顺说,“不知怎么的,大泪珠子乓乓直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时候,如果主席说,你把前面那座大山炸平,我也会马上抱着炸药扑上去。”
“可惜我一直没见过他们。”郭祥轻轻叹了口气,惋惜地说。“解放战争,我们的部队好几次离西柏坡只有几十里路,可惜的是没有这个机会。”他把那个大喇叭筒一连抽了几口,又接着说,“那天修工事太累了,我盖了个大衣就睡着了。看见主席披着大衣,挂着望远镜,和周总理、朱总司令一块儿说笑着,从那边高山上走下来。我连忙跑上去给他们打了个敬礼,他们笑着问:‘郭祥,工事修得怎么样?三号坑道打通了没有?’我说,‘报告首长,快打通了,用不了几天了。’毛主席很高兴,就走过来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笑着说:‘郭祥啊郭祥!党培养你也有十多年了。你可要好好干哪!这场战争的意义是很伟大的。打得好不好,不单对东方,对全世界人民都有很大影响。你可不能粗心大意呵!我们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能打胜,不能打败! ……’我正要向主席表决心,通讯员把我喊醒了,要不我还得跟主席谈下去呢……”
郭祥的大喇叭筒一闪一闪,照见他的脸色充满幸福的红光,就好像真的有这番经历似的。
沉了沉,郭祥又问:“你这次回国,祖国人民很热情吧?”
“真是没法说了。”刘大顺说,“我们在玉门油矿作了报告,工人们抱住我们一边哭,一边说:‘我们每天一端起饭碗,就想起最可爱的人是不是吃上饭了?睡在被窝里就想起,最可爱的人是不是睡暖了?不是你们一口炒面一口雪,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幸福的生活呢!……’在新疆,有个103岁的维吾尔族老大娘,听说我们去了,她骑了一匹马,驮着三斗麦子,拿着45000元人民币赶来了。她说:‘孙子,我是一个穷老婆子,没有别的支援你们,这麦子是我秋天抬的,这钱是我纺线挣的,送给你们,表示我一点心意吧。’这种事在各个地方都说不完……”
“祖国人民真是太热情了!”郭祥深襟地慨眦着说,“要不是他们全力支援,凭什么打这么多胜仗呵!”
“他们感动得我哭了好多次。”刘大顺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每到一个地方还要来抬找们,女同志也抢着来抬。还说;‘抬着最可爱的人,累也不觉累,沉也不觉沉。’这时候,你不让抬也不行,往下跳也不行。感动得你直想哭。我老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贡献,值得人民这样热爱呢?人民的热情,我觉着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
“你说得对!”郭祥望着他激动的面容,认真地说。
“连长,你知道我是有错误的。”刘大顺接着说,“这次回来,过鸭绿江的时候,我心里好难受。想起开始入朝,找的觉悟实在太低了,我确实不理解这场战争……”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郭祥把手一摆,“人的觉悟都是从低到高嘛。要说那时候,我对你的态度也是有缺点的。如果不是老模范帮助我,我也差一点儿犯个错误。”
说到这里,刘大顺带着几分羞愧笑了。
郭祥立即变更话题,说:“大顺,你这次回到朝鲜,看到变化不小吧?”
“变化这么大,真想不到!”
“这就是正义战争的力量!”郭样严肃地说,“可是,敌人还是不老实。按说,我们提出,以三八线作为停战线是很合理的。因为西线我们在三八线以南,东线敌人在三八线以北,两下面积大约相等。可是敌人硬要把停战线划在三八线以北,企图不打一枪占领12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理由就是要他那个‘海空军优势的补偿’。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强盗逻辑吗!直到粉碎了敌人的夏、秋季攻势,歼灭了它25万人,这才又回到谈判桌上来。现在以实际接触线为停战线,他们倒是承认了,但是还不断捣乱。不是在帐篷里吹口哨,就是往会场区打炮弹。依我看,还得要好好打一打才行!”
“有什么消息吗7”刘大顺两眼放光地说。
郭祥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快了。我们连快调到第一线了……我还准备向上级提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郭祥笑而不答,隔了一会儿才说:“也没有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通讯员喘吁吁地闯进来,兴奋地叫:“连长,三号坑道快打通了!
“真的?” “两边说话都听见了!”
郭祥猛地从铺上跳下来,匆匆拿起一尺多长的大电棒,说:“大顺,走!咱们看看去。”
郭祥出了坑道,在交通壕里一溜小跑。大顺和通讯员在后面喘吁吁地跟着。刚到三号坑道口,就听见里面闹嚷嚷的。郭祥赶到里面一看,陈三正领着他的小鬼们发疯似地掘着。小钢炮见连长来了,立刻呼雷撼天地叫道:“连长,快通啦!快通啦!”
“真的能听见说话吗?”
“不信,你听听!”
大伙收了钁头,郭祥侧着耳朵一听。对面呼嗵呼嗵的掘土声,已经离得很近。光听见欢腾的嚷叫声,就是听不见说些什么。郭祥喜滋滋的,立刻把袖子一捋,说:“我也来几下子!”
说着从陈三手里抢过镬头,就同小钢炮并着肩膀干起来。时问不大,忽然一个大土块呼憾一声滚了下来,郭祥把身子一闪,看见对面已经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大窟窿,老模范正光着大膀子探过头来看呢。郭祥立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地说:“好哇!老模范,你又把老长工的架势拿出来啦!”
“我就不信,赛不过你们这群小嘎子!”他用手指着小钢炮他们说。
人们哈哈大笑,抢上去跟老模范握手,跟对面的人们握手,竞像多少天没见面似地亲热。欢腾的喊声震得坑道嗡嗡地响。
郭祥把刘大顺从后面扯过来,说:“老模范,你看看这是谁?”
“噢!达不是大顺吗!”老模范从窟窿那边攥住他的手说,“你赶得好巧啊!”
“他是专门来参加三号坑道落成典礼的!”郭祥代替他回答。
人们轰地笑起来。那堆松木明子,因为空气流通,也烧得更加明亮,更加红艳了。
【第五章 夺取中间地带】
不久,郭祥和他的连队调到了一线。
一个时期以来,由于我军集中力量修筑坑道工事,主动出击较少,敌人相当疯狂。白天经常在大炮坦克掩护下,抵近我工事前沿进行破坏,夜间也经常出动小部队进行骚扰。这对郭祥来说,自然是不能忍受的。
一个晴朗的下午,师长来到前方视察一线阵地。在他走下观察所,快出坑道口的时候,郭祥赶上去说:“一号,我想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师长停住脚步。
“意见不一定合适。”郭祥笑着说,“可是要不提出来,心罩老像有个小虫子咕容咕容地痒痒得难受。”
“恐怕是手心又发痒了吧?”
“首长这么说也行。”郭祥笑着说,“我们的工事修得很坚固,也带来了一个缺点。有人光把它当成防炮洞了。我看,修坑道工事,不过是依托,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吃掉更多的敌人!”
“对嘛!”师长神色严肃地说,“我们一贯反对消极防御,毛主席一直是这祥讲的。”
“这么说,我们最近的话动就少了一点儿。”郭祥说,“敌人白天用步兵抵近我们的前沿,用飞机大炮破坏我们的工事,晚上也出来捣乱。夜间活动,本来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嘛!”
“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郭祥以坚决的语气说,“是加强小分队的夜间活动,夺取中问地带。这出戏,应该由我们来唱主角!只许我们在敌人头上尿尿,不许他存我们面前吐痰!”
师长对他的这位“好战派”,从上到下深为赞赏地望了一眼,满意地笑着,点点头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嘛!”
说过,他又压低声音说:“我们师党委很快就会作出决定。你们可以先派出个把班到前面去试试!”
郭祥紧紧攥住师长的手,高兴得笑了。
他送走师长,在铺上装作睡觉的样儿,盘算起怎样组织这一次的活动。不一时,被大家叫做“老保姆”的小鬼班长陈三,含着小旱烟管走进来。他先汇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接着就笑嘻嘻地问:“连长,这个任务你准各交给谁呀?”
郭祥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消息走漏得这么快。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什么任务?”
“咳,连长你就别瞒我们了。”陈三仍旧笑嘻嘻地说,“这个任务你就给我们班吧!”
“你是听谁说的?”
“我不过是个判断。”陈三笑着说。
“判断?不对!”郭祥说,“我刚才正同师长讲话,扫见背后有个黑影儿,一扭头又没有了。你坦白说,是谁偷听了?”
“是杨春从那儿过,其实他也不是故意偷听的。”陈三红着脸,为他辩解说。
“这个嘎小子!”郭祥说,“你可要好好注意他!我说把他放在连部吧,你偏把他要去,还说,‘给我个小嘎儿吧,我把他带出来!’瞧,你把他带成什么样儿了?”
“咳,连长,我以后管严点儿,也就是了。”陈三嘻嘻笑着说,“你瞧,我们班有好几个新兵,还没有跟敌人交过手呢,让他们先出去打个小仗,锻炼锻炼,对以后打大仗很有好处。你说是不?再说,连长,您自己也常讲,朝鲜战场就是个大练兵场嘛!”
郭祥显然被说服了,把手一挥说:“好好,我同老模范研究研究。”
这个对上对下都和颜悦色、善于说服人的陈三,满面含笑,磕磕他的小烟管,向他的小鬼们报告好消息去了。
第二天黄昏以前,下了一阵小雨。幸好很快雨霁天睛,西方山顶上现出一弯细眉般的新月。光线说明不明,说暗不暗,正是夜间活动的良好时刻。陈三和他的小鬼班就在这时候轻装出发了。
交通壕里还有一些积水,他们在积水里吱哇吱哇地走着。临下阵地,陈三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再一次检查了每个人的着装,摸了摸每个人的手榴弹捆得紧不紧,鞋带松不松,指定杨春等二个新战士走在中间,这才迈步下山。
这里,敌我之间,是大约五六百米宽的一条山谷。山谷中有一道浅浅的小河。原来两岸都是稻田,现在却长满了一人深的荒草。陈三领着小鬼们分开草丛静静地行进着。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左右,才到了预定的设伏地点——一个五六所房子的小村。根据平日的侦察,这是敌人的小部队经常出役的地方。
陈三迅速侦察了周围的地形,在小柯和房子之间,把他的三个小组布置成一个小小的口袋。说老实话,在三个新战士中,他最担心的就是杨春。倒不是怕他临阵畏缩,而是怕他轻举妄动。因为据几天来的观察,他早就不以新战士自居了。陈三有意地让他挨着自己,免得发生意外。
时间不大,那一弯新月就落下去了。山谷里黑沉沉,静悄悄,除了这里那里几声零落的枪声外,只有小河哗哗的水声。
他们趴在湿漉漉的草地里,直到午夜时分,还没有发现一点动静。杨春开头还老老实实地趴着,聚精会神地望着对面的无名高地;时间一长,小动作就越来越多,不是拍打脖子里的蚊虫,就是抓痒痒,显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他向陈三爬了两步,轻声地问:“班长,天什么时候了?”
“快半夜啦。”
“敌人恐怕不来了吧?”
“心急喝不了热粘粥,干这玩艺儿就是得有点耐性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河对面无名高地东侧的洼地里,“呱!呱!呱!”一群野鸡噗喇喇地惊飞起来,带着好听的羽声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陈三立时把头昂起来,谛听了一阵,随后轻声地说:“你瞧,敌人出动了吧!”
“你怎么知道?”
“咳,你想想,三更半夜的,要是没有人惊动它,它怎么会飞起来呢?”
“我们冲吧!”
杨春高兴起来,立刻去掏手榴弹,陈三摆摆手说:“先等一等。那边有一条小路,通我们的阵地,敌人很可能是袭扰我们去了。”
“那怎么办?”
“好办。我们到他回来的道儿上去伏击他。”
“要是他不从原路上回来呢?”
“一般说不会。因为他去的时候没有发现情况,回来走原路比较放心。”
陈三说过,从挎包罩摸出一个蒙着红布的电棒,向我方阵地绕了几个圈儿,接着就把队伍集合起来,极其肃静地趟过小河,向刚才野鸡惊飞的地方悄悄摸去。
陈三找到那条小路,又布置了一个口袋:把小钢炮和罗小文带的两个组布置在小路两边;自己仍旧带着杨春、郑小蔫趴在小河南边不远的一个土坎下,紧紧卡住敌人的归路。果然,时间不大,在我方的阵地上响起激烈的机枪声和手榴弹声。果然,夜袭的敌人已经摸上我们的阵地。杨春望望手榴弹爆炸的红光,笑眯眯地瞅了他的班长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地说:“嗬,这个老同志还真有一套呢!”
半小时过后,杨春听见哗啦哗啦的趟水声。凝神一看,已经有三个大黑影蹬过河来,连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声音都听见了。但是老班长仍然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发出射击命令的样子。杨春忍不住了,刚把手扣上扳机,就被班长踢了一脚。直到十几个敌人都跑过河,钻进包围圈以后,班长才取出他的小喇叭“嘟——嘟——”吹了两声,这是向全班发出的射击信号。登时冲锋枪和手榴弹向着敌人劈头盖脸地打去。
敌人遭到猝不及防的打击,在包围圈里懵头转向,乱跑乱钻,很快就被小鬼们击毙在地。那杨春一心想抓活的,瞅见一个胖大的敌人向东逃去,穷追不舍地追赶着。那家伙因为过于紧张,绊了一跤,等爬起来时,杨春已经冲到面前。他看杨春个儿小,就一把将杨春抱住,在杨春胳肢窝里乱抓乱挠。杨春一抬头看见他的脖子后面挂了顶制盔,心想,“你抓我的下面,我就抓你的上面”,就猛地抽出右手,抓住他的钢盔,狠狠地往后一拽,钢盔的带子顿时勒得敌人喘不过气来,手也松了。杨春乘势将他踢翻在地,骑在他的身上。可是那家伙究竟力气大些,带子一松,刚缓过气来就又紧紧抓住杨春的两手,想翻过来。幸好陈三、小钢炮赶到,才将那家伙捆上。
小钢炮一看敌人那么老大个子,埋怨说:“你怎么不揍死他,跟他摔起跤来了?”
“我光想捉活的了!”杨春说。
陈三知道这地方不能久停,立刻向小钢炮发出命令:“你带上全班快撒!”
“你呢?”
“我在后边掩护你们。”
“班长,我跟你在一起吧!”
“服从命令!快!”
小鬼班刚刚过河,敌人阵地上的照明弹就一个接一个地打起来,照得整个山谷明晃晃的。接着,敌人各个地堡的机枪像雨点般地盖过来,小鬼们伏在草地里。被压制住了。
这时候,小鬼们看见自己的老班长,从一个弹坑里站起来,向河这边挥着手高声喊道:“同志们不要慌!我掩护你们。”
他一面喊一面举起冲锋枪,向山头上的敌人“哒哒”地射击着。红色的曳光弹,像一缕缕红线向敌人的地堡飞去。顷刻问,敌人无名高地的各个地堡的机枪,都调转了方向,向着陈三射击。小鬼们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在小钢炮的率领下飞快地撤退了。
正在敌人的机枪疯狂射击的时候,我方的迫击炮在敌人的山头上轰鸣起来。在敌人的地堡前,闪着一团团枯红色的火光。这显然是我们的炮火进行掩护。陈三借此机会,迅速跳出弹坑,越过莽莽荒草追上他的小鬼们。小鬼们一个个高兴得什么似地,都争着要替班长背枪。陈三摆摆手,和蔼地笑着说:“我比你们一步也没多走,怎么就累着了?”
小鬼们乱纷纷地欢叫着说:“班长,你已经这个岁数儿了,你瞧我们多年轻呀!”
这话果然。小鬼们虽然经过一夜的战斗,经薄明的凉风一吹,一个个的脸蛋都绯红绯红的,像涂了一层油彩似的,看去更可爱了。
最后,还是杨春眼尖,一个冷不防把班长的冲锋枪抢了过去。这时候,他才发现班长的衬衣袖子上有一片殷红的血迹,不禁惊叫了一声:“班长,你负伤了?”
“刚擦伤一层皮。”陈三笑着说,“回去你们可别乱嚷。要让上级知道了,我就得到后方去,咱们就不能就伴了。”
小鬼班回到阵地,受到郭祥和老模范的热烈欢迎。他们对这个干净的小歼灭战,尤其是活捉了一个上尉排长,深为满意。正好军文工团的一个演唱组来到阵地,徐芳背着她的小提琴也来了。郭祥握着她的手热情地说:“徐芳同志!你们来得太巧了。你给小鬼们唱个《刘胡兰》吧!”
徐芳笑着说:“上级号召我们现编现演,要搜集一些新鲜材料儿,来配合当前任务哩。”
“新鲜材料儿有的是。”郭祥笑着说,“你比如我们这个老班长陈三,在带领新战士作战方面就很典型。要能编出来倒很有现实意义哩!当然。还有那位配角。”他指了指远远坐着的敌人的上尉排长,“他带了一个排出来找便宜,在阵地上被我们消灭了一半,剩下一半跑回去,又被小鬼班连肉带汤喝了个干。最后就剩下他一个,正蹲在那边哭哩!你也可以找他谈谈,我想他是深有体会的。”
人们轰笑起来……
夺取中间地带的战斗,就从这天开始了。
微信扫一扫,为民族复兴网助力!
微信扫一扫,进入读者交流群
网友评论
共有条评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