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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红日(长篇小说连载三)

作者:吴强  更新时间:2016-11-13 10:50:17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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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团长刘胜在二十天来,紧张地进行着部队的休整、训练工作。

  沈军长和丁政治委员那天的谈话,在他的心里震荡着强烈的回响。他要把沉重的担了挑到肩上,要对党、对他指挥下的两千个人负起责任来。这一个时期里,从涟水战役带下来的沮丧情绪,似乎已经消除了。

  早晨起来以后,一张油墨未干的红色捷报,送到他的手里,上面的红色大字写着:“峄枣战役大获全胜!国民党匪军整编二十六师、五十一师两个师部,四个旅,一个机械化的快速纵队,共计五万余人,在峄县、枣庄地区被我军全部歼灭。”这是他昨天夜晚从电话里已经知道的消息,可是,这个红色捷报,给了他更加鲜明的印象。又好象是一股浓香的带有刺激性的酒气,猛烈地窜入他的鼻腔,一直钻进到他的脑子里。

  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嚼了一棵大葱,奇怪!大葱竟是不辣的,他的舌尖上有着甜味的感觉。

  一放下碗筷,便跳上他的白马,奔驰出去。

  他在练兵场和演习阵地上,观察了一番。在山谷里一个人家门口,他碰到三营营长黄弼。

  “你们今天搞什么?”刘胜问道。

  “还是实弹射击!”黄弼回答说。

  “今天夜晚演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们的新兵不错呀!有的当过民兵,有的打过游击,射击的成绩很好啊!”

  “又吹牛!”

  “团长去看看吧!”

  刘胜随着黄弼走到八连的打靶场上。

  新战士王茂生正在向竖在山脚下的人头靶立射瞄准,刘胜站在王茂生的身边,入神地瞧着。

  王茂生的身体站得挺直,腮部紧贴在枪托上,屏住呼吸,用两个连续的小动作,扣了扳机,子弹射了出去。接着靶子后面升起红旗,旗语报告说:击中人头的中部偏下一点。

  “再来一枪给刘团长看看!”连长石东根得意地说。

  王茂生又准备射击,正要扣扳机,刘胜命令道:“打瞎蒋介石的眼睛!”

  王茂生把瞄准的角度移动一下,然后对准一枪,子弹射了出去。接着射出第三发子弹。刘胜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楚,木板靶子连续地颤抖两下。旗语报告说:人头上部偏左的部位两处被击中。

  刘胜把王茂生拉到自己面前,用惊奇的眼光,在王茂生的身上、脸上仔细端相了一阵,问道:“你当过兵?”

  “当过民兵,基干队队员。”王茂生回答说。

  “打过仗?”

  “反清乡打过几次小仗。”

  “枪线从前就打得这样准?”

  “从前步枪打野鸡,两枪中一枪,到这里练了以后,比从前准一些。”

  “今年多大岁数?”

  “二十四。”

  “家里种多少田?”

  “两口人三亩地,土改又分到一亩二分。”

  “贫农?”

  王茂生点点头。

  刘胜伸出粗大的手,在王茂生的肩膀上猛力地拍了一下,王茂生的身子几乎完全没有颤动,两只眼睛紧紧地望着刘胜的长满胡髭的脸。

  “好好地干,小家伙!你的班长呢?班长是哪一个?”

  站在一旁的秦守本说:“是我!”  “叫秦守本。”石东根告诉团长说。

  “天目山的,我认得。你的枪法怎样?”刘胜问秦守本道。

  “不及他。”秦守本回答说。脸孔立刻胀红起来。

  “要向他学习!向他学习,知道吗?”刘胜着重地说。

  “知道。”

  “知道什么?”

  “向他学习!”秦守本大声地但是嗓音颤抖地说。

  在靶场上又看了一阵,查询了营里夜晚攻防战斗演习的准备工作情况,刘胜兴奋而又满意地回到团部。

  “小蒋的机械化部队被消灭啦!人家可发了大洋财呀!”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走进刘胜的屋里,用他那尖细的带着鼻音的声音说。  刘胜脱下带有马刺的长统皮靴,拂拭着身上的灰尘,对潘文藻的话没有介意。

  “这一仗打得好呀!缴了大炮、小炮好几百门啦!”潘文藻为着唤起刘胜的注意,把字音咬得十分清楚,语尾拖得很长地说。

  “眼红吗?那是人家的本事!”刘胜冷笑着说。

  “能不能向上面提一下,把他们的炮拨几门给我们?”潘文藻走近刘胜一步,征求同意地说。

  “好意思?说得出口?”刘胜怀着反感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都在一个大家庭里。将来我们有缴获,也可以拨给别的部队呀!”潘文藻仍在说服刘胜能够同意他的意见。

  “我不做叫化子!”刘胜衔着没有燃着的香烟,把一根擦断了的火柴棒抛到地上去,忿忿地说。

  “没有炮呀……”潘文藻见到刘胜神情不好,停住不说了。

  刘胜眯矑着眼睛,忍耐着等候潘文藻说下去。

  潘文藻终于说完了他要说的话:“现在的战争,武器的作用越来越大。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要是没有炮呀,苦是有得吃的。”

  “就是苦到没有饭吃,我也不去讨饭吃!”

  潘文藻摇摇头,走了出去。刘胜的眼睛瞪着他的背影,哼着鼻音说:“小米加步枪,穷人穷干法!”

  刘胜从打靶场回来的兴奋情绪,几乎给潘文藻折磨掉了。但是潘文藻的话,同时给了他新的刺激,那就是别的部队打了胜仗,有了重大的缴获。“我们自己呢?我们的缴获呢?”刘胜心里自然地发出了这样的问题。他完全不能同意而且厌恶潘文藻的意见,在他看来,那是一种“乞讨”的行为。但是几百门大炮、小炮的缴获,两个整编师四个整旅和一个快速纵队的全部歼灭,却又不能不对刘胜起着强烈的诱惑作用。

  他疲乏地躺在床上,觉得心里有些发痒。

  和战斗分手了一个多月的刘胜,这时候,突然感到战斗的饥渴,二十天来的练兵成果,新战士王茂生连发连中的射击成绩,在他的思绪里激起了银色的浪花,峄枣战役的巨大胜利,匀起了他的战斗的馋欲。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忙地穿上他的长统皮靴。

  “‘小凳子’!”他呼喊着他的警卫员邓海。

  “什么?”邓海在远处问道。

  “备马!”刘胜大声叫着。

  他打算马上到师部去,了解一下最近的战争形势,提出他的战斗要求。

  马匹没有备好,村外山脚下面的大路上,有五匹马直向团部住的村子奔来。刘胜举起望远镜,看到骑在马上的是军长沈振新、师长曹国柱和他们的警卫员。

  刘胜走到村口,把沈振新和曹国柱迎进村子。

  “到哪里去?”曹国柱问刘胜道。

  “正想到师长那里去。”刘胜回答说。

  “那就不用劳驾了,我们到你这里来啦。穿这样漂亮的马靴,胡髭为什么不刮刮光?”曹国柱对刘胜打趣地说。

  “皮靴是冯超救济的。”刘胜笑着说。

  “啊!你现在是难民?”曹国柱哈哈大笑地说。

  在刘胜住的屋子里,沈振新、曹国柱和团的干部们交谈着。

  “你们的队伍练得怎么样呀?能打不能打?”沈振新问道。

  “有任务吗?能打!”刘胜回答说。

  “你说说看,训练的成绩怎么样?”沈振新继续问道。

  “爆炸手一共训练了一百二十八名。手榴弹掷远,新老战士平均三十八米,步枪、机枪射击和榴弹掷高的命中率也不错。”刘胜说到这里,把他在八连打靶场上看到新战士王茂生三发三中的情形,有声有色地描叙了一番。

  “政治委员,你来了个把月啦,情况摸得怎样?”沈振新对陈坚发问道。

  “连以上的干部还没有认全。到过两个连队去看了一下。”

  陈坚微笑着回答说。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呀?”

  “听到快速纵队消灭了,纷纷要求战斗任务,包括我们刘团长在内。”

  “战斗任务马上就要来!我们要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

  “我看啦!两个月恐怕不可能,能够再给我们一个月,把军事上、思想上的问题,进一步解决一下也好。”潘文藻浅笑着说。

  “练兵,主要在战斗里练。敌人不肯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这里绣花,成天瞄三角,打人头靶。”沈振新说。

  潘文藻望望刘胜,他还是希望刘胜提出他的意见。刘胜好似已经明白潘文藻的意图,避开了他的眼光。这时候,恰巧大家又在吸烟、喝水,潘文藻便话中有话地说:“听说南边缴获的炮多得很啦?”

  “对呀!想分几门吗?”曹国柱笑着问道。

  “能有几门当然好。”潘文藻也笑着说。

  “没有呢?怎么办?”曹国柱再问道。

  潘文藻沉楞一下,喃喃地说:“我有这个想法,没有那就没有!”

  沈振新站立起来,这使大家稍稍地吃了一惊,他严肃地但是平缓地说:“没有那就没有?不能这样!要从没有到有!我们应当到敌人手里去拿!敌人的炮多得很!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有决心到敌人手里去拿。”

  “我不干!伸手向人家讨饭吃!”刘胜也站起身来,趁着沈振新说话的气势说。

  “不要把我们比做叫化子。我们是有财产的,我们的财产是手榴弹、步枪。我们要用手榴弹、步枪,消灭用飞机大炮武装起来的敌人。要把敌人的飞机、大炮夺取到我们手里。还是自有红军以来的一句老话:‘在战斗中壮大自己。’我们要用艰苦的劳动去得到收获。”沈振新针对着刘胜和潘文藻的话说。

  “你们有攻防演习吗?军长想看一看!”曹国柱问道。

  “今天夜晚二营与三营对抗,二营攻击,三营防御。”团参谋长冯超回答说。

  “你们把战斗演习都放在夜晚?夜里战斗要演习,日间战斗也要演习。情况的假设上要有敌机的轰炸、扫射。夜里的时间是我们的,白天的时间我们也要占据。知道么?不要把白天的时间划给敌人,让我们在白天专门挨打。我问你们,白天挨了一天打,夜晚哪里还有力气去打人?涟水战役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首先,我们要在思想上占领整个的二十四个钟头,清除我们对太阳光的恐惧。让敌人不论是夜里、日里,都胆战心惊,惧怕我们的攻击。”沈振新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挥着手势,望着室外的天空,充分有力地表达他的言情话意。

  冯超立即向营里打电话,询问他们夜间演习的准备工作,曹国柱告诉他说:“不要告诉下面说军首长来观察演习,免得影响他们的战斗心理。”

  沈振新和曹国柱的到来,对他们的询问、谈话,使刘胜他们的心情和工作,立即增长了紧张的程度,他们预感到严重的战斗就要发生。

  夜晚,寒冷的风在山崖上呼啸,天空的星星跳动着点点寒光。附近村庄的灯火全部熄灭,攻防战斗的演习,在黑夜里的山地上开始。

  沈振新和曹国柱坐在团指挥所附近的山头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着战斗演习的进行。

  爆炸声,喊杀声,号角声,回荡在山谷里。

  战斗的气氛,充溢在山峦重迭的世界里,充溢在冬夜的寒空里。

【一三】

  第二天下午,刘胜专门为沈振新和曹国柱组织一次日间战斗演习;由一营一连执行夺取敌人固守的四五〇高地的任务。

  四五〇高地是个不算太高的山头,叫虎头崮,是著名的七十二崮之一。它的崮顶肥大,颈项细而长,是十五米高的绝壁。从山下到崮顶上没有明显的常行的道路,在它的颈项下面,由于长年流水的冲击,形成了一道浅浅的沟渠。这是冬天,沟渠里没有流水。选择这个险要地形进行战斗演习,沈振新感到很大的兴趣。他和曹国柱、刘胜、陈坚等人坐在虎头崮对面一个无名的小山头上,准备观察半个小时以后开始的夺取虎头崮的战斗动作。

  天色阴暗,灰色的云凝固在寒空里,有几只雕鹰在虎头崮的上空盘旋着,恰象是敌人的战斗机,特地为战斗演习而来似的。山头上的寒风,打击着小小的马尾松,使它们发着可怜的颤抖,枯黄的稀疏的野草,在山石缝里痛苦地挣扎着衰残的生命,表现出对即将来到的战斗的恐惧。

  李尧把沈振新的皮大衣的獭皮领拉起,沈振新又立刻把它放倒下来,使它的脖子任着寒风吹拂,这样,他觉得舒服一些。他把火柴圈拢在手心窝里,熟练地擦着火柴,吸着香烟。

  他把周围的山地用肉眼和望远镜仔细观看了一番。“这是很险要的地形,虎头崮是个易守难攻的山头啊!”沈振新赞叹着说。

  “敌人敢到这些山上来吗?”潘文藻指点着一群山峰问道。

  “你把敌人太看轻了!”曹国柱说。

  “真会跟我们来夺山头吗?”

  “十年内战你没有经历过,天目山也忘掉了?”

  沈振新看看表,原定下午二时三十分开始动作的时间到了。他从李尧身上拿下照相机,朝虎头崮对着摄影的距离和光圈。

  这时候,山下有一匹黄马急驰而来,马上的人是团部的一个参谋。他骑在马上,沿着山坡小道,奔向沈振新他们坐着的小山头。

  “谁呀?”曹国柱问道。

  “李恒,我们的侦察参谋。”刘胜回答说。

  “喂!团长!时间过啦!”照相机架在眼前的沈振新催促着说。

  “才过五分钟。”刘胜说。

  “假的应该同真的一样!你呀,就是真的战斗,也常常不按规定的时间动作。”沈振新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对他来说,两点半钟发起攻击,规定在两点钟刚好。”曹国柱哈哈地笑着说。

  “只有过两三次!以后保证按上级规定,不误点。”刘胜笑着说。

  李恒下了马,气吁吁地走到面前。

  “有什么事?急匆匆的?”刘胜望着李恒问道。

  “军部来电话,要军长马上回去!”头上冒着热气的李恒喘吁吁地说。

  “怎么说?”沈振新问道。

  “朱参谋长打来的电话。”

  “你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看演习?”

  “说了。朱参谋长说,请军长演习不要看了,有紧急的事情。”

  沈振新把照相机装在皮盒子里,交给李尧。对曹国柱说:“你在这里看看吧,可能要行动。”

  “朱参谋长说,要曹师长也一齐到军部去。”李恒又连忙补充说。

  “老刘呀!你看,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动静!是存心不给我们看!”曹国柱带着幽默意味对刘胜说。

  就在这个时候,虎头崮的山脚下面,队伍开始了战斗动作。

  “那不是开始了?看!队伍不是在山坡下面运动吗?看看再走吧!”刘胜拿起望远镜看着演习的队伍说。

  沈振新和曹国柱同时拿起望远镜,朝虎头崮下面望着。

  用树枝和草伪装着的战士们,躬着腰身,分成许多战斗小组,向山坡上,向虎头崮两边的制高点攻击前进;接着,虎头崮上和崮两边的小高地上,响起了枪声、炮声和炸药的爆炸声。

  沈振新和曹国柱一面望着队伍的动作,一面向山下走去,刘胜他们跟送在后面。沈振新边走边咽着风说:“‘胡子’!抓紧时间,就拿虎头崮做目标,多演习几次。

  叫每个营、连都搞一下。”

  “好啊!就这样干!”刘胜应诺着说。

  “陈坚同志,潘文藻同志,临来的时候,徐主任跟我说了一下,要你们把部队的战斗情绪烧起来。山地战的政治工作,要认真地研究一套具体的办法出来。”

  陈坚走到沈振新身边,用心地听着,应诺着沈振新的话。“形势很紧张,要准备进行艰苦的斗争。我们要带领大家,跟战士们一起,经受斗争的考验。”到了山下,沈振新临上马的时候,以沉重的声音殷切地向团的干部们说。

  沈振新、曹国柱骑到马上,向干部们挥挥手,顺山路奔驰而去。

  “有任务,不要忘了我们!”刘胜望着沈振新的背影喊了一声。

  夜晚,团的干部们聚集在陈坚的屋子里,不时地向师部摇着电话,询问“曹师长回来没有?”“有什么消息吗?”等等,他们急于要求知道情况和任务。可是直到傍近午夜的时候,还是没有消息。刘胜和冯超已经走了,潘文藻却坐着不肯离去。

  “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陈坚说。

  潘文藻还是要走不走的样子,他的脸上呈现着忧虑的神情,一只手不停地捻捏着流滴下来的蜡烛油。

  “有什么话要谈吗?老潘!”陈坚问道。

  潘文藻刚吐出一个字音,马上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有话就谈,不要闷在肚子里!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啦?”陈坚竭力地促使潘文藻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对你来领导这个团的工作,我抱着热烈的希望。我对你没有意见。我想提醒你一下,请你能够全面地考虑问题。”

  “唔!应该的!考虑问题要全面!你的意见对。”

  “对我们团的战斗力,要作正确的估计。”

  “这也对呀!你是怎样估计呢?我刚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你的估计怎样?你谈谈看。”陈坚欣然地说。

  “你不知道,我在这个团里工作快两年了。第二次涟水战斗一仗,打得惨啦!经不起再碰硬钉子!”潘文藻慨叹着说。

  陈坚凝注着目光望着潘文藻,等候潘文藻继续说下去。

  电话铃响起来,师部通知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要刘胜和陈坚到达师部参加会议。

  潘文藻在离开陈坚的屋子的时候,又着重地向陈坚建议说:“在接受战斗任务的时候,应该考虑我们的主观条件。”

  潘文藻走后,陈坚看看警卫员金东已经睡熟,便自己走到刘胜的屋子里,轻声地喊醒刘胜,告诉他明天早晨到师部开会的事。

  刘胜含糊地应了一声,重又呼呼入睡。

  陈坚正要吹灭刘胜床前桌子上的烛火,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药水瓶子,他拿起瓶子看看,褐黑色的药水已经服用过半瓶,瓶子旁边还有一包药片。“在生病?”陈坚很想问问刘胜,但刘胜睡得正酣;这时候,恰巧刘胜的警卫员邓海睁开眼来,他便轻声地问邓海道:“他生病了?”

  “头痛,有点热度。”

  “什么时候病的?”

  “两天了!今天好了一点。”

  “他醒的时候告诉他,身体不好,他不要到师部去,我一个人去行了。你把洋蜡吹熄,让他好好地睡。”陈坚对邓海说。

  陈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来。睡着了的警卫员金东,因为翻转身子,毯子上的棉衣滑到床下面来,他把棉衣拾起来,盖好陈坚躺到床上,但却没有立即入睡。

  他从皮包里拿出他的日记簿。他是每天要写日记的,一、二百个字一天,忙的时候,也得写它二、三十个字。哪怕在紧张的战斗里,也不中断。到这个团里来了以后,他用了一个新开头的本子。他把日记本翻了一翻,觉得今天可记的印象很多,沈振新、曹国柱的来到,他们的谈话,夺取虎头崮的演习,潘文藻的带有忧虑的意见,刘胜生病,……他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二时半,他的眼睛迫切地需要睡眠。但是,他的顽强的生活习惯,打破了疲惫的包围阵。他拔出笔来,把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微微地颤抖着畏寒的手,一口气在日记本上写了将近五百个字。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到这里第一个战斗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一四】

  夺取虎头崮高地的战斗演习,在全团的范围里,迅速地掀起了热烈的浪潮。在三天的时间里,虎头崮成了被轮番攻击的敌人阵地。  战斗演习和真正的战斗几乎是完全一样。

  三营八连连长石东根的腰闪歪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必得要把一只手卡在腰眼上,脸上显出难堪的痛苦的表情。指导员罗光的左耳给山坡上带刺的野草割破,贴上了橡皮膏,脸上横着两道细细的血痕。四班长张华峰的脚给一块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脚面上淤了一大块血,红肿起一个小鸡蛋大的疙瘩。六班长秦守本的鼻子碰出了血,鼻孔里塞着棉花。王茂生的伤除了和罗光相似以外,左右两个手背上,有三、四处涂上了红药水。安兆丰的腿上也有两处红药水的斑点。不幸的是秦守本班的一个新战士叶玉明,在攀爬虎头崮崖顶的时候,他抓住的长在石缝里的一个小树根折断了,从崖边滚跌下来,头脑摔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死了。  经过几天紧张、激烈的战斗演习,战士们觉得顽固的山石,骄傲的虎头崮,已经被征服。悬崖、绝壁、重迭的峰峦,全是踏在他们脚下的泥土。象真的打了一场山地战,消灭了敌人似的,胜利的愉快充满在他们心里,也表现在他们的举止神态上。

  接近中午的时候,战士们聚集在草堆边的太阳地里。

  “王茂生!海棠花开到手面上啦?”安兆丰取笑着说。

  “你们班长的鼻子还能抽香烟哩。”张华峰望着向面前走来的秦守本,对安兆丰他们说。

  “不是吸一支,是两支一齐吸哩!”安兆丰怕秦守本听到,悄悄地说。

  坐在门前草堆边的战士们,“哈啦哈啦”地大笑起来。

  秦守本听到张华峰的话,立即反击过来说:“虎头崮用不着你们爬,给四班长搬到脚面上来了!”

  说着,他就伸过一只脚,狠狠地朝张华峰伤肿的脚面上踩去,仿佛真的要踩上去似的;张华峰连忙把伤仲的左脚缩到一边去。

  罗光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哪里一有笑声,他就来到哪里,他一到,笑声也就跟着扩大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呀?”罗光问道。

  “指导员没看到吗?六班长的鼻子两支香烟一齐吸!”洪东才促促鼻子,冷冷地说。

  罗光望着秦守本的鼻子,冷着脸说:“你节约一些不好吗?留一支等一会儿吸!”

  笑声真的扩大起来,大家一齐哄笑着,秦守本自己也笑得几乎把鼻孔里的棉花喷出来。

  “你们说指导员打扮得象个什么人?”

  秦守本把话锋转到罗光身上。大家的眼光闪电一般集中地射到罗光的横着两道血痕的脸上。

  安兆丰突然噗嗤地笑起来。

  “你们说吧!我象个什么人啦?打扮得不漂亮吗?”罗光走到安兆丰面前问道。

  战士们都在想象着一个恰当的比喻。

  “象啥?象个金殿装疯的赵小姐!”安兆丰想了一下,学着青衣旦角的声调说道。

  罗光就此扭着腰肢,扮做京剧《宇宙锋》里赵高的女儿装疯吓人的样子,惹得战士们捧着肚子的、捂着嘴巴的、眯着眼的大笑了一阵。

  这天的午餐,好似战斗胜利以后的样子,全连队饱啖了一餐大葱和萝卜烧肉,煎饼停止一次,改吃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白面馒头。

  整个一下午,连队在睡眠状态里。

  秦守本却又遭遇到一个意料不到的事件。

  他本来早已信任了他班里的战士,是自觉的革命战士。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支配着他,同志们正在酣睡之中,他醒了过来,数了一下睡着的人数,发现叶玉明的空铺旁边,还有一个空着的铺位。他明白,那是张德来的。“张德来呢?”他心里惊问了一下。他记得,点数要把自己点数在内。他先从自己数起,怎么数连他总共只有九个人。他爬起身来,走到院子里,门口,喊了好几声:“张德来!”“张德来!”没听到张德来的应声。

  他回到屋里,同志们已经起床。他想问问:“张德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没有问出声来,他好多天来总是竭力避免着同志们对他怀有这样的印象:他对同志们不信任。

  “张德来呢?”王茂生却向秦守本问道。

  “我没有看见!他到哪里去了?”秦守本淡淡地说。心却在啪啪地跳着。

  “在张大娘家里吧?”安兆丰猜想道。

  “对了!叶玉明死了,他一定替叶玉明给张大娘家挑水去了。”王茂生肯定地说。他跑向院子后面张大娘的屋子里去。

  张大娘的单扇门上了锁,两只要上窝的鸡,在门口“咯咯”地叫着。

  大家沉默了一阵,看看张德来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棉袄也还在他的枕头底下。

  安兆丰突然跑出去,秦守本迷迷糊糊地跟在安兆丰后面,接着,王茂生和其他的人也跑了出去。

  安兆丰跑到村外的小山坡上,踮起脚来,用手摭住黄昏时候的阳光,向虎头崮山脚下面眯着眼睛眺望着。

  “那不是吗?那里冒烟!”安兆丰叫道。

  “去两个人,看看他在不在那里。”秦守本吩咐说。

  副班长余仲和跟安兆丰向冒烟的地方奔去。

  张德来和房东张大娘正坐在叶玉明的坟前,悲哀地哭泣着。坟前烧化的纸钱灰,飘忽在半空里。坟墓附近的枯草,烧掉了一小片。

  这使得余仲和、安兆丰也感到难过。特别是年近六十的张大娘,眼泪不住地朝下滴,嘴里不住地说:“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带着老大娘伤心!”安兆丰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颤抖地说。

  “是大娘要我陪她来的。人总是人!叶玉明天天晚上跟我头并头睡在一起。”张德来揩着鼻涕说。

  张德来从山脚下面,带回了悲哀。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秦守本的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坐在叶玉明的空铺上。

  静默了许久,屋子里黑下来。忽然,院子里的瓦缶互相碰击着响了一声。张德来的身子动了一动,周凤山却跟着声音,抢先奔到院子里去,从张大娘手里,拿过两只瓦缶,用扁担挑起,走向半里外的水井边去。

  深夜里,秦守本坚持着没有让余仲和代替,和王茂生两个人一同到山头上去值岗。

  寒夜里的山,发着紫黑色。象是要落雪的样子,空气里饱含着潮湿的粘液,整个的天空,和紫黑色的山连成一片,只有在黑暗里站定了许久,把眼皮合拢得只留一条细缝的时候,才能够勉强地把天和山隐约地分辨出来。

  他们披着大衣,站立在虎头崮旁边的雁翅峰上,手里端着上着刺刀的枪,刺刀在夜风里发着尖厉的弓弦震荡似的响声。这时候的秦守本和王茂生漾起了英武自豪的感觉,这种感觉淹没了叶玉明之死带给他们的悲凉情绪。

  “王茂生!你上过这样的大山吗?”秦守本注视着正前方,问道。

  “没有!”王茂生回答说。他和秦守本一样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山道口。

  “你的枪打得好!打游击打死过多少敌人?”

  “打死过一个东洋鬼子的小队长佐藤,两个东洋兵,几个黑老鸦①、黄脚踝狼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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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老鸦”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黑军服的伪警察鄙视的称呼。
②“黄脚踝狼”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黄军服的伪军官兵鄙视的称呼。

  秦守本早就想和王茂生谈谈,在团长命令他要向王茂生学习的三天以来,他的这种要求,就更加迫切。今天晚上,两个人并肩站在这个山峰上,他认为是和王茂生交谈的最好的时间和地方,他继续问王茂生道:“你家里有什么人?”

  王茂生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一下,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三口人,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秦守本为的打破王茂生怕谈家乡事的顾虑,自己首先这样说。

  王茂生对于班长突然和他谈起母亲、老婆、孩子的事来,很是吃惊,他的印象很深:班长是一向反对家乡观念的。

  秦守本转过头望望一米以外的王茂生,王茂生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正前方。他以为他的话王茂生没有听到,便不顾鼻子的疼痛,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有一个老婆,家里没有别的人。”王茂生趁着一阵风刚从身边吹过,低声地说。

  “她怎样生活?不困难吗?”

  “回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我们结婚才一个月就分开的。”“唔!是这样一个青年小伙子!离开新婚的老婆来参军!”

  秦守本在心里赞叹地说。

  “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这是秦守本当了班长以后,对任何战士没有说过的话(他自己真的没有过给他的老婆写信的念头)。

  “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决心革命到底!信上不暴露部队的住地、番号,也不谈到练兵、打仗的事。”

  王茂生的心在冷风里面发起热来。他转过脸来朝向秦守本表示歉意地说:“班长!我不该生你的气。”

  “是我不对!”秦守本说。

  王茂生的心里,真的开始酝酿起为他新婚离别的老婆写信的事了。

  秦守本心里的轻松愉快,不亚于王茂生。好象在长途行军以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似的。许久以来,他和王茂生之间的裂痕,被这番短短的谈话织补好了。

  山道口车轮滚滚的声音,打断了王茂生的思绪。

  “班长!路上有动静。”

  两个人并肩齐目地望着山道口的大路。大路上一连串的大车,挑担子的,抬扛着什么的,从南向北地结队行进。再仔细看看,远处的山坡上也有这样的行列,行列里跳跃着一点一点红星,那是吸烟的火光。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接着又有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逼近。漫长的队伍,蜿蜒在黑黑的山道上,好似永也走不完似的。

  “是运粮、运弹药的支前部队。”秦守本断定着说。

  看样子,准定要落雪,冷风平息,天空呈着浓重的灰褐色。

  “王茂生!你听到吗?”秦守本集中注意力向南方倾听着说。

  “不是大车的声音吧?”

  秦守本向王茂生摆摆手,仍旧竖着耳朵倾听。

  “轰……!”隐隐的拖得老长老长的波动的声音。

  “是大炮的声音!”王茂生判断着说。

  “你听听!北面也有!”

  “轰……!”比南方的近一些的波动的声音。

  王茂生跟着秦守本向北方倾听。

  “也是大炮的声音!跟涟水战斗的炮声一样!”秦守本更明确地断定着说。

  秦守本和王茂生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倚傍着巍峨的雁翅峰上一块巨大的岩石。

【一五】

  重雪为群山披上新装,发着光亮的山沟,象是一条一条银带,萦绕着山腰,把山和山亲密地环结起来。天气,在飞舞了半夜一天的鹅毛雪被尖峭的西北风遏止以后,显得刺骨冰心的寒冷。

  在四天以前布置了当前备战工作、待令行动的军部,昨天深夜发出紧急通知,命令全军团级以上的干部,除去留一个人管理事务以外,全部在今天上午九时到达军部住地吴庄参加会议。

  从周围的村庄出发,军官们跨着快马,在铺上白毡的山道上,带着紧张的战斗的心情,奔向他们的军司令部。

  会议场所安置在吴庄附近山洼里的一个庙宇里面。

  十几盆木炭火,在会场里熊熊燃烧,冒着青烟。但是,庙宇里的空气,还是逼人的寒冷。身穿棉大衣或皮大衣的军官们挨挤着围在火盆旁边。

  墙壁上挂满了地图,一幅标示当前敌我兵力分布的战争形势图,触目地挂在墙壁正中。图上标志的红色的蓝色的箭头,密密地纵横交叉着。只要注目一看,就会感觉到战云密布,狂暴的战争风雨就要降临。

  军长沈振新坐在火盆边和干部们随意地谈笑一阵,看看时间到了,便走到挂在正中的形势图跟前,指着图向军官们问道:“这张图你们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有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军官们停止了随意谈笑,放下手里弄火的树枝,注视着沈振新和他指着的地图。

  “形势严重得很啦!敌人企图全部消灭我们啦!要跟我们华东战场上的三十万解放军决战,在这些山地里面把我们一口吞下肚呀!”

  他警告着说,眼光凝注地望着前面。会场上静止了一切声音,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火盆里冒着的青烟,也停滞在屋子里,使得气氛显得更为凝重。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我们当面的敌情是这样:南线敌人,以徐州作为指挥中心,以八个整编师共二十四个旅二十万人的兵力,沿沂河、沭河分三路向临沂方向齐头并进,压逼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听到炮声吗?敌人距离我们脚下不到一百里。北线敌人,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共计三个多军五、六万人,同南线配合行动,压逼我们。现在,我们处在敌人南北夹击的形势下面。我们的死敌蒋介石,下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决心,企图压逼我们在沂蒙山区决战,把我们华东野战军消灭……”

  有两个人在沈振新的语音停歇的当儿,附着耳朵,说着什么。

  在沈振新乌亮的严厉的眼光下面,他们立即停止了耳语,重新挺着胸脯,严肃地等候着沈振新的继续讲话。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敌人消灭我们,就是敌人被我们消灭!”沈振新端起他自备自用的浅蓝色搪磁茶缸,呷了一口腾着热气的浓茶,然后复上茶缸盖子,神情比较开始的时候镇静了一些,说。

  接着他宣布道:“野战军司令部决定我们这个军,配合兄弟部队从后天开始行动,参加这次大战。在两天以内,我们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我们的方向,原定向南,跟张灵甫的七十四师再交交锋;现在决定向北,张灵甫留着,把猪养肥了再杀,油水更多一些。向北跟向南是一样的,消灭敌人,粉碎敌人的攻势!”

  沈振新说完以后,站定好几秒钟,才坐下去。

  军官们浮动起来,“嘁嘁喳喳”地交谈着。

  “真的来跟我们抢山头啦!”

  “南北两路三十万人!这家伙打起来可热闹哩!”

  “上南面就好,再跟张灵甫碰碰!”

  “‘烂葡萄’没吃头!我同意,再敲一下‘硬核桃’!①”

  --------
①部队里称蒋匪军比较强的队伍叫“硬核桃”,称比较弱的队伍叫“烂葡萄”。

  “王耀武、李仙洲的骨头也不软啦!”

  “我还没有料到战役来得这样快哩!”

  “西北战场怎么样?听说胡宗南加紧进攻延安?”

  “……”

  天空里突然传来大批敌机的吼声,接着是距离不远的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

  象是战斗已经开始了。

  丁元善还是往常的神态,微笑着站立起来,用他的手势告诉军官们静坐下来。他的清脆的嗓音一出现,纷乱的谈论便停止下来。他沉静地以中等速度说起话来:“蒋介石反动派,原定三个月解决问题,后来又改为六个月解决问题。他的解决问题,就是消灭我们的全部力量。从七月十三日苏中泰(州)宣(家堡)第一个战役算起,现在是十二月底了!……已经五个半月,问题没有解决!同志们,还有半个月,蒋介石的兵是三头六臂呀?是钢人铁马呀?就是会使孙猴子的金箍琅琊棒,再有十五天,他也不能解决问题!这是肯定的预言!听说,现在又改为一年解决问题了。同志们,蒋介石的限期改期,是他们的老传统。”

  “从跟红军开始打仗的时候,就是限期三个月!”师长曹国柱插了一句。

  军官们,连沈振新在内,一齐哄笑起来。

  “西北、东北、冀鲁豫、华东四个战场上,战争的火都烧起来了。我看,这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是的确要解决问题的。自然,是我们解决问题,不是反动派蒋介石解决问题。我们要全部消灭反革命的力量!敌人不是发动全面攻势吗?同志们,我代表你们,也代表沈军长跟我自己,对敌人的全面攻势,表示热烈的欢迎!”

  说着,丁元善把手掌做成鼓掌欢迎的样子。

  “你们欢迎不欢迎呀?”沈振新向人群问道。

  军官们以笑声和坚毅的目光,肯定地回答了沈振新的问话。

  “……和平的幻想应当彻底打破!要通过战争换取和平。我们不要走省力的平坦的道路,要爬山,要爬高山,上高峰!形势是严重的,斗争是艰苦的,长期的。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我们的胜利,不用怀疑!你们要从军事工作上、政治工作上、后勤工作上保证本军任务的彻底完成!……”

  丁元善的话说完以后,军官们得到十分钟的休息,纷纷地跺着僵冷的脚,抢先地围到火盆边去,恢复他们的随意谈论:“这下子张灵甫可打不到了!”

  “他来,我真的欢迎!说他武装到了牙齿,看看他的牙能不能耕地?”

  “我主张,要吃吃硬的,‘烂葡萄’有什么味道?”“蒋介石就是这种脾气,狠狠地揍一顿,就要老实一些!”“我赞成!要打,打他的主力,打不到张灵甫,就打胡琏!

  七十四师、十一师,两个吃掉他一个!”

  “十一师、新五军,刘、邓那边会收拾他们的!”①

  --------
①刘、邓指翼鲁豫野战军司令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十一师、新五军均是蒋匪军的头等主力部队,五大主力之一。

  在一盆火的周围,大家正谈得热呼呼的,潘文藻走来冷冷地插了一句:“严重啊!困难多得很啦!”

  谈话的人好象没有听到似的,照样地谈论下去。有的拨弄着炭火,互相地嬉闹着。

  “战争,就同这盆炭火一样,越拨弄,越烧得旺盛!在一度旺盛以后,就要渐渐地熄灭下去。”潘文藻拨着炭火说。

  “老兄!你有什么高见?发表发表!”

  “对!坐下来做首诗吧!”

  “诗?文学,我不懂那一行!”

  潘文藻感到气味不投,说了一句,走到另一个火盆边去。

  会场上的空气和人们的情绪,恰似海上的波浪,一波一波地起起伏伏。正在沸腾的谈笑,忽然又默止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身上。

  她是机要员姚月琴。

  留在前方的女同志非常稀罕,就是文工团的女同志也留下不多了。几乎所有军官的爱人、妻子,都安置到后方的工作岗位上去。军官们在这样风雪严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志,真是感到惊奇和快慰。何况姚月琴的模样生得很俊俏,白润的小圆脸上,活动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冻得微微发红的两腮,不但不减损她的美貌,而且成了一种美的装饰。她一进屋子,就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威胁,低着头,以快速轻巧的步子,从人空子里穿过,走到沈振新的面前;从挂在左肩的皮包里,拿出一份电报交给沈振新。她越是这样羞怯,军官们却越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寒风吹得有些紊乱,有几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沾在上面,颈项里绕着一条发着光亮的深绿色围巾。冬天,绿的色调特别地使人感到清新可爱;好象有一种强烈的魅力一般,诱惑着好几个人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它。

  顷刻之后,这些具有特异的敏感的军官们,便将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沈振新、丁元善、徐昆他们的脸色上,和他们正在入神细看的那张电报上。虽然,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军官们无从知道,也明知沈振新可能要向他们公告,但军官们却还在努力地观察着沈振新他们的神情变化,猜测着电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人甚至还从最初一个看过电报的姚月琴的脸色上,竭力地寻找判断电报内容的根据。

  沈振新在电报上签了字,眉头稍稍颤动一下,丁元善在电报纸上指点指点,嘴角上现出微微的笑意,随后,军首长们和几个师首长的小声谈话,军官们的眉目和脸色,都跟随着这些神情、动作发生变化。

  休息时间延长到半小时之久。这半个小时的紧张程度,比军官们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听取沈振新讲话的情形是大大地超过了。

  “我说的,情况严重啊!你看军长的神色!”潘文藻拍拍陈坚,悄悄地指指军长,低声地说。

  “可能回头向南,吃大的!”刘胜自语地说。

  “管他向北向南,打就是!”陈坚说,拨着盆里的炭火,炭火炸起了一群火花。

  “不知道派我们什么任务呢?”刘胜从陈坚手里拿过小树枝来,拨着炭火说。

  “等一会,军部不谈,师部还会布置的。”陈坚说。

  “要是挨到打阻击战,可就糟啦!”

  “不是不可能的!这要看野战军给我们这个军是什么任务?”

  “不要讲话!开会啦!”军官里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手里捏着电报纸的沈振新,象是火线上的战士,握着即将向敌人投掷的手榴弹似的,表现出十分威严的气概。他脱下身上的皮大衣,清了一下喉咙,跟他往常一样,把目光在人群里扫射了一周。

  军官们安静下来,完全是听候战斗命令的神情和姿态,全神贯注地望着沈振新的嘴唇。

  等候带回原报的姚月琴,得到参谋长的告知,电报暂时留在这里。她便在一个火盆旁边,烘了烘冰冷的手,然后沿着墙根,绕到人群后面,站在门限上入神地望了威严的沈振新一眼,才回过身子走了出去。

  “这是野战军首长拍来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任务没有改变,执行任务的行动改变了。因为情况跟一天以前不同了。就是说,北线的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的敌人,提早了两天,加快了速度,已经到达新泰、莱芜、吐丝口一线。”

  沈振新把下面的一张电报纸,翻到上面来,继续地说:“让我把电报上的一段,念给你们听听,要求你们特别注意!”

  他停顿一下,看看军官们的确是在特别注意倾听,便以他那特有的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朗读道:“命令你们接电后,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日夜兼程赶到莱芜以北吐丝口附近地区,积极配合友邻部队,不顾一切牺牲,战胜一切困难,火速投入战斗,干脆地歼灭全部敌人!”

  他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楚,念得有力。他的语音富有着激动人心的鼓动性。

  朗读以后,大概经过了两秒钟的肃静,一阵突然的掌声爆发出来。沈振新对这一阵响应战斗号召的掌声,感到满意。好象在紧张战斗的时候需要兴奋剂似的,他吸着了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以轻快的坚决的音调宣布道:“原定后天开始行动,决定提早到今天下午,你们回到驻地,马上进行紧急动员。具体的布置,会后各师到参谋处去领取书面通知。”

  沈振新坐了下去,但是会场上浮动起来,发出了“嘁嘁喳喳”的表现出神情不安的声音。因为丁元善站起身来准备讲话,浮动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才又静止下去。

  他们确是搭配得最为得当的一对——军长和军政治委员。沈振新坚毅、果敢、热情,具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他的说话,总是那么干脆、爽朗,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人们的视听。丁元善呢,身材比沈振新稍稍矮小一点,但又稍稍肥胖一点。同样的使人感觉到,在他的面前,永远没有打不败的敌人,永远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人都没有不能向他倾吐的心曲。在语言的表现力方面,也有强烈的煽动性,但那是以这样一种风格出现的:轻松、愉快、富有幽默感。在任何一次大的会议上,如果只听到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的说话,干部们就认为是一种遗憾,只有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都讲了话,才感到真正的满足。

  丁元善以高声的说话,使会议的尾声显出耀目的光彩:“你们愁的是粮食,你们一到目的地就领得到,肚子是不会同你们打仗的!民伕,大批的实在来不及,已经派出一批干部到支前司令部去了。到目的地,也会满足我们的需要。路上,百把里路,应当自己解决困难,军后勤部组织了临时的二梯队,带不动,非要不可的,交给二梯队。带不动,可要可不要的,坚决不要!摔掉它!打埋伏!不要让大大小小的包袱,把我们变成个走不动的骆驼!连老婆、爱人都送到后方去了,一些小坛、小罐,还不能扔掉呀?”

  军官们的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

  “我说的不是笑话!从你们自己到每个战士、炊事员、饲养员,都要再作一番检查,没有用的、用不着的,心痛,也得忍痛牺牲!梁副军长昨天夜里已经出发到前面去,战斗的具体部署到目的地决定。”丁元善最后补充着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好象要对人民解放军与困难作斗争的顽强性给以更严格的考验似的。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和奔赴战斗已经发起了的战场一样。

【一六】

  李尧和汤成在替沈振新清理物件,打行李囊子,按照沈振新的意见,再精简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这几本书怎样?重咧!”汤成问李尧道。

  “‘精’过一次了,这几本是他经常要看的。”李尧说。把几本书塞到铁皮箱子里去。

  “这个呢?也不轻咧!”汤成提着两袋围棋子,摇了摇问道。

  “你还不清楚?休息的时候,除了下棋,他还有什么玩的?”李尧说着,又把围棋子放到箱子里不受挤压的地方。他知道棋子是贝壳做的,容易压坏。

  结果,清下来一本字典,一个茶叶筒子,一块端石砚台。

  “怎么样?就把这些东西‘精’了吧?”李尧问道。

  坐在桌边看着行军通知和路线图的沈振新,向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了一眼,接着拾起那本翻旧了的字典,揭了几页,然后又扔到地上,说:“好吧!”

  军司令部的住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

  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

  “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

  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爱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向万长林问道:“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

  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

【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象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一个大和尚帽子!”

  “不要愁!有你爬的!”

  “你们看!那不就是一个吗?”

  许多人的眼睛在四下寻觅着山崮。

  “哪里有?说鬼话!”

  “你眼光不好,怪我?”

  虽然风在呼呼咆哮,有的人戴着口罩,有的人拉下帽耳,讲不清话音,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一路地说着笑着。战士们都有这个经验:走在路上谈谈笑笑,既是“缩地法”,又可以征服疲劳和饥饿。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子里闷闷默默地坐着,幼儿象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须三、五分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①

  --------
①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

  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的老太太骂着说:“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牲!”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帐,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着,眼睛巴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他看到张华峰、余仲和、洪东才他们都在里面。他熟悉地知道这是在开党员大会,便很快地缩回头来。在他回到班里的路上,眼前突然发花,头脑晕眩起来,一只脚猛地撞到牛桩上去,发着剧烈的疼痛。

  “我当你也是去开党员会的哩!”周凤山迎着秦守本说。“我吗?跟你一样,还不够条件!”秦守本沉楞了一下,感慨地说。

  “海门人也去啦!要我向你请假!”周凤山闷闷地说。

  “啊!”秦守本惊讶了一声。

  秦守本和班里的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弹药等等。

  张德来困倦得很,解背包打算睡觉,秦守本制止了他,告诉他战斗的时候,睡觉一律不解背包。

  “就打了吗?”张德来问道。

  “人家已经打上了!重机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凤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德来又问道。

  “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得出发!我告诉你呀,老张!打仗跟吃饭一样。吃饭,哨子一响,拿起筷子就吃。打仗,哨子一响,拿起枪来就走。你睡睡吧!等着哨子响就是!”夏春生声音清亮地说。

  “这个我相信,老张,等吹哨子吗!”安兆丰接着说。

  “你打过仗?还不是跟我一天来的?”张德来瞪着安兆丰大声地说。

  “演习了多少天,心里还没有数呀?不信,你问问班长!”

  安兆丰神气十足地说。

  “对!要休息,你们就赶快休息一会儿!”秦守本斜靠在墙边上说。

  进行战斗动员的党支部大会结束以后,余仲和、王茂生回到班里,班里人已经睡着了;只有秦守本在小油灯的光亮下面,用双线加钉着鞋带子,防备在战斗的时候,鞋带子断了,鞋子不跟脚。

  在余仲和也睡了的时候,秦守本倒在王茂生的身边,低声到几乎使王茂生听不到的程度问道:“你也是吗?”

  “唔!”王茂生望着秦守本应了一声。

  “我来了三年多还不是!我要向你学习,下决心把枪线练好!”秦守本当是王茂生被吸收入党的原因是枪打得准,话音咕噜在喉咙边上说。  “我在家里就参加的。”王茂生告诉他说。

  秦守本忽地坐了起来,惊叹道:“你早就是的啊!”他随即又睡了下去。

  过了一会,秦守本用更低的声音问道:“你的家信写了吗?”

  “打过仗再写吧!”王茂生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说。

  老大爷从屋里走到屋外,从这家走到那家,留心地察看了队伍的神色、动静以后,胆子壮了起来。他走到驴槽上,把驴背上驮着的山芋篓子卸了下来,回到炕上对他的老伴说:“我们也歇吧!”

  “他们背包都没有打开。”老大娘咬着他的耳边子说。

  “他们就要开上去打仗了!”

  “我们不走啦?”

  “不走!有队伍在这里!”

  “北边逃过来的那些人呢?”

  “说要跟队伍回去。”

【一八】

  副军长梁波带着一个最轻装的侦察营,在上午十点多钟,到达距离敌军据点吐丝口十五里地的羊角庄。刚洗过脸,居民徐二嫂盛给他的一碗山芋干小米粥还没有吃完,电台上来人通知他军部有急报来,正在收录。不到一个钟头,电报飞到他的手里,告诉他决定部队提早出动,要他尽可能在部队到达以前完成预定的工作。

  这个行动计划的改变,和他根据到达这里一个钟头的感受所考虑出来的见解,是吻合一致的。居民反映:敌人正在拆毁房屋,砍伐树木,搜集铁丝等等物资,抓伕子连夜构筑工事,……在敌人立脚未稳的时候,越快越早地发起攻击,对自己是很大的便宜。这是单就战术的利益来考虑的。自然,他从电报的内容想象得到野战军指挥部决定的这个改变,还有更大更深的作战用心。但是,对于梁波的先遣工作,这个改变却成了一个突然而来的严重压力。

  使他这个爱说爱笑的人,不能不感到焦灼和苦恼。

  他把黄达喊到面前,指着地图命令说:“你自己带一个组,另外由你再派一个组,在南北两个地区,跟兄弟部队取得联络,天黑以前跟我汇报!”

  黄达呆望着他,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

  “队伍今天夜晚就到,知道吗?说不定明天早晨就得开始攻击,这是电报,你看看!”

  黄达看看电报,扭转身子,急速地走了出去。

  “有飞机!换便衣去!”梁波喊着对黄达说。

  “知道!这个我会的!”黄达头也没回地跑着回答说。

  紧接着,是军政治部的民运部部长郎诚站到他的面前,梁波把电报递给他,说:“你看你的工作该怎样做?”

  “我立刻出发!”郎诚看了电报,决然地说。

  “对!你是个聪明人!你姓郎,这当口办事,就要如狼似虎!去吧!我不必跟你多说了。”梁波爽朗地说。手向郎诚挥了一下。

  郎诚迅速地走了。

  侦察营营长洪锋急匆匆地走进来,梁波命令着说:“第一,在天黑以前,搞清楚吐丝口石圩子里边敌人在干什么?做些什么动作?第二,把吐丝口周围的地形,附近有几个支撑点搞清楚。第三,查清敌人的兵力、武器配备。这两条,也要在天黑以前完成任务!就是说,要你完成任务的时间只有六个钟头。”

  洪锋是个矮小精干的人,从一个侦察兵的生活开始,到现在,是带领五百个侦察兵的营长。他以最敏捷的侦察兵特有的鹰一样的眼光,在梁波的脸上猎视了一下,眉头微微地皱着。

  “我的身上、脸上没有什么好侦察的!”梁波和洪锋的眼睛敏捷地对望了一下,说。

  “第二、第二没问题。”洪锋想了一想,说。

  “第三有问题?恰恰最重要的一条有问题?”

  “白天!摸不进去。”

  “改到夜晚?明天早晨就要开火!同志!”

  洪锋皱皱眉头,咬着牙齿说:“好吧!保证坚决完成!”

  梁波紧接着问道:“你怎样保证啦?”

  “不完成任务,听凭怎样处置!”洪锋举着手说。

  “你怎样完成?”

  “我交给你一个俘虏兵!”

  “行!可不能弄个半死不活的来!”

  “那当然!”

  洪锋的鹰样的眼光,又在梁波的脸上猎视一下,看到梁波现出满意的微笑,便回转身子走了出去。

  “这个家伙,有股干劲!”梁波望着大步疾走的洪锋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赞扬着说。

  不到半小时,梁波打发了这三批人,去执行三种紧急的任务。在这半小时里,他的心情和思虑是紧张的。这三批人打发了以后,他很想松弛一下。可是,村长葛成富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老大爷、老大娘、大嫂子、大姑娘,还有些小孩子们。

  “你是葛富成吗?”梁波笑着问道。

  “是葛成富!我们村长!”一个老大娘说。

  “好几年不见了,还记得我们?”葛成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带着笑容说。

  “你看,我把葛成富记成个葛富成!你的样子我还是一看就认识。你当过民兵队中队长,同我们在这些山里跟鬼子捉过迷藏呀!好家伙!四、五年不见,长成个大人,当了村长啦!”梁波握着葛成富粗壮的手,哈哈地笑着说。

  老乡们一个拥着一个地只是朝梁波面前推挤,眼光一齐盯着梁波的脸,以悲喜交杂的神情和言语,吵吵嚷嚷地争抢着诉说道:“司令,你来得正好!”

  “今天早晨,敌人还到前头庄上来抓人拉牛啊!口镇①遭了殃!”

  --------

  ①口镇是吐丝口镇的简名。

  “我们都是躲到山沟里、地窖里,听说你来了,才爬出来的啊!”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要打的吧?可要把他们打走!比日本鬼子还凶上十倍呀!”

  梁波曾经是地方军区司令,率领部队在这一带地方打过游击战,老乡们熟悉他、爱戴他。现在,在苦难到来的时候,敌人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对这个别离已久的军事长官,表现得非常亲切、坦率,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村长的母亲葛老大娘的眼泪——是悲苦的,但也是热情的——从红红的眼角,流过两腮,一直滴到衣襟上。

  “真是盼你们来,想你们来啊!你们不来,我们可怎么好啊!”葛老大娘象母亲样地拉着梁波的膀子,抖动着脸上的皱纹说。

  “老妈妈!不要难过!我们要把这个敌人打掉的!”梁波高声喊叫着,对葛老大娘劝慰地说。

  “就靠你了!就靠你了!”葛老大娘揉干了眼泪说。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靠大家!靠你们!”梁波对葛老大娘,也对着众人说。

  “是瘦了一点!”

  “多辛苦!还能不瘦?成年操心劳神!”

  “神气还是从前的神气!眼珠子还是那样雪亮!”

  “哎呀!多了几根白头发!老还看不出老!”

  梁波在老乡们的面前一站,几句话一说,老乡们惴惴不安的心,便平定下来。

  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从来就是他们的保卫者,在保卫他们的斗争里总是要获得胜利的。这个不移的信念,在他们的心头复现出来,他们面容上的愁丝苦缕顿然消失。对他们亲人一般的梁波,仔细地端相着,从他的腿脚到他的眼睛和头发。用最亲切的语言,谈论他,祝福他。

  这个生动的场面,使梁波在寒冷中感动温暖。他感觉到他真象是一个久游在外的人,一旦回到了故乡,会到了亲人——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和知己的朋友一样。痛苦和死亡的魔鬼,正在人们的面前疯狂地手舞足蹈,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和幸福,人们焦急地迫切地要求保障和拯救,从葛老大娘多皱的脸上的泪痕,从人们惊惶的眼色,颤抖的声音,恳切的悲酸的言语,梁波的内心,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有了深刻体会。

  “不要怕!国民党蒋介石不比日本鬼子更厉害!我们大家齐心合力,一定能打败他们!这一次,把国民党蒋介石连根刨掉,日子就好过了。老大爷们,老大娘们!这一次仗打完了,再把生产搞好,你们就享长福了!”梁波思虑一下以后,以充满信心的语言,对人们鼓舞着安慰着说。

  人们,尤其是老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托你的福啊!”

  “你们回去吧!让他歇歇!人家走了一夜,刚到这里!”葛成富邀赶着众人说。

  “成富啊!你也去歇歇,一天一夜没归家,眼都熬红了!”

  葛老大娘子对子说。

  外面有人说:“华同志来了!”

  众人朝旁边一闪,银灰色的围巾包着头的华静走了进来。

  “这多人在这里干什么?开会?”华静取下围巾,茫然地问道。

  “小华,是你呀?”梁波笑着说,伸出他的手来。

  华静扭转脸去,目光在梁波的脸上停住了好一会儿,然后和梁波紧紧地握着手,惊叫道:“梁司令!是你?真想不到!”她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咧!”梁波微笑着说。

  人们神秘地轻轻地蹓了出去。

  “在这里工作?”梁波问道。倒了一杯茶给华静。

  “是的。”

  “这个热闹可给你看上啦?”

  “什么热闹?”

  “打仗!双方几十万人啦!比打游击可热闹得多呀!”

  “看你们登台表演吧!”

  “你也是个重要的角色!”

  华静理理头发,喝了一口茶,眯着她的细小的但是有神的眼睛说:“我呀?跟你们跑龙套,就怕你们不要!”

  “过分的谦虚!戏里没有青衣、花旦,有什么看头?”

  “人家说你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真是一点不假。”

  梁波停止了谈笑。这时候,他才在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干练的女人身上、头上、脸上,转动着他的锐利的眼光。华静羞怯地避过脸去,手里抚弄着围巾,一口气把一碗茶喝完。

  华静和梁波曾经见过几次面,那是她在部队里当记者的时候,访问过梁波,听梁波谈过战斗故事。虽只是三、四次谈话,她的心里却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认定这个男子是个出色的革命家,也是最富有生活趣味的人。他讲故事,总是那样生动得使她吃惊,她认为把他称为一个口头文学家,完全是恰当的。讲到夜晚的景色,天上的星和月亮,树林里有夜猫子号叫,水是有亮光的,没经验的战士们,往往当作平地干土踩下去,把鞋子袜子弄得泥湿污脏。

  讲到山,山上有什么树,草是青的还是枯黄的,山道的斜坡是陡险的还是平坦的,是石山还是土山,石头是白的、紫的,还是红的;讲到战斗,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描绘,把那些战斗英雄的动作,声音,以至是圆脸还是方脸,身材高、矮、大、小,手里的刺刀怎么拿的,和敌人扭抱一团怎样地摔、打、滚、跌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就象说书人说“武老二”一样,使你越听越有味,越想听下去。他这样讲,她完全用不着动笔去听一句记一句,因为每一句都刻到她的心坎上,使她怎么也忘记不掉。华静长时期的爱慕着这个人,因为她的工作变动,失去了以记者身分和梁波接近的机会,她认为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虽说,她离开军事记者的职务,来到地方党委工作已经两年多,和梁波不见面也是两年多了,但却不曾忘掉梁波留给她的明朗深刻的印象。她觉得她今天见到的梁波,好似比两年前更年轻一些,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梁波头上新增的几根白发,她完全没有去注意,她在竭力地从梁波身上发现年轻的标志。

  她对她的眼力,有着顽强的自信。在她的眼里,梁波的眼光比过去更加尖锐了,不然,她怎么会发生畏惧呢?梁波的眉叶,也比过去乌浓得多,额角上的皱纹也少了几条,黄里稍稍发黑的肤色发着健康的光亮。尤其是,在这个战争空气严重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谈笑自如,真使华静不能不觉得他的身上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华静是个“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女子,梁波曾经听到什么人说过。她活跃、聪颖、有才气。她能够和任何男子接触、谈笑,但谁也侵犯不了她。好几个年轻的漂亮的有才干的人曾经向她求爱,都遭了她的拒绝,她没有对谁宣称过,但她自从懂得恋爱的时候起,早就打定这个主意:爱人由她自己去选择,而不是由别人来选择她。“小华,不要再顽固了!”“华静,在爱情问题上和工作问题上一样,不能骄傲!”她的女朋友们曾经劝说过她,她说:“这不是顽固,更不是骄傲!”

  总之,她没有怀疑和动摇过她那十分自尊的态度。

  现在,不知她是在自己选择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梁波的面前,她沉默了好久,而梁波好似洞悉了她的内心奥秘,有意任她进行选择的思考似的,也甘愿让这一段时间在沉默里度了过去。

  当前的情况,不容许过多的沉默,一切都在动荡里,激烈的动荡里,思考只能是最迅速的过程。她把落在梁波身上的念头,竭力地抛脱开去。趁着飞机“呜呜哒哒”的声音传来,她象犯了过错似地赶忙向梁波说:“我们听说有部队开来,高兴死了。龙书记要是知道你来了,那不知多么高兴哩。他要我来联系联系,看需要地方上做些什么事情。”

  “需要你们帮助的事情可多得很!我已经派人去找你们!你是在地委工作的?那真好透了!你说龙书记?是哪个龙书记?是龙泽吗?”梁波连续地问道。

  “是的!龙泽同志带来一个工作队,昨天夜里才赶到前方来的。” 

  “在哪里?”

  “离这里五里路,匡庄。”  “那就好透了,我去看看他!”

  梁波站起身来,叫警卫员冯德桂牵了马,喊来一个警卫班。

  梁波没有骑马,他的马是经常备而不用的。这时候,他更是不能也不应该骑到马上,他和华静并肩向匡庄走着。

  这里的雪比南边落得轻些。雪已经融解了的田野里,铺着一片绿的麦苗,它们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竭力地要想站立起来。道路开始干燥,两个人的脚步走得很轻快。

  “讲个故事听听好不好呀?”华静笑着说。

  “这一仗打下来,你可以听到好多故事。也可以亲眼看到好多故事。你自己的事情,不也是很好的故事吗?”梁波欲笑不笑地说。  华静敏感到梁波的话含着双关的意思,胆怯地小声问道:“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当故事讲的?”

  “每一个人都在斗争里面,创造自己的故事。”“有人创造了惊天动地的故事,有人只是平凡地过生活。”

  “每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创造出来的,自然,有人是故事里面的主角,有人是配角;就好象戏台上演的戏一样。一个指挥官可以是主角,有时候,却也只能起配角的作用。《三打祝家庄》里的乐和,是个伪装的小马伕,嘿!倒起了主角的作用,没有他呀!祝家庄就打不开!”

  华静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玩味着梁波的话。

  和女子很少接触的孤独惯了的梁波,忽然发觉到自己是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这是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啊!要不是前面、后头还有警卫人员,他简直会认为是一种罪过。可是,他的心窝里,却怎么也禁不住地腾起了波浪。新鲜的生活感觉,终于在他的心里浮现起来。一句带着挑衅意味的话,竟情不自主地脱口出来:“还是那样顽固吗?”

  华静的感情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赶忙把银灰色的围巾裹到发热的脸上。

  “天这样冷!”她装着没有听见似地自言自语地说。

  梁波完全没有发觉,华静的动作和说话是机警巧妙的掩饰,因为在她说话的时候,恰巧有一阵冷风从他们的面前吹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听凭华静脚步缓慢地落到他的后面去。

  “还是谈谈战争吧!”隔了一会儿,华静走上前来说。

  梁波从这个“还”字上,体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冒昧和唐突了。但是“谈谈战争”却成了他这时候的一个难题。

  在战争里层生活久了的人,只要有可能,就是说,只要有点空隙时间,比方是半个小时,哪怕是几分钟,总是想谈谈不是战争方面的事,如关于爱情或者其他生活方面的。而华静却要他“还是谈谈战争吧!”为了顺从对方的心意,也为的别的无话可谈,在华静走到肩旁的时候,梁波只得说:“好吧!谈谈战争!”

  “战争给人痛苦,也给人快乐。”华静抒发自己的见解说。

  “对的!战争给人灾祸,也给人幸福。如果能从别的方面使人们得到快乐、幸福,我们就不必要通过战争的方法。对我们来说,战争的道路是‘逼上梁山’。过去是这样,这一次也是这样。”梁波感慨地说。

  “这次战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华静问道。

  “我想,总要作十年八年的打算!当然,那是要根据战争过程里各方面的条件变化来决定的。”

  华静大大地吃了一惊,冻冷了的脸上的肌肉,更加紧缩了。落后了的脚步,赶紧走上前去,追问了一声:“十年八年?”

  梁波突然大笑起来,偏过头来望着华静的惊讶的脸,说:“嫌长吗?也许还要再加上十年八年!”

  “吓唬我!”

  “你还是个小青年!怕人家吓唬!”

  “我不怕!”

  梁波觉得他的话增加了华静的思想负担,竭力地用笑声冲淡他的话的重量,避免让青年人沉入到迷茫的深渊里去,对战争的长期性发生畏惧的心理。梁波笑着,华静也笑着,但她的笑是盲目的,是被梁波的笑声自然引发起来的……

  匡庄,地委书记龙泽的屋子里塞满着人:县委书记、县长、区委书记、区长,还有附近的乡、村干部们。一盆烧得旺盛的木柴火,放在中央,干部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也有蹲在墙边的。因为门上挂着草帘子,屋子里的空气,显得窒息而又带着怪味。龙泽躺在一张木睡椅上,身上裹着一床棉被,不时地咳嗽着。

  干部们谈论的中心,是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开来了主力部队的事。几天以来,由于济南的敌人进犯到这个地区造成的不安的情绪,看来已经消除近半,他们的声音容貌显得很兴奋。患着肺结核病的龙泽,昨天夜里刚到这个屋子里,还吐了两口带血的痰;在干部们讨论当中,他还是不时地插上三言两语。

  “小华怎么还没回来?”

  “听说是梁司令来了!”

  “我说的,一定要干他一场!让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回不了济南!”

  “把济南府也拿下来!”

  门上的草帘子动了一下,众人的眼睛一齐望着门口。

  “许是小华回来了!”

  进来的是葛成富。他气喘吁吁地说:“老梁来了!住在我们村上!”

  “是梁波?”

  “是的!”

  “你看到他了?”龙泽问道。

  跟华同志一起,到这里来了!马上就到!”

  龙泽撑持着坐起来,停止了胸口疼痛的呻吟,说:“他在一个军里当副军长,要是他来,就是来作战的!幸亏昨天夜里我们赶得来。得赶紧准备!怕在这两天就得打起来!”

  草帘子一动,人们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华静闯了进来。

  “来啦!想不到是他!”她拍着手说。

  她回过身子连忙把帘子掀起来,接着,梁波走进了屋子。刚坐下去的龙泽又撑持着站立起来,向梁波伸着手,压住咳嗽,喜出望外地说:“真的是你来啦!天兵天将!天兵天将!”

  梁波把龙泽按着躺到睡椅上去,问道:“身体不好?”

  “还是老毛病!”龙泽气喘着,摇着头微笑地说。

  梁波向屋子里的人瞥了一眼,和每一个人亲热地握了手,真象是回到了故乡,和人们久别重逢似的。

  “老兄!这可不行啦!带着病到前方来呀!”梁波坐到龙泽的身边,又重新拉着龙泽干瘦的手说。

  “没有问题!趁大家都在这里,你谈谈吧!军事上怎样计划的?要什么,尽管说!别看我是个病鬼!拚命也得拚啦!”

  龙泽摇着梁波的手,兴奋地说。

  梁波站立起来,象在一个严肃的会议上做形势报告似的,把敌我的情况、作战的意义、胜利的条件和困难等等作了简要的说明,最后,声音特别响亮地说:“大队人马今天夜里到,说不定明天早晨就干上!什么计划?把李仙洲这五、六万人先吃掉!向你们要什么?要伕子,要担架,要粮草!支前司令部没通知你们?你们这个地区,包我们一个军的民伕、担架、粮草的全部供应。”

  “那就得赶快!”一个县长站起身来说。

  “好吧!你们就走!一分钟也不要耽误!组织一切力量,用一切办法,集中粮食、民伕!”龙泽果断地说。

  “没有面,就搞小米、高粱,再没有,就搞山芋干子,只要能吃就行!先作半个月打算吧!”梁波以急迫的声音,接着龙泽的话说。

  “懂得吗?这一仗,关系全局、全山东!特别是关系到我们这一地区的党同人民群众的生死!主力部队是从陇海铁路南边到山东来,替我们消灭敌人的!”龙泽又一次抖索着身子,艰难地站立起来,两只眼睛发着炯炯的亮光,严肃地对他的下属们说。每一个字音都显出沉重的力量。

  地方干部们象一阵风一样,涌了出去。

  “保证你们不饿肚子!放心!”龙泽坐下来对梁波说。

  “你安静一些,休息,休息!”梁波劝慰着说。

  “明天就动手吗?”

  “就看队伍到齐到不齐,这一回,吃到嘴,就是个大鱼!可不象我们从前打游击,不是拍个苍蝇、蚊子,就是吃个小虾虾!”梁波指划着说。

  站在一旁的华静,一面看着文件,一面用心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脸色,跟随着谈话的内容和气氛发生着变化:紧张、沉重、愉快、兴奋……

  “有了孩子吗?”梁波问道。

  “有一个,去年生的。”龙泽微笑着说。

  华静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听到龙泽问梁波道:“还是光杆子?老顽固!我们这里也有一个顽固派!”说着,龙泽“嘻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声象小黄雀鸣叫似的那样尖细。他并且竖起一个食指,指着门外,仿佛他知道刚刚出去的华静还站在帘子外面,故意说给她听似的。

  “现在打仗,不谈这个!”梁波微笑着说。

  “是‘战后论’者?不希望我做些什么?”

  “希望你做三件事,第一,把民伕、粮食搞好!第二,保重身体!第三,今年再生一个娃娃!”  两个人谈笑了一阵。梁波心里有事,焦虑着黄达和洪锋他们的工作,说走,便站起身来,辞别了龙泽。

  在他到了村口,正要上马,华静追跑上来,递给他一个分量沉重的布袋,笑着说:“几斤面粉,龙书记送你的!”

  “请你跟我说一声‘谢谢他’!”梁波扬扬手说。把面粉袋交给了冯德桂。

  “不送你!上马吧!”华静笑着说。

  梁波跳上马,回头望望,华静在寒风里向他扬着银灰色的围巾。

  “小华!有空到我们那里来,再跟你‘谈谈战争’!”

  梁波哈哈地笑着说了两句,便坐上马背,待他两脚踏稳脚镫,马儿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的时候,华静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扭过头,飞快地跑回到村子里去。

【一九】

  时间的迫促,任务的紧急,逼使侦察营长洪锋不能不替自己出下这样的难题,——大白天到敌军据点去捉俘虏,而且不能不把这个难题在天黑以前圆满地回答出来。

  洪锋带领一个排的侦察兵,全部按照当地居民的装束,把短枪揣在怀里,机枪捆藏在一束高粱秸子里,挑在肩上,在下午两点钟光景,分成六个组,先后到达距离敌军据点吐丝口四里路远的崔家洼。向居民调查以后,洪锋决定派六个人,扮作向敌人据点送树材的居民,去执行捕捉敌军哨兵的战斗任务。因为居民反映说:敌军限定崔家洼在这天下午四点钟以前,要把五棵树干送到吐丝口,不按时送到,明天早晨就要烧毁崔家洼全村的房屋。

  洪锋决定由排长宋杰担任战斗组长,另外配上五个战士,抬着两棵树干,向吐丝口西门口行动。

  吐丝口镇上驻扎着国民党匪军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部和三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他们是昨天下午三点钟到达的,正在日夜地赶筑防御工事。

  惨白的阳光,斜照着吐丝口的石圩墙上。圩墙的石缝里,不断地挤出一条一条水柱,眼泪一样地往下流滴。圩门楼上的冰冻,也在融解,冰铃铛不住地跌落下来。

  圩墙上和门楼上,有一些士兵和被逮捕来的居民,在被强迫着搬石弄土,构筑碉堡。

  圩门口的两个哨兵,在太阳地里,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美式步枪,来回踱着,嘴角上叼着香烟。

  抬着一棵树干先头出发的两个战士,前头的叫田通,后头的叫上官朋。他们一面走着,一面哼着“杭唷杭唷”的调子。肩上的重担,使他们感到肩骨和肌肉和疼痛。

  “谁出的主意?罚我们苦工!”田通气恼地说。

  “叫你不说话,你又说话!装哑巴还好说话?”上官朋责备着说。他们走了一阵,歇了下来,坐在树干上。

  “会说话的人装哑巴,比抬树材还要难过!”田通摸摸嘴巴,咕哝着说。

  “谁叫你是广东人说广东话的?”

  “当了广东人就该把舌头割掉?”

  “割了一个钟头再给你安上!喂!到圩子门口,可不能再开口啦!”

  “那可难说!要真的割掉舌头倒好办!”

  “说话出毛病,你要负责!营长再三交代过的!你自己也作了保证。”

  田通把手一挥,嘴里“哇哇叭叭”地叫着,扁担又上了肩。

  “对!就是这个样子!”上官朋哈哈地笑着说。

  “怎么也要学好几句山东话!”田通走着,忿忿地说。

  “不说,不说,又说了!”

  “这是最后一句!”

  “还说!快到了!”

  田通再也不说话了。没法子,只好大声地哼着“杭!”“杭!”真不痛快!就连哼着这个声音,也要比别人少一个字音!

  两个人抬着柳树干,渐渐地接近了吐丝口的圩门口。

  “你们要当心,路上有人来!”

  在圩门楼上,一个拿着望远镜的军官,向圩门口的哨兵,用呛哑的鸭子喉咙喊叫着。两个哨兵立刻振作起来,把大檐帽子朝脑后移移,抱紧手里的枪,两只眼睛直瞪着正前方的大路上。

  那个三角形面孔的士兵,赶忙捏熄了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夹到耳朵后面。拉下步枪机柄看看,子弹早已躺在枪膛里。个子矮小消瘦、脸形却很阔大的一个,模仿三角脸的动作,也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是一种习惯,他们并没有过分的紧张、恐惧。白天难道还会出什么鬼?他们看到,走来的是两个老百姓,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

  “不是抬的死人,就是送树材来的!”矮个子轻松地说。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大意!共产党的民兵,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三角脸警告着说。

  “脚赶脚,不还是有人送树材、送烧草来的?你就是太小心!”

  “小心一点好!”

  果然,是送树材来的。两个人抬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干,肩膀上的扁担给压得快要折断了,再望望后面,还有四个人抬着一棵更粗大的,向面前走来。

  “我说是吧!送树材的!拥护国军的人还是有!”矮个子自鸣得意地说。

  “不派枪杆子去硬要,他们会给你送来呀?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枪杆子是真的!”三角脸晃晃手里的枪,神气地说。

  两个身穿狗皮袄、脚穿翘鼻子老布鞋、头戴狗皮帽、腰里扎着黑腰带的人,咬着牙齿,痛苦地抬着树材走到面前。他们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受检查,便把树材放了下来。田通把又黑又破的毛巾,不住地在脸上、在脖子里擦着汗,嘴里呼呼地喷着热气。

  “抬到门楼上去!这样一棵树有多重?累得那个样子!”矮个子挥着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说。

  两个人一句话没有说,把扁担又拾上肩,朝圩门里面走去。

  “站住!”三角脸突然喝令道。

  抬树材的停下脚步,扁担卸下肩来。走在后头的上官朋向前头的田通轻声到那两个士兵听不到的程度说:“注意!花样来啦!”

  “你望着前面,让我去盘盘他们!”三角脸对矮个子说。

  他快步地走到两个人跟前,向田通问道:“是本地人?”

  田通木然地望着他,擦着汗。

  “问你话的!”他用刺刀指着田通大声问道。

  “老总!他是哑巴!”上官朋用学得蛮象的山东腔笑着说。“哑巴?把衣服解开我看看!”三角脸露出凶相大声地说。

  圩门楼上的军官和一些士兵,向下面看望着。

  上官朋自动地解开衣服。

  “脱下来!”

  上官朋脱下了狗皮袄放到树材上,接着又脱下破棉褡子。在冷风里面,他的身子连冻带装地打着战抖。三角脸在他的身前、身后、身上、身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接着又拿下狗皮帽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看。他把帽子抓成一团,用力地掷到上官朋的手里。这个查完,又查哑巴。在哑巴脱衣服的时候,上官朋把脱下来的衣服往身上穿。

  “没叫你穿!”三角脸竖起眉毛叫道。

  “老总!天冷!”上官朋苦着脸,抖着身子说。

  “冻不死!”

  三角脸骂了一句以后,更仔细地在哑巴的周身上下摸了又摸,连各个大小衣袋都掏遍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后来,他又回过手来,在放在树材上的狗皮袄和破棉褡的袋子里掏摸一番。结果,拿出一个小纸包,拆开一看,是黄烟末子。他放到鼻子边闻了一闻,气愤地摔到地上去。

  “你真是哑巴?喂!这个,你怕不怕?”三角脸挥着刺刀,狡诈地问道。

  哑巴呆呆地望着三角脸,一声不响。他是多么想说话啊!他真想把三角脸手里的美国步枪夺取过来,大喊一声:“老子不怕!”上官朋的心,“啪啪”地跳着,他惧怕哑巴田通忍耐不住,在后面的人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露出了马脚。

  “是哑巴!”上官朋不慌不忙地说。

  狡猾的三角脸,好象已经认定哑巴是解放军的战士或民兵伪装似的,一股劲要想法子让哑巴说出话来,他用力地在哑巴的臂膀上打了一拳。

  哑巴真的有些忍耐不住,他觉得受了侮辱,恼火的脸孔胀得通红。他紧紧地勒着拳头,嘴里“哇哇叭叭”地大叫着。这个局面,使上官朋的心情十分紧张,不住地朝哑巴摇着手,同时带着笑容连忙对三角脸说:“老总!十个哑巴九个性子急!”

  哑巴这么大怒大叫一下,倒把情势改变过来了,三角脸竟然解除了怀疑。但是一无所获的检查,使他很不甘心。要么,这两个人是伪装的民兵、游击队,或者是解放军的侦察兵,被他发现出来,可以受赏得奖。要么,能够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得到一点钱财,也使他两个钟头的值班,不是白白过去。现在的结果,是两个一无所有的送树材来的老百姓!他非常失望,对于他,失望从来就是恼怒的根由。他把刺刀狠狠地对着哑巴指过去,从他的鼠眼里射出来的邪光判断,他对这两个人,特别是哑巴,有着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憎恨。

  这时候的哑巴田通,倒也打定了主意:“由你吧!再过几分钟,就该老子用刺刀指着你了!”这个预见的结果,使田通心里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美国步枪是笨重的家伙,可是刺刀的确是锋利的,发着闪闪的亮光。田通,没有害怕三角脸的刺刀;相反的,他爱上了它,他下了决心要把它变成自己所有的武器。

  “抬走!”三角脸张动着薄嘴皮命令着。

  上官朋和田通,真是受了苦役,三角脸对他们折磨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圩门口的冷风,在这二十分钟里,也有意地帮助了三角脸,把他们的全身吹得冰冷。他们在三角脸回到哨位上去以后,才穿上脱下的狗皮袄、棉褡子。

  “扎得紧些!要准备动作!”上官朋扎着腰带,低声地说。

  田通象马戏班里打武术的人一样,尽量地紧缩肚腹,把腰带紧扎到狗皮袄里面。

  使他们焦急的是排长宋杰他们四个人,走的非常缓慢,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现在,四个人还歇在距离圩门口一百多米的大路上,上官朋和田通远远地望见他们有人还在吸烟。

  “真是惬意!不慌不忙的!”田通在上官朋背后咕哝着。

  “你没有看到,圩门楼上有一大堆鬼东西!”上官朋低着头说。他没事找事做地摸弄着捆在树干上的绳子。

  田通会意地走到树干的一端,把打得很牢的绳结解开,解开又扣结起来,消磨着讨厌的时间。

  圩门楼上的军官,不住地用望远镜向坐在路上的四个人望着,他的身边站着四个背驳壳枪的兵士,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排长宋杰决定稍待一些时候,再接近圩门口的哨兵,他认为这时候就接近敌人,开始动作,是不利的。

  现在,正是三处人都在焦急的时候,上官朋和田通最为焦急,他们已经置身在敌人的岗哨后面,而且手无寸铁,很可能被敌人拉去筑碉堡。真的那样,可糟透了;尤其是田通,只要还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以内,他就得痛苦地坚持做哑巴,这简直是他最难忍受的刑罚,他甚至悔恨他当时勇敢地承担了扮演这个困难的角色。宋杰他们四个人也很焦急,虽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捉到圩门口的两个哨兵,是便当的,对付圩门楼上的敌人,却不能不仔细地考虑一下。正在这个当儿,圩门里面走出来二十多个人的一小队敌兵,把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荷在肩上,气汹汹地走过田通、上官朋的身边,经过岗哨,直奔宋杰他们四个人的面前走来。

  宋杰估计到意外的事变,对战士们警告着说:“准备!”

  他和战士们一齐摸摸胸口,有的把一只手探到怀里去,抓住了驳壳枪的柄子,指头扣在枪机上面。

  一队敌人接近到面前的时候,宋杰要大家把扁担放到肩上,抬着树干向圩门口“杭唷杭唷”地走去。

  “你们是崔家洼的?”一队敌人领头的一个问道。

  “是!”宋杰操着本地口音回答说。

  “还有木头怎么不送来?”

  “俺不知道!俺送俺的!”

  一队敌人向崔家洼走去了,宋杰他们也就镇静下来。

  另外一处焦心的,是洪锋和跟他在一起的战士们。他们守候在一个小山丘后面,离吐丝口只有二里路光景。他们计算着田通、上官朋和宋杰他们从崔家洼出发,已经一个多钟头,这么长的时间,走个来回趟也足够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定是‘小广东’田通出了毛病!”

  “我也担心他装哑巴装不象!”

  “给敌人抓去筑碉堡了吧!”

  “营长!派两个人去探探吧?”

  洪锋向战士们摆摆手,叫他们不要作声。他紧张地伏在小山丘后面,望远镜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睛。

  敌人断定抬树干的是崔家洼的老百姓。门楼上的军官放下了望远镜,没有再出现,四个卫兵也跟着走了。

  三角脸从耳朵边上取下那半截烟,安闲地吸着。

  “搞到点什么?不能独吞啦!”矮个子问道。

  “我是查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武器,是不是民兵、游击队的?”

  三角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见你掏他们口袋的!弄到外快,不分一点给我?”矮个子张大嘴巴,气恼地说。

  三角脸受了冤屈,跳起来说:“你我弟兄还是外人?这两个瘟头!你看他们穿的好!那是不知穿了多少辈的臭狗皮!你要?你去剥下来就是!搜遍全身,只有一张包黄烟的纸片子!”

  “我不管!晚上请我喝四两白干!”

  “你搜好了!有什么,你都拿去!”

  三角脸解开衣袋上的铜钮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一个个地敞开来,打打拍拍,走到矮个子面前。矮个子不大相信,眼睛盯着他的口袋瞧着,三角脸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抓摸出来。的确,除去几根红头火柴,半包压扁了的“小仙女”牌香烟以外,他的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矮个子还不死心,真的又伸手到三角脸的几个空无所有的衣袋里摸了一摸。

  “我骗你?他们会带银洋来给你搜?这四个家伙来了,让你搜好了!”三角脸啐掉烟头子,气呼呼地说。

  四个人“杭唷杭唷”抬着树干,走到哨兵面前,放了下来。

  三角脸向矮个子撅撅嘴唇。

  矮个子如临大敌地紧抱着枪,晃着刺刀;站在距离对方的三步以外,吆喝道:“把衣服脱开看看!”

  “是崔家洼送树材来的!”宋杰说。

  “我知道!打我檐前过,就得要低头!不管什么人,总是要查查的!”矮个子神气抖抖地说。

  宋杰的眼光,闪电似的亮起来,在圩门楼上一扫,又朝田通、上官朋两个人望了一眼,正好,田通、上官朋和他的眼光对碰了一下。然后他又对面前的三个战士转转眼珠,向矮个子用和缓的口气,撇着山东腔问道:“两位老总!真要查吗?”

  矮个子和三角脸好象预知到灾祸的降临,神经紧张地把美国步枪平端起来,一杆枪对着两个抬树材的胸口,同声地说:“真要查!”

  在三个人眼光的同意和催促之下,宋杰动作敏捷地解下腰带,其他三个人同时跟着解下了腰带。

  “一个一个地脱!”三角脸大声吆喝道。

  宋杰没有理他,下了命令:响亮地咳嗽一声。在三角脸和矮个子来不及眨一眨眼的一瞬间,四条乌光雪亮的驳壳枪,突然地出现在四只鼠眼前面。眼下的局面,跟几秒钟以前不一样了,不是他们的一杆枪,对着对方两个人,而是对方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他们一个人了。  “枪放下!”宋杰喝令道。

  两支上了刺刀的美国步枪,从三角脸和矮个子手里,沉重地跌落到地上。

  两个人发起抖来,麻木的身子几乎站立不住。三角脸习惯地双膝跪倒在泥土泞湿的圩门口,哀叫着:“饶命!饶命!”

  上官朋和田通,从树干上拿下两根绳子,疾步飞奔上来,把原是套在树干上的绳索,套到三角脸和矮个子的脖子里。一个人拾起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拖着两个敌兵就跑。

  前面两个人拚命地拖,后头四个人用力地推,大声吆喝着上了大路,又拐上田野,一切不顾地漫荒漫野地奔跑着。

  圩门楼上响起了枪声,子弹跟在他们背后“砰砰咯咯”地嚎叫着。

  三角脸拖在田通手里,是在套绳索的时候,田通就选定了这个敌手。三角脸一路嚎哭,把身子只是往后倒赖,两只脚紧紧地扒着地面,听到枪声以后,他更是浑身战抖,抬不起脚步来。哑巴说话了,田通把痛苦地忍耐了许久的话,汇总到一句话里,雷吼一样地爆发出来:“不走!老子宰了你!”

  六个人挟着两个俘虏兵,跑过小山丘旁边的时候,站在小山丘上守望的营长洪锋,向他们不住地挥着手,他们便继续地向远处跑去。

  敌人的炮声轰响起来,出动了追兵。

  炮弹朝着小山丘飞啸、轰击。烟雾和泥土在小山丘附近腾了起来。

  到崔家洼催讨树材的一小队敌人,在奔到小山丘前面的时候,两架机关枪突然地密集扫射起来,迫使他们停止了前进,伏倒在田野里。

  正在射击的战士们,向洪锋要求道:“营长!把这几个敌人消灭了吧!”

  “我也去捉一个活的!”

  “对!冲上去,多捉几个!”

  洪锋体会到战士们的饥渴,大声命令着:“对准敌人!步枪每人打三枪!机关枪连放二十发!”

  步枪、机枪一齐射击起来,向着山丘下面的敌人。田里潮湿的泥土,给打得象蝗虫一样地跳蹦着,敌人的嘴脸,紧紧地吻着泥土和枯草。

  洪锋在望远镜里,望到抬树材捉俘虏的战士们去远了,便对刚放完一排枪的战士们扬着手说:“同志们!任务胜利完成!回去!”  洪锋率领着战士们,离开了小山丘。迎着黄昏以前的斜阳和半天的彩霞,回向羊角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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