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五十五)
第一一二章
爸爸不在家,爷爷也不在家,地里湿,不让进入,小石头不能拾麦穗去了,一个人玩没意思,正在往鸟笼子里边塞蛤蟆。
韩百仲的二儿子拴柱手里拿着一只长把儿的小网兜子跑来了,站在门口外边喊:“小石头,玩不玩呀?”
小石头跑出屋:“玩。干什么玩?”
拴柱说:“到河里捞鱼去。”
小石头摇摇头说:“不,我还等着爸爸给我捉鸟去哪,你也一块去吧。”
拴柱一边朝街上跑,一边说:“不去,不去,捞鱼好玩。”
过一会儿,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挎着一个小竹篮子跑来了,站在门口喊:“小石头,玩不玩呀?”
小石头迎过来说:“玩。一会你跟我爸爸捉鸟去好不好?”
兰兰说:“树林子里边有蘑菇,咱们采蘑菇好吧?”
小石头又摇摇头。
兰兰说了好多话,见小石头不肯去,也走了。
两个小朋友一走,小石头又挺后悔,不如硬把他们拉住了。他想追他们去,又怕这会儿爸爸回家来。爸爸说过,哪天不干活儿,就给他捉鸟玩;今天地里进不去人,一定能上山了。他要等着爸爸。
这工夫,两个打麦场上都忙开了扩展场院的事儿,街上没有人,有人也是急急忙忙走过来,又走过去,没空儿到院子里看看,或者说句话儿。
小石头回到屋里,把爸爸从集上给他买来的那只鸟笼子挂在院子里的小香椿树上;还是个空笼子,里边没有鸟。这孩子多盼着有一只鸟啊!可是从打买来鸟笼子那天起,爸爸就白天黑夜地忙。饭都凉了才回家,吃饭都站着吃,搁下碗就走。小石头哭了几回要爸爸给捉一只鸟,爸爸都没有答应。早晨起来,他在墙根下边看见一只又蹦又跳的大蛤蟆,就把它捉住顶小鸟了。
那蛤蟆在笼子里跳着、撞着,眨巴着溜溜圓的大眼睛,下巴颏一鼓一鼓的,像是噘嘴生气的样子。
小石头搬过一只小凳子坐在笼子跟前,拿一根小草棍捅着蛤蟆的嘴说:“喂,你怎么啦?”
蛤蟆朝一边躲着。
小石头又把小草棍从另一边伸进来,说:“噢,你生气了?爱生气是坏孩子,贫雇农家的孩子不能娇气!”
蛤蟆又朝一边躲着。
小石头扯了几片香椿树叶子,塞到笼子里边,说:“你别生气啦,快吃点饭吧,等爸爸给我捉来小鸟,我就把你放开,行不行呀?”
蛤蟆被捅的没处躲了,就眨巴着眼睛,望着小石头,下巴颏还是一鼓一鼓的。
小石头指点着蛤蟆说:“你一点儿也不乖!”
萧长春从二队场上,到一队场上,把要做的事情全安排停当了,就拐个弯,回家拿锄头和烟荷包。他要赶紧领着社员们拔庄稼、平地,把场做出来。他一边朝院子里走,一边偏着头看着儿子小石头,那带着疲劳神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又蹲在儿子跟前,逗他说:“嗨,它不听话,你就打它的屁股嘛 !”
小石头歪着脑袋说:“不,不。姑姑说,不兴打人骂人;打人骂人是坏孩子。”
萧长春在孩子的脸蛋上捏了一把,站起身,朝屋里走着问:“你爷哪?”
小石头说:“上菜园子了。”
萧长春在屋里装了烟,又拿了一把锄头,就匆忙地朝外走。这会儿,他脑袋里边只装着一件事儿:趁这个大晴天,把湿了的麦子抢救过来,多打几场,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先上交和分配一部分了。
小石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爸爸,你带我捉小鸟,蛤蟆不会飞。”
萧长春哄着孩子说:“爸爸这会儿忙,等有空儿,再带你去,好吗?”
小石头不高兴地摇晃着小脑袋:“你先给我捉一只鸟,再忙去不行吗?”
萧长春说:“别急,等麦子打完了,爸爸就带小石头上山捉鸟,一定捉一只来。”
小石头说:“夜里不打麦子,你也不回家!”
萧长春说:“夜里不打麦子,爸爸要看麦子呀。要不,坏人偷了咱们的麦子怎么办呢?”
小石头眨了眨眼:“看地主吧?”
萧长春笑着点点头:“对啦。小石头在家好好玩,要不就到菜园里找爷爷去吧。”
小石头说:“打完麦子,你得给我捉两只小鸟,两只,行不?”他伸出两个小手指头,把“两只”说得非常响。
萧长春点点头:“行。”就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奔二队的场院去了。他喜欢自己的儿子,他也愿意多跟孩子一块儿玩玩,可是顾不上,东山坞有多少事情等他做呀,把白天黑夜全都加在一块儿也做不完哪 !他走着想着,把手里提着的烟荷包塞进衣兜里,忽然碰到里边的那个鸡蛋;给儿子送回去吧,已经走出这么远,不能多耽误工夫了,过一会儿再说吧。
小石头又扯了几片树叶子,撕成碎末子,放在小凳子上,又对蛤蟆说:“别生气了,我给你做点饭吃;等爸爸打完麦子,带我捉小鸟,捉了小鸟就放了你啊。你不用不信,真的,这回我爸爸要给我捉两只,一只大的,一只小的。”
太阳升起老高,有点儿热了。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两只小鸟,落在香椿树的梢头上,又摇头,又晃脑,“啾啾啾”,叫得好听极啦。
小石头仰着小脑袋,围着小树转圈子;只见那小鸟儿圆圆的眼睛,长长的尾巴,还用尖嘴叼自己翅膀上的羽毛,越看越眼馋,就喊:“爸爸,爷爷,快来捉小鸟呀!落在树上了,我够不着它呀 !”
爸爸、爷爷都没有在家。他想了个好办法,就从屋里搬出个大凳子,要登上去捉树上的那只小鸟;低一点儿,又把自己刚才坐着的那只小凳子搭在大凳子上,可是,还没有容他迈到凳子上去,那两只小鸟一抖落翅膀,“扑拉”一下子飞起来,落到墙头上。
小石头追到门口。
小鸟又朝村西边飞走了。不用说,它们准是到金泉河里边去喝水。
小石头撒腿就往河边上追。
小河流荡着清亮亮的水,满岸的野草青嫩嫩的,堰水苗开放了小喇叭似的粉嘟嘟的花,还顶着露珠儿。本来很光滑的小路上,出现了许多小沟沟。那是昨晚上让水冲的。
小石头顺着洞湾,一直朝北追……
马小辫抱着脑袋,坐在自己家的后门口,不时地唉一声。他的脑门上被火罐子拔了三个红紫红紫的圆印儿,好像贴上的膏药。他这会儿完全脱离了昨晚上那个险境,也就把那个“险”字儿忘得一干二净了;充塞着心头的,是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没有消除的仇恨,以及错过那个良好时机的惋惜。他想,假如昨晚上把萧长春干掉了,这个早晨的东山坞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保管是炸了营,乱成了一锅粥。让他们追查吧,审讯吧。神不知,鬼也不觉,没有把柄,连脚印儿都让雨水冲没了,闹腾一阵子,也就算没事儿了。就算让他调查吧,上边的李世丹一到,儿子一来,那个“大鸣大放”也开始了,那会儿,一切都得一笔勾销。可是把机会错过去了……
马凤兰两手抱着肩头,愁眉不展地靠在门框上站着,也不住地叹气。这女人对马之悦昨晚上的做法,又赞成,又有点儿不赞成;她赞成马之悦去给马小辫保驾,不赞成空着手把他大伯拉回来。她觉着,就算不一下子要了萧长春的小命,也得砍他一刀解解气; 可倒好,连根毫毛没动人家的,白白挨了半夜雨淋,白白担了半夜惊险……
马斋正在自留地里埋着一棵被风刮倒了的小树。他不知道昨晚上发生的事儿,倒是正为新问题发愁。他左右瞧瞧,见雨后的野地里空无一人,就凑过来,小声说:“你们听说了没有,两个队的麦子垛全漏了。”
马小辫猛地抬起头:“真?好,好,全烂成泥吧!”
马斋叹了口气说:“好什么呀,姓萧的正领导一伙子积极分子扩展场院哪。”
马小辫不明白地问:“怎么,扩展哪家子场院啊?”
马斋说:“那是想抢着晒,抢着轧呗。看样子也急了眼。”
马风兰咬牙切齿地说:“这小于真卖命啊!”
马小辫听了这句话,更后悔了,心想:昨天晚上要是收拾了萧长春,谁还顾得拆麦子垛呀?
“唉!”
“唉!”
马斋说:“真怪,我想昨天这场雨,怎么也得害他们一下子,没想到,麦子一捆都没丢在地里。”
马小辫说:“就是呀!你瞧瞧这天。嘎巴一声,说晴就晴了;不多下几天,云彩晚点儿散散也好。”
马斋问:“马主任一丁点办法也没有?就眼看着让他们这样子美下去啦?”
马风兰说:“志新不来,李乡长不到,他就是有法儿也使不出去。”
马小辫揉揉鼻子,摸摸脖梗子说:“要是给姓萧的找点事儿,这麦子垛晚拆半天,就烂了,就够他受的了。”
马斋说:“我真想不明白,凭着马主任那一身本事,硬是在这么一个人身上施展不开!”
马小辫说:“怎么施展不开?我看他是不卖劲儿,心软手软哪!”
马风兰说:“不是,不是,他真把全部家底儿都抖搂出来了,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
“唉!”
“唉!”
正在这个时候,小石头来到近处的河湾里,追赶着那两只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来的小鸟儿。
马小辫用仇恨的眼光瞪了那孩子一下,问他侄女:“小杂种干什么哪?”
马凤兰说:“准是又捉鸟呢呗!”
马小辫立刻想到昨晚在焦庆院里,听到这孩子的梦话,又咬了咬牙马斋说:“那是姓萧的心尖子。不知道花多少钱,买个鸟笼子。真是,越穷,儿孙越宝贝。”
马凤兰说:“黄鼠狼养的孩子是香的,刺猬养的孩子是光的;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己生的自己爱嘛。怎么不宝贝!”
马小辫说:“他就不想想咱们,咱们自己的孩子就不是宝贝啦?这不,总想把咱们的儿女往坏整。整不过立本去,就撤职……”
马斋说:“撤去呗,反正比让他们整坏了、拉过去强。亲生的儿女再跟咱们成了仇敌,那可就再没活路了。”
这句话就像尖刀子似的戳在马小辫的心上,他问马风兰:“咱家那两个还没回来?”
马风兰说:“回来?都积极啦!焦克礼一个劲说,用几个人上场就行了,别人在家歇半天,你看他俩,屎壳郎硬跟着屁嗡嗡,饭都不做着吃了。”
马斋对马小辫说:“您可得多加小心了。那天我怎么对您说的,根据我的经验,瞧见他们刚往邪门里迈腿就拦,容易拦回来等到身子全进去了,拉也拉不出来啦。”
马小辫气得脸发青,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到院子里去了。
马斋苦笑了一下,又去扶他的树。
马风兰还站在那儿,愁眉苦脸地想心思。
这工夫,小石头没有追到小鸟,非常扫兴。他想:兰兰说狮子院后墙根有蘑菇,她准是到那儿采蘑菇去了;捉不着鸟儿,就找兰兰一块儿玩吧。
马风兰看着小石头走过来,心想:这会儿要来一只狼羔子把他叼走多好哇!
小石头一边跑着一边喊:“兰兰!”
马风兰心里一动,朝小石头招手:“嗨,小石头,你一个人干什么哪?”
小石头朝这边走着说:“捉鸟,没有捉着。”
马风兰说:“唉,山上有的是鸟,你爸爸怎么不给孩子捉一只玩呢?”
小石头说:“等打完场,我爸爸就给我捉去。”
马风兰说:“等着打完了场,鸟儿就回老家去了。”
小石头愣了一下:“真的?”
马风兰说:“那还有错呀!”
小石头着急了:“怎么办呀?”
马凤兰朝北山坡子一指:“你快到山上捉吧。”
小石头说:“我一个人不敢去。”
马风兰说:“好多孩子都去了。”
“有兰兰吗?”
“有,有。”
“有拴柱吗?”
马风兰说:“有,有。你快找他们去,到那儿就捉一只回来,往笼子里一圈,多好玩呀!”
小石头动了心:“我跟爷爷说去,让我去我就去。”
马风兰说:“嗨,等你问回来,人家该走远了,你到哪儿找去呀?”
小石头说:“我爷爷说我呢?”
马风兰说:“快去吧,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回来了。快追吧,看,人家都走没影儿了。”
小石头撒腿就朝北跑。
马小辫从屋里披上一件黑布的破夹袄走出来了,对马风兰说:“我到场上找志德去,让他陪我到镇上看看病,路上我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马风兰说:“您在家等着,我去看看吧,免得又让人家说您一顿。”
马小辫问:“刚才你在这儿跟谁说话?”
马风兰说:小石头。”
马小辫眉头一皱:“你搭理他干什么!”
马风兰抿嘴一笑:“使点小手腕儿。让他上山捉鸟去了’走远了,找不回家,先让姓萧的着点儿急。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出这口气好了。”
马小辫听了这句话,心里边猛地一动,一把将马凤兰拉进院子里。
小石头撒开两条小腿朝前跑,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他那圆脸涨红了,不住掉汗珠子,一口接一口喘气。他心里边却是美滋滋的。一会儿就找到了兰兰,找到了拴柱,找到一群小伙伴,就能捉到小鸟了,带回家装在笼子里,多好呀!
他一边跑,一边喊:“兰兰,拴柱!”
他喊着,跑着,登上一道小山梁。他回头望望,东山坞就在眼下了。村南边的打麦场上,飞腾着黄色的烟雾。他想:对啦’爸爸就在那块场上打麦子哪。他拍着手喊起来:“爸爸,爸爸,我来捉鸟啦 !”他又看见那亮亮的小河,河边一片菜地,还有一个小窝棚。对啦,爷爷就在那儿给菜拔草哪。他又跳着脚喊起来:“爷爷’爷爷,一会儿,我捉只鸟给你看看!”他也看到被雨水洗过的黄金般的麦子;麦地里没有收割的人,只有一个穿着黑衣裳的,走进了麦地里边的小路上……
在麦地中间小路上走着的是地主马小辫。他背着一个粪箕子,拾着路上的粪蛋儿。
拴柱和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子沿着河边,从正南跑过来,看见他了:
“快看,快看,那边来人了,让他帮咱们捞一条鱼吧!”
“他捞了我也不要,他坏着哪!”
“喂,不兴到地里踩呀!马小辫,听见没有哇!”
“不许偷农业社的麦子呀!”
马小辫装着没听见他们的话,拐个弯,奔向树林子。
兰兰和几个小姑娘正在树林子里边找蘑菇,她们也看见了马小辫:
“瞧瞧,他干什么来了?”
“多怪呀,老头子还梳辫子!”
“呸,鬼样子!”
马小辫装着没有看见她们,进了林子,朝北走了。
***
小石头正在山坡子上跑。他一边跑,一边找,一边喊。
他看见拴柱了。拴柱穿的是灰裤子,正蹲在那儿,像是挖什么。
“拴柱!拴柱!”
拴柱不答应,准是生气了,嗔着小石头没有跟他去捞鱼,捉鸟来都不找上小石头。
小石头一口气跑过来。闹了半天,不是拴柱,是一块尖尖的大石头。
小石头又在山坡子上跑。他一边跑,一边找,一边喊。
他看见兰兰了。兰兰穿的是花衣裳,正站在那儿,像是玩什么。
“兰兰!兰兰!”
兰兰不答应,准是生气了,嗔着自己没有跟她采蘑菇,捉鸟来都不找上小石头。
小石头一口气跑过来。闹了半天,不是兰兰,是一棵挂满花朵的小树棵子。
小石头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新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群山鸟从他头顶上掠过:“小鸟,小鸟,真多呀!”他追几步。石缝里,草丛中,都有小鸟在跳。他追着赶着,一会儿攀上一块大石头上,一会儿又跳进一个盖着草的小沟里。
小石头高兴极啦,在山半腰喊:“快来呀,小鸟可多啦!”
山谷里,回荡着一个清亮的童子音。
小石头还往远处飞跑。
就在这个时候,从一块大石头后边蹿出一个人,左右瞧瞧,就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把抓住小石头的小胳膊。
小石头回头一看,喊道:“马小辫,臭地主,臭地主!”
马小辫瞪着眼珠子:“妈的,老爷浑身全是香的!”
小石头朝山下喊:“拴柱哥,兰兰姐,快来,快来,不跟臭地主玩,不跟臭地主玩!”
马小辫朝小石头一耸鼻子一咧嘴,说:“傻瓜,你不跟地主玩跟谁玩?我跟你们穷人三世的冤家对头!冤家路窄,不见不行!” 小石头说:“你坏,你坏!”
马小辫说:“是我坏,还是你们坏?你们清了我的家,分了我的产,把我整得人不入,鬼不鬼,如今还要挖我的祖坟,夺我的后代,还想着让穷人坐一万年江山,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不坏吗 ?啊!”
马小辫的眼红了,红得像一对恶狼的眼;马小辫的脸青了,青得像破庙里的恶鬼。他面对着这个孩子,像是对着党支部书记,像是对着全东山坞的贫下中农,像是对着整个新时代,他又咆哮起来了:“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们好死,这个世界上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我,我要把这个天都绞碎了才能解恨哪 !”
小石头使劲儿掰着马小辫那只阴冷的毒手说:“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跟你玩,你是坏人!”
马小辫龇牙咧嘴、凶残地笑着说:“我不坏,我带你到那边去,给你捉小鸟。”
小石头往后坠着说:“坏人不会捉小鸟,我不要你的!放开我,不放我要骂你啦!”
马小辫一面拖着孩子,一面说:“我给你捉两个脑袋的小鸟。”
“你骗人!”
“走,跟我瞧瞧去。”
“不,不去。拴柱哥,兰兰姐!”
马小辫一手捂住孩子的嘴。
小石头咬住了地主的毒手。
马小辫疼得直叫唤:“小杂种,小杂种!”又换一只手使劲把孩子的嘴捂住了。
小石头哭了,哭不出声,脸涨得通红,泪水从马小辫的手指头上流下来。
拉拉扯扯地走了一段路,马小辫放开手,说:“看,那不是两个脑袋的鸟吗?”
“没有。”
“下边看。”
下边是个深不见底儿的山涧。
小石头往后退:“不,深,怕。”
马小辫两只凶恶的眼睛一瞪:“怕什么,穷小子们绝根吧!”一句话没了,使劲儿在小石头背后推了一把。
这会儿,一个木柴棒子似的人,戳在对面山坡的石崖下边,心惊肉跳地朝山半腰看去,见一块石头似的东西,从那儿坠落下去了。他要喊,还没喊出声,就摔倒了。
太阳转到山那边去了,阴影投过来,跟着,又刮起一股子凉爽的风。
这时候,石头下边的那个人苏醒了,眨巴眨巴眼,扶着地爬起来。他看看山顶,又看看山沟,一切都像死了一般的沉静。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迈了一步,又摔倒了……
第一一三章
萧家丢孩子的事儿,惊动了整个东山坞。
做活歇间的时候,萧老大才想起自己的孙子;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见,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赶忙跑到二队的打麦场上告诉儿子。
萧长春正领着干部、社员平谷子地做新场;苗子拔了,地刚平整好,急需趁着潮湿轧出来,一时不好离开,就对爸爸说:“您不用着急到处找他,说不定又钻到什么地方玩儿,把回家忘了。”
萧老大说:“我到处都找了,没有哇!”
萧长春说:“等他一会儿玩饿了,就该找您去啦,等着吧。”
大人找孩子,孩子找大人,这是常见的事儿,场上做活儿的人谁也没往心里搁,还是照样儿忙着。 半晌午的时候,萧老大又跑到场上说:小石头一直没有回家;他又找了几个地方,还是没影儿。这一来,场上的人才开始慌了。这里的紧张气氛,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最后就传遍了全村。
谁也没有心思做饭、吃饭了,全都丢开了手里的活儿,到处寻找,到处喊叫;有的真急,有的假急,个别人心里有底儿,暗暗得意。
井里、坑里、野地、山根,到处都找遍了,到处都没有孩子的踪影。
萧长春一直还能沉住气。他想:大天白日,孩子是不会丢的。他怎么会想到,敌人是这样的无耻和凶残,竟对一个不懂事情的孩子下毒手呢?把场做完,他打发别人回家吃饭,还一再叮嘱,吃了饭就赶紧回来拆垛、摊场,赶这个好日头多轧一场麦子。他把场板上的麦鱼子、麦秸打扫干净,又用杈子沿着垛根清理着散碎的、被雨水冲泡过的麦穗,把它们归到一堆儿晒,又摊晒在场边上。后来,又有几个人跑到场上告诉他孩子还没有回家,他才有点不放心了;想回家看看,又找不到场头焦振茂。他不能离开这儿,只能一边找点活做,一边焦急不安地等候消息。
他不住地朝场边的路上张望,看着行人的踪影,耳朵也用劲儿地听着村子里的动静,心里边估计着孩子的去向,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
贴近晌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刺着年轻人那满是汗痕的脸。他的太阳窝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鼓了起来,一鼓一鼓地跳动着;嘴唇上裂开了好几条小口子,朝外边渗着血珠儿;两耳发鸣,两眼冒着金星星……
大脚焦二菊气喘吁吁地跑到场上来了。她是最早一个溜出场院的,短短的时间里,她跑了两个村庄。这会儿,她的衣服的后背让汗水浸湿了,紧紧粘在身上。
萧长春看到她的时候,胸口一热,赶紧迎过来,两眼紧紧地盯着焦二菊的嘴巴;他希望从这张嘴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孩子找到了。”可惜,当他走近焦二菊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直爽、粗犷的人,朝他投过一种怜悯、悲愁的目光。萧长春心口又一冷,两条腿立刻钉住了。
焦二菊从外村回来,一直奔到场上,还没有碰见一个人。她也在等着萧长春向她报告好消息。她从萧长春的神态里,同样得到了失望的回答,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嗨,长春,家里还没有找到哇 ?”
萧长春摇了摇头。
焦二菊摊开两只手说:“真怪。我先跑到孩子的姥姥家找,没有,又跑到孩子的姑家找,也没有;临回来又到小学校里看看,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是怪呀!”
“大天白日,不会有狼吧!“
“也难说。”
“那么小的人,不会跑得太远吧?淑红到大湾供销社去找了一趟,她还担心这孩子跟焦振丛的大车走了,我想焦振丛不会一声不吭就把孩子带去玩吧?”
“谁知道呢!”
“难道说他钻天人地了?”
萧长春用很大的力气说:“就是钻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回来!”
焦二菊说:“对,我也是这么想。你快回家看看,想想办法去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萧长春不能再在这儿等着了,他得回家去帮助爸爸找孩子,还得给爸爸宽宽心;这么热的天气,再把老人急出病来,更不得了。他嘱咐焦二菊说:“振茂来之前,您千万可别离开场。等人到了马上拆垛。”
焦二菊点着头:“哎,你快去吧。”
萧长春掏纸卷着烟。他的两只手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好不容易才把一支烟卷好,一边抽着,一边朝村子里边走。他望望天空,天空高远,跑着几片花花点点的薄云彩;他望望大地,麦茬中间的幼嫩的小苗儿,亭亭而立,纹丝儿不动;望望村庄,村庄是一片闷人的沉静;没有了黄色的烟尘,没有了麦鱼子飞舞,没有了轧麦子的碌碡声,也没有人们的欢笑……
他用手背抹去浓眉上的汗水,痛苦地想:“孩子不会真丢吧?他会回来吧?”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又摸到了那个鸡蛋。他一直忙得没顾上把这个鸡蛋送给儿子,干活的时候,给压碎了。在这个时候,儿子的一切,都活活泼泼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可爱的都是讨人高兴的。他想起,孩子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句就是“爸爸”这两个字儿。那一天,在家门口,当着好多人的面,孩子在爷爷怀里张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他臊红了脸,假装没有听见,却在心里边使劲儿答应了一声。有一次,孩子把他的钢笔尖戳折了,问还不承认,他生气了,举起巴掌要打孩子;可是,还没有容他把手落下来,孩子就扑到他的怀里,小嘴巴非常乖巧地说:“爸爸,别生气,等我长大了,进北京给你买一支新的来。”一句话,把他说乐了。他还想起,那一次跟焦淑红在家里排列积极分子名单的时候,孩子说的那几句天真的话;也想起割麦子的时候,孩子跟着他的小队伍,在毒热的太阳下边,高高兴兴地拾着麦穗子……
孩子,孩子,在你短短的生命路途上,给你这个年轻爸爸的心里留下多少标记!每一个标记都像金子一样闪光,都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萧长春不敢再翻这些记忆了。他得快些走,快些找到他的儿子,把儿子找回自己的身边;不论孩子到什么地方淘气去了,摔破了皮肉,或是撕坏了衣裳,他都不说孩子,都要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嘱咐他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
他刚走到沟坎上,就瞧见老饲养员马老四和托儿组的五婶站在沟里小声地交谈着。他立刻感到,更加不妙的消息在村里等着自己。
马老四和五婶见萧长春走过来,立刻就不再说话了。他们都紧紧地盯着这个年轻人,那两双昏花的老眼里,都闪动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这神色里包含着千言万语。
马老四把萧长春上下看了一遍,用了很大的力气,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长春,你可得挺住呀!”
五婶要说的话没出口,热泪就忍不住地流出来了。她赶紧撩着衣襟擦擦,叹了口气:“唉,真是大晴天下雹子,怎么啥事儿都摊在你身上呢?你这道儿可真不容易走呀!”
萧长春默默地站在两个老人的跟前,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塞在嗓子眼儿,说不出话来。
马老四说:“刚才我们俩议论了一会子。觉着这件事儿越琢磨越离奇呀!”
五婶说:“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刚刚还在跟前,一转眼珠儿就丢了呢?”
马老四说:“为什么不丢张家的,不丢李家的,偏偏丢你支书的孩子呢?”
五婶说:“是呀,早不丢,晚不丢,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丢孩子呢?”
萧长春听到这里,心里忽地一沉。从打发现丢了孩子,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往最好的地方考虑,即使也往可怕的后果上想了,却没有跟眼前阶级斗争这个最根本性的问题联系到一块儿。两个老人的话,一下子把他提醒了,也把他震动了。几天来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态,全都在他的眼前翻腾起来:马之悦这些天频繁地跟坏人来往,家里,集上,连下雨天都不放过;马之悦把一切手段都使出来了,公开的,秘密的,还有最下流的美人计……这一切都证明,这个坏蛋,为了把萧长春撂倒,什么都敢干了。萧长春想到这儿,两个可怕字儿,一下子跳到他的嗓子眼儿:“阴谋”!这个孩子大概是被坏人弄走了,或者是杀害了。这件事情跟马之悦一连串的阴谋有关联,跟大鸣大放有关联,跟人们谣传地主的儿子马志新要回来有关联……这是阴谋,他们在搏斗和较量的绝境里使下了最后的毒辣手段!
年轻人想着、想着,感到一阵绞心的疼痛,眼前又一阵发黑,可是,他一咬牙,稳稳地站立住了。马老四说得对,得挺住。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你是共产党员,刀枪吓不倒,生死挡不住,决不能在敌人的阴谋面前表现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革命总得牺牲流血,总得花本钱的,你得经住这个打击,你得受住这场考验!
悲哀像电光似的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年轻的庄稼人身上升起一股子力量,这力量是任何人、任何打击都抵挡不住的硬骨头精神啊!
他对两位老人说:“你们说得对呀,你们的眼光是亮的呀!孩子不没便罢,要是真没了,肯定是敌人搞的。敌人看见麦子漏了雨,想搅乱人心,想先把我撂倒,再把积极分子吓住,看着咱们乱了套,让咱们把麦子烂了,让咱们白白干一年,让农业社的优越性变成一堆灰土,他们好造谣破坏,趁火打劫,掀起更大的黑风 !”
马老四痛苦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狗急了要跳墙。这会儿,他们使绝了手腕儿,没动咱们农业社一根毫毛,就使出这个最毒的!”
五婶咬牙骂道:“毒哇!要把坏蛋揪出来,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气呀!”
马老四说:“长春,话说回来,也别想绝,能找,还是得想办法找哇!”
五婶说:“是呀,快着点儿,藏在哪儿,也藏不住。一定能够找到!”
萧长春说:“二位老人不要为我担心,我能挺住。比这再大的打击,我也能挺住。我活着,我工作,我苦干,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我一个人的儿子;我为的是大伙儿,为的是革命,为的是社会主义。只要能够保住咱们的社会主义不丢,丢了什么,我也不怕 !” 马老四的眼里又闪起火热的光,他说:“对,对,长春,你是好样的,这才是真正穷人的骨头。只要你能挺得住,我也就挺住了,大伙儿也就挺住了。”
五婶也激动地说:“好,好,长春,你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也有劲儿活下去了。我把眼睛擦的亮亮地瞧着,看坏蛋们还有什么花招儿,看他们能得到什么下场!”
萧长春对马老四说:“四爷,我们要把一切痛苦都埋在心里,不能让坏人看出来,不能让他们趁愿。您赶快回到饲养场去,好好地喂牲口;那是我们的阵地,要守住它。”
马老四点着头说:“对!”
萧长春又对五婶说:“五婶,您更要打起精神,让坏蛋们看看我们是不好惹的。您快回托儿组去,那是我们的后代,把他们看的好好的。” 五婶也点着头说:“对!”
萧长春说:“我得马上找百仲大舅去。派人往上边报告,赶紧做我们应当做的事情。”
他说着,迈着稳健有力的脚步,朝前走去。
萧长春来到北边一队的场院。场上空空荡荡,场板上打扫得千干净净,麦垛垛得整整齐齐,没有拆垛的人,也没有领头的人,只有两个老太太,在场边上一边拣着麦粒儿,一边小声地嘀咕:
“大姐,你说这年头还有拍花①( 旧社会一种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的吗?”
“啥准儿呀。坏人还没有绝根嘛!”
“真吓人!我那孙子,总是想往外边跑,明儿我可不能出来干活儿了,得好好在家看着他。”
“能干几天还是干几天吧,往后,就怕这集体的活儿千不上了。”
“说是呢。先头刚人社那会儿,干大伙儿的活儿总干不习惯,这会儿倒人瘾了;再冷冷清清地蹲到自己地里去,真还有一点儿受不了哪。”
萧长春听出这些议论话里有话,知道有人给他们煽了风,也就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他这会儿顾不上追究这个,就装作没有听见,走过来问:“舅妈,打场的人呢?”
她们瞧见了萧长春,差不多同时问:“长春,长春,孩子找到了吗?”
萧长春摇摇头,有意地避开谈论那件事儿,又问:“场上就您呀,别人呢?”
一个高个儿的老太太说:“都找孩子去了。”
萧长春着急地说:“哎呀,谁让他们都去干这个呀?这是谁的主意?”
另一个矮个儿的老太太说:“喜老头回家吃饭的工夫,就有人到场上送信儿,说孩子找不到了。大伙儿都挺着急,克礼留下人拆垛,先急着走了;马主任就说,找孩子要紧,都找孩子去吧,回头再打麦子……”
那个高个儿的老太太又说:“有的人做半截儿饭,就让人找去了;马主任也截走了好几个;大伙儿都心疼那孩子,都急着要帮你找呀。等喜老头回来,场上就光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又去找克礼。”
萧长春拧着眉头,心里想:马之悦为什么对这件事儿这么热心?他想借由头讨我的好、献殷勤?不能这么看,这里边一定有鬼!他又对两个老太太说:“真是胡闹!哪个事儿重要呢?是打麦子,还是找孩子 ?不赶紧拆垛晒,不就烂了吗?不赶紧把麦子收上来,再下雨可怎么办?”
两个老太太同时抬起头来,朝天空上看看。
一个说:“可别变天了,听这话怪吓人的。”
一个说:“才过几天太平日子,又瞎闹腾。”
萧长春听她们这样说就更多了一份儿心,就说:“您放心吧,变不了天啦,永远变不了!常言说:乌云遮不住太阳;咱这集体日子就是太阳,什么也遮不住它!”
高个儿的老太太说:“是呀,我们大伙儿全不错眼珠地看着你哪,你领着大伙儿不让它遮住,就遮不住。”
矮个的老太太说:“还是像去年那样,你们干部得想法儿把这辆车拦住哇!”
萧长春听着两个老人说话,越发地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加重了。丢了孩子,好像是自己家的事儿,实际上它绝不是自己家的事儿;如果自己处理得好,对东山坞的整个工作就有好的影响,处理得不好,对东山坞的整个工作就会有不好的影响。“我们大伙儿全不错眼珠地看着你哪”,这句话的分量多么重啊 !这就是东山坞八百多口子人对自己的要求,这就是党对自己的要求;让党,让群众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呢?那就要看自己的行动了。他又开导了这两位老人几句,向她们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就离开这儿往回返。他想,眼下头一件重要的事儿是打场,打起场来,要比用嘴去劝别人有力量的多;等工作人序了,再派人到乡里报告,或者亲自去一趟……
第一一四章
东山坞冷清起来啦,好几条街都空着,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只是北坎子上聚着仨一群俩一伙的人,没边没沿地议论着,那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弯弯绕端着饭碗,蹲在他家门口的石头上,一边无心地吃着,一边发愁想心思。他的脸色很难看。
瓦刀脸女人紧紧地抱着她家的小闺女,好像怕冷不防过来一个人给她夺走似的。
马大炮的哥哥站在弯弯绕跟前,正跟一伙子人“抬杠”:“我就不信一个小孩子能丢了!”
瓦刀脸女人说:“你不信行吗,那么多的人,找翻了天都没有找到哇!”
一个女人说:“刚才五婶讲,兴许有人捣鬼。”
另一个女人说:“唉,哪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哪!”
听到“兴许有人捣鬼”这句话,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真有这种狠心肠的人?有多大的仇,动人命呀!”
“找不着孩子,瞎胡猜哪!”
“杀了人,也总会留下个尸首什么的。”
“敢干这种事儿的人,不会是庄稼户,还能让你拿到赃证。”
马大炮的哥哥见弯弯绕一直不吭声,就对他说:“同利大叔,您比我们的眼光亮,您看这事儿属着哪一码?”
弯弯绕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盯着饭碗里的米粒儿说:“唉,我觉着也不会有这种事儿,哪能呢!咱东山坞的事儿,还没到动人命的地步吧?”
马大炮的哥哥说:“我也是这么看。当然啦,支书实在是积极得过火,老虎掉山涧一一伤人太重了……”
弯弯绕说:“他也伤了我,我能跟他动刀子吗?慢说他没有把人逼到那份儿上,就是逼我没路走了,我也不干,我还想多活几天哪!”
马大炮的哥哥摇摇头:“真是怪事儿。”
好几个人也跟着摇摇头。弯弯绕都看不透的事儿,他们当然更看不透了。
“唉!咱们东山坞啥事儿都有!”
“唉!没有个安定日子!”
瓦刀脸女人对小闺女说:“听见没有,往后可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弯弯绕站起来,对女人说:“你吓唬她干什么呀?不用看见一点云彩毛毛就躲雨,很难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说着,端着空饭碗往院里走。
那一群公鸡、母鸡,当是主人来喂粮食,呼叫着、跳跃着把弯弯绕围上了。
弯弯绕“喔嗤喔嗤”地轰它们,心上立刻掠过前几天那场“鸡的风波”。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啥时候想起来,心里边都是疼的。他希望出来个腰杆子硬的人,给他出出这口窝囊气,好好整整萧长春,让这伙子人往后别这么“急进”,照顾照顾他这样的中农,给中农一点“自由”,让中农过一过发家致富的好日子一一弯弯绕的要求仅仅是这个;他不敢想,也没有想,会有人跟萧长春闹开了人命。
弯弯绕想着,走进屋子里。
一只很瘦的老花猫,从那空了的荆条囤底下跳出来,朝他“嗷嗷”地叫唤。
弯弯绕跺了跺脚,把老花猫吓唬跑了,心上立刻又想起那满场的麦子垛。从打一开场,他心上就系了一个大疙瘩:这麦子的产量会怎么往上报呢?是虚报,还是实报,是卖得多,还是留得多 ?想到这些,他恨透了萧长春。萧长春是不会按着他的心思办事儿的,萧长春是想不到跟中农讨点好的。弯弯绕希望有个人出头露面,能够钳住萧长春,少报点产量,多分点麦子,不论怎么一个方法,锅里多了,碗里也就多了一一弯弯绕的要求仅仅是这个;他没有预料到,也不会预料到,会有人跟萧长春干这种杀人犯法的事儿。
弯弯绕坐在炕上,心里边非常苦闷。别看他当着人说“不会有这种事儿”,其实,他早断定“会有这种事儿”。凶手是哪个,他猜不到,他肯定不会是马之悦,更不会是马大炮。马之悦“鬼”着哪,连替中农说几句公道话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惟恐掉了乌纱帽,他肯自己把自己往大狱里头推 ?没那事儿。马大炮是糖炒栗子,外头一层薄薄的硬皮儿,里头是一兜儿面货;他恨萧长春是恨得挺厉害,没恨到这一步上,也不敢迈到这一步上……对啦,马立本这小子倒是没准儿。这小子媳妇没摸着,会计也下台了,年纪轻,只顾一时火气,什么干不出来呢 ?说不定,马之悦还兴对他使了个“借刀杀人”的计策哪。
弯弯绕左想右想,真要是出人命,对他这样的户不光没好处,还有坏处。事情办得过了线,上边还不把绳儿再勒紧点儿呀?说不定,连“大鸣大放”都不让搞了,自己更没好处可得。萧长春在这个节骨眼儿把个亲生儿子没了,哪还有心绪打麦子,麦子垛一捂一烂,得,甜头、苦头全完了,一年白闹腾,锅也砸了,碗也摔了,贫农、中农一块儿挨饿吧。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地冲着窗户纸儿骂起来了:“没打着狐狸反倒惹一股臊,妈的,没一个办事儿的人哪 !”
门口外边,因为来了个马子怀和马斋,又接着茬儿议论起来了。
马子怀是从大庙里来的,正到处打听消息。他见人人慌了神,饭不吃了,活儿也不干了,自己也就跟着慌了。瞧瞧,这不又是锣又是鼓地乱敲起来了吗!
他问:“不打场了?”
马大炮的哥哥说:“还打场哪,全都找孩子去了。”
马子怀发愁地说:“应当有找孩子的,有打场的,分开干。多好的太阳啊!”
马斋是从小河边上来,也是到处闻风的。他见干部松了劲儿,社员乱了心,暗暗地得意起来。活该,活该,这一回可看见好戏了。
他说:“这回麦子算烂定了,多可惜呀!”
瓦刀脸女人说:“谁说不是呢。好不容易收来了,成了泥,成了灰,全都白欢喜一场。”
马斋故意咧咧嘴:“这一回国家、社员全受了损失。大日子要是坍了架,碎砖烂瓦也是多的呀!”
紧接着,凑在这里的人们,就把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扔到山头那边去了,又谈论起分麦子的事儿。那一车一车拉到场里的麦个儿,那一口袋一口袋扛到仓里的麦粒儿,多让他们眼馋哪。
“唉,单干那阵儿,赶上这么好的年头儿,我家满炕上都堆了麦子,睡觉都没个地方放身子。”
“唉,谁说不是呢。要是按着土地分红,这会儿也大囤满小囤流了,安安稳稳地咬烙饼吧。”
“听说李乡长要来替庄稼人说话,怎么没影子呀?”
“许愿不还愿,白把神仙骗,往后我再不听这一套了。”
六指马斋心满意足地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子,回手掩上了门,扒着门缝朝外看看。他看见了萧长春在沟里朝西边走了,就缩了回来,忍不住地暗暗一笑。
东山坞的人都被卷到这场“丢孩子”的风波里去了。大伙儿东猜西想,猜不到门儿,想不出道儿。只有五个人心里有底儿,富农马斋是其中的一个。他也是猜到的,是一下子就猜到的。有人替他报了仇,解了恨,过了一条难过的河,鞋没脱,脚没湿,干得利落,哪找这种美事儿去。他怎么会不乐呀!
女人正在院子里给刚刚出门回来的儿子洗腿。好像杀了猪,盆子里的水全红了。
马立本今天上柳镇中学接妹妹回家过麦假,人没接来,闹了一肚子气;路上骑车子光顾躲水坑子,没留神撞到树上了,差点儿把大腿撅成两截儿。
马斋看看儿子,奇怪地问:“怎么啦?把腿碰破了?”
马立本一边往腿上撩着水,气扑扑地说:“怎么啦?你们算把人害苦啦!”
女人换了一盆干净水,放在儿子跟前,一边朝屋走,一边说:
“毛毛躁躁地撞到树上了。”
马斋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马立本说:“要是一头撞死在树上,一个人都回不来啦。”
马斋对儿子这副生气的样子不摸头脑,就小心地问:“到底又出了什么事儿?”
马立本说:“您那闺女声明了,永远跟咱们断绝关系,再不登门儿了。”
马斋这才放下心,说:“不用听她这一套嘴上挂着的话,等志新一到,一封信她就得颠回来。”
马立本说:“他们俩也吵翻啦。”
马斋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儿,不会吧?”
马立本说:“她说马志新是什么右派分子一一她连屋都没让我进,就在大门口说的,我也没有弄明白。她把马志新给她写的信,交给马志新他们学校了。还把我给撸了一顿,满嘴里说的话,跟萧长春没分别,好像我是她的仇人。您看看,咱们家有一件顺心的事儿没有 ?全完蛋了!”
马斋摇摇脑袋,脸上又放起了光;凑到儿子跟前,小声地说:“这一回可是喜事临门一一萧长春的孩子丢了。”
马立本没往心里去:“孩子还丢的了?”
“这回可真丢了,永远也他妈的找不回来啦。”
“怎么呢?”
马斋扒着儿子的耳朵说:“我估计……”于是,他把早上在马小辫家门口看到的情形跟儿子说了一遍:马小辫瞧见小石头在河边捉鸟怎么咬牙切齿呀,马风兰又怎么拦住小石头说话儿呀,马小辫又怎么背着粪箕子往北走啦,等等,都成了他估计马小辫杀了人的根据。
马立本听罢,脸上“刷”一下子黄了:“哎呀,闹开了人命。得赶快告诉马主任。”
马斋说:“你想呢,马主任要是不吐口,他敢动这一手?”
马立本急了,“嘭”地一声踢翻了盆子:“我们干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儿,这是……”
马斋按住了儿子:“小点声儿,小点声儿。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深沉呀?”
马立本喊声更高了:“还深沉哪?整天价喊我们干的是正事儿,是大事儿;闹了半天没顶个屁用,倒让人家一个个给整得落花流水。这是哪一国正事儿?这会儿又动起野蛮的手段。谁都知道,我是他们一个圈里的人哪,出了人命,我得跟他们吃挂落儿,我的前途彻底完蛋了 !真毒哇,他们做好圈套让我钻,把我当成二百五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跟我也使手腕子?”
马斋捂住儿子的嘴,拉着儿子从那被风雨淋打过的寨子上走进自己住的西厢屋。
那天晚上,萧长春宣布马立本被撤了会计的时候,马立本回到家,就抡着大镐把寨子刨倒了一一从此,从里到外,从表面到内部全都没有“界限”啦。
马立本进了屋,还在暴跳:“你拉我干什么?”
马斋说:“你别急,咱们慢慢讲好不好?”
小个子女人跟了进来,惊慌地问:“你父子俩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呀?把我也闹糊涂啦。”
马斋说:“这儿没有你的事儿,快把外边的东西收拾收拾。”他见女人疑疑惑惑地退回去了,又对儿子说:“眼下的事儿,好比两国交兵,不动真的,就有他们没咱们了。不出人命,你就有前途了 ?这会儿韩小乐不正黑夜白天地在你身上找下刀的地方吗?别做梦想好事儿了。我看这么办挺好。干什么都得花本钱,不豁出个四两半斤的不行呀……”
马立本看了爸爸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这是什么本钱?这是人命,这太不人道了!”
马斋说:“什么人道狗道的,别耍你那点书呆子气儿啦。只要让我翻过身来,过上几年顺心的日子,杀他妈个百儿八十口也干得。他们共产党就不杀人了?借个名词儿说,这是斗争;斗争就得流血。在战场上杀人越多,功劳越大;杀的办法儿高超’还当战斗英雄哪 !”
一句话,把个马立本给说得翻白眼了。
马斋说:“咱们眼下跟他们虽说没有真刀真枪地对着干也是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事儿。你心软了,他们可不会心软。你回头想想,咱们一步一步地做到这一步,要说险,也够险的了。既然上刀山,就别怕扎脚心;走得过去算,走不过去,杀脖子,掉脑袋,咱们认了,总比过这份儿人间地狱的日子顺气儿。依我看,也只能这么办一下子了,要不闯一闯,大事不成,有咱们的好吗 ?”
马立本又低下了脑袋。爸爸这番“家教”,又把他推进云雾山中,上下左右都够不着底儿了。
马斋朝儿子跟前凑凑,小声说:“这件事儿,我看这么办是最保险不过了。他马小辫要玩人命,也是把我当外人看了,根本没有跟我说透;我当时听也听出来了,看也看出来了,没有理他的茬儿,也装作没看见他,就是为的留一手;退一步,说句没出息的话吧,万一有什么不利的时候,这是最下策的退脚之地。”
马立本抬起脑袋,问:“怎么叫退脚之地?”
马斋说:“嘿,你想想啊。这一段,虽说我们跟他们走到一块儿,站在一起了,你顶多跟着跑跑龙套,主谋什么了?没有;又干什么了?也没有。账本子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事儿,变了天,一笔抹,不变天,顶多挨一次斗争,还有啥了不起的 ?拿害孩子这件事儿说吧,主意是他想的,人是他杀的;咱们是干吃大鱼不费网,连一条绳子也搭不上。别人一问三不知,千干净净;你跟马主任也别提这件事儿,全当不知道。天塌下有大汉子撑着,咱借着大树躲阴凉。小于,别这么小肚鸡肠的了,拿出点大丈夫气魄来。赶快把腿上贴上块膏药,把车子给马主任推去,打听打听消息,跟找孩子的人凑凑热闹。”
马立本让爸爸这番话鼓了劲儿,好像一个大烟鬼抽足了大烟似的,立刻长了精神。可是,当他一切整备停当,伸手拉开大门,朝那光天化日下的东山坞看了一眼的时候,不知怎么,两条腿软得又抬不起来了。这不是腿上的伤口作怪,那伤口只有半个烟火棍儿那么长,刚刚破一层皮;而是心上的伤口作怪,伤势如何,这会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一心跟着地富走的地富后代,今天可算是走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他心安理得地容忍了杀人的凶手,甘心情愿地承认跟凶手结了伙,他还把杀人看成正义行为;革命与反革命的最后一道界限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全都不复存在了。
冷眼一看,这似乎是奇怪的事情,仔细地一想,又不奇怪。马立本的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他自己硬要走过来的,把他这条道路的每一步检查一下,他走到今天,不是必然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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