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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宝:大连一月

作者:高玉宝  更新时间:2016-11-08 08:39:53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高思在云》正封图.jpg

  农民叫日本鬼子闹得在乡下实在活不下去了,听见从大连来招工的人说:“大连好,挣钱容易,哪里都要人,工钱比乡下多,哪象乡下死守着几亩地,遇个天旱水涝,就干瞪眼了……”在乡下活不下去的人,听见这些话,心眼儿就活动了,好多人逃往大连去,想在大连求一条生路。

  阴历四月,一天下午五点多钟,从奉天往大连的火车开进了大连市,在西沙河口火车站停下了。不大时间,旅客们从地下道里拥出来:有破破烂烂的乡下人,有穿着时髦的阔太太,有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有歪带乌龟帽的汉奸,有穿长袍的商人,有穿短褂的工人,有老头,有孩子……拥挤不堪,都想快点出车站。老太婆、孩子被挤得又哭又叫,扒手和小偷们就乘机抢东西,掏腰包,有的人怕把东西挤坏了,就高高地把包裹、篮子举在头上,被偷了东西的拼命喊叫,鬼子汉奸给人挤了碰了,就使劲揍他身边的人,……几个戴红箍大盖帽子的日本巡捕警察,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左手提着腰刀,右手拿着木棒子,象疯狗一样,朝着乡下人和穷老百姓又打又踢。人们要挤出这个火车站,就好象过鬼门关一样。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背着他的小弟弟,在混乱的人群中,被挤掉了一只鞋。这孩子弯腰去捡鞋,一下子被后面的人把他推倒了。一个三十多岁又瘦又小的乡下人,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肚子有点大的乡下女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姑娘,见那男孩子被推倒,都吓坏了,他们立即用九牛二虎之力挡住周围的人群,那乡下人急得大叫:“玉宝!你捡什么,快起来!”立时就一把把那男孩子从地下提起来。玉宝说:“鞋掉了。”那乡下人说:“不要了,快走!”三人保护着玉宝和他弟弟,费了好大力气,出了满身大汗,好容易才挤出了火车站。

  玉宝他爹这回带着老婆孩子到大连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乡下实在过不下去了,都说大连能找工做,所以特地来投奔周德春。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就开阔得多了。汽车、电车、二马车、人力车、火车,跑来跑去,川流不息。赶大车的、人力车夫、做小买卖的、等火车的,很是热闹。下火车的人,有上汽车走的,有坐二马车走的,有坐人力车走的,乡下人雇不起车子,大都是扶老携幼,问问路,又慢慢往前走。

  玉宝和弟弟,从来没有进过城。第一回看见大连,到处都是高楼连高楼,房子连房子,满街上都是人马车辆,街道上也弄得油光水滑,真是又热闹又好看。玉宝很想去看看电车,见他爹问路去了,就背着弟弟往街中心跑去,不提防后面一下子就来了一辆汽车,街上有人喊:“谁家的孩子,汽车!”玉宝妈吓坏了,撂下包袱卷,三脚两步飞跑上去,就把玉宝拉回来了。说:“唉!你叫我操不了心啦,把人都吓死了!你背玉才往哪跑?看汽车不把你撞死!”高学田担着两个破行李卷在街角上正向一个做小买卖的老头问路:“老长柜的,请问你。”用手指着山坡说:“到朱家屯从那还能过去吗?”

  “能。”老头点点头说,“你顺着火车道一直往东走,过了神社山那个小坡,就是大桥,从桥底下过去,就是朱家屯的西头了。”高学田问路回来,听玉宝差一点给汽车撞着,也吓了一跳,一路上紧紧地跟在玉宝后面,怕他走到街中心去。

  神社山并不高,满山长着不大不小的树,路就顺着斜坡上去。玉宝一家子爬到山后坡,往北就看见一片汪洋大海。海上漂着许多船,海岸边上尘土飞扬,许多大车和人在忙碌着。玉宝好奇地问:“爹,你看,那些人在干什么?”

  “怕是拉脏土填海。”高学田又用手指着北岸那条火车道说:“从前我来大连的时候,那一片全是海呀。大连的脏土都拉到那里填。你们看,现在填起来那么一大块了。”玉宝问:“爹,你啥时来过大连啊?”高学田扳起指头算了一下,说:“有十六年啦。那时,你大姑全家都在大连住,我和你爷爷来过好多次。从日本人到了大连,你大姑家搬回乡下,我再就没有来过了。”他回头指了一下玉容,说:“就是生你姐姐那年来的。”

  “嘿!这桥洞子可真大呀,北面还有一个。”经过火车道下的大铁桥洞子的时候,玉宝高兴得先跑进大铁桥洞子下面。玉才也高兴了,也要下地跑。兄弟俩跑到桥下,靠着水泥墙站着,看那桥和桥洞子里来往飞跑着的汽车和大车。“呜……哐!哐!哐!”一列火车从大桥上面跑过去,把玉宝震得忙用手捂住两个耳朵,玉才也学哥哥的样,兄弟俩看着爹妈和姐姐笑。忽然玉容大声喊道:“妈!妈!你看,那些人跑什么?”

  玉宝忙扭过头,顺着姐姐指的方向一看。“啊!”见卖糖的老头、小孩和一群坐在街旁补破衣服的老太太们,都爬起来,挎着筐子,不顾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就乱跑。一个七十多岁卖糖的老头,挡住一个补破衣的老太太问:“又出什么事啦?”老太太一面扭扭捏捏地跑着,一面喘着气说:“天呀,可叫人怎么活呀!三不管世界,谁都管,香炉礁的巡捕走了,刘家屯的巡捕又来,一天补几件破衣服,还不够拿税的呢,不给就打!”那老太太回头又招呼跑在后面的人,说:“快跑吧!你们看,朱家屯小衙门那个王大棒子又来了!”老太太们边跑边叹气说:“啊!这一天收了六次,还要收!”老头子见事不好,吓得拿着卖糖的小木盘,同老太太们一起跑走了。

  “玉宝他妈,你看,那个用洋刀打人的家伙,那不是阎王保长的小舅子吗?”玉宝妈看了看,说:“可不是,就是他!前年春天我送玉宝到保长家放猪时,就是他带小英子到大连来念日本书!”

  玉宝看见王巡捕那个凶样子,又见那补破衣服的女人和作小买卖的都吓得直跑,心里真恨王巡捕。高学田忙问街旁一个穿破衣的人:“到朱家屯西头大粪场从哪走?”那人指着路东一个用铁丝网围着的大木厂说:“这木厂北面,靠北大桥跟,往东有条马路,那条路就通大粪场。”又指着木厂东面的小木厂板房说:“就在那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嘿,那粪场可大啦,全大连的大粪,都拉到那里,再往外卖!”高学田谢了那人,回头催着玉宝弟兄说:“快走吧!你们听着!往后你们都得小心点,千万别碰上王大棒子!”

  通大粪场的马路,紧靠着两丈多高的火车道南面。路上,拉大粪的汽车和大车来回跑着,就是空车,也又腥又臭。走路人很多,全是穿得破破烂烂,没有一个穿得干净的人从这里走过。玉宝没有心看路上的车和人,他正看着木厂里放的那好几搂粗的大树。有十几个衣服遮不住身体的孩子,手里拿着用铁棍打成的铲子,正钻进大木孔子里扒树皮。他们正扒着,只听有人喊:“快跑啊!快跑啊!打更的鬼子来啦!”这是站在火车道上的一个男孩子喊的。扒树皮的孩子们听见喊声,抱着扒下来的几块树皮,不顾命地跑到铁丝网跟前,爬出铁丝网,顺着马路往东,跑过那雾气腾腾的大连市的总脏水沟逃走了。

  总脏水沟东面,有很大的脏水坑,一根几搂粗的洋灰管子,从脏水沟通到脏水坑。坑里泡着很多编筐用的槐树条子。这里也是臭气冲天。玉宝后来知道:每天海里涨潮的时候,脏水沟里的水流不到海里,就从大管子里流进脏水坑。坑南有个大粪场,人们从总场买来大粪,堆在那里,再堆上些脏土,晒成大粪干,再拿出去卖。

  玉宝跟爹走到脏水坑北沿,到了朱家屯。爹对妈说:“还不知他周叔叔住在哪里呢。你和孩子在这等着,我先去找一下。”说着,放下行李担子,从腰里摸出周德春去年秋天来的信走了。

  玉宝放下筐子,看着朱家屯那些东例西歪的木板房子,心想,总算走到了。心里不觉高兴起来。玉宝妈是个双身子人,走得很累了,把拿的衣服包往地下一放,拉着玉才一起坐下休息。玉才的小眼睛真尖,一蹲下,就见地下很多大虫子直爬。他忙喊:“姐姐,姐姐,你看,这些大虫子!”玉容哈腰一看,一把拉住玉才的手,说:“别拿,这是大坑里的蛆!”

  玉宝妈见蛆虫满地直爬,忙站起来说:“玉宝,快把筐拿了。”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什么大连啊,又腥又臭,蛆都有一寸多长!……”玉宝正看坑南面那些担水拌大粪的人,听妈喊他拿筐,一迈步,觉得脚底下“咯吧咯吧”直响,抬脚一看,这一脚踏死了不止十五条大尾巴蛆。玉宝拿起筐子,只见爹已经回来了,他爹还不到跟前,就叫:“玉宝,你们快来吧。找着地方了。”玉宝妈不再休息,领着孩子们赶忙朝周家奔去。

  周永学家,院墙是用三分厚的木板钉起来的。在外面看,是一个院;进了大门,就看出是两个小院。房子随着山盖,山是个三角形,房子也盖成一溜三角形。北院的房子门朝西,东院的房子门朝南,周德春家就住在北院。

  邻居家的孩子们看见周家来了客人,都围拢来看。玉宝跟着爹妈走进院子,小朋友们也跟进院子里来。这院子里,西北角有一个用草帘子挡成的便所,成群的苍蝇在满院里飞,地上到处是碎石子烂泥塘。院子里没有人,只有左右邻居家有病人痛苦的叫唤声。高学田问孩子们:“他家人上哪去啦?”孩子们抢着说:“周永学他爹给人家赶脏土车去啦。他妈到‘三不管’给人家补破衣服去啦。”玉宝忙问:“周永学呢?”孩子们说:“他在大华窑业工厂装柏油。”正说着,有个孩子叫道:“瞧,周叔叔回来啦!周叔叔回来啦!”玉宝回头一看,见院里进来一个光着脚、腰上捆着麻袋片的人,这人满脸冲上黑灰土,背一麻袋碎纸,手中拿着鞭子。

  玉宝仔细瞅瞅,才认出是周叔叔。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周叔叔的腿,说道:“周叔叔,周叔叔,我可看见你啦。”周德春看见是高学田一家子来了,也很高兴,忙把鞭子一撂,抱起玉宝来,说道:“嘿!玉宝,看你又长高哪!”又忙对高学田夫妇说:“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高学田说:“都来啦。”周德春放下玉宝说:“想不到,你看玉容都长成大人了。玉才快有他哥哥高了。”玉容有点害臊,低着头不吱声;玉才就赶忙藏到妈妈背后去,偷偷地拿眼睛瞅周叔叔。周叔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又摸着玉宝的头说:“看,两三年不见,孩子们长得多快呵!”周德春放下麻袋包忙叫:“你快进屋坐坐……”一看门,门锁着,他说:“永学他妈补衣服还没回来,钥匙叫她带去了。她也快回来了,来,咱们先坐下歇歇。”说着就把麻袋放倒,把玉宝拉过去坐在怀里,玉宝爹坐在自己的被盖卷上,玉宝妈抱着玉才坐在衣服包上,玉容和孩子们站在旁边。

  周德春和玉宝爹都拿出烟袋,抽着烟,两人才谈起家常话来。周德春听高学田说,一家人不愿在乡下种地,要到城里来谋生活,就摇头了。他想了好一阵才说:“高大哥,你我虽不是亲兄弟,也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你们来,我是真高兴!可是,别怪我直说,你们不在乡下住,偏偏往大连这个火坑里跳,这件事可办得不好!难道你们在乡下就没听说过,大连有这么几句话:‘到了大连来,得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你看,”他指着自己身上披的破麻袋片说:“兄弟不怕你们见笑,到大连这几年,简直披上麻袋片啦!我们天天想回乡下去,只要能余下几个钱,我也早回乡下了。”

  高学田大吃一惊,在小石头上卡掉烟锅巴,圆睁着眼,看着周德春,问道:“大兄弟,你要回乡下?啊?”高学田着急起来。“乡下人上自五十,下至十八岁的人,不论男女,都要去当兵,勤劳奉仕,当劳工。小鬼子不但要人,还要出荷粮!干白菜,萝卜干,连兔子、耗子、长虫、苍蝇,小日本鬼他都要!要是少给一点,保长、甲长又打又骂。乡下人都往城里跑,你怎么还要回乡下去?”高学田难过地低下头说:“前年我闹了一年病,玉宝他叔叔被日本鬼子抓去送炮弹,到现在也没有音信。玉宝给周长安放了一年猪,大年三十把孩子赶回家,一粒粮都没给。我欠王红眼那两口棺材粮,滚了二年,把我那六亩好地都滚到他手上去了!西洼那几亩地,又没有牲口种,只得把它丢下,和玉宝两个去给人家放了一年牛。哪知道,放牛挣那点粮,到秋天拿出荷粮都不够,欠人家债又多,天天到门上来要。乡下实在没有办法过了,我才和你大嫂两个商量,把西洼的地全卖掉,还了人家的债,剩下几个钱,带着一家老小来找你帮忙。大兄弟,庄户人谁愿意撂下地不种,跑城里来混?这都是出于万不得已!只要有活干,再怎么拼死卖命,我想总比乡下好一点!”

  “城里比乡下好一点?”周德春吃惊地看了玉宝爹一眼,说:“好,我的高大哥,城里不如乡下呀!你别听那些招工头的话!那些招工头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是上当啦!我不是给你泼凉水,大连还有这么几句话,听了你就明白啦!‘到了青泥洼(指现在大连湾一带),得学日本话,吃饭叫“每吸”,骂人叫“叭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干什么活还得用日本话。工厂里监工、头佬大半是日本人,街上到处有日本人,狗腿子,坏人不少,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得当心点你的脑袋瓜!买点橡子面,都得排队,碰上运气不好,你排队排一夜也买不到。唉,事情多啦,一下子也讲不完,你看,”他指着站在跟前的孩子说:“比方这些孩子们吧,工厂里,日本人不喜欢用大人,工厂里做工的大部分是小孩子,可是,人多工作少,这些孩子就找不到工作。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天天跑到北海脏土场去拾破烂卖几个钱。你要不信,等到零工市去看看,就是那一个地方,每天都有七八百做零工的人,找不到活干,三天能有一天找到活,那是最好的了。可是,就是找到活,一天挣那三毛五毛钱好作什么,连自己都不够吃的,怎能养活全家?城市不比乡下;在城市住,什么钱都得花,连吃的水都得买!你看,”周德春指着他住的那间小房说:“租这一间房子,一个月还得五六毛钱,房钱还得‘上拿租’。要是到月拿不上房租,房东一天都不留,马上就把人赶出去!……”玉宝妈听着这些话,难过得流下眼泪,高学田也低着头不再吱声,一腔高兴早飞到九霄云外去

  “大婶子回来啦!大婶子回来啦!”门口有孩子们喊。玉宝听见,“呼”地跳起来,跑到大门外一看,果然不错。可是,周婶子比从前老得多了,身上的衣服补钉叠补钉,胳膊肘挎着一个针线筐子。玉宝跑到周婶子跟前问:“周婶子,你好啊?”

  “唉呀,玉宝,你来啦?”连忙拉着玉宝走进院来。“啊!……大哥,大嫂,你们都来啦?什么时候下的火车?”周婶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笑着用手拍着身上的灰土问。周德春站起来,哈腰把装破纸的麻袋拉到一旁说:“不要拍打吧,快开门!叫大哥、大嫂和孩子到屋歇一下。等你好半天啦。”周婶子连忙把筐放到地下,拿出钥匙开开门。

  玉宝跟大家伙进屋一看,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进屋就是土炕,炕上没有席子,铺的是破麻袋片;两床破被子,不知用多少年了,破得露着一块一块黑棉花。炕前有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一口破小锅。墙根有个水桶代替水缸,小碗橱里放着几个土碗,这就是周家的全部家产。

  周德春把玉宝一家子安顿在炕上坐下,周永学回来了。想不到周永学也长高了。他穿着满身是柏油的破衣服,提着一个饭盒,脸上又黑又脏,玉宝乍一看都有点认不得了。倒是周永学先认出玉宝,叫了声“玉宝哥!”高兴得连忙上去,和玉宝抱在一起。“你可来了……啊!大伯、大娘、玉容姐都来啦。”周永学又扑到高学田身边来。玉宝妈赶快把周永学拉到身边来,亲了一阵。

  玉宝妈仔细看着周永学,说:“这孩子也快长成大人样了。”周德春笑着说:“大嫂,你不知道永学多闹我呀!天天闹着要回乡下找玉宝。这回可来了。”回头看着周永学,又说:“玉宝来了,再也不准闹我啦。”周永学伸手去抱玉才,玉才不跟他。周永学听他爹说玉宝,歪着脖子又跑到玉宝跟前,搂着玉宝的脖子,边摇晃边笑。玉宝妈说:“他周叔叔,你可不知道玉宝怎么样:从你们走后,没有人给他讲故事了,又少了一个小朋友,想起来就闹着要上大连来找你们。”

  “还想听故事?”周德春看着玉宝,笑着说:“以后我可不给讲了,要听么,和永学俩去前街说书馆听去吧。”

  “有说书馆?”玉宝高兴地问周永学:“让听吗?”站在门口的孩子们抢着说:“让听。那个先生说的可好啦。现在正说《岳飞传》,我们和周永学天天晚上都去听。你要喜欢听,我们晚上来找你。”

  “永学,回头再和玉宝玩吧。你大伯大娘来啦,快到木厂去扒点树皮回来,妈好做饭。”玉宝妈拉着永学妈说:“他大婶子,你可不能叫孩子去扒树皮呀!木厂里日本人可厉害啦……”永学妈说:“不怕,没关系。永学去那里去熟啦。见小鬼子来,他的腿可长啦!”又对永学说:“孩子,你去吧,要加点小心!”孩子们说:“走,周永学,咱们一起去。这回扒来树皮全给你。明天你下班回来就不用扒了。”

  玉宝对他妈说:“妈,我也去。”永学妈见玉宝妈有些迟疑,就说:“玉宝就别去了。明天你跟永学上西岗子玩去。”玉宝说:“我不怕。小鬼子来,他还能打着我啦?”玉宝妈有点生气地说:“去吧。你能干。可不许乱跑!”周德春说:“玉宝,你不要去。就在家听我给你讲个故事。”玉宝愣了一下。一想,知是周叔叔哄他,就说:“叔叔,晚上再讲。我去。”说着,和小朋友们一块儿跑了。

  孩子们走后,周德春指着门口那一麻袋破纸对永学妈说:“你把它拿去卖了,买点鱼回来做给孩子吃。他们在乡下吃不到啊。我和高大哥找房东租前院两间房子去。”回头又对高学田苦笑了一下,说:“有个安身之处,活儿再慢慢地找吧!”

  光阴过得好快呀!转眼间来大连一个多月了。从到大连第二天起,玉宝爹就去朱家屯小衙门报户口,这户口报了一个来月,还没有报上,周德春左右求人,去给王巡捕求情送礼,前后花了十元钱,才算报上户口。这一个多月,没有户口,也没有活干,去做零工,人家要劳工证,要起劳工证,就得有户口;没有户口,有零工也干瞪眼。高学田一家五口,吃,喝,住,用,就指望从乡下卖地带来的一百多元钱。等报上户口,哪知道,玉宝爹早犯了心疼病。这病越来越厉害,成天躺在炕上叫唤,什么活也不能去干了;成天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住房要房钱,吃水要水钱,花上一个来月,钱也快花完了,把玉宝妈愁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周德春到处打听,想给高学田找个活干。总是东不成,西不成。大连失业的人太多,人们到处张着嘴等活干,哪里找得到;好容易找到一处,可是人家又不敢用没有户口的“黑人”;后来高学田病了,干脆不能干活了,找也是白搭。只有玉宝妈和玉容能做一点活,周婶子就带她母女二人去到“三不管”地界替人补衣服,见天挣几毛钱,帮助家用。这补破衣服的活,时时刻刻都得担惊受怕,留意着巡捕抓人打人。只要听说巡捕来了,就得快跑,要是被抓到,挨一顿打不说,还得把一天辛辛苦苦挣的几毛钱给巡捕,谁敢不给,谁就得当心自己的性命。

  周永学在大华窑业厂当装柏油的小工,很想把玉宝也弄到厂里去做工,一则能挣几个钱,二则每天来回也有个伴;可是不行,厂里现在不要人。一个小孩子,厂里不要,别处更不要了。玉宝妈眼看没法维持生活了,只得叫玉宝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扒树皮,去到脏土场捡破纸、碎铁,卖几个钱。

  北海脏土场,很早就叫日本鬼子看管下来了,除了海岸,三面都拉上了铁丝网,谁要进去捡破烂,先得花一毛钱买票。要是谁敢从铁丝网下偷着钻进去,被看脏土场的日本鬼子抓到,不死也得去层皮。脏土场里,每天都有几百个找不到工作的男女孩子捡破烂。他们饿得象疯魔一样,不管那脏土有多腥多臭,只要看场的鬼子不在,来了脏土车,大家就围上去,肮土一倒出来,正是尘土飞扬的时候,大家就拚命钻进脏土堆里去,不但想多捡点碎纸碎铁碎布条之类的东西,还想在脏土里能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这些孩子,不顾命地乱抓乱抢!有的抓了一手屎;有的给碎玻璃烂片、锈钉子划破了手脚,运气好的要是抢到一块西瓜皮,也顾不得脏不脏,用手擦擦上面的土就啃。看厂的鬼子见孩子们围着车抢破烂,就跑过来用棍子没头没脑地打。这个脏土场,从早到晚总是不断哭声。

  玉宝也跟这些孩子们学会了,一天到晚拚命地捡破烂,想多卖几个钱。可是,鬼子还兴了一个规矩,脏土厂内捡的东西不准拿到脏土场外去卖,非卖给他们不可。这样,在外面能卖四毛钱的东西,鬼子最多只给两毛钱;谁要是偷着拿出去卖,叫鬼子知道了,挨打还不说,没收了筐子,从此再也不准你进脏土场来捡破烂。

  为了玉宝卖破烂能多卖几个钱,周德春叔叔每天总是偷偷地把玉宝捡的破烂东西用脏土车给带出去卖,再把钱交给玉宝。玉宝卖的钱,一个也不花,都拿回家交给妈。每天回家,妈妈都要问他,“挨没挨打?”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玉宝常挨打,他怕妈难过,妈问他时,他总说:“没有挨打。”

  有一天,天气很热。玉宝和小朋友们买了门票,才进脏土场,脏土被大太阳晒出的那股腥臭味,更难闻了。那股臭味,熏得玉宝的头一阵阵发胀发疼。海上天边的黑云直向头顶的天空中拥来,小朋友们看看天,都知道,要起狂风了,要来大雨了,身边的孩子对玉宝说:“看,天要坏啦,你头疼,就快回家吧,在这,也捡不到多少东西。”玉宝看着才买的票,心想:“爹心疼病还没好,玉才又病啦!家中连领粮的钱都没有,我把票买了,要是一点东西不捡,这样回去,明天再来,拿什么买票呢?……”就对小朋友说:“我能行。你看,车来啦,咱们快去捡吧。”

  五六月的天气,大连常刮西北风。特别是脏土场一带,刮得更厉害,尘土、垃圾飞扬,刮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睛。有风镜的人还好一点,玉宝没有风镜,眼睛给尘土迷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来车啦!”孩子们喊着跑去,围上一辆才来的脏土车。玉宝顾不得眼睛了,提着筐子就跑过去,恍惚看见孩子们都往车上爬,玉宝也连忙往车上爬,才爬上车,就听这处有人喊:“玉宝,玉宝,快跑啊!坏种鬼子来了!”

  玉宝听这话,吓得直哆嗦,眼睛迷得想看又看不见,似乎觉得人家在跳车逃跑,玉宝急得也赶快从车上往下跳。玉宝眼看不见,动作又慢,心想跳下车快跑就没事了,哪知道,这一跳跳得正好,不偏不斜,正撞在坏种鬼子身上。这个管脏土场的鬼子,打起人来没有够,大家都怕他,给他起的诨名叫“坏种”。这“坏种”才在车东面拿棒子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把孩子们的筐子往海里扔,谁知道一下子又转到车西面来,正好,一把抓住玉宝。动手就抢玉宝的筐和钩子。

  玉宝知道不好,哪里肯放手。鬼子两手就来卡玉宝的脖子,卡住脖子,他就狠狠地把玉宝的脑袋往车上碰!“妈呀!”玉宝叫了一声,没有力气了,接连由他在车上碰了好几下,把玉宝碰得鼻口渗血,这才把玉宝摔在地上。趁这时候,鬼子把玉宝的筐和钩子抢去,就往大海里丢。“我的筐!……”玉宝爬起来要去往回抢筐,鬼子顺手拿起车上的铁镐照着玉宝就是一镐把打去,这一下正好打在玉宝背上。这地方正是海岸边,都是刚堆上的虚脏土,玉宝站不住脚,“扑通”一声,他和岸边的虚脏土一起滚进大海里去了“玉宝!”小朋友们站在远处吓得直叫喊。有的吓得手中的筐和钩子都掉在地下;有几个女孩子,吓得连忙用手遮着眼睛惊叫起来,看都不敢看。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玉宝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仔细听听,好象有人叫他,声音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身旁也好象有人在说话,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一会儿,他觉得有只大手在摸他的胸口和头,忽然又有凉水滴在他的额头上。玉宝心想:“我怎么啦?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呢?是不是小朋友们和我闹着玩啊?”他想睁开眼睛看看,想转转身子,但眼睛好象给什么东西蒙住了,怎么也睁不开。急得他使劲一转身,人似乎清醒一点,但又觉着嗓子里有很咸的东西堵着,鼻子也不透气,心里闷得慌,也憋得慌。“嗯!……”他拚命一用力,从嘴和鼻子里就逼出一股很腥的东西。

  这下,他心里舒畅一点了。他听清楚有人在说话了。有人说:“天啊!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啦?把孩子带到大连来受这个罪呀!”玉宝听出这是妈的声音。又听见姐姐在哭,玉宝这才忽然想起脏土场上发生的事情,脑袋“轰”的一声就胀得疼起来。“妈妈!”他叫了一声,但嘴里有腥东西,叫不清楚。“好啦,能叫唤了。快把他嘴里血给擦擦。”听这声音是周叔叔,立刻就觉着有湿东西在擦嘴。玉宝不知道自己倒是怎样了,心中一难过,就流出眼泪来,眼里迷的土,给泪水冲出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妈妈怀里躺着,玉宝看见妈妈眼睛都哭红了,又看见地上站了好多人,本院的婶子、大娘和小朋友们都来了;又见爹用手捂住心口,在地上哄着有病的玉才;姐姐站在炕前,正端一盆水给周叔叔洗手,周叔叔全身衣服都是湿的。“妈妈,”他看着妈的脸问:“我怎么回来啦?”玉宝妈见他清醒过来,松了一口气,把玉宝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喂玉宝喝完了一碗稀粥,这才慢慢把周德春和孩子们告诉她的事情,告诉了玉宝。

  原来事情是这样:玉宝被坏种鬼子一镐把打进海里,小朋友们都吓坏啦,有几个勇敢的孩子,跑到海沿看时,见玉宝正在海水里挣扎。坏种鬼子还指着大海,笑着说:“中国人大大有,死了没有关系!”又狠狠地对那些孩子说:“你们要是再围车,叫你们统统海里去!嗯?”他这才洋洋得意地走了。

  孩子们见玉宝连喝了几口海水,要往下沉,但大家不会游水,心里干着急,不敢下去救。幸好,正在此时,周德春赶着脏土车来了。孩子们见他来了,远远地就大叫:“周叔叔,快来救玉宝!”周德春听见,飞快地赶着车跑来,见玉宝已经下沉,他什么也不顾啦,把手中的鞭子一丢,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头钻进海水里去,他水性很好,几把就游到玉宝身边,抓住玉宝的一只胳膊,就把他抱上来。这时,玉宝已经昏过去了,嘴和鼻子直流血,周德春把玉宝拖到岸上,赶快把玉宝肚里的水倒出来,脱掉了玉宝的湿衣服,又给他施行了人工呼吸法,玉宝才开始有了一点气,孩子们把玉宝掉在海里的经过告诉了周德春,他听了,心里又愤恨,又难过。孩子们替他卸了车,他赶快把玉宝抱上大车,让他躺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玉宝盖上;邻居家的孩子们也跳上车来,看着玉宝,大伙儿急忙把玉宝送回家来。周德春又忙着去请医生,给玉宝看了头上碰的伤口,并且自己掏钱给玉宝买了药吃。

  玉宝给阎王保长放猪时,挨打受饿,又冻又累,身体早就拖坏了。这回被脏土场的坏种鬼子给打下海去,碰得鼻口流血,差点没有淹死,加上海水一泡,流血又过多,饭又吃不饱,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十来天的工夫,玉宝就瘦得不象个孩子样了。玉宝妈心疼玉宝,加上玉才也病,丈夫也病,家里缺不得人,就不到“三不管”地界去补破衣。好在永学妈给她找了一份活,洗人家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破布,这才又能在家照护病人,每天又能挣几个钱。高学田只要心口疼病轻一点,就挣扎着起来担水吃,买水也买不起了。

  玉宝十几天没有去捡破烂了。这两天,玉宝兄弟俩的病好了一些,玉宝就每天带着弟弟在门口玩。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玉宝和弟弟正在北院玩皮球,玉宝听见妈妈在家中和别人说话,听妈妈说:“赵大婶子,这房租钱求你再将就几天吧,家中实在一个钱也没有,孩子他爹有病,不能做活。玉宝、玉才的病才好一点,等孩子病好了,挣来钱就给你。”又听房东老赵太太怪声怪气地说:“哼!今天推,明天推。我来几次,你们就推几次,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你四处问问去,现在大连住房子,哪里不是‘上拿租’?告诉你们,再过五天,你们就住到期了,我再不来要啦,头四天要是送不来房租钱,第五天你们就给我搬家!我可不管你们病不病。”过了一会儿,再听不见声音了,老赵太太可能走啦,只听妈妈好象是在家里哭。

  玉宝一听妈哭,心中就难受了。心想:“干活去吧。明天我就去捡破烂。快点捡,多卖几个钱,不要叫妈妈再哭了。”玉宝正想回家去看妈妈,忽然见周永学下班回来啦。周永学见玉宝站在院门口,远远的就叫:“玉宝哥,你好了吗?”玉宝说:“好啦。”周永学跑到跟前,玉宝忽然想起该问问周永学。就问:“周永学,你们厂子里还不招工吗?”周永学说:“玉宝哥,前几天厂子里就招工啦,我见你有病,没敢告诉你。”玉宝听说大华窑业工厂招工,心里高兴得了不得。一把抓住周永学说:“怎么?又招过啦?现在还要人吗?还能进去吗?”

  “那我可不知道还要不要。你要去,明天咱们俩一起去看看。厂子里带我们干活的一个刘叔叔,他对我们可好啦,我们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明天咱们去找他,求他帮帮忙,看行不行。”

  “好!”玉宝说。“明天咱俩一起去。我回家去告诉妈妈。”玉宝高兴得带着弟弟就往家里跑。

  在窑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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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华窑业工厂在大连市西岗子的火车道北。这一带,挨排就有四个大工厂。从右边数,第一个是满洲硝子玻璃窑;第二个叫做大连窑业厂。从左边数,头一个是造冰厂,大连市用的冰,全是那里出的;第二个就是大华窑业厂,这里面出电线杆子上用的电瓶和修公路用的柏油。这四个大工厂,在十几里路以外,就看得见那十七八个十来层楼高的大烟囱;小的就数不过来了。这四个工厂,上下班时,真是人山人海的。大华窑业这个厂子拥有一千多工人,有一多半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鬼子说:“用小孩子比用大人好,工钱又少又好管,哪种活都不比大人少干。”

  玉宝是个庄稼户出来的孩子,从来也没进过工厂。那天跟着周永学进厂,玉宝见他一进门就到一个大木板上去拿牌子,玉宝也探手想去拿一个。周永学一把拉住玉宝说:“你还没有报名呢……走,到厂子里,我找刘叔叔代你报名去。”玉宝跟他进了厂子,向里一走,就被站岗的鬼子挡住了。玉宝不知是怎回事,也不敢吱声。周永学忙对那鬼子说:“他是头一天来,要进去报名做工。”那鬼子不叫进,跟玉宝要报名的证据。

  玉宝没有证据,周永学跟他说了好多的话。鬼子说:“他进去你敢保他吗?”周永学点头说:“敢保。”那鬼子就把周永学的牌子的号码和名字都写去了,又把玉宝的身上好好检查一番,才放二人进去。玉宝和周永学正向前走,就见从大屋子里跑出来三四十个小工友,身上穿的衣服全糊满了柏油,一个个笑嘻嘻地围上周永学问:“他是谁?是来干活的吗?”周永学说:“是呀,他想来和咱们大家一起做活。”大家又“呼”的把玉宝围起来问长问短,真好象在复县家乡那些小朋友一样亲热。

  玉宝原先想:“到厂子里做工,会不会有人打我?他们要打我时,我跟不跟他们打?”现在一看,小工友们这样好,他才放下心来。周永学问他们:“刘叔叔今天为什么还没来呢?”大家说:“来啦,来啦,他在大屋子里生炉子呢。走,我们找他去。”大伙跑着喊:“刘叔叔,刘叔叔!又来个小工友!”一边喊着,跑进大屋去了。玉宝跟周永学走过柏油池子,这池子不在屋内,是在屋外,一连串有三四十个池子,每个都有五六尺见方,十来尺深。池里的柏油热气腾腾的,从一个大盆口粗的铁管子里“哗哗哗”的往外流。

  那热气熏得人头疼。每个池子上面,放了一块一寸多厚、几寸宽的大木板子,上面还有装柏油的钩子和油桶。“嗡嗡嗡……”做工的汽笛响了。“哗啦哗啦”,大屋里的机器震耳朵的响起来。周永学喊他:“玉宝,刘叔叔来了。”拉着他就向前跑。他看见小工友们从大屋子里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出来,小工友们围着那人说:“刘叔叔,火炉子给我拿。”那个说:“给我拿。”那人象老妈妈一样,一手高举着冒火苗的小火炉子,一手拉着小工友们的手,笑着说:“这炉子可不能给你们拿,太热!别烫坏了你们。”

  玉宝见刘叔叔长得高大结实,红红的四方大脸,很宽的眉毛,挺大的两只眼睛,脸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右耳朵边长了一个大黑痣。头上戴了一顶破呢帽,身上穿的衣服粘满了柏油。他一面走一面问:“你们说又来一个要做活的小工友在哪里?”那些小工友们用手向前一指说:“看,那不是和周永学跑来了吗?”他才看见那和周永学跑来的孩子,能有十四五岁,比一般大的孩子他能矮半个头,瞪着黑亮的小眼珠,十分有精神,就是瘦得皮包着骨头,白白的脸儿象有病才好一样。他忙放下火炉子笑着走过来,小工友们就忙抢着把小火炉子放好,打开箱子,拿出两把焊柏油桶的铜烙铁放在炉内烧上,又拿出坐的小板凳、锡和镪水等等。大家忙完了,呼的又围着刘叔叔和玉宝,看他们说话。

  刘长德是个锡匠出身,他现在做焊工,还负责这三四十个孩子装柏油。他这个当工头的和别人大不相同,从来没打过孩子们一下子,还教给他们怎样干活,怎样休息。这些孩子和他非常亲近,大家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全厂不管大小工友都知道他;谁要是有了什么事去找他,他总很高兴地帮你的忙。周永学对刘长德说:“刘叔叔,厂子里还用人吗?我今天带一个同伴来,他叫高玉宝,想要来干活,求你给问一下要不要?”刘长德忙伸出大大的手拍拍玉宝的头问:“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这样瘦?这里活很重,你能干吗?”

  玉宝一听这话,发急的想:“看样子他是不要我吧?他要是不要我,那可坏了,家中的房子钱拿什么给呀?”忙说:“你用我吧,你用我吧,我能干,什么活都能干。”刘长德见他急得满头是汗,笑着安慰他说:“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怕厂里的鬼子不要你。我见你有病,回家养几天再来吧,累坏了是一辈子的大事。”玉宝见刘长德真不要他,急得要哭,忙说:“好刘叔叔,你留我在这吧!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粗气,拍拍他说:“好吧。走,我带你去报一下名,看鬼子要不要你。”周永学和小工友们说:“刘叔叔,你给他好好向鬼子说一下,留他和我们在一起吧。”刘长德说:“我当然要好好说啦。你们快回去做活吧,看鬼子来打你们呀。”说完就拉着玉宝的手奔账房(办公室)走去。

  玉宝见刘叔叔带他去报名,就高兴地想:“这回可好了,能叫我在这干活啦。就怕鬼子不要我。他不要,怎办呢?”回头看看刘叔叔,心想:“他一定能替我说好话的。”一路上见工友们一个个光着膀子,从火车上抬着很白的大石头,“哎哟哎哟”的,压得满头是汗,肩膀上被磨的茧子有铜钱厚。“呼哧呼哧”的来往直抬。抬少了的,鬼子拿着棒子就打。

  玉宝一路走一路看工厂的情形,不觉已跟刘叔叔进了账房。刘长德忙问一个胖鬼子:‘咱们这工厂里还用人吗?”那个胖家伙站起来,看看玉宝象是有病,怕传染他,一手捂着嘴,一手直摆划着说:“不要不要,快快的叫他滚出去。”旁边过来一个鬼子,就把玉宝从屋内推了出去。刘长德一看没有办法,只得走出来。一出门见玉宝在哭,他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走回账房对那胖鬼子说:“现在柏油大大的出,那些小孩干不完,慢慢的漫上来会统统跑了,我看把那个孩子留下装柏油吧。”又向鬼子说了好了阵,那鬼子才说:“他能干吗?”

  “能能,我看着他,他一定能干的。”鬼子又要保人,刘长德就作了保。鬼子这才给他写了牌子,报上名。刘长德很高兴的拿着牌子出来,对玉宝说:“不要哭了,我给你报上名了。这牌子给你,进出门好用。走,跟我去装柏油去吧。”玉宝接过牌子,问刘长德:“刘叔叔,他不先给我工钱吗?”刘长德一听这话,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是庄稼院出来的,没进过工厂。这里都是到月底开钱,今天你能报上名就是大喜呀!”玉宝一听月底才给工钱,急得要哭的样子说:“刘叔叔,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去。”

  “你这是为什么呢?方才你硬要干,费好大劲给你报上名,你又不干了。”玉宝流着泪说:“刘叔叔,我想在这干一天活,得一天工钱,好回家交房子钱;要是到月底再给钱,那我们家早就被房东家赶出去了。我不干啦,我要回家去找别的活干。”刘长德见玉宝这样,心中很难过的想:“穷家都是这样,一个孩子都被逼得这样伤心难过。”他心里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就在兜里拿出十元钱说:“玉宝,你不要回家了。你回去,到哪做工也得月底给钱,没有哪个鬼子会管我们中国人死活的。这十元钱你先拿去用吧。”

  玉宝见刘叔叔给钱,他怎的也不要,说:“我家没钱用,你家也是一样穷,我不要。我回家再和妈妈想办法。”说完就要走。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拿去吧,我家什么人也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在大连。我吃饱了,干什么还用钱呢?你在这干活吧,等晚上回家时,把钱带回去就行了。”说完,拉着玉宝就向回走。刘长德又说:“玉宝,我见你的身体太不好,你干活时注点意,少干一点,千万可别累坏身子呀,累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玉宝看看好心的刘叔叔,他很奇怪的想:“是怎回事,我是做梦吗?我长这样大了,除我妈妈、我爹和刘打头的、周德春叔叔告诉过我‘别累坏了’以外,再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给财主干活时,都叫‘快干’,干慢了不是打,就是骂,有时连饭都不给吃。我才十四五岁,这真是头一天找到了好工厂。”他看着刘叔叔,高兴地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柏油池子旁边,刘长德好象老妈妈一样,对大家说:“玉宝是乡下人,头一天进工厂,他病还没怎样好,你们大家可要多帮助他,把你们做活的经验都告诉他。”又给他分了一个池子,小工友们都欢天喜地的给他拿柏油桶,给他送钩子等等,帮助他忙了一气。刘叔叔就坐在旁边焊柏油桶。

  玉宝坐在木板上,就装起柏油来。他干了好长时间,装了有十几桶。见小工友们从早起到现在连两桶也没装上,全在那儿玩呢。玉宝心里奇怪的想:“有这样好的工厂,一天挣人家四五毛钱,不干出点活来,也就太不象话了,怎对得起那个刘叔叔呢?我不玩,做点活也累不坏人。”自己就低着头一个劲地装。忽然,他见小工友们唬通唬通的干得很快,他奇怪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正看得有意思呢,就听背后有一个鬼子喊:“苦啦!”啪啪……玉宝身上一连挨了几铜棍,疼得他咬着牙,想回头看看,一回头,就昏了,一下子就向后面的柏油池子里倒去。

  这厂子里有一个管外工的独眼鬼子,手中多咱都拿一根二尺多长的铜棍,上面带着一个鹰钩嘴一样的小铁锤,他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大家又恨他又怕他,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就是在前线上被打瞎了他的狗眼才回来当监工的。他对付中国人好狠心呀,说打就打,上去就是几铜棍。小工友见他来了,才动手干活。玉宝这傻孩子,一点也不懂得工厂的生活,见人家快干,他就站在那里看玩艺儿,谁想这一来就挨上铜棍子了。

  玉宝病还没有好,被柏油熏得有些昏迷,加上他这一打,就向后面坑里倒去。独眼龙一看玉宝要掉下池子,他怕身上溅上柏油,连忙跑开了。玉宝身后有一个小工友姓王,眼见玉宝就要掉下去,纵身跳过来,一把扶住了他。谁想,玉宝站住了没有掉下去,那姓王的小工友一只大腿却掉下去了,玉宝忙翻身把他从柏油池子里拉上来,他的腿已烫坏了,大家忙跑过来围着他俩问:“烫没烫坏?”

  “打没打坏?”玉宝疼得咬着牙说:“小王的腿烫坏了……小王要不为我,他怎能烫成这样呢?”小王说:“你不要怕,我烫一下子不要紧,你要是掉下去,就没有命了。”

  周永学对玉宝说:“你才来不知道。刘叔叔常说,鬼子是‘不打勤快人,不打懒人,专打没有眼的人’。我们以前是天天做工、天天挨打,从刘叔叔来这两个月,我们一回也没挨打。你以后要记住刘叔叔这个话。”刘长德走来,拉着他的手说:“玉宝,你今天受屈了。地里爬出来的孩子,刚到工厂来是没有经验的,你以后要好好的跟他们学。”他正说着,忽然就瞪起眼睛,亮开嗓子说:“快干活!快干活!你们这些小家伙!”说完,他就去干活。小工友们都跑回去,又“起此咔喳”的干起活来。

  玉宝那个孩子,在农村里那样伶俐,那样活泼,一进了工厂就变得懵头转向了。这回,他见人家快干,自己也快干起来。他偷着四下一看,鬼子也没有来。怎么回事情?好心的刘叔叔,他好好说着话,为什么忽然瞪起眼睛来,叫大家快干活呢?正想着,啪啪,从上面打来两块小石头:“快干,快干!要不快干,我下去打死你!”

  玉宝忙抬头一看,啊,那个瞎鬼子在楼窗上看着他们正喊呢。玉宝心中恨他,心想:“工厂和农村的财主家原来是一样的。鬼子与财主是一路货。刘叔叔好,可是工厂不是刘叔叔的;小工友好,可是工厂不是小工友的。我要记住大家对我说的话:‘长点眼睛。’方才人家都看见鬼子在楼上,我就没有看见。”他决心从此再也不象那样干活了。

  有一天,他和小工友们要到大屋子里去,看看电线杆子上的磁瓶怎样做的。十几个小工友拉着手走进了大屋子,只见一排排的机器在那嗡嗡直转,有的工友用小车一车车的从辕房里推来和好的细泥,向每个机器旁边放。那些推车的工友慢慢的推,就是新媳妇下轿也没有那样慢,这样推一天也推不上五车。管机器的工友们,拿起一大块泥,放进一个奇怪的机器里,不大时间,就出来各种各样的磁瓶。做起来可真快,做出来那些磁瓶都很好。就不知为什么,做出来五个,那工友就能把它打坏两三个。做成的那些,放在一个木板上,一个个摆好,就送到大窑旁边。

  那里有工友们把它装进红盆里,再把它装上一个有道轨的小铁轱辘车上,再把它推进那火着得呼呼响的大窑里。这窑很长,里边能烧二十几个车子的磁瓶,从西头推进去,从东头出来,就烧成了又白又漂亮的电气用的东西。拿出来时,还有人检查好坏,那些检查磁瓶的工友,把那些烧出来的磁瓶啪啪啪的又打坏了不少。检查过的磁瓶,有人用车子推进了另一个大屋子,玉宝就和小工友—们跟着走进去,到里面一看,有的是五六十岁的老妈妈,还有比自己还小的童工,他们跟前都摆着一盒用硫磺化成的水。装硫磺水那个活,可真危险,要一时不注意滴在身上,就沾在肉上啦,滴在哪块肉上,哪块肉就烫焦了。他们干着活流着泪。

  玉宝见他们哭,很难过的想起了以前自己受的苦:“咳,我当就是我一个人受苦呢,谁想他们全是和我一样呀。”忽然,“啪啪啪”,“唬通”的一声,“哎呀,妈呀!”不知什么地方又有人挨打。玉宝惊慌的才要抬头看,周永学和小工友们拉着他说:“玉宝,玉宝,快跑吧!鬼子来了。”拉着他就向回跑。他们跑到一个大木头箱子后头偷看,见是两个抬硫磺水的小工友在挨打,打人的又是那个独眼龙。被打的两个小工友顾不得盆里的硫磺水啦,忙去抱头,一松手,“啪”的一声,盆子落在地下,硫磺水溅得到处都是。

  独眼龙见事不好,一下子就蹦出好远,旁边还有两个坏脚的鬼子跑不及,溅了一身,烫得两个鬼子倒在那里“哇啦哇啦”直叫唤。玉宝见了,高兴得不得了;回头再看那两个小工友,腿上全是硫磺水,疼得在地上直滚,他又心疼的难过起来。独眼龙见那两个鬼子被烫坏了,跑出来喊人。玉宝一看,鬼子奔这个方向来了,忙和小工友们跑回去干活。刘长德从大屋子里出来,看看大家,又看看玉宝说:“你怎的了?鬼子又打你啦?”玉宝说:“没有。”

  “看,你没挨打,为什么眼都红了,泪还没干呢?”

  “哦,刘叔叔,我到大屋子里看见小工友被硫磺水烫坏了。”说着,忙擦掉眼泪。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带他到一旁坐下说:“不要难过了,干那个活,哪天都有几个被烫坏的,这个年月里,咱们穷人有什么办法呢!等大家都组织起来就好了。”

  “什么叫‘组织起来”?”玉宝问。

  刘长德摆摆手说:“你孩子家不用问这个。”

  玉宝接着又问:“刘叔叔,为什么那些做磁瓶的工友,把磁瓶做好了,又把它打坏了?”刘长德小声说:“鬼子到处架电线,修工厂,就得用这个器材,没有它能行吗?他修好工厂,造好枪、炮,去打谁呢?不是去打咱们中国人吗?就拿你装那个柏油来说吧,鬼子用它到处修公路,修好了,运机枪大炮到关里,不是去打咱们中国同胞吗?咱们要是给鬼子多干活,多出了东西,那不是去帮助鬼子打咱们中国人吗?”玉宝一听这话,气得瞪着小黑眼珠。一抬头看见了柏油池子和磁瓶,就好象见了鬼子、阎王保长和王红眼一样,玉宝怒气冲冲地说:“刘叔叔,怪不得他们把它打坏了。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玉宝立刻就要去取衣服回家。刘长德忙握着他的小手说:“你到哪里去?哪里都是这样。咱们要让鬼子什么东西都供应不上。有一天鬼子倒了台,咱们就好了。现在大屋子里打坏磁瓶,不干活,……全是这样的。”从此,玉宝知道了鬼子做磁瓶和柏油的底细了,他和小工友们天天轮班放一个打更的,大伙在一起玩。鬼子天天来看,都干得很快,就是装不出柏油来,池子都满了,哗哗的直向外流。鬼子急眼了,一下子又雇来二三十个小工友。他们五六十人站也站不开了。大家就轮班偷着睡大觉。人多眼睛更多,鬼子更看不住了,他们玩得更好。玉宝呢,一天只装个三桶五桶的,装好了,还用钉子打桶底给搞几个小眼,一动弹,桶底就哗哗的向外流柏油,不等运到别处,柏油桶就会流空了。刘长德和玉宝越来越亲近了。刘长德要有了事情,常常叫玉宝给他跑个腿什么的。

  玉宝很听刘叔叔的话。今天替他找这个工友,明天又去找那个工友。找来以后,他们说些什么话,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常常问刘叔叔,刘叔叔就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要你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问吧。反正对咱们工人有好处。”玉宝就再也不问了。心里总是奇怪:刘叔叔为什么这几天不大焊桶了?和一些工友们天天在一起,也不知干些什么,等他有时间了,一定叫他告诉。

  刘长德对这五六十个装柏油的孩子们非常关心。这帮孩子们年纪虽然小,他们可都知道分清好坏人。刘叔叔天天帮助他们,照顾他们,他们却找不着什么更多的工作来帮助刘叔叔。刘叔叔的工作,只有一样大家能干,那就是一天生一回焊桶的小炉子。五六十个人真有点抢不到手。大家为了争着给刘叔叔生小炉子,都来得非常早,见工厂没开门,他们都急得直跺脚;一开厂子门,他们就抢着先跑进去。鬼子见他们都来得早,夸奖他们说:“这一帮孩子顶好顶好的,天天早早来做工。”玉宝抢了几天炉子也没抢着,昨天他和周永学两个来得最早,玉宝才探手去拿炉子,周永学上去推了他一下,炉子就叫他抢去了。玉宝不好再向回要,就叫他生了。今天早起,他起来得特别早,要争取今天早起给刘叔叔生小炉子。他匆匆忙忙吃了点饭,也不等周永学,就向工厂跑去。玉宝高高兴兴地想:今天的小炉子别人再也不会抢去了。跑到厂子门口一看,大门开了。心想:坏了,可能又有比我来得早的了。急得他忙跑进厂子。一看,别人没有来,今天刘叔叔却来得最早,他在那里生炉子呢。玉宝忙跑上前问:“刘叔叔,你今天怎么来这样早呀?”刘长德站起来笑着说:“今天要开个会,才来得早一些。”

  “刘叔叔,你开什么会呀?”

  “什么会?你不知道。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告诉你,你可不准乱说!”

  “刘叔叔,你说吧,我不乱说。”

  “好,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开的会,就是为了全厂的工人长工钱。现在街上的物价天天涨,鬼子不给咱们长工钱;要不涨钱,咱们工人就没有法活命了。咱们这四个大工厂要进行罢工,今天就要来开这个会。”玉宝一听说要叫鬼子给大家长工钱,高兴得不得了,正想说什么呢,就见一个工友很急的样子走来说:“老刘,这可怎么办?昨天我告诉王明福,叫他告诉一下大连窑业厂的吕怀山,谁知道吕怀山昨天晚上没回家,听说他在厂子里鼓动大家罢工呢。王明福没有办法进那个工厂去找他,你说这怎么办呢?想什么办法能进去把他弄出来呀?”刘长德说:“想想,看谁能进去,就叫他快去找吧。”

  玉宝一听这话,忙瞪着小黑眼珠说:“刘叔叔,我去。我知道常到这来的那个吕怀山叔叔,在那个厂子二号炉。前天晌午吃饭时,我在大街上玩,吕怀山叔叔看见我,他还带我到他那里玩来呢。我去找他吧。”刘长德很高兴的拍拍他的肩膀说:“玉宝,你很好。可是,那个门比咱们这个门紧的多!怕你进不去,再闯出祸来。”

  “刘叔叔,你不要怕。现在他们正是上班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人多就跟进去了。就是进不去,他们也不会把我怎的。”

  “好,那你就去一趟看看。”刘长德写了一封信交给玉宝,又说:“你带着这封信,可要小心一点,千万别掉了。我把你从东小门送出去,我在那等着你。你带他来,也要从东小门进。”立刻就带着玉宝奔东小门去了。

  东小门有一个老头姓纪,是咱们中国人。那人和刘长德很好。他还没有起床呢,刘长德把他叫起来说:“老纪头,门钥匙哪去了?给我,把这个孩子放出去。”老纪头也没吱声,就把钥匙交给他,翻了翻身又睡了。刘长德开了门,把玉宝放出去,又对玉宝说:“你可要加点小心呀!”玉宝答应一声,就奔大连窑业工厂走去。在路上,他心中奇怪的想:“怎回事?为什么老纪头也听刘叔叔的话,没说什么,就把钥匙给他了?”

  玉宝走到大连窑业厂门口,见进厂子的人都有门证。门口还有两个鬼子兵站岗,枪上带着刺刀,每个人进去,都先把证明拿给他看看。自己没有门证,怎进去呢?急得玉宝在门口直打转,知道自己从门口是进不去的,但他不怕,想去闯一闯,他低着头就向里走。鬼子兵把他挡住了,向他要门证。玉宝装着走错了门,只得又向回走。心想:“刘叔叔为我们长工资,辛辛苦苦的找人开会,我今天要找不到吕叔叔,怎对得起刘叔叔呢?要是别人来,可能会想法进去的,我现在空手回去,不是耽误了时间吗?”他低着头边往回走边想,不留心一下子碰在大树上。气得他抬头一看,心中当时就高兴起来:“啊,大树!你叫我从这进去吗?好,我就从这进去。”这棵大树正长在大连窑业工厂的外墙边,树梢子全在墙里面,外墙能有六尺多高,墙上还有电网,爬上大树,过了电网,就能向里跳。

  玉宝想上树,看看路上人很多,心想:“要是上去,叫路上人看见,告诉了鬼子,那我还能有命吗?就是他们看不见,那我从树上再跳下去,卡不死,腿也好不了。回去吧,真对不起刘叔叔。”又想:“咳!我上去看看再说吧。”他看看来往的人都离得很远,急忙两手抱着树向上爬,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汗珠直向下滚。“上不上?上!”玉宝把心一横,牙一咬,爬得更快。说起上树,他可真是内行,他象小猴子爬杆一样,“刷刷刷”,几下子他就爬上去了。树上面倒很好,大树叶子多,把他小小的身子全遮住了。下面来往的人要不留神,是不会看见树上有人的。玉宝在树上向里一看,二号炉不在这里。看看离地有一丈多高,要跳下去,可真没有命了;要不跳下去,怎样才能找到吕叔叔呢?跳!把心一横他就要往下跳。谁想,墙下突然走过来两个鬼子,吓得他身上直打颤,紧紧抱住树杈子,连气也不敢出。好险呀!幸亏鬼子没有看见他,走过去了。

  他正要向下跳,忽然看见吕怀山叔叔从远远的地方和两个工人走过来了。他心中高兴得不得了,想喊;才要喊出口,忙又闭着嘴,心想:“唉呀!我的妈呀,喊出来可要命了,墙外是来往上班的人,里面又有好多鬼子,叫他们听见,还有我的好吗?”这时,他见吕叔叔和那两个工人走到离树很近的那堆砖跟前,三人正在说话。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也不知怎样好了,想什么法子能把吕叔叔叫到跟前把信给他呢?想起了信,又怕把它丢掉了,忙摸口袋,信还在。这一摸又摸着了一个东西,他心中高兴了:“好了,好了,我怎把它都忘了呢?”忙探手拿出他玩了好几年的心爱的弹弓和小石头蛋来,把石头蛋安上,照着吕叔叔身上就是一下子。吕怀山用手比比划划的正和那工友说话呢,“啪”一声……石头蛋打在他左手上,疼得他一咧嘴,忙用右手握住左手,向地下一看,打来的是一个小圆石头蛋,他正东张西望,找那石头蛋是从哪里打来的,“啪”一家伙,身上又挨了一下。吕怀山抬头一看,见树上一个小孩子向他直摆手,他仔细看看,见是玉宝,但不知是怎回事,忙握着左手跑过来说:“玉宝,你这孩子胆子太大了。怎敢跑到这棵大树上来玩?快下去吧!叫鬼子看见,就没你的命了。”

  “吕叔叔,我不是来玩的,是刘叔叔叫我给你送信的。我进不来了,才上了这树。快!快!这信是刘叔叔给你的,叫你去开会,我在这外面等着你,快出来吧。”忙把信丢下去。正这时,远远又来了鬼子,吕怀山忙拾起信说:“你快下去吧,我就去。”吕怀山忙回去对那两个工人说:“好了,好了。你们不是说和那几个厂子一起罢工怕不行吗?看,来信了,是老刘给我来的信。现在就叫我去开会。这样吧,你还是快去组织大家,我去开会,咱们几个人的事情回来再谈。”那两人点点头走了。

  吕怀山忙走出了厂子。一看,玉宝还在大门外等他呢,他高兴得过去拍拍玉宝的头说:“你这小家伙,真是个好孩子!看,你把我手打得都肿了。”玉宝看看吕叔叔的手,笑着说:“谁叫你乱摆手来的,我是打你身上。那是你自己碰的,可别怨我。”原来那石头蛋子正打在吕怀山的拇指上,肿得又红又粗,玉宝心疼地摸了摸说:“吕叔叔,那可不是我特意打的呀。”吕怀山用两只手捧着他的小脸,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你能把信送到了,打掉了也没关系。你这个弹弓打得真准,你能再打一下我看看吗?”

  “吕叔叔,我现在不打了,等晌午吃饭时我再打给你看。走,刘叔叔还在那等着你呢!”两人忙奔大华窑业厂东小门走去。

  刘长德见玉宝走后,非常担心,总怕这孩子出事。他在老纪头屋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急得到门口来回走着。一抬头,真快呀,玉宝和吕怀山来了。他欢喜得忙走过去拉着玉宝说:“行,你这孩子真中用了。”吕怀山笑着说:“中用?看,手指头快给我打掉了。”刘长德问是怎回事,玉宝把这事讲了一遍。三人笑着走进了工厂。

  玉宝要回去装柏油,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先别回去,今天开会过时间了,人又多,再过不大时间就要开工啦。鬼子见少了人,他一定要找,你给我们打打更,别叫鬼子抓着大家。”玉宝很满意,就跟刘叔叔走进一个大池洞子。这个大池洞子,玉宝曾经进来过好几回,它是大屋子工友们换衣服的地方。洞里面很长,南北有两个洞门。刘长德对他说:“玉宝,你就在这个门口给我们打更吧。你见鬼子从北门进,咱们就从这个南门跑,鬼子要是从这个门来,咱们就从那个门跑。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叫鬼子看见你呀。”玉宝点点头说:“你放心开会吧,刘叔叔,我会注意的。”

  “好吧,那我们就开会去了。”刘长德、吕怀山和其他两个厂的工友,一共四五十人陆续都进去了。玉宝坐在洞外,四下看着鬼子,他奇怪的想:“刘叔叔这个人,倒是干什么的?他对人那样好,不但我说他好,四个大工厂里的人都说他好。真怪,他也没有家,住的地方都不一定,今天住在这里,明天住在那里,我问他好几回,他也不告诉我,总是说:‘你现在不要知道,等慢慢有了时间,我好好对你讲。’以后我非要问出他不可。”正想着,不好了,他见独眼龙带着三四个鬼子,凶气冲天的样子,一个个拿着大棍子走来。玉宝见事不好,忙跑进洞去,见他们已开完会正想走呢,玉宝忙说:“快点,快点,鬼子从这个洞门口来了。”

  刘长德听见这话,忙把电门关死,拉着玉宝和其他人一起在黑古隆冬的洞子里跑了好长时间,四五十个人都从北洞口跑出去了。大家很是欢喜,刘长德和三个工友送那三个厂子的工友出厂子去了。玉宝怕小工友们不知道鬼子来,怕他们挨打,忙跑回柏油池去。小工友们见玉宝跑来了,大家忙围拢来,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你们别问了,鬼子来了,快干吧。”大家不敢再问,忙干起活来。独眼龙鬼子拿着铜棍走进来说:“你们现在不要装了。快快的把装好了的油桶拿出来,好装火车。”他在那里看着大家向外拿油桶。

  玉宝一听说装火车,心中真不高兴;再是,他病才好一个来月,身上也没力气,怎能拿动呢?可是,鬼子在这里,自己又不能不拿。他抱起四十来斤重的油桶,累得他两眼直冒金花。木板上全是柏油,又腻又滑,他一害怕,两条腿就颤颤起来。那独眼龙鬼子见别人拿好几桶了,他一桶还没拿出来,就怒气冲冲的走上了木板子,用铜棍照玉宝头上就狠狠的打下来。玉宝怕打头,一见铜棍奔头上来,吓得他把油桶一松,两手就去抱头。这一松手不要紧,只听“咔喳”一声,油桶把木板打断,独眼龙吓得象鬼叫唤一样,想向外蹦也来不及了,“哗”的一声,独眼龙和玉宝、油桶一齐掉进了热气腾腾的一丈多深的柏油池子里去了。

  母亲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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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热天,朱家屯一带贫民住宅区,真是臭气冲天。住宅区背后紧靠大粪场,前面紧靠大脏水坑,热风不论从哪边吹来,都带着腥臭气,真把人都熏死了。又肥又大的长尾巴蛆满地爬,家家墙壁上都爬着长尾巴蛆;大红头苍蝇成群飞,你只要动动手脚,“哄”一家伙就要惊起一大群。大人小孩受不住这个臭气,十家有八家都闹病,三天两头,短不了就有几家拿破炕席卷着死人往出抬。

  玉宝头上、手上、脚上给柏油烫的伤,在家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一点,又得了瘟病,接连发了几天高烧,常常一阵阵烧得不懂人事。玉宝他爹,这一个来月连零活也找不到,天天提着个破筐子出去讨饭,碰上好运气,能要几分钱,就赶快拿去给玉宝买药吃。玉宝妈见孩子烧得厉害,也不敢到“三不管”地界上去补衣服了,天天守着玉宝,把屎把尿,喂水喂药,生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真担心死了。

  玉宝在家病这一个多月,刘长德和吕怀山叔叔来看了三回,来一回,就给玉宝留下一点钱,叫玉宝妈给玉宝买点米,熬点稀粥喝。周德春叔叔也给过几回钱。虽说他们每一回只不过给三分两分钱,在刘长德、吕怀山和周德春说来,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幸亏有这些帮助,玉宝的病才一天天有点见松起来。要是光靠高学田要饭,光靠玉容到“三不管”地界去替人家补衣服,一家人早就饿死了。昨天,玉宝发烧又轻一点,能起来在炕上坐一坐,肚子也有一点想吃东西了,玉宝妈心里稍为松快一点。

  晚上,周永学来了,玉宝听说周永学来,很是高兴,忙爬起来坐在炕上,恨不得就能和周永学一道出去玩玩,甚至到工厂里去看看刘叔叔,问问刘叔叔,还能不能让他再回到大华窑业厂去做工;每月给妈妈带点工钱回来,能买上几合米熬点稀粥,也免得弟弟玉才老是饿得哭;再说,跟刘叔叔一起做工,又好玩,又有意思;这是玉宝给柏油烫伤以后天天盼望着的事。哪知道周永学进屋来,一提起刘长德叔叔,就伤心得哭起来;玉宝看他,原来两个眼早就哭得红红的了。

  好久,周永学才说出:刘叔叔和大连窑业厂的吕怀山叔叔,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给日本兵抓走了,另外,还抓走了一大帮人。日本鬼子为什么抓走他们?抓到哪儿去了?连周永学也弄不清楚,照周永学说的样子看来,他们这回给鬼子抓去,恐怕是凶多吉少。玉宝听见这事,整整哭了半宿,后半夜又烧得厉害,一下子昏过去了好长时间。

  玉宝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大华窑业厂的柏油池子旁边装柏油。那柏油又腥又臭,柏油桶压在背上真沉得厉害,好象脊梁骨都要压断了似的,玉宝心里又慌又急,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好难受,真想赶快把柏油桶放下来,喘一口气;可是不行,独眼龙鬼子拿着一根大木棒子过来了,玉宝不敢放下,只得慢慢地一步步踏上柏油池子上铺的木板,那木板给压得“吱吱”地叫,好象就要给压断了似的,玉宝看见池子里的柏油直冒热气,生怕掉下去,两腿不住的打颤颤,想有一个人能来帮他一把;可是,刘长德叔叔、周永学和工友们都不在,只有独眼龙鬼子拿着棒子跟在后面笑,他不但不帮助扶一把,反而拿着木棒劈头就朝玉宝打来,玉宝身子一闪,只觉两脚悬空,“咚”一家伙,掉进了万丈深渊;这儿,四面热气腾腾,烧着大火,火烟呛着鼻子,火灰给风刮起来变成—群一群蚊子,飞来叮在身上,浑身疼得要命,赶也赶不掉。玉宝正急得要命,忽然独眼龙鬼子变成了一条恶狗,一张口就咬住了玉宝的一条腿,玉宝吓得大叫一声:“刘叔叔!……”就大哭起来。只听耳边有个声音,直叫:“玉宝,玉宝,孩子,快醒醒……”又有人用手摇他,玉宝被摇得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坐在自己身边,直叫“玉宝,孩子……”这才清醒过来。过了好久,浑身还疼得难受。

  玉宝想起刘叔叔、吕叔叔他们被鬼子抓走了,又伤心地哭了一场。心想:这下完了,再也见不到好心的刘叔叔了,大华窑业厂再也进不去了,工钱再也挣不着了,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妈妈又是个大肚子,爹成天去讨饭,也讨不了多少,常常是讨一天还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往后什么都完了,谁能再要我去做工?刘叔叔,你在哪里?……玉宝想起自己掉进柏油池子那一回,工友们先把他拉上来,然后才拉日本鬼子独眼龙。听说独眼龙烫得比他还厉害,玉宝心里真高兴!可是,他想不透,为什么刘叔叔要叫工友们把独眼龙拉起来?让柏油把他烫死,不很好吗?省得他以后再打工友们!刘叔叔来看玉宝的时候,玉宝问过刘叔叔,刘叔叔光笑不回答,后来才说:“孩子,你不懂得,不把他拉起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什么事情不好办?是要求长工钱的事情?是罢工的事情?工钱长了没有?为什么没有罢工?是走漏了消息吗?嗯,准是独眼龙鬼子起了坏心眼,把刘叔叔抓走的。他真不是个好东西!玉宝又气又恨,想起刘叔叔,就直想掉眼泪,一阵一阵直迷昏。

  早晨,玉宝还不见好,清醒一会,又昏迷一会,饭不想吃,水也不想喝。玉宝妈发愁的不行,不敢离开玉宝。高学田见玉宝病重,没钱买药,一家人见天没吃的,成天愁眉不展,加上又饿又累,心口疼病又犯了,昨晚整叫唤了一宿。玉宝妈吃力地弯着腰正扫地,见高学田咬牙挣起身,提上破篮子,拄上棍子,又要出门去讨饭,忙放下扫把就去拉住他,说:“玉宝他爹,你今天不能去呀,快歇着吧!”高学田使劲甩开玉宝妈的手,扭头说道:“不去?你要我待在家里等死?”

  “你昨晚才叫唤了一宿哪!”

  “疼死、病死,我也不在家里等着饿死!”

  “唉!你就别走哪,玉宝病得不轻呀!”

  “玉宝药也吃完了,我不出去讨几个钱,你有钱给他买药?”

  “好吧。”玉宝妈无可奈何地恳求他男人:“你就慢慢走吧。讨着讨不着,能早点回来,你就早点回来。我今天要上‘三不管’地界去一趟,兴许能挣一两毛钱。”眼巴巴看着男人带病走了。玉宝妈想起玉宝三四天粒米未进,心里象刀子割肉一样难过。大连的日本鬼子,先前还给中国人配点小米和苞米面,现在,一人一天就配一点稷子米①;有时,连稷子米也领不到,尽配给橡子面,病孩子怎么能吃得下去!今天,玉宝他爹要是能讨点小米稀粥回来,那就太好了。

  玉宝妈正在拾掇针线筐子,周婶子带着针线篮子来了。半个多月来,玉容到“三不管”地界去补衣服,每天总是周婶子带她去,带她回来。周婶子到门口叫道:“大嫂,玉容在家吗?天不早了,该走啦!”玉宝妈说:“快进屋坐坐吧。玉容和玉才抬水去了,快回来啦。”忙把周婶子手中的针线筐拿过来,说:“这些日子,我没有去补衣服,多亏你照顾玉容了。”

  “哎呀,你这说哪去啦?你的孩子,不是和我的孩子一样吗?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玉宝的病见好一点吗?”周婶子说着,就走到炕边去摸玉宝的头。玉宝正迷昏呢,躺着没有动。周婶子说:“这孩子还迷昏呢,该请大夫再看一看!”玉宝妈说:“玉宝他爹出门想法去啦。今天或许能请大夫来。唉,愁呀,什么法子没有想遍?病就是不好!他大婶子,你坐坐,待会儿咱们一道去。”

  “嗨,大嫂,你大着个肚子,眼看快生孩子了,你可不能去!再说,玉宝有病,家里也缺不得人!”

  “唉,他大婶子,有什么办法啊?孩子他爹有病,想干个零活,人家也不用;要饭吧,连他自己那张嘴都顾不上;住在大连这个死地方,柴米油盐、住房、吃水,哪一样不花钱买?玉宝买药要花钱;生孩子也要花钱;大前天配给粮,不是你们帮助借到五毛钱,全家早就挨饿了。趁我现在还走得动,去补几件衣服,能多挣两个算两个,手头也宽畅些。”

  “可是,玉宝躺炕上发迷昏,总得有个大人照护!”

  “这孩子的病,照护不照护,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眼看你就生孩子了,大嫂,你还是不去的好,千万别累坏了!”

  “我能去。生孩子还有十来天呢。去补几件破衣服,也累不了。”……

  说着,玉容和玉才抬水回来了。周婶子见玉才给一桶水压得满头是汗,走得摇摇晃晃的,忙上去接过玉才这一头扁担,和玉容两个把水抬到里屋放好。玉宝妈牵起衣服大襟给玉才擦擦头上的汗,对他说:“好孩子,今天你不要跑出去玩了,在家给你哥哥赶苍蝇!南屋王大娘给你哥哥半碗稀粥,在锅里放着,你哥哥醒来,你就给他吃。”  “不,我不。妈妈,我跟你到‘三不管’去玩。”

  “你去干什么?”玉宝妈生气了。但立刻又和缓了口气说:“好孩子,你听妈的话!妈挣来钱,好买米给你吃。妈走了,你哥哥没人看着,谁管他吃饭?等你哥哥病好了,妈带你们去玩。你要是不听话,我有饭给你姐姐吃,叫你吃橡子面!”玉才听说吃橡子面,就怕了,那东西吃了拉不出屎来,胀得肚子疼。又听妈说等哥哥好了,就带他们去玩,心知今天是不能去了,怕惹妈妈再生气,就低头嘟哝着说:“妈妈,我要喝高粱米粥!”

  “好,妈给你喝高粱米粥。”

  “我今天不去玩。”

  “这才是妈的好孩子!”说着,把玉才抱在炕上,在玉才脸上亲了亲,又在玉才手上塞了一条破手巾,偎着玉才的脸说:“就坐在你哥哥跟前,拿这给他赶苍蝇吧。”又低下头伸出下巴亲了亲玉宝,试试他发烧轻了没有,立起来摇头叹了一口气,给玉宝把被单盖好,这才拿起针线筐子,对周婶子和玉容说:“走吧,别去得太晚了。”玉宝妈走到门外,又回头瞅瞅玉宝,玉宝还不清醒;见玉才坐在他哥哥身边,规规矩矩地拿破手巾在赶苍蝇,玉宝妈又叮咛一句:“玉才,锅里那半碗稀粥,你可不敢把它喝了!待会儿,妈给你买高粱米回来熬稀粥喝!”玉才眼巴巴地望着妈妈,说:“妈妈,你快回来呀!我肚子早饿了,饿得咕咕叫呢。”

  “好孩子,妈知道。妈就回来的,你等等吧,妈就回来的……”

  天快到晌午,玉宝才清醒过来。这当间,玉才给哥哥赶苍蝇,手也赶累了,肚子也赶饿了,想起锅里有碗稀粥,也坐不住炕了,跑去揭开锅盖看了好几回,黄澄澄的半碗小米粥,一股香味,冲得口水直流,真想喝它两口,就是喝一点点也好,那也解解馋,可是,想起妈妈临走时说了又说,这是给哥哥留的,总没有敢喝。盼着妈妈回来就好了,就有高粱米粥喝了,他跑到门口望了好多遍,妈妈总不回来,心里真盼得慌……后来,见哥哥清醒过来,眼睛直卡巴,嘴里直哼哼,想起哥哥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就抱着哥哥的头直叫:“哥哥,你快醒醒啊!妈给你留半碗稀粥呢!”

  玉宝睁开眼睛,见玉才坐在身旁赶苍蝇,自己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在害病。玉宝见妈妈不在身边,就问:“妈妈呢?”玉才说:“给人家补衣服去了,待会儿就回来。哥哥,妈还要给我买高粱米稀粥呢。”说着,就跑到锅台边去把那半碗小米粥端来,放在哥哥枕头边,说:“哥哥,你喝吧,这是小米粥!来,我喂你。”玉宝肚里也饿得慌,小米粥那股香味,叫他肚子更饿,就慢慢爬起来。玉宝刚把饭碗端在手上,忽然看见弟弟两个黑溜溜的小眼珠直跟着饭碗跑。玉宝想起弟弟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到一粒米了,吃橡子面拉不出屎,常闹妈要饭吃。自己怎能吃下去呢?玉宝把饭碗放在炕上,又慢慢躺下来,喘着气说:“玉才,我一点也不饿,你,你把饭吃了吧。”

  “不,不,不,”玉才一面往炕里退,一面说:“妈妈不叫我吃,我不吃。”玉宝说:“你吃吧。我不告诉妈妈。”玉才只得端起碗来,几口就把它喝完了。

  玉才刚把碗送到外屋去,玉宝忽然听见弟弟发惊地喊叫起来:“妈妈!”又听周婶子的声音说:“慢一点,别闪着她了。”又听姐姐问:“放里屋?放外屋?”又听周婶子说:“快扶到里屋去。”只见妈妈给周婶子和姐姐两人搀扶着进屋来了。妈妈头发乱糟糟的,耷拉着头,紧咬着牙,脸色又青又紫,额头上汗珠直往下流,两手抱着肚子,痛苦不堪。

  玉宝赶快爬起来,让出一大片炕,心里吓得要命,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们把妈妈慢慢扶到炕上躺好,玉宝就要爬拢去,想亲一亲妈妈,看看妈妈倒是出了什么病。玉宝还没到妈妈身边,周婶子连忙伸胳膊拦住他,说:“别动!”又扭头对玉容说:“快把玉宝扶到外屋地下去,别让他进里屋来!”玉宝问:“姐姐,妈怎么啦?”周婶子抢着说:“没怎么,不要怕。快出去,听婶子的话!”玉宝四肢无力,慢慢下炕,但见周婶子手脚利爽,一会儿跳上炕,用破被单把窗户挡上;一会儿跳下炕,又把玉才叫到跟前,从腰里掏出一毛钱,叫玉才快跑,去前街小铺里买草纸。玉容把玉宝扶到外屋,周婶子扭头又对玉容说:“快扶他躺好,去抱点柴火来,要烧热水!”周婶子回身进了里屋,顺手就把里屋门闩上了。

  玉宝躺在外屋草席子上,直问姐姐:“妈妈倒是怎么了?”玉容忙着烧开水,又忙着在满屋寻找破布烂片,直说:“你别问!别说话!”只顾忙活,不耐烦回答。玉宝看她眼圈红红的,那么不耐烦,猜想妈妈一定出了大病,心里又急又难受,止不住也流下几颗眼泪来。里屋有一点点小声的响动,姐弟二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妈妈一阵阵疼得直叫唤,一会儿又好一点,后来越叫唤越凶,就好象有人在拿刀子割她的肉一样。

  玉宝急得从草席上坐起来,直想进里屋去看看,玉容立在里屋门前,见他爬起来,就过来轻轻把他按下,叫他好好躺着。玉宝哪里躺得住,刚躺一下,听妈妈一叫唤,又爬起来,真担心死哪!忽然,玉宝听见里屋发出“呜哇、呜哇……”的婴儿哭叫声,妈妈也不大声叫唤了,变成了小声的呻唤,玉宝知道:这是妈妈生孩子了,这才放了心。只见周婶子把里屋门拉开一点,光伸出个头,问:“玉才还没回来?”玉容说:“没回来。我去找他?”

  “别去了。快把热水舀来。有布吗?”

  “有。”玉容连忙把一件破衣服递给周婶子。“布不够。把热水端来。”玉容急忙把热水舀在破瓦盆里,端进里屋去。一会儿工夫,只听周婶子的声音说:“玉容,看着你妈;我回家拿纸去。还要找块布。”只见周婶子一边用碎布条擦着手,一边放开小跑,回她家去了。

  玉容出来换水的时候,玉宝问她:“姐姐,妈妈好些了吗?”

  “小声点!妈妈生小弟弟了。”

  “妈妈好点了吗?”

  “好一点。哎呀,今天可吓死人啦!”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正在‘三不管’补衣服,王大棒子——王巡捕,带了两个日本人,还有几个带乌龟帽子的刑事(狗腿子),从香炉礁来了,他们喝酒喝得晃晃荡荡的,要收税;我们见了就跑,妈跑不动,落在后边;我扶着她,吓得要命!可不是?王大棒子赶上来,一脚就把妈踢了一个筋斗,又照妈腰上踢了几脚,还踢了我几脚,把我们刚挣的几分钱搜去了,才追别人去了。妈当时就肚子疼,动不得了。那些坏蛋,心眼儿有多狠呀!……”说着,听妈妈在里屋叫唤起来,玉容忙端水进里屋去了。

  才不大一会儿工夫,周婶子回家拿纸都还没有拿来,忽然间,玉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飞跑回来,把草纸塞在玉容手里,扭过头惊惶失措地喘着气对玉宝说:“唉呀,哥哥,你还在家躺着呀?快跑!快跑!”玉宝和姐姐吓得一哆嗦,看玉才时,只见玉才吓得脸色发白,浑身还直打哆嗦,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淌。玉容忙把玉才拉过来,问道:“玉才,出了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快说!”玉才一口一口喘着气说:“叫他快跑!快跑!”

  玉宝吃力地挣起身来,问道:“出了啥事情?”玉才说:“别问哪,快从后门跑!”玉容问:“你好好说说,倒是出了什么事?”玉才一下挣脱了姐姐的手,飞跑到院子门口,瞅了一瞅,又赶忙跑回来,说:“来啦,来啦,王大棒子来啦!哥哥,你快跑!”玉容急忙跑到院子门口去看,只见王大棒子带着一群人,有两个穿白大褂子的日本人,两个带乌龟帽的刑事,还有几个苦力工人打着几副担架,赶着一辆大车,跟在后面,这一群人撞进隔壁那家院子里去了,接着,有一副担架就抬着一个病人出来。那病人嘴里还直哼哼呢,两个女人死拉着担架,不让抬走,直哭直叫直哀求。王大棒子和那两个刑事拿棒子把那两个女人揍了一顿,把她们踢到一边,硬叫那两个苦力把病人撩到大车上面。街两头远远地各站着一群过路人,也不敢上去劝说。

  玉容见街上挑水的那个老头站在身边,就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问道:“老爷子,这是干什么?”老头说:“你还不知道?这是挨家查瘟病,查出来重病人,听说就拉到南山炼人场去烧死!轻病的家,也要把门钉死,全家都不准出门。”

  “刚才拉出来的是谁?”

  “那是卖破烂的马叔叔!你看,给拉走啦,有多可怜!”

  “要拉去烧死?”

  “可不是,日本人还能让他活了?”……正说着,只见王大棒这一帮人用手指指点点的,看样子是要到自己家这个院子里来,吓得玉容赶快扭头就往家里跑,一进屋,就直叫:“玉宝,快跑,快跑!王大棒子带日本人来抓病人啦,要拉去烧死!快朝后院跑!”

  玉宝一听这话,吓得浑身哆嗦到一起去了,汗象泉水一样往下淌。也不知哪来的这股劲,“呼”的一声爬起来,披上衣服就往外跑。还没到大门口,听门外有人说:“走,这院里怕会有瘟病,到里面看看去。”玉宝一听,知道大门出不去,扭回头就绕到后院,钻进便所里。偷着从破木板缝往外瞅,只见王大棒子手把着腰上挂的洋刀,领着一群人进了院子,已经到南小院去了。

  他怕王大棒子带人找来,便钻出便所,用脚去踢那后院的木板杖子,要从这里逃出去。那木板杖子早就朽啦,就是没人推它,它自己也象快要倒下来似的。经玉宝踢了几脚,那木板杖子“咔喳”一声,倒了半面子。玉容出小院去瞅王大棒子的时候,周婶子已经拿上草纸和布,帮玉宝妈收拾好了。玉才吓得不敢出屋,周婶子担心王大棒子这一帮人闯进玉宝家去,就堵在高家外屋门口站着,看王大棒子他们来不来,来,就好不放他们进屋去。玉容担心玉宝给他们抓住,见玉宝钻进后院便所里去了,就站在屋门口周婶子旁边,拿跟瞟着玉宝,怕他出来。现在,玉容见玉宝踢倒了木板杖子,忙跑过来问:“玉宝,你往哪儿去?”

  “你快回家看着妈妈。我到外面躲躲。”

  “好,快跑吧。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玉宝慌忙跳出木板杖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连蹦带跑蹦到大路上,跑过了总脏水沟,见四下无人,就从铁丝网下面爬进大木厂。木厂里,木料堆积如山,几根大木料之间,就漏着一个大木头洞子。这洞子,木料有多长,它有多长,里面黑古隆冬的,差不离一个小孩子正好可以钻进去,藏在里面。玉宝跑到这里,觉得浑身发软,脚也没劲了,赶快坐在木料上,太阳也晒,热得要命,只觉心里发慌,浑身的汗水象瓢泼似的往下流,加上又惊又怕,又累又饿,眼前金花乱转,天和地一阵阵忽然越变越黑。玉宝本来想找一个更好的躲藏地方,也没有力气了。只得鼓起劲儿,爬进身边那个木头缝子里去。心里还想着钻得越深越好,不能让王大棒子拉去烧死。爬着爬着,也不知钻了多深,忽忽悠悠地就迷昏过去了。

  不知道红太阳什么时候下了山,不知道满天乌云什么时候遮住了星星,也不知道太阳在什么时候又从东方升起来。这一宿,成群的蚊子叮他,咬他,吸他的血,他都不知道。等他觉得身上不好受的时候,他听见姐姐玉容在跟前叫他。玉宝慢慢睁开眼睛往木洞外面看看,只见木洞口上雾气腾腾,似乎有人在往木洞里张望。接着,又听见姐姐的声音叫道:“玉宝,玉宝,快出来回家吧!”

  玉宝想活动活动身子,却动弹不得,瞅瞅身边,自己也奇怪,怎么自己竟睡在木料缝子里?仔细想想,这才猛然想起,王大棒子带着日本人来查病人,要抓他去烧死。玉宝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又十分害怕起来。玉宝问道:“姐姐,王大棒子走了没有?”

  “玉宝,快出来,王大棒子昨天就走啦。”玉宝放了心,顺着木料洞子慢慢往前爬。多大的露水啊!这木料洞子里全给露水浸湿了,顶上的木料缝子里,露水还直往下滴。玉宝好容易爬到洞口,马上有人伸手把他拉出来。白日的光线晃着玉宝的眼睛,玉宝头昏了一会儿,姐姐玉容赶快扶着他,怕他昏倒,大雾中还站着两个拾碎木块的小朋友,胳膊弯里挎着破篮子。一个小朋友对玉宝说:“刚才我到这里拾碎木块,一瞅,木头缝子里藏着一个人,把我吓了一跳,我给他(指旁边那个小孩)说,你看,这不是玉宝么?他说,是玉宝,说你们家找你一天一宿了。我说,咱们快去告诉高叔叔吧。我们就把你姐姐叫来了。嗨,玉宝,还不快回去,把你爹妈都快急死啦!”

  玉宝拉着姐姐的手问道:“王大棒子今天还来不来查病人?”姐姐红着眼圈说:“别问了,快回家去看看妈妈吧。王大棒子把妈妈吓坏啦。”玉宝吃惊地问道:“妈妈现在好了吗?”姐姐流下了眼泪,赶快把脸掉到一边去,说不出话来。玉宝见姐姐难过得流泪,忙催姐姐道:“姐姐,你快说,快说,妈怎么啦?快说!”玉容抽抽噎噎地说道:“妈妈……妈妈……不好啦!”

  玉宝听见这话,大吃一惊,真象凭空一个响雷正打在脑心上一样,脑子里“嗡”的一声,就昏过去了。幸好玉容还扶着他,差点没有摔倒。玉容赶快把玉宝抱起来,可又抱不动。两个小朋友来帮忙抬,三人想把玉宝抬回家去。刚抬到铁丝网跟前,周德春满身是汗的跑来了,帮助把玉宝拖出铁丝网,周德春就把玉宝背在背上,放着小跑,一直把玉宝送到家。

  玉宝清醒过来时,见自己躺在自家里屋炕上。爹爹、周德春叔叔,还有些同院的人,一会儿里屋进,外屋出,死板着脸,不知在忙什么;玉才和姐姐在外屋哭,哭得很伤心;刚生的小弟弟躺在自己旁边,也一阵一阵大哭大叫,就象有人拿手指头掐他的肉一样。玉宝呻唤了几声,喘了几口粗气,心里好象松快一点,很想爬起来,想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玉宝还没爬起身,周婶子在里屋听见玉宝呻唤,赶快出来,见玉宝清醒了,就蹲到玉宝身边,一边搀扶他,一边小声地对玉宝说:“玉宝,起来吧。好孩子,你也不要哭,你也不要叫,听婶子的话,到外屋看看你妈妈去。你妈要看你,不看你一眼,她总合不上眼!慢慢的……你别难过!千万不要哭!你哭,你妈心里会难受的。你要心疼你妈,你就不要哭!听见了么?”玉宝说:“听见了。”

  “你听婶子的话么?”

  “听婶子的话,我不哭。”

  玉宝给周婶子搀扶起来,头又昏了一阵。他站定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来,突然看见大门口放着一口白木棺材。玉宝想起,定是妈妈不好了,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流。玉宝再没有问,走到外屋,只见妈妈两腿伸直,躺在地上一块门板上。妈妈的脸色已经变得象黄土的颜色一样黄,两眼无光,呆呆地看着屋顶,一动也不动。玉宝一下就跪在妈妈身旁,头伏在妈妈胸脯上,只叫了一声“妈妈!……”就嚎啕大哭起来。周婶子蹲在玉宝妈头边,一边流泪,一边叫道:“高大嫂!高大嫂!你等等啊!玉宝回来了。你看看吧,就在你身边!你就放心的去吧!”玉宝妈腿也不能动,手也不能动,只见她两个眼珠猛然亮了一下,接着就紧紧地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象大海里翻了船,象高楼上失了足,玉宝失魂落魄地好象想赶快抓住一件什么东西,免得掉下去;但是,晚了,什么也抓不着了;他想找寻一个人赶快来救他一把,这也成了空想,没有一个人能救他了;完了,再也没有妈妈来疼爱了,从今以后,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妈妈了。玉才在哭,姐姐在哭,刚生的小弟弟没有奶吃,也在哭;同院的邻居,见玉宝妈死了,丢下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想起玉宝妈平日为人贤慧,肯帮助人,没有不掉泪的;玉宝只哭了几声,就昏死过去了。

  亏得周德春两口子和同院的邻居,忙里忙外,好歹把玉宝妈装了棺材,这棺材也是大伙儿凑钱给买的呀!邻居们帮助,把她送到市外二十多里的万人公墓里埋了,一边还得照顾玉宝的病。周婶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玉宝弄清醒过来。她陪着玉宝,劝了又哄,哄了又劝,整整陪了一宿,不知在哪儿又讨来一碗稀粥,给玉宝和玉才兄弟俩喝了。那刚生的孩子缺奶,饿得哭死哭活的;高学田把老婆埋了,就去找奶,找不着;周婶子四处托人,想给他找一口奶吃,可惜,附近一带也找不到一个女人有奶的。那孩子哭到后半夜,抽起风来,不大会儿工夫,也咽气了。第二天天刚亮,高学田找块破炕席把死孩子裹着,只得自己又夹到野外去埋。

  妈妈死后,玉宝姐弟三人一连伤心流泪了好几天。玉宝又哭昏过去好几次。玉容不能到“三不管”地界去补衣服了,要在家照顾玉宝的病,看着玉才。高学田每天还要出去讨饭,捎带还把家里但能卖钱的破烂东西都拿出去卖掉。高学田也伤心透了,悔不该搬到大连城里来。在大连还没住上半年,自己落得讨口要饭,成了叫化子,老婆死在大连,玉宝差点没病死,眼看着从乡下带出来的破布烂片,一块也剩不下,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赶快把玉宝的病治好,赶快回到乡下去,另谋生路,他死也不愿在大连城里再呆下去了。

  玉宝天天想妈妈,心里难受:妈妈死了,自己也没有送她上山,也不知埋在哪里;想去看看,大家又不让去;还有,妈妈倒是怎么死的?好好的人,怎么就在王大棒子带着日本人来查瘟病那一会儿工夫,就闹死了?开头几天,大家见玉宝太伤心,怕他听了又犯病,谁也不告诉他,他妈是怎么死的;过了几天,玉宝那股太伤心的劲头过去了,病也慢慢好起来,周婶子和他姐姐才把王大棒子那天怎么查瘟病、他妈怎么死的事情告诉他。

  原来那天,玉宝踢坏木板杖子刚逃出去,王大棒子带着日本医生一帮人从南小院出来,对直就朝玉宝家里走来。当时,玉容心里害怕,站在门旁没敢说话;周婶子大着胆子对王大棒子说:“巡捕老爷,他们家没有病人。(她指着玉容说)她妈刚生孩子!你们听!这不是孩子在哭吗?请你们别进去!”王大棒子分明听见孩子哭,他偏不信,硬要进屋看看;周婶子拚命说好话,哀求他们不要进屋,他们偏不听;王大棒子把周婶子打了一个嘴巴,骂她:“臭娘儿们,看你还多管闲事!”把她推到一边,就要进屋。

  玉才吓得赶快藏到里屋去,关上里屋门;玉容不知哪来那股劲,上去死死地拉住王大棒子的衣袖,哀求他不要进屋。王大棒子胳膊肘一甩,把玉容推到一边,他见一个小女孩还敢挡住他的路,拉出洋刀,拿刀背在玉容背上就斫了几下,两个日本人又把玉容踢了几脚;他们穿的都是大皮靴,疼得玉容大哭起来。周婶子赶快过来把玉容拉开,那帮汉奸小鬼子就横不说理地冲进外屋。

  玉宝妈听见外屋玉容叫,心里怕得要命,又不知玉宝藏好没有藏好,好容易挣起身来,落到炕沿边上坐着,想下地出来看看;这时,王大棒子见里屋门关着,三下两下推不开门,生气了,朝门上就一脚踢去,那破门板哪里经得起他一脚,“空咚”一声,门板离开了门框,“哐”一家伙就倒下来。玉宝妈坐在炕沿边,正要下炕,没想到门板忽然朝她倒下来;玉才吓得大叫一声,赶快往炕里躲;玉宝妈吓得扭身一闪,想要躲开;一个刚生孩子的女人,平时没有个吃穿,劳累过度,身体已经瘦得厉害,加上当天在“三不管”地界挨打摔跤,落个小产,流血过多,本来已经很危险,哪里还经得起这一场大风波,玉宝妈来不及躲开,门板上半截已经打在她两条腿上,她疼得“啊呀”一声,立时就昏倒在地下,血也流得止不住了。

  王大棒子笑了一下,说了声:“自找苦吃!”这帮汉奸鬼子还把玉宝妈踢了几脚,看看确是刚生孩子的女人,这才没有理她,又在里外查了一遍,才窜到别家去了。后来,周婶子和同院的女人把玉宝妈从地下抬到草垫子上,她已经人事不省,鼻子里只剩下一线气息了。有时,她似乎缓过一口气来,嘴里却老是细声叫“玉宝”叫个不停。高学田回来,见自己女人变成这个样子,玉宝又不知下落,是被查瘟病的抓去了?是藏起来了?还是死在外面了?也不知道;他又要给刚落地的孩子找奶吃;急得忙里忙外,四处求人,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脚不停,手不住,整整忙了一宿,不曾合眼。

  同院的邻居见高学田家遭了祸事,大大小小,但能做事的,都来帮忙:有四下去找寻玉宝的,有来回请大夫买药的,有四处替高家募钱买棺材的,有四处去找奶的……周德春夫妇和周永学更是忙个不停。这一宿,高学田忙昏了头,周德春就替他安排;玉容没有主张,周婶子就带着她熬药、喂药、喂水、带孩子……里外屋的事,周婶子都一手包办了。周永学到处去找玉宝,整整跑了一宿,也没找到,真把人都急死了……玉宝妈就是这么给鬼子汉奸害死的。

  几天以后,高学田把家里的破烂东西,连锅碗瓢盆都已卖得一干二净。玉宝接连吃了几天药,病也好起来了。高学田把住房退了,把欠的房租钱还了,剩下一点钱作为路费,把破烂衣服和一条破棉被卷了个小行李卷,要赶晚上十二点的火车回乡下去。天黑以后,高学田先去辞别了同院的邻居,然后又带上玉宝姐弟三人去辞别周德春一家子。

  周德春把身上仅有的几毛钱掏出来送给了高学田,说道:“高大哥,大连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小鬼子和汉奸横行霸道,咱们穷老百姓要想在这地方求生活,真是不易!庄稼人还是和土地打交道为好。说老实话,当时如果我知道你要来,我也会写信阻拦你的。”高学田说:“都怨我糊涂。现在后悔也晚了,人财两空,怨谁?怨我自己命苦吧!”  “让我说,也不怨你,也不怨谁。怨这个世道不好,偏生了一批坏蛋,象王大棒子这批家伙,连祖宗三代,他都可以卖给小鬼子。咱们这些穷户,既无钱,又无势,能不受活罪?”提起这些事情,周德春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叹息。高学田忍不住也流下几滴眼泪来。周德春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我劝你回乡下去,其实,乡下要是有办法,我也不上大连来了。高大哥,你也别难过,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如今地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东西也变卖了,回乡下难处很大,但总是本乡本土,人熟地头熟,山上挖点野菜,捡点柴火,也能混混嘴;再熬他个三年五年,等玉宝弟兄长大成人就好了。”这天晚上,两朋友知心话说了不少,周婶子又把周永学的一件半旧的褂子给了玉宝,周永学把自己心爱的一个新弹弓也送给了玉宝。

  高学田一家在周德春家直待到晚上十一点,是该到火车站去的时候了。高学田回家去取行李,玉宝也要去。高学田说:“你别去了。”玉宝说:“妈死在这屋,我还要去看看。”没奈何,高学田只得把玉容、玉才都带去。周德春夫妇怕他们父子伤心,特为向邻居家借了个灯亮,带上周永学,陪他们一起去。玉宝想想从乡下来时是和妈妈一道来的,现在回到乡下去,却没有了妈妈,禁不住又伤心流泪。玉容姐弟二人见玉宝哭,也跟着哭起来。

  周德春夫妇好容易把玉宝姐弟三人拉出屋来,又劝说了一阵,催他们快走;周德春替高学田背着小行李卷,周永学拉着玉宝的手,周家父子俩亲自把玉宝一家子送到火车上,直等到汽笛叫第二遍时,周德春父子才跳下火车。玉宝在车窗上望见周永学,在站台上和他招手,看着电灯明亮的大连,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又舍不得离开它,他又恨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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