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我是时隔近一个月才得悉噩耗。
下个月是他42岁的生日,想到老友生前的种种,忽然想起了郑智化的那首《你的生日》:
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别在意生日怎么过
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
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
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
有些人却得到太多
……
我们相识已经整整22年。当时因为“4·1”撞机事件,同样关心社会的我们在一次学生社团活动上相逢;很快又因为共同编印社团报纸而熟识起来。
我们都是农家子弟,我来自豫南,他来自陕北;我是一所985院校的本科学生,他则是这所985院校的自考生。在起初的交往中,我能真切地体会到他因为这样的“身份差异”产生的强烈自卑。但所幸在一个追求社会平等的学生社团里,他感受到的是不同于以往的真诚与尊重;我们之间的隔膜便也彻底消失了,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我们如饥似渴地共同阅读;在学校绿园的长椅上,我们激烈地讨论着各种社会问题;在寒暑假里,我们一起在山西的农村、东北的老国企社区做社会调查,到河北的农村支教;看到了种种苦难与不公,我们曾立志要一起做些什么……那是一段令人终生难忘的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们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但联系并没有中断,经常也会就一些社会问题进行交流。
起初,他曾为了践行自己的理想,走到工人农民中间;但受限于大环境和个人能力,终究还是碰壁。其后,老友为了生计换过几份工作谋生。性格耿直、不擅投机、学历又不“亮丽”的他,这些年“混”得虽不算很差,但也绝对谈不上好。
2010年的时候,家里帮他在燕郊付了首付、供了套小房子,很快就按父母的要求结了婚、有了个女儿。“贫贱夫妻”在这个贫富分化、物欲横流的时代,就像一叶小舟被置于波涛汹涌的大海。因为生活的琐事,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三年多;前妻要走了女儿,他则按月支付抚养费……
为了生计,他又辗转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这些年一直想着能找到一个可以携手终生的人;但样貌条件、经济条件以及离异的状况,使他一直没能如愿。有时,他又觉得一个人也挺好,也许某一天可以了无牵挂地追随他的“北斗星”,轰轰烈烈……
今年1月初,老友“阳”了;此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我很早就叮嘱他找中医调理一下,但他因为工作太忙没太当回事;而他以前的身体状况看起来还是很健康的,我也没有坚持劝他就医。
终于到2月中,老友忽然被送到医院抢救,查出恶性肿瘤且已完全扩散;抢救至3月12日不幸离世。
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老友这种情况似乎不是个例。新冠会攻击人的免疫系统,有些人本身就有良性肿瘤,平时发现不了,而阳了之后因为身体“正气”不足,肿瘤会迅速恶化并扩散……老友也算是死于新冠吧。
后面的情况我还是在他“失联”许久后,才从他的老板那里打听到的。大概他在抢救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跟我告别,又或者不想给我添麻烦、让我徒增烦恼罢了。
以前每次跟他见面喝酒、聊起往事的时候,他常常感叹自责不已,怪自己没能做出什么,对不起当初的理想。我不由得疑心:老友莫名出现的肿瘤,跟这样的长期焦虑和精神痛苦有很大的关系。
这几天,网络上都在讨论四个年轻人到天门山相约跳崖自杀的悲剧。《三联生活周刊》记者通过走访调查推断,张家界这起相约自杀事件背后,“贫穷带来的磨难以及不断新添的变故或许是他们的共性”——这是另一种痛苦。
不过以老友的憨厚、耿直,他肯定不会选择如此消极的方式;况且与这四个年轻人相比,老友还是有房一族,尽管还背着贷款。老友的痛苦,与这四个年轻人以及如这四个年轻人一样的千千万万个人的痛苦,又是紧密相关的,他是痛苦于他们的痛苦。
一百多年前,老友的“北斗星”看着湖南图书馆墙壁上的一张世界大地图感叹:
我真怀疑,人生在世间,难道都是注定要过痛苦生活的吗?绝不!世界上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现象,所以使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这是不合理的,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是不应该永远存在的……我们青年的责任真重大,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真多。
这便也成了老友的理想。
老友终究没能轰轰烈烈,甚至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下完全沉寂了,有限的生命里留下了无奈与叹息。但是,想起过往的一幕幕,为着老友曾经的理想飞扬的青春,为着老友曾经的热血与真诚,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写点粗糙的文字,替老友平凡而短暂的一生留下一丝痕迹,算作遥远的祭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