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初衷与升华》
我对洮河的印象是一道冰桥。那个冻碎石头的严冬,好像只剩下呜呜的寒风没有冻住。单薄的鞋吱吱踩着冰面,走过了冰封的洮河。一边听当地人讲这冰桥多重要,它能让大卡车趁没解冻的季节,上兰州,跑西藏。
河面冻成了一个冰壳,遮住了下面凉得刺骨的水流。
四十多年踟蹰于大西北黄土高原,接触了数不清的农民朋友和西北作家。敏洮舟人若其名,生活文字都在回藏边界,无论一握手或一开卷,两种朴实的气息扑面而来,给人不一样的印象。
1
耕读乡里生老于斯的底层人民,刚刚超越了马克思所说“不会表述自己”的阶段。如今他们已有了余裕:买书上网、自费印书、尝试描述自己母亲的文明。
但是“体制内的文学”——它囊括了一切大学、出版社、出国研究、研讨会的吹捧、泛滥的奖赏、老外的“交流”——面目一如电影里手握生杀大权的纳粹军官,傲慢地俯视着跪满遍地的奴隶。
生不逢时身在此境的泥足写手,他们的心理和行为,将是怎样的呢?
“我们决不屈服!我们忠于良知!”耳边一片信誓旦旦。但四十年的经验,不,是可悲的真实说:轻立誓者,最不可信。
人的轨迹剥离着矫饰的话语。君不见,从屈子的故乡到塞外的边城,逐一数过的唯有官阶梯子上蠕动的人。文学只是卖身的口红,理论不过利欲的托辞。媚之者昌,逆之者亡。
当然,也一直有不愿作奴隶的人的存在,有“决心不侮辱自己的生命、决心做具备尊严的知识分子”的接续。
2
泥足的写手,体制外的知识分子——他们有令人感叹的背景和起步,却难得抵达学知的高点。爱好与痴迷,虽然乐在其中,但难与专业人员形成角力。写下如下的话我心里是难过的:
“他们常把修辞的小技,错当了思想的发现。他们决绝的姿态,多是“早期”的化妆。他们多以文笔的主观,掩饰对客观世界认知的无能。他们猛烈地抨击权威,只因愤慨自己地位的低贱。他们总是满腔怨愤,其实从不为他人痛苦。他们以为私臆的发泄,就是人性的解放......可以断定的是,今日体制外奋斗大军中的一部分人,将会对腐朽体制采取恭顺姿态。浏览许多个人奋斗的故事都可看到:往往挑战体制不过是作态,不过是跻身体制的手段而已。”
这是一个痛苦的提问:为什么底层出身的、满腔真情的写作者,常常落了个低质的循回?
因为钱与权,铁饭碗,说透了中国人的理想就是它。滔滔呱噪的底牌不过如此。如今国民已划为体制内外两大类,彼此推搡渗透。文人像警觉的猫,分析和捕捉,随时攫住对自己利益最佳的瞬间。
此时企图捍卫“乃夫斯”尊严的你,究竟该迈出怎样的一步、笔尖该写下怎样的文字呢?
3
远离喧嚣泡沫的这一边,只有少数人在自问。更少数的人还敢于承认——自己缺乏高质地的修养。他们羞耻于“修辞的小技”,敢抛弃刚刚熟悉了的浅薄语言,决心以大规模的学习提升自己。
知紧迫者才知读书,感悟积多人会自省。说到底,尊严是学习的动机——有这种气质的人,才能坚持求学,“从摇篮到坟墓”。
拒绝了炒作,重新向着当初的淳朴,一节一篇,向高点的跋涉是艰难的。但除此再无他途。当年投身未曾为谋小利,今日奋斗也为不辱初衷。一旦学习从范畴到细部、从语言到文化甚至超出了世间通说——质的升华便临近了。
不仅如此。不学习者势必落伍;不知自己耳目已被封闭,不知自己早已落伍者,将会可怕地沉沦、甚至向罪恶堕落。
4
一个人们生疏的因素,是参照文化的推力。敏洮舟作品中时时流露的孤旅穷途对藏族人民的依靠,因这一推力造成了文章的亮色。
在我看来这一点贵比千金。它并不是给作者的色彩点缀,而是一种使作家规避狭隘俗流,以“双身”的蓄积、抵达质地高点的途径。
也由于这一点,我感到了洮舟文章的亲近。读了《喜马拉雅的面容》,我在朋友圈即时写下感触:
“写得如此朴素,令我不禁反思。一旦有了写的动机,写作中的夸张和兑水,很少人能戒除。甚至多数人(尤其我们圈内)都以兑水为基本招数……然而这种朴素与凝练,其实才是短篇大家的要义。共勉!”
参照系即“他者”,是催动进步的一个重要因素。敏洮舟在短篇中呼唤的一声“阿佳啦”,显示了脚踏两座高原的优势,和向他者致敬的姿态。但进步与否的内因,则是“乃夫斯”(nafs,生命、天性)的质地。猥琐小人在娘胎里就投降了。直面体制的威吓,需要天性的尊严。
于是对峙成立了:一侧是文学的体制或体制的文学,它君临着恐吓着缺乏话语权的人;而另一侧则是人的尊严,何况它还肩负着儿子的重担。
一部文学史,据我看,就是底层与边缘、少数与异色、人的尊严与个性,面对宣传、控制、威吓进行抗争的历史。
我也一样属于底层沉默的贫贱者,立誓回报自己的艰辛母亲,冒险支笔挑战文化的不平等。孤胆深入,摸索奔突,其中的崎岖难以尽述。但复杂的份量,更逐年地考验自己,核实每一篇过去的白纸黑字。它如五行压顶,令投身的群体和结交的朋友喘息不能。何况人在重重局限,一支笔难能先觉,而历史却变幻异象,给人不意的结论和难言的遗恨。
但举意的初衷哪怕挫折也不愿收回,因为它是人的信仰。用梁启超的话说,在世间与内心挣扎的它,“俨然现宗教之色彩”。
我们在雪域绝路的足迹,我们在死海荒村的投身,只是造化下的生命冲动。我们写下的额吉阿佳,只是生命的倾诉对象。如今一切都逝去了,但时间旁若无人,径自运行,丝刻不变。面对无尽的、考验的时光,我们还能选择真理、选择立誓般的忍耐么?
写下这些更多是为了自勉。至于洮舟,越过了那道冰壳封河的洮水,立身两座高原的边缘,他将依自己的前定行事。既然使用了乃夫斯的概念,就意味着我们已经确认了冥冥中拨派一切、安顿了丑陋更设置了抵抗、常让现实显现黑暗却比现实远为强大的,创造者的存在。
谨祝福洮舟,也祝我悲剧序跋的这一次,获得成功!
2023年6月15日下午写成于北京
本文为敏洮舟《橄榄木立于大地》序
注:引文主要出自散文:
《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毕业典礼上的演讲》、(2010),
《体制外的意味》(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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