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三十九)
第六十一章
马立本这会儿已经梳洗完毕,又吃过了早饭,正隔着院子中问的寨子呼唤他的小弟弟:“小臣,小臣!”
小臣背着书包,嚼着饼子,从屋里出来,冲着哥哥翻白着眼睛问:“叫我干什么呀?”
马立本说:“你去找找马主任,让他到咱家来一趟……”
小臣说:“你自己不会去呀!”
马立本刚想说:“我这会儿急着往他那儿跑不方便,”又忙改口说:“我肚子有点疼,走不动道儿。你快去吧!”
小臣一拨楞脑袋:“我不去!”
马立本一瞪眼:“你敢不听话?”
“你跟我们又不是一家子,你管得着我呀?”
“我过去揍你一顿!”
妈妈跟出来了,推着小儿子说:“没出息,不能这样跟哥哥说话;怎么不是一家子了!”
小臣又一晃脑袋:“哼,我跟你们也不是一家子!老师说了,你们是富农,我是新中国的儿童!”
马立本踢开那糟朽的寨子,蹿过来了。
小臣一边朝街上跑,一边回头跟哥哥挑战:“打不着,打不着,白搭!”
马立本气的直跺脚。
妈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这算什么世道,奶毛还没干的小孩子,都要跟爹妈划什么界限!”
马立本又发狠地在那倒了一溜儿的秫秸上踩了几脚:“界限、界限!什么他妈的界限!”
妈妈拉着他说:“算了,还是留它几天吧。等我给你看看马主任去。”
马立本见妈妈走出去了,两只手插在裤子兜里,在小院子里转开了圈儿。
六指马斋揉着两只鸡屁眼似的红眼儿,咳嗽着,从西厢屋出来,脸上带着高兴的神气。
昨天夜里,马立本从马之悦家回来,就把马志新传来的好消息告诉他了,乐得他在炕上直拍屁股。在这个念过五经四书的富农看来,“大学生”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特别是马志新,上通天,下通地,更加不简单。有大学问的人,就有大见识,有大见识的人,对国家事态就一定看得明了,看得准;信上说的那一套,保险是实在的。况且,有大见识的人,办事儿就想得周到,才敢办大事儿;敢办大事儿的人,才有大出息。马志新将来说不定是一个什么大人物哪!于是,他不光为就要到来的那场大变革高兴,也为马志新要回到东山坞高兴。
马志新是他的“乘龙佳婿”,事情办得好坏,从哪一方面讲,都直接关系着他和他一家人的前程,他得设法儿从旁协助马志新把这件大事情搞成功。怎么协助,又怎么行动,他想了好多道道儿,最后他想到他的闺女。闺女今年高中毕业,也要上大学了,也将要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可是,这丫头这几年跟他这个爸爸关系不太亲近,那中学离这儿只有三十里路,不要说星期日什么的不肯回家来探望探望双亲,连麦假、秋假也是在学校里住,不知道是学校里给她什么限制了,还是家里人得罪了她。眼下又要放麦收假,偏巧马志新要回村,要是把闺女接回来,一方面可以使家人团聚,也可以让她跟马志新共谋大计。而闺女上初中跑校那会儿,一直在村里当夜间民校的义务教员,村里的好多人都是她的学生,连沟南边的一些人都喜欢她,也都信任她;她要是帮着马志新说几句话儿,那可顶用了。主意打定,就来找儿子商量。
“立本,明天社里放假了,去看看你妹妹吧。”
马立本阴沉着脸说:“还看我妹妹哪,连我自己这出戏还不知道怎么唱哪!”
马斋也看出儿子的脸色不好,当是这个没有主见的人又犯了“常后悔”的毛病,就点拨他说:“脑袋又转开轴儿了?唉,要不我说,没有大学问的人不行嘛!你还怕啥?还想捧着那碗烫手的馒粥喝!马志新信上说得明明白白,你就跟他们走,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马立本说:“往后的日子好过,眼下的日子可怎么过?”
马斋说:“忍几天嘛!”
马立本说:“人家让我忍吗?看样子,要查我的账!”
马斋吓了一跳,连忙推着儿子:“快,快,快到那边院子里去吧,快过去吧!”
马立本从他踢倒的寨子豁儿过去了。
马斋扶着倒下的秫秸,小声地问儿子:“到底又出了什么事儿呀?”
马立本也跟着扶秫秸,回答说:“早起,韩百仲就堵我的被窝来了。”
于是,这父子俩一边编排着他们的“界限”,一边说着话儿,又一边发起愁来。
马之悦挑着一副筐子走进门楼。他是被马立本妈从半路上拦住的。
马斋苦笑着问:“马主任,大清早挑筐子干什么呀?”
马之悦的脸上带着轻松而又安详的神气,说:“挑泥呀!明天全社放假,今儿个得抢着把它挑完哪!”
“您真不简单呀!”“快收拾一下也去吧。越是‘这样’越得好好干哪!”
马立本说:“您过这边来,我跟您说个事儿。”
马之悦看马立本一眼,问了声:“什么事儿呀?”就要从那个还没有完全编好的“界限”豁口跨过去。
马斋急忙拦住他,陪着笑脸儿,指了指大门口。
马立本说:“您还是绕几步吧。”
马之悦摇摇头说:“对啦,要不然,往后就绕不着了。”
马立本把马之悦迎到窗前,把韩百仲找他的事儿,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遍。
马之悦听了,根本无动于衷,见马立本急得直搓手,反而轻轻地一笑说:“唉,我看你是疑神疑鬼!”
“真的,他一定让我过晌把单子拉出来!”
“拉就拉吧!”
“我怕一拉就没头儿了。”
“我说立本,你怎么这样浅呀!这么一点儿深沉劲儿都没有,将来怎么办大事儿呀?”
“不是深浅的事儿,一拉就不得了啦……”
“比方说,公安局、法院来几个人,往你跟前一站,说:马上交代账目里的问题!你怎么着?怕是要跪到地下了吧?行了,那你就歪垮一齐来,伸着脖子让人家割吧。真不成事。应当把胸脯子一挺:这人干净如水,两袖清风,怕你何来!交代就交代!这一来,就把他们吓住了,他们的信心就得动摇了。对这种事儿,硬来硬抗,软来软磨,就是到了只有韭菜叶儿那么宽的路,也决不把胸脯子弯下来。这才是有作有为的大丈夫,懂吗?”
这一番话,这一股子“大丈夫”的气概,把马立本给稳住了,可是他还有一点儿转不过弯儿来,试试探探地说:“话是这么讲,我一定能这样做,可是,比方说,万一挺不住呢?”
马之悦一摆手说:“没有什么挺不住的。”
马立本说:“我看韩百仲是闻出什么味儿来了!”
马之悦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别高抬他了,他有那么高的水平呀?你就是把东西塞到他的鼻子底下去,他也闻不出什么味道来。依我看哪,准是哪个烈属听说要放假了,要置买东西,又逼韩百仲要钱,他没有辙了,找你给对付几个;他这人脑袋简单,只会直着瞧,不会横着看的笨蛋,决不会从这点小事儿上想到别的!”
马立本这才稍微地安定下来,又问:“您说,我给他拉单子不呢?”
马之悦说:“他让你拉,你就给他拉呗,这还不是方便的事儿呀I 不过,能推脱,就先推脱一下,推到马连福上工地走了,事情更好办了。万一推不脱,你那笔干什么使的,嘴干什么用的?东墙先拆块砖,西墙再揭片瓦,左右一掺,账本子那事儿,不要说他韩百仲,连萧长春算上,也能让他腾云驾雾。”
马立本听着,不住地点着头,心里立刻打开了两扇门儿。他怎能不对这位神通广大的领导五体投地呢?他忍不住地笑了:“对,我上午骑您的车子去理理发,晚一点儿回来,就能推到明天。明天马连福总该走了吧?”
马之悦又隔着寨子安顿马斋几句,就离开这儿奔金泉河边来了。
这边的劳动场面更加火热了。两个队的社员差不多全都参加了挖泥、挑泥的活动,挤成了人疙瘩。人马这么齐全,在东山坞说来,过去是不常见的。特别是一队有几个富裕中农,出工的时候,队长得把嗓子喊哑,这个说腿疼,那个叫肚子痛,这个要回娘家,那个要接闺女,使什么法儿也找不齐,另外,就是找来的,也得有一帮子人迟到早退。
火热的劳动,齐全的人马,是因为斗争胜利的结果。有的人是白觉来的,有的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这热火劲儿吸引来的,有的是被形势逼着来的。有的是为多给集体贡献一点力量,有的是为多积粪肥,好多打粮食,过好日子;有的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有的则是愿意今天结束这件工作,免得明天放假了让他加班,耽误私事……不论因为什么心思支配着到这儿来劳动的,都跟胜利的斗争形势沾着边儿,都挺卖劲儿。
正在坑边上专管装筐的韩百安第一个瞧见了走过来的马之悦,笑脸相迎,又挺亲近地打招呼:“马主任也来了?”
马之悦把筐子往韩百安跟前一放,说:“这两天工作少一点儿,得抓空儿多干点儿活呀!来,给我装。”
韩百安给他装了个平筐。
马之悦从韩百安手里夺过铁锨,大锨大锨地往自己的筐里边铲着,说:“装满点。干惯了活儿的人摸不着活儿,比什么都难受;工作太复杂、太多,想干活也干不成。整天整夜坐在那儿动脑筋,哪有干活儿舒坦呀!”
韩百安笑笑:“真是那样儿。我就怕开会。坐两袋烟的工夫,浑身筋骨都疼;干一天活儿,也不会这样。哎,马主任,少装点儿吧,泥土沉哪!”
马之悦丢下铁锨,挑起筐子,故意卖俏地说:“多挑点不要紧,劲头还是有的!”等到转过身的时候,他那嫩肩膀象插进一把锋利的刀儿,疼得他又呲牙又咧嘴。
正挑着土筐子从坑下边上来的弯弯绕,跟挑着空筐子回来的马之悦走个碰头。他一边躲着路,一边朝马之悦那筐子、扁担、头上、脚下瞥了一眼,心里是又吃惊,又失望。他想:“看这副样式,这个后台彻底垮了,往后再没有一个替自己这号人说话的了,伸着脑袋让人家弹吧,气算受到底儿了!”
马之悦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心思,故意逗他说:“嗨,真是老黄忠啊!”
弯弯绕小声地说:“什么黄忠、绿忠的,您这个大主任都卖命了,我们还能钉个板儿把它供起来呀!”
马之悦说:“多积肥多打粮嘛!”
弯弯绕说:“多打粮食好。为人民服务。”
马之悦觉着这句名词儿从弯弯绕嘴里说出来,那是非常可笑的,就说:“嗬,进步了!”
弯弯绕说:“进步不进步的,反正往后我是行动坐卧都听干部的了,指到哪儿,干到哪儿,老老实实地度日月了。”说罢,朝前走了。
后边这句话,的确是这个顽固中农此时此地的真实心境。从打“粮食事件”发生之后,他时时刻刻都在提着心,害怕挨整。他“绕”了好几晚上,绕来绕去绕不开,看样子,别的道路是没有的,只有等着挨整了;要想减轻处分,就得老实一点儿。因此,这一段儿,他在队里再没有调皮,也没有旷工,而且在众人面前干得也算不错。
马之悦往下走了几步,又遇上了马大炮。
马大炮也把劲儿掏出来了,光着膀子光着脚,扁担压个对头儿弯,见到马之悦,抹了一把汗,咧嘴笑着,大惊小怪地喊:“嗬,日头从哪边出来呀?”
马之悦笑着说:“你呢?”
马大炮说:“我他妈是干这个的嘛!”
马之悦说:“我是干哪个的?”
马火炮看看旁边没人,小声说:“喂,主任,别光顾你自己讨个通行证就完事大吉,也得惦着我们点儿,别等事儿再闹起来,让人家把我们整个胡秃子似的呀!”
马之悦说:“好好干吧,哪有那事儿呀!”
马大炮皱眉头:“你不怕嘛,我们有你神通大呀?哥们,得照顾照顾!”
马之悦用亲切、多情的眼光回答了他:“放心干吧!”
后边跟上的韩德大,大喊大叫:“马大炮,你怎么堵着道儿呀?不爱挑,到岸上呆着去!”
马大炮头也没回,赶紧往上走去了。
马之悦心里一酸:“唉,多可怜的人呀!要是过去,马大炮不上去给韩德大一脚,也得骂他个狗血喷头!韩德大这小子这一程子也好象往萧长春那边贴上去了,要不哪敢这么神气呀!这样子下去,东山坞还能让人呆下去呀!不要说被这伙子人挤死,看着这些人扬眉吐气,束手无策,就是气也得气死了!小子们,咱们楼上边招手,下一层儿见!”
他挑了第二筐泥土,肩疼腿疾,气力也跟不上了,退不得,也进不得,正在为难,一回身,瞧见了正要往坑子下边走的焦振茂,眼珠儿一转,办法就来了,连忙招手说:“喂,振茂大哥,过来,过来!”
焦振茂本来在大庙里修车,见这边这么热闹,实在有点儿眼馋,就拉着韩百安一块儿挑泥来了,本来想挑几趟就回去干木匠活儿,可是一挑起来,就舍不得离开这儿了。听见马之悦叫,就走过来,眉眼都带着笑说:“马主任,你瞧这个场面吧,这才叫社会主义的劳动!”
马之悦附和着:“真是不假l ”
焦振茂说:“社员的力量大,真可以叫大河让路、高山低头,这农业社怎么能不越搞越有劲儿呢!”
马之悦拍着焦振茂的肩头说:“你说的太好了。哎,我说振茂大哥,集体劳动力量大,可是要不组织、安排得周到,也容易窝工大呀!你得帮我领导领导。”
焦振茂说:“支书、百仲都在那儿哪!”
马之悦顺着焦振茂的手指看去,才发现萧长春和韩百仲都在坑底下跟一伙子年轻人镐飞锨舞地刨着泥,就又对焦振茂说:“大伙儿的事情大伙儿干,别光等支书一个人动脑筋。他一天到晚,七事八事,脑袋里该装着多少问题呀!”
焦振茂点着头说,“那倒是真的。对门住着,我最清楚。自打他从工地上回来,没睡过一夜整觉,更没按顿儿吃过一次饭,这小伙子,真是铁打的罗汉!”
马之悦说:“就是钢打的,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事情都做了,更不可能把问题都想周到。我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结合,同时还得利用劳动的机会做思想工作,联系群众,发现问题。你帮我想想,咱们这样干活儿有没有问题呢?”
焦振茂转着身子看看,想了一下说:“要说问题,有一点儿,不大。”
“说说听。”
“到坑里挑土的,上上下下全是一条道儿,上来的得让着下来的,下来的又得让着上来的,有点儿耽误工夫……”
“说的好。怎么办才不至于这样呢?”
“这……”
马之悦用心地听着。他抓住焦振茂“谈话”,无非是想借机会歇歇,磨蹭磨蹭时间;扁担在肩膀上,这得算劳动;跟社员谈话,又是工作,劳动加工作,给社员们看看:马之悦这个主任、这个领导,该有多么能干!没想到,借棒褪连“糙布石”都带来了,不由得一阵高兴,连催焦振茂:“你说,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好呢?说嘛!”
焦振茂今天对马之悦参加劳动和他说的那一番话很满意。在他这样一个厚道、上进的老中农看来,当干部的不当“甩手掌柜的”,就是好干部;另外,他那文件包里,就有好多条是指示干部别脱离劳动的。因此,在马之悦的催促之下,他真动开了脑筋;这个能人的脑筋一动,办法就有了。他说:“哎,再从左边开一个小便道儿,上有上道,下有下道……”
马之悦拍手说:“好!”
焦振茂说:“咱们试试看,我觉着费不了多少工。”马之悦说:“你去挑泥吧,我再考虑一下。要行,就指挥他们干,不行,咱们再研究。太好了,往后,你得多给我们出主意,帮助我们领导。”
出主意献计的人给甩了,焦振茂反而很得意。
马之悦是一个多么“鬼”的人呀,掠了人家的“美”,一转手就把自己打扮起来了:现买现卖,转手得利,马上就跑到萧长春那边吆喝开了:
“支书,我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道行不行。”
萧长春正干着起劲儿,瞧见马之悦那肉脸有光的样子,就停住手问:“什么事儿,到那边说吗?”
马之悦连说:“不用,不用,就这儿说吧。”
这家伙多滑!他怕他掠来的“美”,再转手让萧长春给掠了走,就大声地说起来了,而且说得一切一切全是他想的,连焦振茂的名儿都没有提;表面上是跟支书商量,实际上是给大伙儿所。在马之悦这样一个有“大算盘”的人说来,窃取焦振茂这一点小功小劳,实在不会为他增加多少利润,而马之悦却从来不肯轻视这些小手段;他觉得,小手段是大手段之本,大手段是小手段之积,没有小也就没有大,积小成大,为的是迷惑人的耳目,麻醉人的心灵,达到“打群众基础”之目的。
萧长春多少看出他有点儿讨好之意,既没有表现太重视,也没有表现太轻视,只是说:“行,让两个人开几镐,扒个坡子也就行了。”
韩百仲心直口快地说:“都要完工了,有那工夫多挑好几筐,何必多此一举!”
马之悦连忙说:“百仲,这个算盘你可没打好呀!干工作动脑筋、想办法这一方面,我不敢说比你高明,总比你灵活一点儿。开一条道儿,表面上看是多费了一点儿工,实际上是省工了。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说着,从旁边一个社员手里拿过镐头,来到坑边,撸胳膊、挽袖子,又在两只手掌心上吐口唾沫,就“吭吃、吭吃”地刨开了。
有两个中年社员立刻感到马之悦的精神“可佩”,也凑过来跟着刨起来。
事情是相当简单的,转眼之间,道儿修好了。
马之悦跳到岸上,一边虚张声势地抹着脸上的汗,一边大声地朝社员们呼喊:“哎,同志们,上坑的从原来那边的老道上,下坑的从我这条新道上来!”
马翠清跟焦淑红交头接耳地说:“马主任就好象一个卖烂酸梨的,嗓门儿倒不小!”
焦淑红说:“你听听,让下坑的跟他走那条道儿,真是卖什么吆喝什么,他就是专门给人家领下坑的道儿走!”
马翠清“噗哧”一声笑了。
人们听到喊声,也就按着指挥行动了两条道儿,有上有下,果然不用躲让和等候,速度加快了;马之悦所要收取的效果,也就真的收到了。且听人们小声议论:
“别说,马主任道道就是不少!”
“姜是越老越辣嘛,他心里边可有算盘了!”
“要是不掖着、挟着,全都掏出来,那该多好哇!”
“那还用说,要是跟支书拧成一股子劲儿,那就更好了,可惜,可惜……”
老庄户人韩百安佩服能干活儿的,更佩服会算计的。按着他处世为人的老习惯,在这种人多的场面对谁都不肯乱加评论,好坏不多说,今儿个却破了例,一边给马子怀装筐,一边说:“瞧瞧,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能人一伸手,一动嘴儿,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总是说咱马主任有本事,你说呢?”
马子怀这一程子是对马之悦“划问号”的人,对马之悦的一些举动,心里边有数儿因为马之悦动一步都是以小好买大好,心毒手辣,自己虽说没有太多的实际经验,但是象他这样一个脑瓜比较清醒、灵活,又想跟着好人往头奔的中农,凭着他的敏感,也多少体会到一点儿了。所以他装傻充楞,敷衍着韩百安说。“那当然了,要不然怎么能当干部呢?”
“眼下支书跟他好象有点儿不大合手……”
“老哥,这话可别乱说呀!”
“对啦,对啦……”
事儿不大,韩百安的脸都吓黄了。他后悔不及地说:“真的,这话不当说,让别人听见,那还得了!”赶忙闭住嘴,又胡乱地给马子怀装上了筐子。
马子怀朝马之悦那边瞥了一眼,挑着筐子走,心里很纳闷儿:这个人真是猜不透,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多可怕呀,千万得小心他一点儿……
马之悦没有听见别人的任何议论,更不用说人家心里边想的东西,可是他已经从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里和对他说话的口气里,体会到他已取到了应当取到的“利润”,心里不免很得意,急忙挑起筐子,又咬着牙挑了一趟泥。
第六十二章
唉,马之悦得意的早了一点儿。
挖完坑泥,萧长春、韩百仲两个人约他到办公室里开领导干部会,当他往凳子上边一坐,一个压根儿没有想到的难题儿,正在等着他哪。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东山坞党支部决心要按着上级的指示精神,按着斗争形势的需要,着手纯洁组织这项工作的本身又是一场激烈、复杂的斗争;在这个会议上,两方面的人都得明来明往,见个高低上下!
萧长春挖坑泥去以前,就访问了好几位老贫农,跟那些有心数又有眼力的人讨了底儿,他对这件工作也就更有信心、更有把握了。 韩百仲经过一夜的苦思苦想,又遇到了一些具体的事情,受到启发,对这件事儿的想法完全转过弯儿来了;他又象过去一样,跟萧长春踩在一个鼓点儿上了,对解决这件事情也就变得非常急切。
两个人先在饲养场碰的头,在那儿,他们又心见心、心碰心地交换了意见。萧长春把老贫农们的看法告诉了韩百仲,特别提到了喜老头那一番使人感动的心意;韩百仲也把他在马立本家里看到的一些东西,以及从这些东西联想到的问题,全都告诉了萧长春,特别强调马立本的账目里的问题一定不少,应当马上处理。
他们朝办公室走的时候,又商量了会议的开法,也把会议上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充分的估计;这会儿,两个人全是从容不迫地坐在了马之悦的对面。
马之悦坐在他的对手跟前,心里边还是得意的,或者说更加得意了。因为他一迈进办公室,就从这两个人的身上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突出的变化。
他用眼角瞄了萧长春一下,又用眼角瞄了韩百仲一下,心里想:自打萧长春从工地上回到东山坞以后,每逢领导干部开会,不要说是研究重要的问题,就是一个小小的碰头会,也要把团支部的几个委员请到座儿上来,起码焦淑红这个丫头是不能缺席的;有时候,萧长春还要拉上几个老头子,摆到会场上充数儿。可是今天这个会议上,就是他们三个人,而且,萧长春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在这个会上研究全社的重要间题,还郑重其事地拿出了他那个破本子,拧开了钢笔,看样子,还要作记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他又把面前的两个人瞄了一遍,萧长春的态度是严肃的、热烈的,韩百仲脸上的表情是安静的、郑重的……马之悦瞄着、想着,他的错觉也就越来越大。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因为刚才自己在泥坑子那儿立了一件小小的功劳,就换取了这个对手的欢心了?不会,不会,他可不是小娃娃。是这几天自己表现了积极,使他们觉得自己回心转意了?不会,不会,他们跟我作对的目的就是要整倒我,怎么能够盼我积极呢!那是为什么呢?他们明明又把自己当一个重要人物看待了,两个人又是那么和气、沉着……
马之悦心里忽地一动:噢,准是李世丹乡长回来了,昨晚上找过萧长春,给自己说了好话,或许批评了他们,再不,就是上边又有了什么新的指示,很可能跟马志新信上所说的内容有关,上边发现他们的房顶不牢靠了,想要抓底下的基石,要在农村和下边安定人心,特别要安定那些根子比较硬的村干部,而马之悦被他们划在这一栏里了,他们要转弯儿,要笼络自己,要……马之悦真是做梦娶媳妇,光想好事儿;他越想越美,腰也挺起来了,头也仰起来了,两条腿又跟早先那样,神气地拧起来了,两只眼睛又不可一世地眯缝起来了。
窗户外边飘动的柳条,“叽叽喳喳”叫唤的小鸟儿,萧长春喷出来的烟儿,组成了一片云雾,他就驾在上边了。
农业社的领导干部会,就在每一个人内心激烈的波动下开始了。
萧长春先传达几个重要指示。这是昨天晚上乡党委在党、团支书和治保主任联席会上报告的。上级对今年麦收的要求是快割、快打、快分配、快交售农业社要认真研究和执行这个“四快”的号召。
马之悦细心地听着。按道理说,每年麦大两秋之前,上级都会发一次类似的指示,来提醒和督促村干部,因为麦收一过紧接着就要抓大田作物管理,又是雨季来临的时候,不能不在“快”字上充分强调;马之悦这个当过多年干部的人,本来应当“习以为常”,可是今天,他偏偏要往邪门歪道上联系,暗想:这个“四快”指示,是要闹大事儿的信号,要是不赶着村干部们快着点儿干,恐怕连公粮都收不上去了,更不用说统购粮了……
韩百仲接着传达上级对于麦收期间的保卫工作的指示:要抓地、抓场,要防火、防盗;农业社要对这个工作有个具体落实的安排。
马之悦更加用心地听着。本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到了大秋麦月的时候,上级总是要对下边一再强调提高警惕、严防意外的;有一般农村工作知识的人都可能“习以为常”,马之悦偏要血迷心窍,又往他乐意的、盼望的事态变化的方面套,暗想:这更是要闹大乱子的信号,不加强保卫,事儿真闹起来,不要说农民会要求土地分红,说不定还会起来把麦子抢了!群众运动,抢了又该怎么样?…… 三个人对这两件事情,经过讨论,很快就通过了还决定,召开一个生产队长、小组长会议,把上级的指示具体地贯彻下去。提到队长会议,萧长春趁机会提出了调整干部的问题。他把这个大问题搁在最后说,是完全有意的;他估计到,一提这件事儿,准要争论不休,说不定会吵起来,放在后边,就不会影响贯彻上级的麦收指示了。
马之悦开始倒没把这件事儿看重,只当一般的补缺,就接着萧长春的话音说:“马连福走了以后,那个队的事情,就由我一个人兼着干也行,反正就是忙一点儿呗!少睡点觉,少歇一会儿也就有了。”
韩百仲早就估计到马之悦会来这一手,心里想:你倒会钻,“兼着”,又能揽着权,又少个跟你矛盾的人,哪有这么美的事儿呀!因为韩百仲心里有底儿,也就没有着急,反而很从容地说:“别都兼着了,得多发挥大伙儿的劲头,咱们的于部力量加强了,也能让新手练练本事!”
马之悦赶忙说:“也好。不过,工地上正在紧张时刻,从那边抽人回来不大好吧?本来支书一回来,那边的领导力量就有点儿薄弱了,要是再把支委马同峰往下撤,不就更弱了吗?咱们也得为工地那边想想,不能太本位,那边可是重要得很哪!支书你说呢?” 萧长春说:“我跟百仲同志商量了几回,打算来一个就地取材……”
马之悦听了这句话,马上把心放下了:他最怕马同峰回来跟萧长春拧成一股劲儿又拍着腿说:“好,好,这才是近水解近渴嘛l ”
萧长春接着说:“咱们再商量一下,用哪一个人比较合适。咱们要多往政治条件上下心思,得把那些真正拥护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摆到领导位子上来。这是特别要紧的呀!”
马之悦这一回可就费心思了。他几乎把沟北边每一个跟他马之悦一个心眼儿,又能听他马之悦指挥的人,挨着个儿掂了一遍。他心里想:弯弯绕当然最合适,他要是当了一队的队长,有了实权,真是自己的一个大军师,可是,刚闹完一件事儿还没有了结,一提他容易担嫌疑;马大炮也可以,是一员闯将,是萧长春一个钉子,可惜他不是那块材料,准通不过;马立本干吧,会计那摊子是农业社的咽喉,不能分散他的精力,他要一当队长,会计就不能兼着了,经济实权转到旁人手里可不利;别的人,不是成份有问题就是没有本事,拉上去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他越想越急,想不出合适的,又怕萧、韩二人抢先提出人名儿来,对自己不利,简直不知道怎么着好了。
韩百仲偏偏沉不住气,抢了先说:“我的初步意见,想让焦克礼……”
马之悦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等韩百仲把话说完,就急忙说:“焦克礼?小孩子,力气是有,心数可不足,就怕农活安排不开;思想倒是挺好的,就怕没有领导能力,指挥不动。别把一个生产队看简单了,可不容易啦!”
萧长春对马之悦这套话也早就估计到了,心想:“你当然不能喜欢焦克礼了,他不会象马连福那样变成你的枪使嘛!”就不慌不忙地说:“这些事儿我跟百仲同志也都考虑过。我想,有党支部掌握着,再有社员、特别是贫下中农社员帮助着,克礼本人又很积极,几股劲儿合成一股儿,也能把摊子撑起来,本事可以慢慢儿练嘛!”
马之悦心里一动,马上说:“哎,我倒有个对象,看看你们的意见怎么样。” 萧长春说:“你提出来大伙商量商量。”
马之悦说:“马子怀挺合适!”
韩百仲倒没有猜到这一手,心里想:马之悦怎么会往这个人身上打主意呢?马子怀不是你马之悦的亲信,好本领、坏本领都没有,他当队长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噢,明白了,马之悦是找不扎手的光把儿攥哪!就说:“你真会找邪门儿,在中农里边,他虽说不算太落后,可也不算太进步,连他自己过日子、走道儿都没有一个主心骨儿,还让他领导生产队呢?我看,他要是一接手,不用等过麦收,就准得变成个影人儿似地让人家耍活了!”
马之悦正因为想到马子怀有这么一个特长,才提到他的名儿。他想:这个人当了队长,好了,容易拉;不好了,也容易踢开在萧、韩两个人跟前也好通过;没想到韩百伸今天也聪明起来了,一张嘴就给捅透了。他又搜着肠子找理由说:“百仲,你可别把马子怀看小了,他的农活好……”
韩百仲说:“农活好的人多了,不一定都能当干部!”
马之悦说:“他也老实……”
韩百仲说。“要论老实人,韩百安不比他更出色吗?”
马之悦被堵在死胡同里了;可是他灵机一动,马上就转了出来,又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安排干部,当然不能光顾农活好坏,老实还是不老实,我也不是光从这边想的。我提马子怀,这里边有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问题,就是党的统一战线……”
韩百仲忍不住地笑了:“嗬,你想得倒满周到,我要听听你的高论,你说他代表哪一线呢?”
马之悦认真地说:“代表中农这一阶层呀!一队的中农最多,跳槽子咬群儿的人也最多,不从他们里边选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参加领导,就不大好办事儿!”
韩百仲说:“你说怪不怪呀,我的看法,正好跟你的看法顶着牛儿!一队的中农多,恋着资本主义道儿的人多,更应当挑贫下中农到那儿挂帅领兵,哪能再从这种人里边挑选领头儿的呢?要那样,不就等于撤开了手,由着他们性儿,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吗?依靠贫下中农这条线儿还往什么地方摆呀?”
马之悦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发觉,今天的韩百仲有点变化,好象脑瓜儿好使了,“水平”有点儿提高了,心里有点发慌,又不想承认,就要顺着路子再试一试:“百仲你说,不让他们参加领导,干部全成了清一色的,他们这一层人的要求啦,意见啦,又怎么反映呢?” 韩百仲说:“我们的群众路线干什么使的?贫下中农就不能反映中农的意见了?”
马之悦说:“选他们的人当干部,我看才是最全面的群众路线……”
韩百仲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那是地道的中农路线!”
马之悦假装忍着恼怒地说:“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要坚持领导干部里的人多种多样一点儿。也应当百花齐放嘛!”
萧长春插言了:“老马,我完全赞成百仲同志的意见。我们是农业社,要按着你的说法一层一层地推下去,农业社里有地主、富农,领导里边也得有他们的代表人了?要那样,咱们的农业社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那不就成了大杂烩了!”
马之悦的脸色也变了:“哎呀,这不是找着抬杠嘛!我说领导干部里得有地主、富农了?”
韩百仲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你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萧长春依旧很沉着地说:“百仲同志说得对,一队越是这种样子,我们越要依靠贫下中农,依靠贫下中农,也就得让他们参加那个队的领导,由他们领着,中农们才能走正道儿,走了正道儿,对社对中农全有好处。依靠贫下中农这一条,谁也不能够改变!”
马之悦一边听着,一边急忙寻找对策:这不是一件小事儿,得顶住,是软一点儿顶好,还是硬一点儿抗好呢?想来想去,还是来硬的好,一方面可以表现出自己理直气壮,同时还可以制造一点困难,推迟他们的决定。于是,他接着萧长春的话音说:“我说要改变依靠贫下中农这一条了吗?选一个队长,根本拉不到阶级路线上去!百仲你等我把意见发表完行不行?对啦,我正是在保卫党的阶级路线,这是团结中农,你们不能把这一条路线切成几节儿,光要前边的,把后边的丢开!光从成份上着眼,把一个任什么不会的小孩子硬扶上去当队长,我坚决反对!”
韩百仲说:“你反对,我赞成!克礼是个孩子,可是这孩子的根子扎得正,我拥护他!”
萧长春说:“看样子,咱们的意见拢不到一块儿了,这个问题等开贫下中农会再决定吧……”
马之悦说:“队长不是光领导贫下中农的,应当开社员会选举才行!”
韩百仲说:“是代理,又不是正式的,等过了麦收,再选还晚吗?”
萧长春说:“这件事就先这样定了,下边咱们再商量一下会计的事儿I ”
马之悦吓了一跳,忙问:“会计什么事儿? ' '
韩百仲刚要开口,见萧长春用眼神制止他,就又闭上了嘴。刚才,他们两个交换心思,肯定马立本的账目里有问题,而且不会仅仅是烈军属抚恤金这一点儿;可是,农业社的账目是很复杂的,有问题的会计又一定很能做假,不费一些时间那是找不出头绪的。他们决定先把账本接到手,再让马立本交代,最后把问题彻底弄清楚……
萧长春回答马之悦说:“会计的工作也算暂时安排。根据马立本在斗争里的表现,我们觉着应当让他参加一段劳动,好好改造改造……”
马之悦跳了起来:“你们想撤他呀?是不是?”
萧长春说:“让他暂时把账目交出来,看看以后的表现再说:好,可以接着让他干;不好,就另选。”
马之悦急扯白脸地说:“立本是多少年的老会计了,干到今天可不容易;平白无故地撤他,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们就不兴爱护一点人材吗?”
萧长春说:“他要真是个人材的话,我们当然要爱护,你说他是个什么人材呢?”
马之悦说:“论写论算,他不是个百里挑一的会计吗!你跟左右邻村的会计比一比嘛!”
萧长春说:“农业社会计的头一条标准,应当是政治上完全可靠……”
马之悦说:“他怎么不可靠了,他是反革命分子?”
韩百仲说:“他要是反革命分子,还提什么换换,早就小绳一拴,送他公安局了!”
马之悦问:“他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说不可靠?”
萧长春说:“因为他不拥护社会主义!”
马之悦说:“不能平白无故地乱猜疑嘛!这么猜疑起来,那还有完没有?”
萧长春说:“一点都不是猜疑。旁的不说,光讲闹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吧,他是会计,分红是他主管,他要是真拥护社会主义,他应当起来斗争!可是他没斗争,也不跟支部反映。我回来那天,他到处通风报信;在吵架会上,他一言不发,又跟闹事的人勾勾搭搭。咱们是共产党员,东山坞的大事业在咱们手掌握着,心里要是有党,有群众,能够再允许这么一个不可靠的人继续当会计吗?停止他的工作,考验考验他,完全正当,你应当拥护呀!”
韩百仲冲着马之悦说:“再让他胡干下去,我们就对党犯罪了,你想过没有?”
萧长春说:“这件事也要在贫下中农会上讨论,决定了就执行!”
马之悦瞪着两只眼睛问:“你们想让谁干?”
萧长春说:“先让焦淑红和韩小乐接过来……”
马之悦真的腾云驾雾了。他觉着心肝五脏都象有什么扎的一样痛;软软地坐在凳子上,又用最大的劲头儿喊叫着,“我反对,我反对!”摇摇脑袋,又说:“可是,我也不跟你们争论了,你们全都安排好了,在我面前走个过场,是不是呀,啊?”
萧长春点头说:“两个党支委事先研究的,又跟一些老贫农交换了意见……”
马之悦说:“所以我不跟你们争论了,争论也是白费唾沫。反正我是坚决、彻底反对!”
韩百仲说:“你反对怕什么?从党支部说,支委可以决定从行政说,三个主任,两个赞成,多数了!”
萧长春说:“这些事儿都要等听听贫下中农的意见再定在定下来之前,任何人不要随便跟外人讲,定下来了,就得坚决执行,这是纪律!听见没有?”
马之悦咬了咬牙,没吭声。
下边是研究每个小组长的调整问题,马之悦根本不听了,现在他又想起马志新那封信的内容,联系萧、韩二人的行动,他明白了:事态真要有变化,上边是不稳了,他们是要“抓基石”;可是,他们要抓的“基石”不是他马之悦,他们早把马之悦当成“外秧”了,当成榨干了油的豆饼了,早就不把马之悦划在“自己人”的栏目里了;呸,你马之悦还在自作多情哪!好嘛,你们不把我当“基石”,有人把我当“基石”!我要变成钢镐、炸药!
第六十三章
坑里的污泥挖光了以后,焦淑红就把召开团支部会的事儿通知了大伙儿。
青年们回到家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饭,有的连脸都没有顾上洗,鞋袜也没有顾上换,就又集合到金泉河边的苗圃里。这是一个扩大会议,除了十一名团员,还吸收了九名积极分子。积极分子里边有韩道满、新媳妇玉珍和马长山。二十个年轻人,在插着木牌子那个坡坎上,围了个扇子形:有的坐着,有的蹲着,还有的半躺着。长着绿茵茵马尾草的土地,象是给他们铺上了毯子。
天空蓝得透明,流云白得放光,树叶儿在微风里摆动,风儿带着野花的香味儿,带着河水的清凉,一股一股地吹过来……只有这个时候,年轻人才是最安静、最庄严的。
焦淑红这会儿只有庄严,并不安静,这一回,她的脑袋里可“装事儿”了。她想着怎么按照萧长春的指点,用王国忠教给的“用阶级眼光”看事情、分析问题的方法,来总结自己的工作经验和教训;同时,又怎么帮助、领着别的团员青年都这样!她把从麦子黄梢到眼下,自己在工作里边的表现,都反复地想了一遍。她想起听到土地分红的消息之后,自己非常慌乱;想起在干部会上,一听到有人骂农业社、骂支书,自己就非常急躁;想起马之悦一主张翻粮,自己又赞成;想起对待马立本跟自己纠缠的事儿,自己不光没有用阶级眼光看他,也没有干脆地拒绝他,反而怕伤害“同志间的和气”,装着不知道就了事啦。她又想着昨晚上,萧长春一提到让焦克礼当队长、韩小乐当会计的事儿,自己光想到团支部和个人的脸上光彩,等到两个人不愿意接受任务的时候,自己又是那么急躁和简单……在这些问题上,萧长春、韩百仲、喜老头都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呀!”
在开这个会之前,焦淑红把马翠清和焦克礼找到自己家里,先交换了意见,把团支部这一段的工作,大体上摆了摆,决定让团员、青年一块儿动心思,帮助团支部检查、总结经验和教训,好使团支委和团员、青年们,都学会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提高团支部的战斗力。焦淑红还表示,自己要带头谈谈感受,检查检查缺点…… 马翠清觉着会议的内容和开法都合适,立刻就全同意了。焦克礼也全赞成。可是他们三个人,对这次会议的想法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马翠清觉着,团支部要检查的事儿她都不沽边。她没有着过急,也没有害过怕,更没有纠缠过自己的事儿,真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粉红半袖的小褂,月白色的瘦腿裤子;衬着她那红扑扑鸭蛋形的脸儿、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显得格外的好看。同时,她今天又特别庄严,因为她是这次会议的主席。她这会儿坐在草地上,考虑着发言提纲;她要给焦淑红提意见,焦淑红这样要求她,当然得满足这个要求了。一来,她们是好朋友,她希望这个团支书永远正确;二来,自己最了解焦淑红,焦淑红只要发现自己身上有毛病,不改掉就受不了。特别是对马立本追焦淑红那件事儿,焦淑红没有把马立本骂个狗血喷头,马翠清的心里一直不痛快;在这种问题上,如果说,焦淑红处理得不干脆的话,那么,自己是最干脆,而且对工作很有好处,这样,发言就很有权威了。她把那红漆布皮的笔记本儿放在膝盖头上,一只手提着一支农村还不多见的圆珠笔,写一笔,扬起头,眨巴眼,想一想,再继续写下去。非常用心思。 韩道满坐在韩小乐的身边,揪了一把马兰草,编着小辫子玩。
韩小乐捧着一把旧算盘,用那又粗又壮的手指头拨拉着算盘珠儿,嘴里还小声地叨念着:“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只念过四年书的小伙子,正象他自己说的,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这几年早就扔个差不多了,搞初级社那会儿,村里几乎没有识字的人,才把会计工作安在他的身上了,实际上,那会儿他加法还会打,减法就不行,更不要说乘除法。眼下,又要干起来,三天的限期,得把算盘打熟练,得把记账簿的一些知识学到手,够他闹腾的了。他打着打着,打糊涂了,把算盘“哗啦”一摇,转脸看见了韩道满,就捅了他一下说:“细了,再编粗一点儿才象。”
韩道满奇怪地问:“象什么?”
韩小乐朝马翠清的大辫子呶呶嘴:“象不象,你看?哈哈!”
坐在对面的焦克礼,今天也不象往时那么爱说爱笑了,心里边七上八下,翻来复去掂着“干不干呢?能干好吗?”这几个字儿;他精神有点儿发楞,眼睛有点儿发直。他见韩小乐逗笑话,就很严肃地制止他们说:“别逗!”
韩小乐说:“还没开会,说话你也管?”
焦克礼说:“没开会,你想想问题嘛!”因为从今以后,他很可能就是队长了,应当象个队长的样子。
新媳妇玉珍对男人“摆架子”的神气最敏感,就说:“还不知道开啥会,怎么想?”
焦克礼最怕韩小乐他们说他怕媳妇,想借机会显一点威风,就冲着媳妇说:“你是列席,没发言权。”
玉珍骨朵着嘴不吭声了。
焦淑红说:“不管列席还是正式出席,今天都兴在会上发言,给咱们团支部提提意见,特别要多批评团支委。” 玉珍说:“这一讲,不就明白了?是检讨会呀!”
焦克礼说:“这是小整风会。”
于是,所有的人都严肃起来了。韩小乐收起他那旧算盘;韩道满赶紧把小辫子抖落开,撒在草地上。
当最后两个人赶到的时候,马翠清站了起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草毛毛,一面在众人的脸上扫视一下,又捧着本子看了一眼,郑重地宣布:“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了团支部扩大会,除了在工地上的十五名团员,全到齐了。按团章规定,人数不超过一半儿,不能决议什么事儿,可是呢,那十五位同志已经把临时的组织关系介绍到工地上,那里成立了临时支部,我们这儿也算是全体的了……”
韩小乐着急地说:“全体不全体没啥关系,你快说说具体内容吧。”
焦克礼说:“没到发言的时候,你先别打岔呀!”
马翠清倒没有跟韩小乐横眉瞪眼,只是停了一下,又继续庄重地宣布:“本来,我们支委会研究,想向全体团员同志、青年同志作一次全面的工作总结报告,全面地检查我们这一段的工作,肯定成绩,指出缺点,找出解决办法,决定今后的方针大计,随后再让同志们讨论……” 这位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今天嘴里的词儿全变了,调门也变了。有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马翠清说:“可是,现在面临着重大问题:麦收、阶级斗争不能磨磨蹭蹭地咬文嚼字儿了。不,不,我这句话说走板儿了,全面总结工作,当然不能算咬文嚼字儿。我是说,时间来不及。因此,我们决定,先来一次初步的检查,由大伙来帮助团支部检查;通过这个检查、总结,咱们以后看问题都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那就提高战斗力了!”说着,扭头问焦淑红,“淑红姐,啊,淑红同志,我没丢下吧?”
焦淑红说:“没有。”
马翠清继续说:“今天的会上,焦淑红同志还要求带头检查自己的思想……”
好几个人听了这一项都有点儿发楞。
马翠清继续说:“我要声明——这是个人的看法:淑红同志并投有犯下什么错误,比起我来,她也有些缺点……”
韩小乐低声嘟嚷一句:“真不谦虚。”
马翠清没有听见,继续得意地说:“淑红同志跟我谈过,她的思想里边有一些不是无产阶级的东西。同志们,你们听明白了吗?无产阶级,才是最革命的,才是最拥护共产党的,才是最爱咱们东山坞农业社的,才敢跟坏人斗争,才能跟落后分子一刀两断,才是大公无私的1 比如象萧支书、韩主任那样的,就是无产阶级,还有好多好多的人,象马老四、喜爷爷、哑叭,也是无产阶级。”说着,又一挺胸脯子,“我也是无产阶级l 你们笑什么?小乐,你嘟嚷什么?我不是无产阶级吗?我不是在这儿给自己搽胭脂抹粉,也不是来吹牛!我是个最无产最无产的阶级,我是光着身子进农业社的,我当然没有金银财宝,我没有房子,没有地,连个家,连个妈都没有,党就是我的妈,农业社就是我的家,拿炮弹轰,也不能够把我跟党、跟农业社轰开!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们!”
姑娘说着,脸蛋更红了,两只好看的眼睛也润湿了。她喃喃着:“我心里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团员们郑重地说开了,“谁说不信啦!”
“谁不知道你呢!”
马翠清说:“我不是说,我身上连芝麻粒儿那么一点毛病都没有,比方说,一会儿淑红同志要检查那次马连福当了坏人的枪,在干部会上骂大街的时候,她不冷静,看问题没用阶级斗争的眼光,没看到他屁股后边还有敌人,就光冲着马连福干了;其实,那一回,我也跟她差不离儿,我还搬兵想跟马连福打仗哪!淑红同志说,这一回她要检查最根本的东西,对啦,我们现在是说根本的东西,就是论根子;根子是跟党一条心的,有哪一片叶子黄了、长了虫子眼儿,把它摘下去就行了。我还得声明,她家虽说是中农,她可是党手摸着脑袋长大的。土改那会儿,女工作队长就喜欢她,给她讲刘胡兰的故事,教她打霸王鞭;上了学,女校长也喜欢她,校长也是党员,淑红姐上了九年学校,念的全是共产党的书。人家毕业了,不往大城市跑,也不闹心病,一心一意,留在农村这个呀,就跟无产阶级一个样!马长山,你说什么,我成了表功啦?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可急什么呀!同志们,我不是说淑红姐一丁点毛病都没有,要是全都没毛病,有空待着不好吗,何必要开会呢?这一回,淑红姐主动要求在支部大会上作检查,没人强迫她,她还希望大伙儿都帮助她。咱们这个会开完,我们还要向党支委汇报,请萧支书和韩主任指导我们。”她又停顿了一下,在小本子上找了找,看看有没有漏下的东西:“我讲的可能就是这么多了。大伙儿提吧。别忙,别忙,大伙儿先说说对团支委这个决议有什么意见。把平时闹着玩、说笑话的本事都拿出来,用到正地方,别豆干饭闷着。好吧,大伙儿发言,先说第一个问题吧;一个一个来,别抢话,别打岔,小乐,你听见了没有?就你爱打岔!”
韩小乐说:“听见了。那我就先发言吧。”他用手摆弄着算盘,看了大伙一眼。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跟焦克礼有点相似,又不一样,因为有点文化,好看书,爱动心思,在他身上,稳重多于粗鲁。他说。“我觉着,我们这个团支部从打去年秋天改选之后,工作挺不赖的……”
焦克礼说:“说缺点嘛!”
韩小乐说:“主席刚宣布不兴打岔,你又来了。讨论主要问题,成绩也在里边,要不,全是缺点,咱们这些工作成绩从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呀?既然是总结工作,就是发扬正确的,改掉不正确的,所以就不能片面!对不?”
马长山说:“对,对,两下都说。”
韩小乐接着说:“刚才主席也说了一大堆优点哪,兴她说,怎么不兴团员说呢?再说,团支部的工作就是有成绩的,去年冬天、今年秋天,抢种、救灾……”
焦克礼又忍不住了。因为团支委碰头的时候,决定着重检查思想问题,他就急着想把这件事儿完成,就又说:“我再打一回岔行吧?小乐,还是说近的吧,太远的,等麦收以后再总结。”
韩小乐这回也挺客气:“行,行,说近的。看守麦子,就是护秋,马之悦不让咱们看,马连福还说看麦子不记工分,咱们偏要看,不要工分,一点儿也不要,我们不是为工分活着的!我们团支部全体出动,二十多天了,没有一个人请过假。淑红那天肚子疼,好几个人硬推,她都不回去,天天是她挨门找人,这个很不容易。不光团支部的人,我们还动员了一大群非团的青年,跟我们一块儿看麦子。好多人就是一块看麦子,思想变好了,比如马长山吧。他进步了,全是焦克礼帮助的。”他说着,见焦克礼又要张嘴,马上说:“你已经宣布打一次岔就不打了,我反对你在我没有把话说完的时候再张嘴!”
焦克礼连忙点头:“好,好,说你的吧。”
韩小乐接着说:“这会儿,马长山就要当生产小组长,不能不说是咱们这位组织委员的功劳,当然也是咱们团支部的功劳。”
韩道满说:“我有点进步,多亏淑红帮助……”
焦克礼制止他说:“别打岔!”
韩小乐说:“道满打岔行。道满你说吧。”
韩道满低着头说:“我就这么一句,实在的,我那会儿落后极啦。光知道干活儿,拿工分,淑红说,咱们青年,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贡献力量,光干活不行,还得参加斗争……”
马翠清蔑视地盯着韩道满,那眼色好象说:你这斗争参加的怎么样呢?你看问题用阶级斗争的眼光了吗?还有脸在这儿说哪!因为自己是主席,不能随便打岔,只是小声地嘟噢一句:“咱们说话,都得实事求是啊!”
于是,人们都热烈地发言,大部分是摆成绩。东山坞团支部在这一阶段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应当摆;而年轻人也是容易看到自己成绩的。
马翠清和焦克礼交换着眼色,心里边也很得意。焦淑红细心地听着同志们的发言。换个时间,或者说在麦子黄梢以前,要是听到这些好话,她也会跟马翠清、焦克礼一样地得意起来,可是现在,她的心不光得意,也在冷静地思考着在以后的斗争里,怎么样才能把这些优点和成绩发扬光大。经过这场斗争,经过许多事情的周折,特别是经过萧长春一点拨,经过许多老贫农一启发,她感到自己的身上有很多缺点,团支部的工作也存在着不少的问题;迫切要求进步的心情,使得她恨不能一下子把缺点全改掉。她想:大家在这个会上都是摆成绩、论功劳,怎么能够达到“提高战斗力”的目的呢?她还想:马翠清自信心很强,焦克礼更是乐观,让他们先检查准不行,自己应当赶快起个带头,把大伙儿的思路扭一扭。她找了个空子,马上说:“同志们,我先谈一点想法。”
马翠清说:“对。咱们就一二三四五六,一揽子说吧。”
焦淑红接着说:“同志们说的挺对。我们这一段工作,因为大伙儿听党的话,齐心努力,成绩不小;可是,我们的缺点也不少,我们还要使劲儿提高。比如说,在眼下这场斗争里边,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象两位党支委的眼光尖锐,我们有时候对事情看不透,有时候晕头转向,有时候着急,有时候又扫兴,这是因为咱们脑袋里没有把阶级斗争的旗子挂起来呀!”
焦克礼插言说:“这话对。不要说党支委,连狮子院的喜爷爷我们都比不上。就说昨晚上吧……”
韩小乐抢过来说:“昨晚上的事儿,大伙都知道了。其实那类事儿多啦。萧支书没回来,村里一有土地分红的风声,他就把我们全院的人找到一块儿说:这是要破坏咱们农业社,地主富农准是插手了,咱们得警惕着点儿。这不,二十来天了,每天晚上,我们院的人轮流打更,盯着乌小辫的活动。”
焦淑红接着说:“因为咱们看问题不用阶级斗争的眼光,脑袋装的事儿又少,遇到事儿,光看表面,工作当然没力量,怎么能当好党支部的助手呢?团支部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跟我有关系,我没引着大伙在参加斗争的时候也动脑筋,提高思想;更没有想到事情过后检查一下,总结一下。我有时候干工作光想表面轰轰烈烈,整整马连福出口气啦,要求一支大枪背背啦,团支部多出来几个干部显得光荣啦,这叫什么呀!”在场的人,又都严肃起来,都盯着他们的团支书,又用她检查的问题跟自己身上的问题比较。
焦淑红列举了许多大伙儿都一块儿经历过的事实以后,声调忽然低下来说:“还有,我在处理个人的事情上,阶级观点也不明朗……”
韩小乐说:“嗬,我看你瞧问题瞧的挺准,也挺坚决……”
马翠清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心里边想的,你钻进去看见了?”
韩小乐不服气地说:“当然看见啦!土地分红的歪风一刮起来,淑红立刻就给支书往工地上写信,这你不知道?”
焦淑红说:“我指的是对马立本这个人的看法。我对他的看法,根本错了。他是个什么人,这一程子,这个坏蛋,不是越暴露越明白了?他是富农的儿子,根本不想跟富农在思想上分家,还甘心情愿当马之悦和坏人的狗腿子。最近又发现他跟地主也有牵连!可我呢,只当他觉悟不高,有点个人主义,还想团结他,培养他入团I 我的政治警惕,阶级立场跑到哪儿去了!”
听了这些话,好多人都不住地点头。
焦淑红继续说,“他总想追我,大伙儿都知道。可我呢,不坚决揭发他、制止他,还怕伤害他,怕一块儿工作,伤了和气!这是什么感情啊!”
马翠清说:“这家伙可讨厌啦!象一只绿头苍蝇,赶也赶不开。要搁在我身上呀,早就两个大嘴巴扇的他远远的了!”
让焦淑红这么一引头,大伙儿就都抢着发言,给团支部提意见。有的说,开头那段儿,不少团员、青年对阶级斗争形势不清楚,支部也没有组织大伙儿讨论讨论;有的还说,很多人上了马之悦的当,还崇拜他有“本事”;有的说,很多人工作方法简单,不善于团结落后的人……
一直没有开口的新媳妇玉珍,被焦淑红的自我批评精神感动了,也被大伙儿的热烈发言鼓舞了,她举起胳膊说:“翠清,我能发言吗?”
马翠清说:“这不是废话吗! 让你开会,怎么不能发言呢!开头淑红姐不就说了吗!”
玉珍说:“有人先宣布,列席的没有发言权。”
焦克礼马上抢过来说:“喂,喂,我声明一下,我光说你,没有包括别人……”
在座的人都叫起来了:“哟,不让白己媳妇发言,这是什么思想呀!”
“团支部会上还耍大丈夫主义呀!”
“先整克礼的风吧!”
焦克礼四面“受敌”,左右招架不过来:“同志们,同志们,让我说一句行不行呀I 翠清,你这个主席怎么当的,乱了套你也不掌握呀!也没有我的发言权啦?”
马翠清故意让大伙吵,不吭声。
焦淑红大声说:“大家静静,让克礼对这个问题表示表示态度!”
吵嚷的声音,渐渐地停下来了。
焦克礼说:“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说完全。我不是说,从头到尾没有发言权,是说,等主席讲完话再发言……等,等,我还没说完哪!我是说,别乱说,要集中火力给支委提意见。”
玉珍问他:“你说完了吧?”
焦克礼说:“完了。你说吧。别扯用不着的,要提意见。”
玉珍说:“当然提意见了。就给你提!”
人们“哗哗”地鼓起掌来:
“玉珍,撒开了提!”
“不用怕他!”
玉珍说:“我怕他什么!不开会,我还要找淑红提哪!我提的是,领导让他代理队长的事儿。这个事儿可以提吧?”
焦淑红非常高兴,立刻回答说:“当然可以提,今天要开这个会,就跟这件事儿有关系。同志们,对这件事儿,也得用阶级斗争眼光呀!玉珍,你就放开胆子说吧!”
玉珍说:“今个早上,韩主任和淑红姐跟他一提当队长的事儿,他当时就变得愁眉苦脸,我说他几句,他还不服,回到家,饭也吃不香了,又跟弟弟发脾气,又跟妹妹耍态度,跑到屋里,瞅着房顶打楞儿。我看他愁成那个样子,就又劝他。我说,韩主任的话对,当队长这事儿,是革命交给你的任务;去年秋后——那时候我还没过门儿,可我常听人家说,萧支书是多么勇敢地担起东山坞这担子呀!我说,你应当跟萧支书学习,只要一点儿私心没有,全为社会主义,一定能干好。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干好?干好个屁吧!就一队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我一见他们就黑眼!让我跟他们一块儿混去,这不是给我罪受吗?’……”
人们又喊叫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队长是受罪呀?”
“这是抗拒!”
焦克礼红着脸说:“我刚才找韩主任应下了……”
“你心里边服没服?”
焦克礼说:“我没服,今晚上开完贫下中农会就接手啦?”
玉珍说:“还有哪。我说,你不用怕困难,有党支部和领导,听说还有喜爷爷给你当参谋,怕什么。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子,当什么参谋!' ”
人们又叫喊起来了:
“瞧不起老贫农!”
“嗨,真骄傲哇!”
焦克礼又红着脸说,“我那个看法,是先头的看法,心里边一捉摸,一想到昨晚上那件事儿,马上就变啦!”
“不行,得检讨!”
“深刻检讨思想!”
马翠清站起来说:“听我主席的几句。刚才支委碰头,焦克礼还说自己没啥问题,敢情你的屁股也不干净呀,同志,别羞羞答答的了,快检讨吧!”
焦克礼见人们都瞪着眼睛盯着自己,压力挺大,就站起来,咳嗽一下子,检讨开了:“我是错了。过去总愿意吃现成饭,做现成工作,不愿担沉担子。我又怕自己这个牛脾气,对付不了一队那几个捣蛋的富裕中农,惹下乱子……对喜爷爷,过去我是有点不了解他。经韩主任一教导,又想起昨晚上的事儿,我认识他了……”
没容他说完,人们又喊开了:
“不对,不对!”
“假检讨!”
焦克礼连忙说:“全算我错了,往后一定改错,还不行吗?”
“你的思想根子,就是畏难情绪,怕斗争!”
“不想当队长,就是不想参加斗争,你不承认这一条不能过关!”
焦淑红马上引着大伙儿说:“咱们还得深一层看待这件事儿。你们想想,党支部为什么要选我们贫下中农的人当队长,又为什么选我们很嫩的年轻人当干部?你们听听喜爷爷是怎么说的吧!他说:这是夺印把子的大事儿,是咱们穷人坐天下、传宗接代的大事儿!你们说,我们光想自己怎么着,前怕狼后怕虎,不从心眼里接受任务,难道让那些不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去掌印把子吗?克礼你说说!” 焦克礼低下头,连脖子全都红了。他小声说:“你们说的全对,我认错!”
马翠清质问他:“真认错还是假认错?”
焦克礼说:“真的呗!”
韩小乐插言说:“这回你挨了整,离了会场,回到家也不兴象马主任那样打击报复,给玉珍小鞋穿呀!”
玉珍说:“这你们放心吧,越在人多的地方,他越逞能、显威风,回家他不敢……”
“哈,哈,哈……”
“这回揭底儿了!”
会议从开始到这会儿,第一次恢复了往日总是不断的那种大笑。
笑声一住,韩小乐又说:“两个支委都引火烧身了,都得到了帮助了,就剩下咱们的宣传委员了,我得提点儿。”
马翠清挺大方地说:“提吧,欢迎!”
韩小乐说:“欢迎好。刚才淑红检查里边有一条,说自己处理个人的事儿不太干脆,可是我们的马翠清同志,对处理跟道满的关系,太干脆点儿了吧?……”
马翠清叫起来:“现在是淑红姐检讨,是批评克礼,你怎么往我身上拉呀?你吃饱了撑的呀!”
韩小乐说:“你刚让一揽子说,又表示欢迎,怎么我一张嘴,你又改了?”
马翠清被问的无言答对。
焦克礼笑笑说:“我觉着你也不会是干净的连土星都没有。让大伙儿批评吧,真能提高呀!”
韩小乐冲着焦克礼说:“你先别乐,这里边还有你哪。告诉大伙吧,对马翠清和韩道满这件事儿,克礼我们俩争论好几回。马立本跟韩道满是一个样的人吗?克札,你同着大伙儿讲讲,是一样人不是?”
焦克礼说:“当然不是。”
韩小乐说:“不是一样的人为啥一脚踢开?翠清因为道满有点缺点,就一脚踢开。你们呢?支书不管,组织委员心里赞成,这对吗?这是对一个有缺点的青年的正确态度吗?这能算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了吗?翠清你别急着要反驳我,等我把话讲完。你跟道满搞不搞对象我不管,你这样对待一个思想有问题的青年群众,我不赞成,我得说话。你们这样别别扭扭地,对整个阶级斗争肯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马翠清和焦克礼都要反驳。
焦淑红把他们制止住,又对韩小乐说:“小乐,批评的对,你就狠狠地批评吧,不管他们爱听不爱听,也不管他们听得进去听不进去,也得提,大伙儿可以提高认识。你一提,就把我提醒了。对翠清和道满的事儿,我不是没管,我批评过翠清,也劝过翠清,我劝她多看道满的优点,可是呢,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矛盾跟阶级斗争是连在一块儿的,也没有给翠清想过具体办法,更没有一块儿帮助道满克服缺点,这跟我自己思想里的毛病是一条根子。”
马翠清怒气冲冲地说:“你没劝我帮助他,我可没少帮助他,我是尽到最大责任了!他是个不可救药的落后分子……”
韩小乐又喊起来。“翠清同志,我的意见还没有提完哪,还得说两句。我老早想说,就是觉着一个小伙子跟一个大闺女说这话儿不方便。你们笑什么,实在的事儿嘛!在团支部会上,当然不分什么小伙子大闺女了。翠清,我问问你,你怎么帮助道满的呢?你让道满去打自己的爸爸,这是帮助吗?”
大伙儿听了,都吃了一惊:“哟,还有这事儿?”
韩小乐拍着韩道满的肩头说:“让本人讲,我瞎说没有?”
别人一提韩道满,他就羞得抬不起头来了,这会儿推着韩小乐的手,低声说:“让大伙说吧,我,我……”
焦克礼也急了:“翠清,你真说这样话了?”
马翠清一挺胸脯子:“说了,要站稳立场嘛!”
焦克礼噌地跳了起来喊道:“什么立场?韩百安是地主还是富农?打人是犯法的呀!我们团支委怎么能让一个青年打自己的爸爸呢?真要打了,得给咱们的斗争抹多少黑!真是无奇不有,我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儿!”
人们全都嚷嚷起来了:
“翠清这可不对!对落后人,只能说服教育。”
“就是嘛,萧支书打马连福了,还是打弯弯绕了?”
“人家不打爸爸,就说人家落后,还有这么先进的?谁还敢当这样的积极分子呀!”
焦淑红说:“翠清说这种话不对,道满也有缺点,斗争性不强,是非弄不清楚。你想想,这些日子,斗争这么激烈,你只是跟着帮帮,自己动了多少脑筋?别人都急的啥似的,你跟没事人一样。就说这个会吧,别人都热烈提意见,你不吭声,这也不对呀!”
焦克礼说:“这会儿我也想通了,也别全怪道满,翠清对他要求的太没边儿了;我呢,一个组织委员,除了瞧不起他,挖苦他,根本没有帮助过他。咱们今个全得按着萧支书的样子对人对事儿!他对敌人狠,对自己的人从心眼里喜爱,这个大伙儿都看见了。我往后要当队长了,一定得象他那样。这就是用阶级眼光看问题。道满,在这个会上,我跟你认错!”
人们热烈地鼓掌。
韩道满抬起头来看看大伙儿,喃喃地说:“我有错,我有错。”
韩小乐说:“你是有错儿。实事求实地说,这一程子你是进步了,比过去进步多了。可是你那进步没有扎根儿!”
焦克礼补充说:“对,进步没扎根子,就是社会主义在心里边没扎根子!”
有个小伙子插了一句,提的更高:“你是真拥护社会主义,还是虚的,得想想了!”
韩道满小声地分辩说:“我是真拥护。”
韩小乐说:“别这么一揽子包。你想想,你要是一心为社会主义,能因为马翠清冷你一下子,就对工作灰心丧气吗?马翠清为什么对你有意见?就因为你的进步不是为社会主义,是为了娶个媳妇呀!这是个人主义!”
焦淑红接着说:“我觉着大伙的意见都很好,道满应当一句一句地吃到肚子里去。过去我就跟你说过,你帮助你爸爸的办法不对头。怎么不对头呢?今天大伙一说,我明白了。你是用落后思想帮助落后思想。实在是这样。那天你们吵架,你怎么跟你爸爸说的?你说‘全完了’,‘您算把我毁了’,‘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谁也不用管谁了’,这是什么话?你为什么活着?你要真为社会主义,一个人能把你毁了吗?你爸爸要走资本主义道儿,也能谁也不管谁吗?翠清对你这些思想帮助的办法欠讲究,可是,她对你不满,全是应当的!”
韩道满又抬起头来看看大伙儿,诚恳地说:“这一回,大伙儿把我的心拨亮啦I 我过去进步,是为自己,这是一道铁箍儿把我给箍住了。我也想通了,全是我的错儿,不怪翠清……”
人们又喊起来:
“别打圆场啊:这回是小整风,谁是谁非,都得弄清楚,往后好把缺点都改过来!”
“就是嘛,翠清立场坚决、干事儿积极,可是有时候太不讲政策!你是团支委,跟一个普通团员不一样!”
……
马翠清不看谁一眼,抱着膝盖一坐,那个小嘴撅的能拴个油瓶儿。
焦淑红小声说:“翠清,掌握会场。”
马翠清说:“全冲我下家伙了,我还掌握什么呀!”
焦淑红笑着说:“刚才你说的挺好,让大伙儿帮咱们摘摘黄叶子、摘摘虫子咬的叶子,你怎么又拦着不让摘了?”
马翠清说:“摘吧,谁堵你们嘴、摸你们手啦?”
焦淑红兴奋极啦她好象从来没有开过这样一个痛快会,批评别人的话,也象批评自己。她也好象思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她不计较马翠清的态度,她知道,马翠清表面上这样,心里边比自己受的振动还会大。她大声地说:“同志们,在这二十多天的斗争里边,我被卷在当中,遇到的事儿不少,回过头去想一想,看一看,经验、教训更不少。咱们怎么参加往后的斗争,经过一总结,不是心明多了,眼亮多了吗?我们这一群年轻人,应当老老实实地在阶级斗争里锻炼,可不能满足。过去,我想自己能劳动,不怕吃苦,又一心为社会主义,没问题了;遇上风浪,实实在在地一试验,才明白,不行,差远啦!当一个新农民,不光要能劳动、不怕吃苦,也不是只有一个好愿望就行了,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要能经住各种各样阶级斗争的考验,非得有这些考验,不然,就当不了新农民!”
团支书这几句话,是她这一程子的切身体会,话儿出口,她的胸口是热呼呼的。
她接着说:“我有好多的事儿没经住考验,刚才我检讨半节儿,我再接着说……”
焦克礼说:“还是一码一码地定吧!要乱讲,我还有话说呢。昨晚上,两位党支委跟我们说——先说下,这个只在我们这个圈儿说,谁也不兴到外边讲去——从今以后,咱们东山坞不光要把思想的新摊子建设起来,也要把组织上的新摊子建设起来。从今天这个团支部扩大会起,咱们团员、积极分子都要分工,每个人包一个到两个青年群众帮助,帮人家就得帮到底儿,让他们都变成咱们这样的人;还有,小乐要当会计了,明天就上任;我呢,一定跟喜爷爷一块儿,把一队的工作搞好。另外,马上还要补充干部,象小组长啦、妇女干部啦,都得有咱们的人,好多干部要从咱们团支部和青年里边挑。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呀!”
焦淑红接着说:“你们看看,这么大担子都放在我们身上了,带着好多黄叶子、虫子咬了的叶子,怎么能干的好哇?”
焦克礼看了马翠清一眼说:“还耍小孩子脾气,不敢承认自己身上有这样的烂叶子,怎么行呢!”
马翠清跳起来说:“得了,你们别指桑说槐的了,我承认错还不行吗?”
韩小乐拍手说:“欢迎,欢迎!”
焦克礼说:“得从心里边认错。”
马翠清说:“我多会嘴跟心也是一样的!”又指着韩道满说:“他呢,他也得当众下个保证吧?”
韩道满看看马翠清,又看看大伙儿,说:“我不会说话,说漂亮话儿,同志们也不爱听。这样吧,咱们拉线瞧活儿,往后看吧,看我的行动吧!”
焦淑红拍手说:“好,好!我也是这样说。今天这个会总结支部工作,也总结我们每一个人的思想;自己要真心检讨,同志们也热心帮助,还要看以后的实际行动!”
大伙都喊起来:
“对,看咱们行动吧!”
“一定当好党的助手! ”
“先让阶级斗争的旗子在咱们脑袋里挂起来呀!”马翠清又庄严地宣布:“大家请坐好,接着开,多给团支部提意见,特别是我!”
第六十四章
东山坞农业社决定放假三天。放了假,村子里反而显得更加繁忙:人们都赶着料理家务,准备一扑心地投入收获小麦的战斗。
大街小巷都很热闹。修房的,补墙的,搭炕的,垒圈的,一两个人可以伸手搞的土木工程,都动起来了。女人们有女人们的事儿。她们趁此机会,打开箱子、柜子,拿出熨得平平整整的衣裳,穿戴起来,挎着篮子,带着孩子,骑着毛驴,或者步行,走娘家、看姐妹们去了。她们从那些挑水、和泥的男人跟前走过,给自己的丈夫留下钥匙,留下几句贴心话儿。丈夫们都用一种矜持的、多情的眼光送她们走远。
不当家不理事的年轻人,既不热心家里的小小的建设事业,也没兴趣履行世俗的礼节,除了有特殊工作的和硬被父母扣留下走不开的,全都按着自己的心思痛快地玩耍。农活忙起来之后,很少见到有人打扑克和下老虎棋,这会儿也在街头巷尾、门道里和树荫下活跃起来了。争吵声和欢笑声此起彼落。勤快的老人瞪他们几眼,骂他们几句,全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兴致甚至是根本没有看见,也没有往耳朵里听。他们在忙着玩,顾不上别的事儿了!
马之悦两口子,也在为他们的目标,苦心地忙碌着。
昨天干部会上突然提出了调整干部的事儿,使得马之悦更加肯定了马志新那封信上的消息。他甚至觉得,这是萧长春作最后挣扎的一种手段。让焦克礼当队长的事儿,象是扎了他一针,撤换马立本又象砍了他一刀子。他根本就没有把韩小乐放在眼里,焦淑红倒是一个敌手。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决定四条管子一齐下:第一条管子还是得打击萧长春这条根子,设法让他没有心思再抓这种事儿;第二条是铲走焦淑红,把韩小乐孤立起来;第三条是找乡长李世丹撑腰,求他止住这场“清洗”;第四条是把马志新传来的消息散布出去,让那伙子中农反对焦克礼、韩小乐上台……他想:这四条管子不论哪一条通了,都能够达到目的。
马之悦经过一番苦思苦想,渐渐地沉着起来了,还是照旧地说,照旧地笑,照旧地指手划脚,在别人面前,设法表现他的工作挺“积极”。为了不影响“士气”,撤会计那件事儿,他既没有跟马立本说,也没有跟马凤兰透,所以大伙儿还是满有信心地奔波着。
沟北来了个焊洋铁壶的,把摊子摆在坎子边上的小槐树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招来了一群孩子,也把马凤兰招来了。她从家里找出一只破脸盆儿,让焊壶的人给她换个底儿,就两手抱着肩,靠在小槐树上等候;身子在这儿,两只眼睛却盯着孙桂英家的门口,心里边想着主意,脸盆修完了,她还不走。这个耐心的猎人,正守着她的猎获物哪!
大湾供销社一个下乡卖货的小车子,停在沟里的石碾子旁边了。业务员手摇着那个货郎鼓“叮铃铃,叮铃铃”地一响,那些做针线、哄孩子的闺女、媳妇们,立刻就你呼我叫,成群结伴地围过来了。
坐在家里替男人打点行装的孙桂英,也被这声音惊动。她把几件要洗的衣裳往盆子里一按,端着就朝外跑。到了小货车子跟前,把盆子往地下一放,又动手,又动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问这多少钱,问那什么价;拿过来,放过去,又是品评,又是比较,闹了半天,一个小子儿的东西也没买,她却心满意足地端起盆子,要到河边洗衣裳。
萧长春从对面走过来了,脸上和脚步都带着轻松、自在的神气;打从工地上回来,人们很少见他这样安定过。昨天晚上的贫下中农代表会开得非常成功,总结了过去的工作,制定了今后的计划,通过了代理队长和撤换会计的事儿;刚才他又跟韩百仲碰了下头,把该决定的事儿决定下来,打算下午找三个团支委了解一下昨天下午团支部扩大会的情况,就要准备明天赶集的事儿了。在家里,他听说供销社那位年轻的业务员下乡来送货,心里很高兴,就赶忙跑来,想帮帮忙,再问问带没带着小农具和避暑的药物,象仁丹、十滴水之类的东西,以便买些,留给社员在收麦子时候用。
孙桂英从来不肯放过跟萧长春说几句话的机会,见他迎面来了,赶忙停住步,又收敛了轻浮的嘻笑,作出一种磊落大方而又很亲热的样子,说:“大兄弟,这程予可把你累得够呛,该休息几天了。”
萧长春说:“有休息的日子,等收完麦子,咬上烙饼。怎么着,听说你愿意连福走了?”
孙桂英抿着嘴笑笑:“我压根也没有拉着他呀!”
萧长春说:“那好嘛!一会儿我去看看连福,问问他还有什么事儿。”
孙桂英说:“好,好,晚饭你就到我那儿吃去吧。”
萧长春没有跟她闲扯下去,就走到货郎担子跟前,跟年轻的业务员打招呼。
孙桂英也跟在后边,没话找话说:“大兄弟你瞧,新社会真是样样好,供销社的同志都把东西送上门口了。你看看那条毛巾,成色、花样多漂亮啊!等到打场的时候,蒙在头上,嗨……”她一伸手,从货郎担上扯过一条葱绿地、两头印着两枝梅花的毛巾,在自己的身上、头上,比比试试,朝围着的人得意地笑着,“我想买一条,一捉摸,算了。我这脑袋要蒙上它,又该有人说闲话儿了,又该说我光想打扮了。打扮有什么不好,人没有不爱美的,大兄弟你说对吧?你这支书反对不反对打扮?”
萧长春一边问业务员喝水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一边在挑子上寻找他要买的东西,听到孙桂英这么问,就笑笑回答说:“我们不主张总是讲究打扮,也不反对打扮。话说回来,人美不美不在打扮,也不在外表,心眼好,劳动好,爱社会主义,穿戴再破烂,再朴素,也是最美的。你们孩子他爷爷,就是这样美的人。我说的是闲话儿,该买你还是买,买一条手巾用,也不是什么多余的事儿。”
旁边有人插言说:“对啦,萧支书说的话,句句在理。大伙儿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嘛,往后,别说毛巾,还要买真丝的,透明纱的哪!”
插言的人是马凤兰。原来她旱就钉着梢;假装在货车子跟前围着,帮一个小姑娘挑花丝线,耳朵伸着,眼睛斜着,专门听话音,看风向,想主意,找空子。
萧长春没有答理她,就问业务员带没带小农具和避暑药物。
业务员马上给他找出来了:“您选吧,要多少?”
萧长春一看挺满意,就说:“稍等一下,我到办公室取点钱来。”
孙桂英见萧长春要走,赶快叮咛一句:“大兄弟,晚上你可一定去呀!”
萧长春说:“就怕又有会。要是不开会,我就去看看他。”又说,“明天连福走了,你也不用惦着,那边住的吃的,都不差;家里呢,不管有什么事儿办不了,你就跟我们干部说,怎么着也不会让你们娘俩为难着。农业社员是一家人嘛!”
孙桂英觉着支书这些话知情知理,又特别亲切,心里边舒服极啦!就说:“天底下真没有比大兄弟再好的人了。不用说真能做到,你这话到了,心到了,我也就领了情。反正往后少麻烦不了你呀!”
萧长春离开货郎担,急急忙忙地奔办公室了。
孙桂英两手摸着盆沿儿,两眼望着萧长春走远的背影儿,好久都没有动一动。这女人有个毛病;喜欢谁,放个屁也是香的,讨厌谁,出气也是臭的;对别人的话信不信、听不听的标准没有一定准稿子,全凭着对这个人喜欢还是讨厌来定。她喜欢萧长春,也尊敬萧长春;萧长春浑身上下都中看,萧长春的话儿句句都入耳。她把人家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掂了掂,瞧瞧自己这身打扮,觉着实在有点儿刺眼。支书说的对,人美不美不在打扮;支书待见的是好思想的人;过去连福落后,自己也总是往后坐坡,见了面,支书就冷冷淡淡,从打连福一转弯儿,自己也往前靠了,多会儿见了,都是热热呼呼的……
站在她背后的马凤兰,不住地拿眼瞄着她,心里边也是乐的不得了:“啪”地在孙桂英的后背上拍了一下说:“嗨,眼珠儿掉出来了!”
孙桂英被她吓了一跳,也回敬了一巴掌:“死货!”
马凤兰郑重地说:“你礁,人家支书多会心疼人。”
孙桂英说:“人家才象个支书的样子,自己的事儿全不挂心上,给社员想的满周到,这样的支书能没人敬着?能没人拥护?能不把农业社搞出花来呀!”
马凤兰说:“我看他对你倒是特别地体贴,跟对别人两股子劲儿!”
孙桂英又扬起手,可是没有打下去,眉毛一挑,抿嘴一笑,说:“农业社是一家嘛!”
马凤兰拍着手说:“对,对,你们并成一家子、两口子,倒也不赖!”
孙桂英扭住马凤兰胳膊上的肥肉:“不要脸皮的东西,你还敢胡说不?啊?”
马凤兰一边“哎哟”着,一边躲闪,说:“十冬腊月生的,怎么冻(动)手冻(动)脚的?我又不是萧支书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又不象萧支书那么多情多意,你可勾搭我干什么呀!”
孙桂英放下手里的盆子,举起两只大巴掌,横眉立目,好象要吃人。
马凤兰见孙桂英又要动武,就招架着说:“别闹了。你不是洗衣裳去吗!我也想去,咱们就个伴儿。头边等着我吧,我回家抱衣裳……”
孙桂英一边朝小河那边走一边回过头来,酸梅假醋地说:“往后我再看你烂舌头胡说八道,撕下你一块臭肉喂小猫子!”
马凤兰见孙桂英顺着沟朝金泉河边走了,暗自一笑,也甩着两只白薯脚,扭扭地朝家走。到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几件并不该洗的衣裳,又往回折。她心里那股子高兴劲儿就没法儿提了,跑起来,特别神气,浑身的肥肉都在颠颤着。
她是安心要煽风点火,可是下了好几天的苦功夫,挖空了心思,找不到柴禾摸不着灶膛,这下子可有下手的地方了。把她自己这几天搜罗、侦探到的一些情报,加在一块儿看看,觉着这把火已经点着了,锅里的蒸气已经装满了,快到揭锅的时候了。心想:马之悦还一再担心男的这边不会搭茬儿,看起来,全都是多余的顾虑。马凤兰有亲身体会,她认定;天下没有不爱腥味儿的猫,也没有不贪女色的男子;别看表面假正派,那是没机会,不敢!萧长春这样一个壮年小伙子,又多情善感,又尝受过女人温暖滋味儿,身跟前游着一条肥鱼;这条肥鱼不是躲闪,而是摇头摆尾引他去捕捉,心里边早看透了,早就明镜儿似的,早就有心了……
她跑到沟里,没有先奔河边上找孙桂英,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这会儿,孙桂英已经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两只灵巧的手,正在慢慢地揉搓着衣裳。清亮亮的泉水,在她的手上跳荡着、翻着花儿,肥皂泡沫就象乳浆似的,在河水里旋转了一下,顺着水流化开了。她心里是舒畅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着这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就象含着一颗不化的糖块儿,总有一些甜味儿。
这女人的内心世界并不复杂,她对一切事情都看得单纯,想得单纯,也追求得单纯。她自认为聪明绝世,其实最愚昧;她长了一副美的外表,却有一颗沾满黑点儿的心灵。她活了三十岁。如果说,一个人从十五岁开始懂得人生的话,那么,后边这十五年的光阴岁月是糊里糊涂度过来的。她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后想,只瞧一天一时,只求暂短的快乐和满足。任凭日出月落,风雨阴晴,任凭什么云火斗争,对她全无关,她吃的是舒心饭,过的是松心日子。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说起来,她也算一个受苦人出身。那是十七年前,一个暴风雪的日子里。
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拖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瘦骨嶙嶙的小闺女,随着成群结队的难民,从万里长城线上逃下来。万里长城线上遭了大难:从春花开放时节,到落叶的残秋,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碌碡没有翻身;好不容易熬到年关,鬼子又展开了冬季“大扫荡”,在那里合庄、并村,建立无人区。成百成千的人死在铁丝网的圈子里,尸体堆成了山。人们急了,暴动起来了,不顾机枪扫射,也不顾刺刀往身上戳,冲出了“人圈”。这个女人的丈夫在乱枪里倒下,她那怀抱着的婴儿,冻死在中途路上,大闺女卖给了人贩子,只剩下她,和这个小闺女了。她们跟着人流往南逃,想奔当时繁华的北平,求得一条活路。千辛万苦地来到这个县界,就给鬼子卡住了,他们又拥进这座县城。
这母女俩跟着这一批还带着一口气的难民,住到一座关帝庙里。这女人想找一桩能够维持生活的事情做,想挣扎着活下去。
有一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头来到庙里,看上了这中年妇女,就把她们带到他的小小的屠宰场里,让她们吃了饭,又给她们换了件旧衣服。那个中年女人就成了胖掌柜的“填房”。这个小闺女还是按着原来的孙姓,起了个名儿叫桂英。胖掌柜喜欢这个白拣来的闺女,给她吃,给她花,给她穿戴,一切全都由着她的性子办。孙桂英十三周岁那年,她妈得了伤寒症。有一天下大雨,妈在北屋发高烧,孙桂英到前边汤锅房里去煎药。后爹正在那儿退猪毛。这个老牲口,带着两手猪血,抓住了小小的孙桂英,把她强奸了。不久,后爹那个先头老婆撂下的儿子——一个吃喝漂赌的浪荡汉,也奸污了孙桂英……
孙桂英十五岁那年,出落得一表人材,搽脂抹粉会打扮,象一朵妖艳的花。她学会了好多本领,能说会道,一手好针线;家里开宝局(赌场之一种),她端茶递水,后来还能插上一手,不光赢了钱,也赢得许多轻浮青年们的迷恋……
以后的时代变了,孙桂英也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跟着变化了。可恶的胖掌柜一伸腿,妈妈改嫁到森林,她也跑到区政府跟霸占她的后爹的儿子离了婚,又糊糊涂涂地跟东山坞的马连福成了两口子……
孙桂英生活在激荡的长河里,可是她没有追波逐浪,却躲进一块死水坑里,用尽心思来追求“欢乐”和“幸福”。她没有感到自己可悲,有时候苦恼也是暂时的,遇着一点点由着她的心意的事情,就可以使她满足,就可以得意忘形。
这几天,她正在“欢乐”,什么事儿引起她欢乐,她不知道,反正她很欢乐……
马凤兰抱着一团衣裳,扭扭地走过来了,老远就喊叫起来:“哟,我还当你颠啦!”
孙桂英扭过头来说:“我没洗完,干嘛走哇。”
“我看你们家里去个串门的呀!”
“瞎胡说!”
“嗨,真的,我刚要下坎子,就见一个人推开你家的门进去了。”
“糟糕!听见货郎鼓响,我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还忘了锁门。你看见是谁呀?”
“我光瞧着个背影,好象是萧支书!”
“去你的吧!”
“嘿,你们不是约会好了,傍晚碰头吗?”
孙桂英用手撩着水泼马凤兰,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I 一句正经的都没有。你这一套都是跟马主任学的吧?”
马凤兰一边躲闪一边说:“得了,得了,算我瞎说。其实我也没瞧准,看那个派头,那风流的架势好象是他。不信,你回去看看,反正进去个人得啦呗!”
孙桂英心里狐狐疑疑的,听马凤兰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也就信了。她想:这会马连福没在家,来了客把人家晾在院子里多不合适;要真是萧长春,更应当热乎点了,还是回去看看吧。她想到这儿,赶紧把衣裳拧了拧,把没洗的和洗过的,一件一件都拣到花瓷盆子里,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儿,一边说:“我去看看,要是没这档子事儿,瞧我回来整你不,你就活个结实点儿吧!”说着,端起盆子就要走。 马凤兰把衣裳往草地上一扔,追过来说:“别走,我还有句话儿要跟你讲哪!”
孙桂英停住,笑着说:“有话说,有屁放!”
马凤兰却拿出一脸正经的架势说:“桂英啊,别闹着玩了,我跟你说说正事儿。”
孙桂英瞥她一眼,说:“谁跟你说歪事了I ”
马凤兰又朝孙桂英跟前凑凑,又左右看看,压低嗓门说:“我本来想趁这闲空,这河边上又没有旁的人,跟你好好地摆摆;家里还有客等你,我就用不着费时间绕弯子了,咱们就挑水扁担进屋——直出直入!”
孙桂英说:“人家还急着走哪,你别卖狗皮膏药了行不行呀?”
马凤兰说:“按理说,我也用不着绕,你是谁,我是谁,你有谁,我有谁?你嫁到东山坞这几年,表姨没有疼过你,热过你,没有亲过你,近过你;可我的心你知道,我没拿你当外人,把你看成我的亲妹子,这一点,你总有个体会吧?”
孙桂英见人家的确有正经事要说,也就正经起来;而马凤兰这几句话,把她这个心肠软的人也说得怪热乎。就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娃,不知道好歹,你对我怎么着,我还不清楚吗?我也没把你当外人看呀!”
马凤兰说。“这句话全有了。咱娘俩是过心的人,没有不说的话儿,说轻了说重了,你都别放在心上。”
孙桂英说:“我是个直肠子人,搁不得好,也搁不得坏,不管什么,我也不会记在心上。”
马凤兰说:“你呀,别看透亮杯似的,没心眼儿。我也没心眼儿,可是呢,比你经的事儿多,见的人多,跟你表姨夫这几年,也学了一点儿看人心、观事态的眼力。不是我夸海口,我这一点比你强。”
孙桂英笑笑说:“嘴说不绕弯子,又绕起来了。”
马凤兰也陪着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我问你,你说萧支书是好人还是坏人?”
孙桂英马上回答:“当然是好人啦!我见的人没你多,可是,把我见过的划拉到一堆儿比比,我还没有见过比他再好的人!”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是说,实在。”
“是实在的,他是个好人,长得好,待你也好。有一件,你可别忘了,他是个好男人,再好,他也是个男的;他每天吃的是五谷杂粮,不是喝圣水、钻古洞修行的,他跟旁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儿!”
孙桂英眨了眨眼睛:“我不懂你这是什么话?”
马凤兰叹息一声:“唉,直说吧,他在你身上打了主意!”
孙桂英连忙摇头:“不会,不会,他决不是那种人!”
马风兰拍着手说:“嘘!旁观者清,这种事儿,还能瞒过人去呀!再直说吧,你对他也动心了!”
孙桂英急了:“瞎说,瞎说,没这八宗事儿!”
“你急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咱们娘俩,又没旁人,这儿说,这儿了;说透了,我还能帮你拿拿主意呀!掏心窝子说,你对他真没这种意思吗?”
孙桂英低下头来,用脚尖儿趟着地上的青草;过一会儿,才语调低沉地说:“掏心窝子说,我喜爱他,我要是个男的,我就跟他磕头拜把兄弟。他象河水一样清白,好象钢铁一样硬朗,我敬着他。越跟他一块儿呆的多,说的多,越觉着他可敬,我越不能长邪心。我不敢长邪心,也不应当长邪心!就是这样,一句假的都没有!”
马凤兰在孙桂英的脸上瞥了一眼,说:“这样当然好。怕的就是,这份儿邪心,你不长:人家长呀!咱们娘俩过心,我才跟你说,说了是为着让你小心一点儿。你可要知道,这件事情,只要你这头一收不住缰绳,就算套上了。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一回,那会儿我就看出一点儿苗头来了。”说着,笑笑,“行了,这儿说,这儿了,快回去看看吧。”
孙桂英忽忽悠悠地往回走。她的脚步沉重,手里的花瓷盆几次都差一点儿滑下来;上了坎子,来到家门口,抬头一看,院门照旧虚掩着;推门进来,院子里根本没有客。她心里想:大概是人家见没人走了。她又进了屋,放下盆子,忽见柜上放着一个绿卷儿,拿过来一看,是一条毛巾——正是她刚才想在货郎担子上买的那一条——她呆住了,胸口突突地跳,抖落开看看,一点不错,正是那一条,绿地儿、两头印着两枝梅花……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这时候,太阳已经把院子里的最后一片光亮收走了,习习的凉风吹拂过来。
门声一响,她的丈夫马连福抱着孩子,乐呵呵地走进屋里:“喂,还没点火做饭呀?”
孙桂英慌忙把毛巾往衣襟底下一塞,满脸堆笑地应着:“就做,就做,我洗衣裳去啦,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