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女记者走近喀喇昆仑兵站
夕阳下的那不罗兵站。孙旭辉摄
多玛兵站士兵廖海洋正在为过往军车加油。徐富强摄
红柳滩兵站司务长郑兴海为官兵准备午餐。熊 超摄
红柳滩兵站上士班长马有和连夜加煤烧锅炉保障过往部队。熊 超摄
初秋,金乌西坠。昏黄的光线倾泻而下,为整片大地蒙上一层柔和的色调。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远山是永恒不变的背景。扬起的风沙吹过横穿的道路,向着一排老旧的营房散去。
四级军士长王刚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望着面前国道的尽头。他身后那面黄土墙上,摇动着草木斑驳的影子,砖缝间细土一股股地垂流。
夕阳下的那不罗兵站,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的面貌。
这是新藏线上最遥远的一个兵站。14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王刚和大多数人一样,从未了解过兵站是个怎样的存在。
60多年前,一条修在云端的“天路”连通了中国西部最偏远的两个民族自治区——新藏公路从新疆叶城的零公里处起始,一直通向青藏高原的生命禁区。
沿着巍峨的喀喇昆仑山脉,一条狭窄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上。除了一座座陡峭的达坂横亘面前,高寒缺氧、物资短缺也随时挑战着生命极限。
于是,兵站出现了。
新藏线沿途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兵站,为过往部队提供食宿和补给。从20世纪50年代到今天,在终年积雪的喀喇昆仑山间,一代代兵站官兵守在漫长清冷的高原天路,为翻山越岭而来的军人们,亮起了一盏盏温暖的灯。
兵站的存在,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继续前行
在风沙弥漫的土路上颠簸了一天,一位汽车运输团的战士坐在饭桌前,没急着动筷子,而是打开了手机相机。一朵红艳艳的“雕花萝卜”被保存在屏幕中,点缀着高原汽车兵们风尘仆仆的行车生活。
“吃饭之前先拍照,是对我们的莫大认可。”说起这个细节,库地兵站教导员晋良元面露自豪。
对很多第一回行驶在新藏公路上的年轻汽车兵来说,库地兵站的晚饭总让他们记忆犹新。那是他们行走在喀喇昆仑之巅时吃的第一顿饭。
库地兵站是行车中途停留的第一站,到达这里要翻过险峻的库地达坂。白天,长龙般的车队在九曲回肠的沙石山路上爬坡。
在人迹罕至的戈壁、雪山,官兵们白天大多依靠方便的干粮和自热食品充饥。只有傍晚到了兵站,才能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上一顿热饭。
朴素的食物里透着真切的关怀。一碗加了枸杞的玉米面粥,将一股暖流输送到过往官兵的心间。
在这个偏远荒凉的地方,经停和驻守的官兵,通过一餐平常而用心的饭菜,相互理解着彼此的付出。
库地兵站是新藏线上建立的第一个兵站。营院里种着白杨、红柳。最老的一棵白杨已在风雪中挺立了40多年。然而,即使是这棵树,也没有吴德寿在兵站待的时间长。
60多年前,库地兵站还没有一棵树。后来,年轻士兵吴德寿来到库地,扎帐篷、垒锅灶,凭着一峰骆驼一口锅,建起了最早的兵站。曾经,兵站的条件异常简陋。保障任务最重的时候,他一个人围着4个平底锅烙烤饼,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
如今,那些生长很久的树木,都是由他栽种的。高原上,每一种生命都值得尊重。树是这样,人亦如此。从士兵到职工,在艰苦的高原工作了40余年,68岁方才退休的吴德寿,活成了一棵扎根在雪山的“昆仑不老松”。
在这里,一顿热饭、一壶热水、一间暖屋,甚至是一口氧气,都是那么来之不易——
多玛兵站四级军士长梁涛单手掂起沉重的铁锅,每日翻动上百次。
为了保证制氧机的正常,红柳滩兵站上士班长马有和在发电机前守了整整一夜。
甜水海兵站的战士们冒着风雪取水,那条通向冰湖的山路是冬季的噩梦。
暖气管道里水流的源头,是日土兵站锅炉房中不断挥动着添煤的铁锹……
记者留宿兵站,才知道原本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竟是如此不可或缺。
喀喇昆仑的晨光比北京晚到两个钟头。凌晨6点半,天色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在黎明前沉静的黑暗中,光亮透过操作间的窗子,隔绝室外萧瑟的寒意。
这是2019年的秋天。距离起床号的吹响还有一个半小时。屋内是一番热气蒸腾的忙碌景象。灶台前,炊事班的战士们专注于手头的一件件食材。作为兵站每天最先醒来的人,他们要为仍在安睡的官兵准备启程前的早餐。
从最早扎根于兵站的吴德寿,到现在坚守在兵站的一代代官兵,他们在迎来送往中,接下那些疲惫的身躯,又目送着一个个坚毅的背影。
在这条高原禁区的生命线上,兵站的存在,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继续前行。
这条路上官兵来来往往,兵站的官兵们从不奢望有谁记得自己的名字
从新疆叶城到西藏阿里,对走过这条线的官兵来说,三十里营房是他们所拥有的共同记忆。
在众多兵站中,三十里营房兵站是最繁忙的一个。驻守高原,忙碌反而是兵站官兵的盼望。
三十里营房兵站厨房,下士李国章有节奏地挥刀,鸡肉在他手中分割成均匀的小块。“记者姐姐,山上又高又冷,尽量不要吃凉菜和硬的东西!”这个身材颀长的重庆小伙子,细心地叮嘱。
一个小时后,李国章和战友们忙着为汽车兵的餐盘里,盛满油亮的辣子鸡丁。
吃完饭,记者又要随车队赶路。离开餐厅前,李国章羞涩地笑笑,轻声说:“记者姐姐,你们吃的饭是我们做的,要记得呀!”
是啊,上山下山的官兵来来往往,有谁记得为他们盛上热饭的那一双双手?有谁记得为他们烧水加油的士兵叫什么名字?当然,这些兵站的官兵也从未奢望。
与三十里营房兵站的热闹不同,甜水海兵站是整条线上最“清闲”的兵站。
这里是真正的无人之境,兵站大门正对着远处苍劲寂寥的群山,院子被孤零零地嵌在空旷的荒凉大地之上,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从门前划过,伸向无尽远方。
海拔升到5000米以上,夜间很容易产生严重的高原反应。不是必要的情况,很少有部队愿意留宿甜水海。汽车兵何其宝在新藏线上跑了16年,其间只在这里住过3个晚上。
“住下来”,对甜水海兵站的官兵们来说是一种意外之喜。看到来加油的驾驶员,站长陈伟就主动上来说话,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2011年通电话之前,甜水海与外界最主要的连接,是兵站门口横穿而过的那条公路。2016年,高原上强烈的太阳辐射成为平时用电的来源,给这个偏远山谷里的兵站带来了网络信号。
封山期漫长的冬夜里,为了节约能源,甜水海又会回到一片黑暗当中。太阳没有升起的时候,这里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两个月前,他们刚刚用上4G网络。这种滞后有时候会让陈伟感到恐惧:“最害怕的不是寂寞,而是被遗忘。”
冬天让甜水海的官兵尝尽了孤独的滋味。大雪令喀喇昆仑陷入沉静,兵站门前的道路,很久都没有车轮驶过的印记。偶尔,官兵们坐在屋子里,听到车辆驶过发出轰隆声,他们的心也会紧跟着颤动起来。
即使不干什么,叶河兵站29岁上士王征刚平均每分钟心跳都会超过97次。来到喀喇昆仑10年,每分钟的心跳数从70变成了97——这是喀喇昆仑留给这个湖南小伙的印记。
王征刚曾在甜水海兵站当过4年炊事员,其中3年都留在这个全军海拔最高的兵站过冬。他说:“每天,眼睛一闭是4个人,眼睛一睁还是那4个人。我们天天聊天,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窗外,风雪漫天。炊事班的大灶上,热蒸汽氤氲成茫茫的水雾。王征刚将揉好的馒头放进高压蒸锅,排列整齐。扣好锅盖的同时,他按下闹钟的倒计时按钮。
20分35秒,闹铃响了。王征刚果断关火,起锅。“这个时间刚刚好,再多5秒钟,馒头就蒸‘死’了,口感不好!”受高原气压低的影响,蒸馒头在甜水海要精确到秒。
除了做饭这项主要的任务,开车、制氧、加油、管道维修……兵站的工作王征刚基本上都干过。因为留冬的人有限,“一专多能”成为兵站官兵的基本素质。
水的问题,让大家吃尽了苦头。“甜水海”没有水,地下是厚厚的永冻层,最近能取水的地方,是100多公里外的泉水湖。
曾经,泉水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称作“死人沟”。凿冰取水的那段路上,肆虐的风雪和稀薄的空气,用力拖拽着战士的脚步。
那些被凿下的巨大冰块,经过白天数百公里的跋涉,成了夜里桌上的一杯杯热茶和暖气管道里整晚流动的热水。
这些好不容易化开的水,也会由于再次冰冻而考验着兵站的官兵。气温低到-40℃,刚洗过脚穿上拖鞋,一出门鞋底就结了一层冰,下楼梯时,人甚至会直接滑下去。
去年,下水管道被冻裂,每次修好后,又很快冻上,反反复复好几次。有一次,站长陈伟和中士喻伟把管道里的冰一点点敲出来,前前后后修了大半个月。兵站的垃圾坑里堆得满满的,不是垃圾,而是他们从管道里掏出来的冰块。
其实,在甜水海寂寞而扎实的冬天里,兵站的官兵们都在做同一件事——等待。当军车从门前那条空荡荡的路上驶来,热水、热饭、热房子,那些最真切的需要和慰藉,都已经在这里备好。
喀喇昆仑的日子,让山上的人学会了坚持
王刚又一次在夕阳下眺望着路的尽头,不时倏忽而过的车辆,冲刷着他内心浮起的思念。
14年前,王刚从陕西咸阳来到西藏阿里高原最偏远的那不罗兵站。他望着的那条国道,是通向家乡的唯一牵连。如今,作为在兵站坚守时间最长的兵,他有11个春节是在高原上过的。
刚到那不罗兵站时,王刚在信里告诉从小将自己养大的奶奶,他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当兵。这封信在漫长而曲折的路上走走停停,用了20多天才到达陕西老家。等来家里回信时,王刚寄信时的担忧才完全打消——他曾真的害怕,距离会隔断过往。
5年后,那不罗兵站终于通了手机信号。隔着数千公里,在写了上百封信件后,王刚终于可以实时了解家人的近况。但他知道,电话传来热闹的问候声中,再也不会有那个慈祥的声音。
奶奶去世的时候,王刚没能赶回去,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到第二年夏天,他终于可以下山。趴在奶奶的坟前,王刚忍不住放声大哭。
“知道你当兵的地方很远,但没想到是这样的远……”这是奶奶在王刚第一次回家探亲时说的话。在阿里高原的日子里,最大的苦来源于思念。但只有在天人永隔的那一刻,王刚才明白,真正遥远的距离是无法抵达。
王刚留给奶奶最珍贵的记忆是一张军装照。
2008年,当兵3年的王刚终于能回家探亲了。回程的路途他走了一个星期。阿里首府狮泉河,是从那不罗兵站出发经过的第一个城市。街道两旁排列着的各色商店,让很久没有离开兵站的王刚感到一丝陌生。带着些许紧张,他在照相馆门前停了下来——家里人还没见过自己穿军装的样子。
在那不罗兵站的第7年,王刚有了自己的女儿。今年9月2日,是女儿上小学一年级的日子。前一天晚上,妻子和孩子一起收看了《开学第一课》。后来女儿在电话里讲,她通过节目知道了国旗的故事。王刚对女儿说:“爸爸工作的地方,也有一面国旗。爸爸每天都要升起国旗。”
作为父亲,王刚在很多时候都缺席了女儿的“第一课”。但是现在,他每天都要升的这面国旗,将自己和女儿拉近到一起。
在因遥远而分离的日子里,喀喇昆仑的兵站官兵,在长久的思念中学会了坚持,又在长久的坚持中笃信着坚守的意义。
他的双手为十几万人做过饭
屏幕里,一排印有刀叉标志的装备车辆从天安门前驶过。电视机前的王征刚笑了起来,仿佛这场盛大的阅兵仪式也有了他的参与。
2019年10月1日,天安门广场受阅官兵的昂扬英姿,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在大多数人印象中,军人的双手可以拿枪,可以开战斗机,可以驾驶战舰。但也有这样一群军人,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做了一顿又一顿的饭菜,为一辆又一辆过往的军车加油,完成一次又一次紧急维修……
王征刚这双手,为喀喇昆仑军人做了10年饭。从最开始的甜水海兵站,到现在的叶河兵站,他曾经觉得“把这辈子的碗都洗够了”。但他还是喜欢兵站住满来往官兵的时候,“人多,才体现我们兵站的价值嘛。”王征刚特别自豪地告诉记者,“吃过我做的饭的人,也有十几万了!”
食物、热量、氧气和水,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常常因为习惯而让人们忽视了它们的重要。
9月退伍季,狮泉河大站站长张高准为上等兵李治良摘下肩章和领花。第二天,已经考上新疆公务员的李治良就要离队。他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去年2月的一天,李治良刚下连没多久。睡梦中,他被叫醒,值班员急急忙忙地喊他去修暖气管道。套上大衣,两人在雪中哆哆嗦嗦地忙了半夜,才把管道修好。
第二天早晨醒来,李治良发现战友们夜里都睡得很好,没有人知道昨晚暖气停过。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他突然明白,“自己到兵站后做的那么多杂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甜水海兵站站长陈伟,在人前永远是一张笑脸。他甚至从没跟家人说过,自己也会有高原反应。
妻子问他,甜水海到底在哪里。他指着地图西南边一个小黑点说:“阿克赛钦湖往西。”其实,阿克赛钦湖离兵站还很远。
来甜水海之前,陈伟的梦想是画画。从兵站的大门望出去,对面的蓝天和雪山像极了宫崎骏笔下的天空之城。
今年中秋节前,陈伟画了一幅兵站的速写送给孩子。“我这辈子不伟大,只想告诉孩子,他的爸爸为国家做了该做的事。”他说。
今年夏天,陈伟带着家人去烟台海边度假。在沙滩散步的时候,轻柔的海风吹在脸上,陈伟感觉一瞬间有些恍惚。
常年驻守高原,在凛冽寒风的雕刻下,他的面庞如同喀喇昆仑的岩石一般坚毅。看着沙滩上舒适惬意的游人们,他却想到高原军人苦苦熬过的封山期。
走在热闹的人群中,陈伟转过头对身边的妻子说:“人们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这其中跟我们也有一些关系吧。”
从烟台海滨再回喀喇昆仑山上的兵站,陈伟像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穿行。
在东部沿海,距离是直接的,出发和到达之间是一条顺滑的线。从北京到上海,1000多公里的路程,京沪线上飞驰的复兴号当日即可往返。
在高原的山脉褶皱里,距离是拼接的,起点和终点之间是一条条连起的线段。从新疆叶城到西藏阿里,同样1000多公里的路程,军车在人迹罕至的新藏公路上走了整整5天。
启程和抵达的日子中间,隔着数个漆黑的深夜。在这条由线段拼接而成的路上,兵站就是中途的一个个端点。
随着未来交通的发展,在通向高原的路途中,可能会有新的兵站建立,也会有旧的兵站废弃;一些兵站会越来越繁忙,另一些兵站则会渐渐冷清。
但无论路途多漫长,山峰多陡峭,当过往的军车翻过达坂,停在兵站门口的那一刻,官兵的内心都会涌起一种感动。
如同走过漫长漆黑的山路,望见前方等待良久的一盏灯光。那也正是无数喀喇昆仑军人内心深处的情感——
“到兵站,就是回到家的感觉。”
(采访中得到许必成、刘海峰、张高准、张虎、乔玉中、李克毫、骆燚等人大力协助,特此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