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读闲书,把日子过得慢了下来,也勾起一些陈年记忆与思考。看“大家小书”丛书之叶圣陶《写作常谈》,不禁自问,写作真的有秘诀吗?
答案是肯定的。君不见,书店里从中小学教辅到大家专著,介绍写作理论与技巧的书籍五花八门,都说得头头是道。20世纪80年代,我在大学读哲学专业,开设的课程里竟然有《写作通论》《语法修辞》和《古代汉语》,可见学校对写作理论教学的重视。当年新闻系校友提出“扎扎实实打基础,勤勤恳恳练笔头”,想必他们对写作的理解更为真切。
关于如何写作,有多少专家就会有多少种解读。比较起来,更觉得叶圣陶说到了根本:“文字是一道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写作就是这样的心与心交流。对于这一点,巴金看得更重,甚至把它称作“万能钥匙”。他创作出名后,许多读者向他请教写作秘诀,开始他回答不出,后来慢慢有了体会,那就是把心交给读者:你把心交给读者,读者也会把你当成朋友,就愿意向你倾吐他们心里的话。我常常根据读者来信检查自己的写作效果。没有读者,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他还说,从“牛棚”出来后写的《随想录》,甚至是当作了遗言来写的,他要把真实思想和心里话留给读者。
从历史上看,大凡大师林立时期,均得益于无数仁人志士的文化坚守和精神气度。20世纪,金岳霖、陈寅恪、丰子恺、叶企孙、傅斯年、严怪愚……一批大师巨子,他们或率真耿介、狂放血性,或温情纯净、宽容仁爱,均以鲜明个性构成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群像。仅是西南联大就培养了朱自清、沈从文、钱钟书、汪曾祺等著名作家,以后更是写出了《围城》《背影》等许多传世佳作。
也有无师自通者。战士作家高玉宝入伍前几近文盲,入伍后却创作了自传体小说《高玉宝》等多部长篇。表面看,高玉宝与钱钟书等人的成长路径不同,实则殊途同归。他除了刻苦补习文化,备尝艰辛的人生路和弥足珍贵的战友情为他的文学创作攒足了“本钱”,也让他悟出了写作的精髓。苏联作家、语言博士费德林曾评价说:“高玉宝写了一部真实的天才作品。”
按照叶圣陶的理论,写作就是写话,写读者愿意听的真话。因为只有掏心窝子、足够诚实,说话才能打动读者。著名作家麦家在公众面前说话总是少而精准,有人评价是“一字一滴血、一鞭一条痕”。在自己的新书《人生海海》发布会上,当女主持人出场时,他难掩一丝羞涩,但说话仍是掷地有声:“你来了,我心中雷霆万钧。”主持人感叹,有的人的话是口水做的,有的人的话是血水做的。而这种由“血水”做的真话又总如童言般真实朴素。麦家成功后,各种荣誉和金钱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说,如果人生能够选择,自己宁愿把所有成功换一段温暖无缺的童年,因为那时的自己没有人情练达。甚至感到,一辈子只在童年生活过,其他的,只是回忆。
高尔基说:“真实和朴素是亲姊妹,美丽是第三妹妹。”文章的美丽建立在真诚质朴之上。古人论诗有“四种高妙”说: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其中以自然高妙为上乘。“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这种自然含蓄的艺术追求非真诚质朴不可得。越是深沉的情感,越是需要清淡的笔触来传递,这样看似落得很轻,其实触点很实。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作家有时也会高调,也有自己的秘密,有人也企图在“包裹”中保护自己。但写作总离不开想象,而想象是真实的欲望和冲动的文本,是一个人最原始真实的东西,幻觉里沉浮着真实的人生。大量的情形是,作家隐藏在想象的角色后面谈论自己,故事虽“包裹”了真相,却暴露了真实的欲望。如同一面镜子,在故事中,读者照见了不同的“我”,也看到了“作者的心情”。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法国作家埃里克-埃玛纽埃尔·施米特说:“在文学作品中,秘密和不安定让我更富有成效。”
童年时,我曾梦想长大做一名科学家或工程师,入伍后被某报社聘为特约通讯员,偶像变成了名记者。那时候,常把一些新闻前辈的作品当作范文来研读,身上揣的“口袋书”是《解放军报通讯》。1979年某期通讯上刊登过全军新闻评选获奖作品《直升机代替了马拉爬犁》,至今还记得文中的一些句子:“下午三时,从新疆北部哈巴河起飞的一架直升机,在扎马纳什边防站缓缓降落。边防站指导员在电话里高兴地告诉记者,战士们看到祖国的飞机第一次在边防降落,无不欢喜若狂。”这不假修饰的白描,哪是报道边防建设成果,分明是在传递领导机关与边防官兵情同手足的情感。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入伍多年,多在机关工作,写了无数的文字,获得过各种奖项,但检索所作,鲜有质文益彰者。评价自我,充其量是个“半吊子”写材料的人。读《写作常谈》,感受深的不只是如何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