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韩百仲独自一人穿过了大街和胡同,走进了自己家的小院子。他绕过那爬满金藤花的影壁,就瞧见窗户的最下边那一格子上透出一点红绒球似的灯火接着,又见那块小玻璃镜上贴上一张脸。
焦二菊的声音传出来了:“喂,把门插上吧。”
韩百仲赶忙转回去插上了大门,又转回来,一边朝里走,一边冲着窗户问:“你还没睡哪?”
焦二菊在屋里说:“谁这么早就睡觉呀1 喂,你再摸摸鸡窝,我堵上了没有哇!”
韩百仲说:“真麻烦!”走到鸡窝跟前,伸出脚去踢了一下,“这不关得严严的吗!”说着,走进屋里,见两个小儿子都在炕脚头睡着了,焦二菊斜歪着身子,靠在窗台上,就着那省油的小灯,两只手捧着一个什么东西正看,就问:“看什么看得这么有劲儿呀?”
焦二菊把手里的东西往大腿底下一压,挺神秘地说:“没看什么!”
韩百仲没在意,抓过笤帚扫了扫身上的尘土,就脱鞋上炕。
焦二菊说:“喂,我问你一个字儿。”
韩百仲问:“大丫头从学校里来信了?”
焦二菊说:“没有。你说,一个耳朵的耳字,旁边搁个口字,下边再加个王字,念什么呀?”
韩百仲故意说:“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在哪儿写着,让我看看不就行了。”
焦二菊说:“等我给你写出来看看吧。”说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头发叉子,在土窗合上认真地划着那个生字儿,韩百仲假装凑过来看,冷不防使劲儿把焦二菊一推,就从她腿底下把那件东西抢过来了;展开一看,心里不由得一动,原来是巴掌那么大的一本书,红布夹纸的皮儿,里边包着的是冀东党委编印的《党员课本》,因为经历的年限很久,本来就很粗糙的纸张,这会儿都已经发黄了。
他捧着书,问焦二菊:“你怎么从柜底下把它翻上来了?”
焦二菊说:“你不是说阶级斗争复杂了,得好好学习学习吗!我想来想去,对,就学它吧!”
韩百仲说:“我们支部有好多新课本,找几本给你看看,这本得好好保存着,留个纪念,可别让孩子们闹到手里给撕坏了呀!”
焦二菊说:“我看完了就锁在柜里,他们谁也摸不着。我得先学这个,接着再学新的。”
韩百仲问,“这为什么?新的马上学了就能用。”
焦二菊看了男人一眼说:“我记着,你刚当党员那会儿,第一本书不就学的这本,对不对呀?”
韩百仲胸口跳了起来,点了点头。
焦二菊说:“我也得打头里一步一步地学。”
韩百仲两只手轻轻地舒展那被揉卷了的书页,这一会的工夫里,多少激动心弦的回忆涌到眼前又落到心头呀!这是他的革命思想启蒙课本,也是他这半辈,除了黄历接触到的第一本书,那是党员焦田,在北山坡子打柴禾的时候,亲手交给他的;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几个长工,几个贫农和几个村干部就凑到他这间小土屋里,点的也是这盏小小的省油灯;他们围在灯光下边,焦田给他们念,他们一句一句地听,一字一字地记,一点一滴地吸收和消化,又一条一条地用自己的行动去实现书本上边的要求。那时候的韩百仲懂得什么呀l 只懂得财主可恨、国民党可恶,穷人这口气埋在肚子里出不来;就懂得共产党是替穷人说话的,为穷人报仇的,说怎么干就跟着怎么干!学完这个课本,他入党了。这个课本把他引上了斗争的道路,斗争道路上的坎坎坷坷,把一个扛过长活、拉过洋车的穷汉子摔打出来,把他从灾难和烽火里一步一步地引到胜利,引到社会主义时代的今天……
焦二菊并没有留神男人的情绪变化,还在纠缠着她那个疑难的字儿和问题,扯了男人一把说:“到底儿念什么,你倒告诉我呀!” 韩百仲看着妻子,渐渐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嗨,这个字儿你都不认识呀?”
“废话,我认识还问你呀广“念圣(繁体字为聖) !”
“怎么讲呀?连在一块儿讲讲我听。”
韩百仲翻着课本子,找到那句话,看了一遍,念道:“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是我们党的最终目的,是每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圣任务……”
焦二菊拿过课本子,照着男人教的,结结巴巴地重念了一遍,又问:“‘神圣’这两个字儿怎么讲啊?”
韩百仲眨巴着眼说:“神圣嘛,神圣,哎,神圣就是了不起的意思,就是最大、最高、最好、最了不起!打个比方说你就明白了。旧社会咱们受苦的庄稼人认为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呢?是神仙。村村都有庙,盖不起大庙的穷村,就修小庙,顶不济的也得搭个小五道庙,河边有龙王庙,山上有山神庙,家家都供着神仙,打不起木龛的,糊纸龛,顶不济也得贴张纸儿,挂个布帘儿,多穷多苦,过年过节,也得给它烧上一柱子香。为什么呢?有的人家为了发财,有的人家为了不挨饿、不受穷,为了发财、活命,就求神仙保佑,说神仙什么本领都有,要什么有什么I 多了不起!换个字眼儿,就是神圣I 那当然是迷信、胡扯,共产党是不信这一套的,信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人人都过幸福生活,想干什么,就能干出来,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走到这一步呢?不求神,不拜佛,发动群众革命、斗争、建设。你看看,为了这个,多少人送儿子当兵、送男人打仗,多少人坐大狱,多少人牺牲了;这几年,你瞧咱们东山坞,男女老少一个心眼儿,长春不顾一切,领头搞工作,马老四命不顾,带病养牲口,焦淑红书不念了,回乡生产;你呢,不是连麦子都不心疼了,要给焦庆媳妇二斗吗……”
正听得津津有味儿的焦二菊,听到后边这一句,象让针扎了一下子,一晃身子说:“呸,又揭人家的短啦!”
韩百仲认真地说:“不是揭你的短,我是说,你的方法不对头,用意还是好的。你为的是咱农业社,为的是将来搞成共产主义,这就很不简单,很应当表扬。你瞧瞧,共产主义能把这么多人的心都给聚到一块儿,把这么多人的劲头儿都给发动出来,把一盘散沙子似的农村,变成一家人了,把那些任什么不懂,只知道出苦力、过苦日子的人锻炼得成了战士,甘心情愿朝那个大目标干一辈子、干到死了,这是多么了不起呀!这不神圣吗?”
焦二菊的两只眼睛直放光,声音有点儿发颤地说:“哎呀l 你就挺神圣……”
韩百仲一摆手:“老天,这个词儿你可别乱用!”
“你不就很了不起……”
“说不上。”
“你真自私!”
韩百仲吓一跳:“嘿,你怎么一会儿把我往天上捧,一会儿又把我往地下摔呀!我怎么又自私啦?”
焦二菊又委屈又惋惜地说:“怎么不自私,我没有冤枉你!当初,你要是把这套底儿全都交给我,我不是也跟你一块儿加入你们这党里边来啦!”
“当初,当初,当初我懂个屁呀I 给你交底,连我还不摸底哪,别看也学了,也念了,可没有弄明白!” “没弄明白,你怎么一直就干得这么有劲儿呀?”
韩百仲涨红着脸,拍着大手说:“这你倒问到地方了!告诉你,从打由北平回到家,跟共产党一沾边儿,我就认定了共产党是咱们穷人的靠山,跟他干没错儿!对书本子上的话,明白不明白不管它,有一条根子我是把住不放了:党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永远不变心!”
焦二菊也拍着手说,“哎,你这一条,跟我一样!我也没弄明白,可是党指哪儿,就干到哪儿,没二话。别人不清楚,你总清楚,我不是吹大话吧?这么多年,我没走到你前边去,可我也没有让你丢下,总跟着你转了!你要是早拉我一把,说不定早跟你并上肩头了!”
韩百仲拍着妻子肩头说:“对,对,往后,你就这么干下去,没错儿。”
焦二菊推开男人的手说:“不行,不行!你讲话,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了,我得加油学本事,要不可吃不开啦!”
韩百仲说:“我是说,你先把脚跺在这条正道上,一步一步走,越走眼越明,越走心越亮,越明亮,干着越有劲儿,越有劲儿干,本事也就越大了!要学习,得一边干着一边学习,学了就用,那才学得透哪!”
焦二菊说:“我就是学了马上用;不为用,学它干什么,不学又用什么?”说着,拨了拨灯珠儿,又展开了《党员课本》,伸着一个手指头,戳戳点点地念下去了,“每一个共产党员,为革命,为人民的利……噢,这个是‘益’;为人民的利益,不怕苦,不怕难,不怕挨饿受……这个念‘冻’吧?对。不怕挨饿受冻……”
韩百仲坐在一旁,一边解着衣裳钮扣,一边听着妻子念书,他那疏淡的眉毛不停地跳动,那消瘦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他想起每天每时进行着的战斗,想起萧长春传达的王国忠的指示精神,想着“提高战斗力”的要求;他感觉到,在前一段斗争里,广大社员和积极分子都己经提高了战斗力,这会儿都在自觉地要求迸步;支部明确了目前的形势和要求,再狠狠地一抓,大伙儿会提高得更快了。比一比,看一看,本领长得最快的人,还是那些真正热爱“神圣任务”的人,热爱这个任务,才肯为它拚命干,一拚命干,本领才能长得快。回头看看,自己这十几年,从一个连“革命”这个词儿都不懂的人,成了搞革命的人了,如今眼睛亮堂,对社会走的每一步心里都是有底儿的,这不是证明吗?再看萧长春,那就更不得了啦!半年前,他还不是跟焦克礼、焦淑红这些人差不离儿呀,可是一担起重担子,就象西河边苗圃里的树秧子,一天一节儿,眼看着往高长,眼下跟全乡的支部书记站在一块儿,也得排在前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萧长春那几句话又响在耳边了:“本领得在工作里边学”、“眼下当然是嫩一点儿,应当让他们在工作里边闯闯”。对啦,萧长春就是这么闯出来的。奇怪,去年萧长春没有闯的时候,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个人材,现在萧长春也想让焦克礼他们闯一闯,自己也没有承认他们是个人材;没想到萧长春,人家闯出来了;上一次对待萧长春,证明自己的水平低,这一次对待焦克礼,又要证明自己的水平低吗?
韩百仲想到这儿,又把脱下来的小褂子穿在身上,凑到妻子跟前说:“来,咱们俩一块学吧。”
焦二菊很纳闷地看了男人一眼,说:“咦,今儿个的日头从哪边出来的呀?”
“怎么啦?”
“往日一回家,枕头里好象缝着一块吸铁石,吸着你那脑袋;枕头上又好象有火,你那脑袋往上边一沾就着……”
“你也别揭短。”
“是这么一回事儿嘛!”
韩百仲点了点头:“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为什么看事儿总比长春差着一截儿,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他学习得好,也没有他遇着事儿那么爱动脑筋,从这会儿起,我得带头提高‘战斗力’了。”
焦二菊笑笑说:“哎,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问你哪!”
韩百仲也笑笑说:“请问吧。”
焦二菊说:“刚才你说,你入党那会儿还没有把共产主义的事儿弄懂,可是一点一点地弄懂了;那个马之悦跟你前后脚入党的,他怎么就没有弄懂,好象是越弄越糊涂了?”
韩百仲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问的真有意思。你怎见得他没弄懂呢?你问过他?”
“还用问哪,弄懂了共产主义的人啥样儿,没弄懂的人啥样儿,只要瞧瞧他那一行一动,全看出来了。他马之悦要是象你这样弄懂了共产主义,还能跟马凤兰成亲,还能跟马小辫来往,还能跟那些不兰不四的人打连连?还能总跟上边的政策顶牛儿,还能总跟长春闹别扭?”
“要我看,他就是弄懂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根子扎歪了!你看他比谁不能说,不能讲?全都不管用。人没跟党站在一条线上,心也没跟党站在一条线上呀!想事儿、看事儿、做事儿,都歪着。”
这夫妻俩边学边议,一直到过了半夜他们才躺下睡了。睡下之后,焦二菊又告诉韩百仲一件事儿:傍晚的时候,北头那个老烈属来家里找过韩百仲问问最近上边发下给烈军属生活补助款没有;他想在雨季之前,买点新瓦,把房檐修整一下。
韩百仲想了想说。“有哇,早让会计按队发下去了。”
焦二菊说:“他找会计,会计说查查再说。”
韩百仲说:“明天起早我找他去。”
焦二菊说:“哼,这个会计呀,别看他又能写又能算,不顶用,办不出好事儿来。要我看哪,他的根子也没有扎正。身子和心眼儿,说不定站到他妈的哪儿去了!”
韩百仲再没说什么,因为他不知不觉地把刚才跟妻子随意谈论过的每一句话都跟有关安排干部的问题连到一块儿了。他想问问妻子,她对这件事儿怎么一个看法,可是,焦二菊已经发出均匀而且舒畅的呼吸声——甜甜地睡着了,就扯过被单子,替她盖在身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红布皮儿、发了黄的《党员课本》,在他脑袋里一页一页地掀开了……
第五十九章
血红的霞光涂抹在房脊和树梢上;各腔各调的音波,从低到高,在村庄上空飘荡起来了。圈了一夜的公鸡、母鸡,在街上撒着欢,找着、抢着被夜风从树上摇下来的小虫子。水捅里滴洒出来的水点儿,一溜一行、弯弯曲曲,从每一家门口,连到官井沿上……
昨夜晚间,曾经在办公室里争论过的三个人,都没有睡好觉,老早就起来了,又都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韩百仲饭没吃,脸也没洗,就跑了一圈,把一队的九户比较困难的烈军属都访问了。这九户里,有六户得到了政府发下来的款子,另外三户是最困难的,却没有得到分文。他一边往回里走,一边气呼呼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这三户是社委会决定补助的呀,为什么没有补助他们?是改了户头,还是把钱扣在社里,还是队里给挪用了?这个会计,真是太可恶,这种事儿应当按决定办,应当立刻全部发下去呀!”
他来到这个富农家的小院子的时候,除了寨子那边的风箱“呱哒呱哒”单调地响着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马立本还在裹着红花线毯子睡哪。敲门声把他从美妙的梦境里惊醒,正要发火,一听是韩百仲来了,才一翻身爬了起来,连忙不迭地打开了门。
“啊,韩主任,这么早呀!”
“早?你到街上挨门挨户看看去,有这时候还在炕上睡懒觉的人吗?”
马立本心里翻着难听的,嘴上可说着好听的:“真不早啦! 唉,夜里总失眠……”
韩百仲看着马立本穿着那么白的背心,那么小的三角裤衩,非常不顺眼,又哼了一声说:“挑挑河泥,劳动劳动就不失眠了。我问问你,烈军属抚恤金是怎么发的?”
马立本打个楞:“您问的是哪一笔呀?”
韩百仲说:“最近那一笔! 你到底儿都发给谁了?”
“啊,反正都发下去了……”
“发给哪几家了?”
“表册上都有,一会儿我给您查查看。”
“几家的事儿,还用得着查账本子呀!”
“让我想想……”
马立本装模作样地翻白着眼睛想;他想的不是这笔钱发给哪一家了,这些他心里全明白,最难想的是这一件有“鬼”的事儿露馅露得太突然,没有跟马之悦商量,怕应付错了,惹下乱子……
韩百仲不耐烦地等着。他看看炕上,炕上已经过早地铺上了印着花的大凉席,一对在城里才能见到的镶着边儿、绣着字儿的扁枕头,炕一头堆着好几条新被子、毯子、单子,全是成套的;墙上又挂上了一副新耳机子,又添了一个新的像片镜框;柜上放着漆皮的大日记本和一支绿杆钢笔,那笔帽闪着光……
忽然,从外边传来“吱啦”一声响。那是对面房子里,油锅烧热了,正往里放葱花和青菜之类的东西;接着,铲刀声伴着香味儿也传过来了……
马立本说:“韩主任,还是等我查查账再说吧。过手的账目、钱款太多,脑袋里记不下呀!”
韩百仲说:“也行。过午你找我l ”
马立本连忙答应,把韩百仲送出门口,朝着这位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臭扛活”出身的领导耸了耸鼻子,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韩百仲走出屋门的时候,又朝那夹在院子中间的寨子瞥了一眼。那边的屋子里从门口滚出热气。他走出大门口,心里不由得一动:马立本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补助工分,他爸爸挣不了多少,可是,供一个上中学的,一个上小学的,五口子人吃穿花用,这个那个,还买了这么多东西,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叨念着,心口窝跳得非常厉害;他发现了一桩极为重要的问题,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面对着这类间题都会气愤得激动起来。
“这么多的钱从哪儿来的?钱从哪儿来的?”
跟前突然响起“咯咯”的笑声。
那是焦淑红。她今天换上了一身新洗过的衣裳:合体的学生蓝的裤子,印着浅色的丁香花的半袖小衫;头发梳得很光,因为满心里都是高兴的事儿,脸蛋涨得红红的。她肩上挑着一副浅沿儿挑筐,两手勾着筐子上的八股绳,非常神秘地望着韩百仲:“大叔,算什么钱哪?要马上给我们买个小汽灯吗?”
韩一百仲说:“行,下集有合适的我就给你们买一盏来。”
焦淑红当是韩百仲说反话,仔细一看,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和诚恳,就奇怪地间:“您认输了?”
韩百仲点着头:“你跟长春的意见全对。”
“哟,还没经贫下中农会讨论,您就认了?”
“不用讨论,大伙儿的心思跟长春准是一样的。”
焦淑红高兴得直跳脚儿:“呀,太好啦!百仲大叔,您真好,您是怎么想通的呀?”
韩百仲咧嘴一笑,摸着后脖梗子。“哎呀,这可就不好说了。”
真的,让韩百仲马上说出“是怎么想通”的,那可不太容易;这种结果,是从正面得来的,还是从反面得来的?是从历史的回忆中得来的,还是从对未来的向往中得来的?是理智的醒悟,还是感受的启发?这一些原因都有。可是,在他脑袋里占位子最多的,是那一本红皮的《党员课本》……
“淑红,你干什么去呀?”
“放假之前我们要把坑泥全挑完。”
“我也去,一块儿找克礼和小乐说说。”
“现在就能决定?”
“先酝酿酝酿呀!”
河边上,坑上坑下,青年们正在热热闹闹地忙着。焦克礼挑着满筐子污泥跑。他一边跑,还一边朝后头的马翠清喊:“喂,松了吧?”
马翠清从后头追上来,说:“英雄好汉不卖嘴,咱们干着瞧吧!”
焦克礼回来的时候,勾起四只装满污泥的筐子,又朝马翠清挑战说:“敢吗?”
马翠清也勾起四只筐子说:“走!”
两个人追着跑起来,周围的年轻人起哄地喊着:“加油,加油呀!”
“看谁先松了啊!”
焦克礼挑着空筐子跑回来,让从村里走来的韩百仲和焦淑红给拦住了。
韩百仲很庄严地对焦克礼说:“克礼,党支部这回打算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焦淑红站在旁边,怀着忍不住要笑的心情,带着得意、祝贺的神气望着自己的伙伴。
焦克礼把肩上的扁担、筐子朝地下一放,把胸脯子一挺,说:“听候分配!”
“不怕困难吗?”
“怕什么?下油锅也不兴眨巴眼的!”
“好样的,想派你到一队替马连福,代理队长……”
“啊……”
焦淑红激动地插言说:“克礼,党和领导很信任我们,把一个生产队交给你了;这个工作非常重要,这回就看你的了!”
焦克礼用手摸着后脖梗子说:“我的妈,这可不行!”
韩百仲楞了:“什么,不行?”
焦淑红还没弄明白:“什么不行?”
焦克礼皱着眉头说,“那群落后脑袋,我可玩不转,百仲大叔,给我个别的差事吧!”
焦淑红急了:“克礼,你这是怎么啦?”
韩百仲说:“刚还他妈的充英雄呢,一下子松了,到一队当队长,比下油锅还可怕吗?”
焦克礼急得直皱脑瓜皮:“真的,真不如下油锅好受。硬让我去,准得捅出乱子来。”
焦淑红说:“是让你去工作,不是让你去捅乱子!”
焦克礼说:“一队的工作不好干哪!”
焦淑红说:“要象吃饭那么容易,用得着让你去呀!”
韩百仲说:“要是党支部最后决定了,你服从不服从吧?”
焦克礼为难地说:“服从嘛,当然一定服从……可是,大叔,换个事儿不行吗?”
韩百仲故意找难题说,“行,代替马立本当会计!”
焦克礼又叫起来了:“哎呀,大叔,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识那两个半字儿,怎么能当会计管账本子打算盘呢?还是让我干力气活儿、干跑腿的工作吧。”
焦淑红赌气地一转身,哼了一声。
韩百仲今天倒沉得住气,笑着说:“当队长也不能脱离劳动,脑袋和手一齐用,都是力气活儿;当队长就是执行党的领导,贯彻党的政策,也是跑腿的工作,全符合你的要求。”
焦淑红压着火气,带着挖苦的口吻说:“真没想到,焦克礼同志对工作也是这么挑肥拣瘦!”
焦克礼苦笑着说:“得了,别讽刺我了。这是大事情,不能闹着玩。真要干不好,让我怎么跟党交代呀!百仲大叔,您再跟支书商量商量吧。”
韩百仲说:“你自己也再想想。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说,你一总地想想。让你当队长,不是哪个人给你的这是党、是革命给你的任务;因为你的根子正,底子好,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说实话,长春乍跟我一说,我这脑袋还转不过弯儿来。实话对你说,我信不住你,怕你嫩……”
焦克礼说:“是嫩,是嫩!”
焦淑红又哼一声说:“焦克礼同志真谦虚!”
焦克礼见焦淑红气成那个样子,有苦难言地“唉”了一声:“你由着性说吧!”
韩百仲说:“我信不住你是不对的。咱们哪一个农村干部是马列主义大学毕业的呀?我是吗?长春是吗?还不是一边工作一边磨练本事、增长见识呀!我信不住你,就等于信不住我自己了!克礼,不用怕,有党、有群众支持你,放开胆子干吧!” 焦克礼说:“我倒是不怕自己怎么样。我自己有什么,早把这一百多斤交出来了!”
韩百仲说:“讲得好,我们都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共产主义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听党的话,跟党走,党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就没错儿!”
焦淑红被韩百仲这股子少见的耐心感动了,本想再说焦克礼几句,发泄发泄对这个“不争气”的人的不满,也不好出口了。 焦克礼说:“让我再想想吧。”
小伙子说着,挑起筐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朝泥堆那边走了。他觉着,韩百仲说的这件事儿,实在太有点突然了,过去根本就没有想过,让他想也不会想到这个上边呀!当一个队的队长,而且是中农窝子这个队,弯弯绕、马大炮在里边,地主、富农也在里边。老天,就凭白己这点本领,可怎么对付他们哪!在团里当个支委,在民兵里当个排长,领导之下,同志之间,说干就干个痛快的,说闹就闹个欢腾的,那可多带劲儿呀……
马翠清在后边追上来了:“嘿,克礼,还敢赛不?”
焦克礼摇了摇头。
马翠清笑着大喊大叫:“嗨,克礼松了,克礼松了!”
楞在土堆子那边的焦淑红朝焦克礼的背后瞪了一眼,就转过身去了;刚才那股子高兴劲儿,这会儿全都没了影儿。她怎么也没想到,焦克礼会这样对待党交给的任务。心里想:你是团支委,昨天萧长春打电话回来,把上级的指示全对你说了;昨天晚上,马小辫跟马之悦、马立本勾勾搭搭,也是你亲眼看见的;这次调整干部是为了加强组织,提高战斗力,打击敌人,搞好社会主义建设,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工作任务,你不勇敢地担当起来,还畏畏缩缩的,真不嫌丢人!
焦淑红都不好意思再看韩百仲一眼了,赶忙走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急忙放下扁担、筐子,在人群里找开韩小乐了。她一边找着,一边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对这个任务;倘若韩百仲找他一说,也来这么一下子,老天,那可真把团支部的脸给丢尽了;传扬出去,自己这个团支书可怎么见人呀!不行,得马上找到他,先给他上上课,不痛痛快快地接受党的任务就不行!
第六十章
庄稼人吃完了早饭,太阳就升高了。
寨子上粉的、蓝的喇叭花迎着太阳开放,绿叶子上的露珠儿滚落到地上;小蜜蜂迎着太阳飞舞,那抖动着的、透明的小翅膀,也抹上了光亮。
焦淑红顺着寨子根,急步地朝北走着,忽听寨子那边有人打口哨,还有洋铁桶的铁环“吱吱”响,就停住了,扯着那纠缠在一块儿的喇叭花蔓子,扒开密密的秫秸秆儿,探头一看,那边走着的正是她要找的那个韩小乐。
十九岁的小伙子,光着脊梁,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小肚子好象一面鼓,他挑着水桶,正往官井沿那边走。
“喂,小乐,你怎么没挑泥去呀?”
韩小乐转过身来,找了半天才找到那藏在万绿丛中的一张红扑扑的脸,就说:“给喜爷爷挑两趟水,挑完了这一趟我就去。”
焦淑红说:“过来,过米,我跟你说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儿。”
韩小乐走到寨子跟前了。
然淑红使劲儿扒着寨子,差不多把整个脑袋都伸了过来,非常严肃地说:“小乐,党文部准备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艰巨的工作,你一定得接受,也一定得做好!”
韩小乐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很奇怪,就笑着说:“嗨,什么事儿这么重要,又这么艰巨呀?你说吧。”
焦淑红说:“你知道不知道,马立本是个根本不要社会主义的人,甘心情愿要当狗腿子!”
韩小乐说:“那还用说,他早就跟地主一个心眼儿了。”
焦淑红说:“会计的大权不能总让他把着,领导决定马上撤了他。”
韩小乐说:“好,我双手拥护!”
焦淑红看了韩小乐一眼说:“撤了他,就得选一个合适可靠的人去接班儿,领导上想来想去,决定让你干!”
韩小乐眨了眨眼说:“这可得好好想想。我过去干了二十天就下来了,再接过来,能行吗?”
焦淑红又着急地说:“怎么不行?你可不能推三挡四的,给咱们团支部丢人!告诉你,这差事是革命交给我们的,谁要不坚决接受,就是……,哼,反正得接受!”
韩小乐见焦淑红急扯白脸,好象要吵架的样子,赶忙说:“你急什么呀!我说不接受了吗?你说我行,我就干。”
焦淑红乐了:“嗳,这还差不离儿!就算定了啊!等贫下中农代表会一通过,你就接手:还要当着支书和百仲大叔的面,说几句最有劲儿的保证话儿;你先写个提纲,多列上它几条儿,回头我看看,帮你措措词儿。这回要让群众知道,咱团员都是好样儿的,都是党的好助手,嘿!”她说着,那红脸蛋涨得更加红了。
韩小乐的脸上却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又说:“淑红姐,我干是干,可是,我还有个要求。”
焦淑红问:“什么要求?可不许讲价钱!”
韩小乐说:“等大秋后我再接手行不行呀!”
焦淑红又把脸绷起来了,心想:闹了半天,一个是硬的,一个是软的呀!就问:“为什么要等秋后?”
“我的算盘不行。”
“你不会学吗!算盘有什么了不起。”
“我一定加油快学。”
“多少时间学会?”
“过了麦收吧。”
“这可不行,一天都不能让坏人把持着账本子了!”
韩小乐又眨巴着眼问:“麦收后要是不行,顶少也得给我半个月吧?”见焦淑红直摇头,又说,“你给我说个日子试试!”焦淑红伸出三个手指头。
韩小乐吃一惊:“什么,三天就学会打算盘呀?”
焦淑红说:“小乐呀!你没听支书说吗,新的运动、新的斗争说话就到跟前了,一时片刻都是金子呀!哪能等你在那儿磨蹭呀!拿出点青年人的气魄来,克服困难,鼓足劲头,三天学会它!”
韩小乐说:“哪有这么快的呀!这几年光顾干活儿,不要说珠算,连字儿都扔了……”
焦淑红说:“学啥样,算啥样,往后再一边工作一边学;没有爬不上的山,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怕什么!”
韩小乐又想了想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呀!这一回要是再干不好,干脆就不干,要干就得干好,要不更丢人了。淑红姐,你到家等我去吧。我挑水回来,咱俩好好商量商量,行不行呀?”
焦淑红说:“快着点!我还等着挑泥去哪!”说完,就气鼓鼓地朝狮子院走来了。
萧长春已经比焦淑红早几步来到了狮子院。
这一段时间里,年轻的支部书记养成一个习惯,不论要决定什么事情,在开始之前,总要找找喜老头、马老四这几个上年纪的人聊一聊只有听到了他们的意见,他搞工作才感到踏实。
萧长春上了台阶,刚想伸手推门,大门就“吱杻”一声打开了。
走出来的是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他们每个人的脖上都戴着一条鲜红鲜红的红领巾。见萧长春进来,不约而同地行了个队礼,又笑嘻嘻地跳着蹦着跑了。
萧长春穿过大门道,直奔二门,一股子很浓烈的花香扑鼻子;接着,眼前又出现一片锦绣的天地:那满树盛开的紫丁香,穿成长串的黄银翘,披散着枝条的夹竹桃,好象冒着火苗儿似的月季花,还有墙角下背阴地方碧玉簪的大叶子,窗台上大盆小盆里的青苗嫩芽,把个小院子装得满满荡荡,除了那条用小石子嵌成图案的小雨路,再也没有插脚的地方了。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萧长春,立刻感到精神一振,那英俊的脸上闪起了光采:他被这美妙的景致迷住了。 喜老头那只被锤凿磨得又粗又壮的大手,操着一把小小的剪刀,正给一棵桂花剪修枝条;剪一下子,蹲下瞧瞧,站着看看,剪一下子,又偏着头看看,又正着头瞧瞧,非常的认真。
老太太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给一畦草本的小花苗松土。
萧长春不忍心打搅他们了,却又忍不住地赞叹一声:“真美呀!”
喜老头扭脸一看,得意地笑了,说:“美吧?事随人愿,让它美,它就得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上全是心血呀!”
萧长春走过来,左看右瞧,又赞叹一声:“嘿,您的手艺真不赖哪!”
喜老头说:“差远啦!半路出家,总不如人家养一辈子花的人。就是有这份儿兴致。眼看着一棵小苗儿出土、放叶、开花、结果,嘿,真是有意思极啦!养花草不花心血不行,没耐性不行,不摸透每一种花草的脾气也不行,跟培养人是一样的道理。”说着,放下剪刀,搓了搓手掌,摸出了烟袋,又看了萧长春一眼,说:“我估摸着你早就得找我来。克礼这小子,告我的状了吧?你倒沉得住气。我当是你听到信儿就要敲我的门来哪!”
萧长春笑着说:“您能沉住气,我当然也能沉住了。”也卷了一支烟抽着,又说:“我跟百仲大舅又研究了一阵子,看情形,地主这个活动,跟王书记介绍的那个情况有点关系,起码是互通情报哪。”
喜老头说:“你看得准。马小辫这家伙一肚子脓水,早憋得要胀破肚子了,黑夜白日削脑袋,削得尖尖的,好找空子往里钻,往外泄。我看他是要出动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萧长春说:“我就是找您说这个事儿来的。”于是,他把他们打算安排新干部和开会总结经验教训、制定以后的行动计划等等,跟喜老头说了一遍,又问:“您给出点主意,看看我们这个打算行不行呀?”
喜老头抽了几口烟,眨着眼,闷了会儿才开口说:“一队的事儿当然难办,一队有些人家脑袋也是不大好剃的。话说回来,越是难办,咱们越要办,越应当生着法儿把它办好。这个队还不该从根上整整吗!要我看呢,只要是脚跟能站稳的人,也容易对付。你们想从工地上把谁抽回来呀?”
萧长春说:“咱们就地取材,从青年里边挑一个干,怎么样?”
喜老头看了萧长春一眼说:“咦,你倒挺会想!挑谁呢,你们看准了没有?”
“焦克礼,您看行不?”
“克礼嘛,嗯,是一把手,看那苗头倒象个有出息的孩子。”
“就是觉着他还嫩一点儿。”
“嫩当然是嫩了。小苗乍出土的时候,还有不嫩的?你不嫩呀!”
萧长春笑了:“我也嫩。”
喜老头也笑了:“这会儿比那会儿,你是老捧多了。”
“我们想让他闯闯。”
“好,想得好。闯是得让他闯,不过,还得来个双保险的。”
“您是说,再来个副队长吗?”
“那倒不一定。”
老太太从屋里搬出两凳子,挨着摆在他们跟前。喜老头坐在那只高凳子上,抽着烟,好久没有开口。萧长春坐在矮凳子上,知道老人在动心思,也不急着追问。
这会儿,焦淑红走进了狮子院,朝二门里一看,喜老头在那儿,就不敢嚷嚷了,对着跟她招手的老太太做个鬼脸儿,一步跳到丁香树后边,绿叶紫花的空隙里,闪着她那两只亮亮的眼睛。
喜老头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对人也特别和气。过一会儿,他又用亲切的声调对萧长春说:“长春哪,这可是个开山凿洞的大问题呀!克礼上去要是搞不好,不是丢他个人的脸,也不是丢你支书的脸,是丢咱们穷人的脸,丢咱们共产党的脸哪!只要上去,就得让他干个棒棒的,咱们得生着法儿让他干的棒棒的。咱们一定得替他想周到一点儿,别硬给他派差事,不能扶上他去就撒手由他去了!这是害人,不是培养人!”
萧长春赞成地点着头:“是这么一回事儿。”
喜老头接着说:“你们组织得从大地方帮着他掌方向,再找一个农业活儿精通的人,从背后给他出点子——对啦,得找这么一个人,不用算什么副队长。”
萧长春问:“您说的对。您看让谁合适呢?”
喜老头一拍胸脯子,说:“我。”
萧长春乐了。他除了乐,还能用什么语言呢?既不需耍表扬,也无须叮咛,就算赞成了。
在喜老头说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用不着征求支书同意,也无须客气一番,就算决定了。
萧长春说:“您上年纪了,行动不方便,多动动嘴,给他出点主意,帮着掌握掌握火候就行了。”
喜老头摆着手说:“搞工作不能按年纪论。越是老了,越得多干点事儿,要不就没的干了。豁出我剩下的这把子年岁,扶起一个青年干部,也是我对党的一点贡献嘛!”
韩小乐挑水回来了。他跟萧长春打着招呼,肩上的扁担一颤一颤的,大步地进了北屋。
福奶奶抱柴禾要做饭。听到二门里有人说话儿,就探头朝里看看,笑着说:“嗨,你们爷俩大清早跑到这儿开秘密会来了!”
喜老头说:“你过来吧,这事儿连着你哪。”
萧长春说:“对啦。福奶奶,我们想让小乐当会计。”
福奶奶好象没有听清楚:“什么,当什么会计?”
喜老头说:“这还用问,当社会主义的会计呀!”
萧长春说:“我们要撤掉马立本,让小乐接替他。”
福奶奶说:“哎呀,这个差事怕他干不了吧?就他识那两个半字儿,算盘也打不好,上一回板凳还没有坐热,就下来了,多会儿想起来,我都臊的慌,可别再丢这份人了!长春,你们再掂掂吧,不如换个能干的。”
萧长春说:“眼下跟上回不一样了,那会儿,小乐才十四、五岁,这会儿,他是大汉子了;那会儿,社员没经验,社里的领导也不肯帮助他,这会儿,咱们贫下中农腰板儿硬了。福奶奶,您不用担心,他能干好,他……”
喜老头“噌”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了,使劲儿拍着大腿,很生气地对萧长春说:“你跑这儿作动员工作来了?用不着。对她这推三挡四的样子,你应当批评她!”又对福奶奶说:“你说小乐不行,你给我找一个人试试,你说谁合适?啊!”
福奶奶陪笑说:“我不是推三挡四,我怕小乐识字儿少,算盘又不行,再……”
喜老头说:“马斋识字儿多,弯弯绕算盘好,让他们当吗?当社会主义的会计,光凭文化呀?没那事儿,得凭这儿!”他拍了拍心口窝,“还得凭这儿!”他跺了跺脚,“得有穷人的心,得有穷人的立场;没这个,光是文化高,算盘好,屁事也不顶!”
萧长春说:“这话对。会计掌管着全社的财政命根子,早应当交给可靠的人,如今都办晚了。小乐可以。”
福奶奶看看喜老头,又看看萧长春,下了决心似地说:“你们说他行,就让他试试……”
喜老头说:“冲着你这句话,我又得批评你几句!怎么叫‘试试’?拿着社会主义的事儿试着玩来啦?接过来,就得拚出命去干好!”
福奶奶笑着说:“干好,干好,我同意了还不行吗?”
喜老头说:“你今早上怎么净找着我批评你呢?不能说同意,得说赞成、拥护!干部下决心要把咱们这个司令部搞得棒棒的,强强的,这是大好的事儿;你瞧着没个会计,应当把你那儿子拉到支书跟前去,说:‘长春,让咱们人干!’天下是咱们的,就得让咱们人干;长春好说咱贫下中农得有硬骨头精神,这就是!文化低怕什么,低咱们往高提!我看哪,不论克礼还是小乐,都能干好,一闯就闯出来,长春这个活样子不是在这儿摆着吗?”
萧长春听着喜老头“发脾气”,想笑,又觉着不能笑。他常听人背后议论,说喜老头在东山坞、在干部跟前,特别是在狮子院里,有很严重的“家长作风”;他想,东山坞农业社又多么需要再有几个这样的家长呀!
福奶奶的脸上忽然放出光芒,拍着手说:“嗳,嗳,你一比长春,我心里可就有底儿了。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年纪轻轻的,一下子就把这付重挑子放在肩膀子上了,走得稳稳当当,倒退一年谁敢信哪!”
喜老头说:“按理儿说,象小乐这年纪,正是在学堂里念书的时候,就是不念书,也是吃凉不管酸的时候;可眼下正是咱们创家业、保江山的关口,不能不早一点儿把重担子加在他们身上呀!你们不要把克礼当队长、小乐当会计的事儿看得那么简单,这是夺印把子的大事儿,这是咱们穷人坐天下、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呀!一代一代往下传,不能断了根儿。”
老贫农的这一番言语、行动,深深地打动了丁香树丛那边的焦淑红;象是从她心上拨开一层无形的云雾,忽然看见了满天的霞光;她想起昨天晚上萧长春跟她说的那番话,萧长春说她“心里边搁事儿少了”说她“没有把王书记那句话放在心上”,还考她“为什么要换队长和会计”。当时她也觉着萧长春批评得有道理,也服气,可是,她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毛病到底儿在什么地方;喜老头这位老贫农活生生的榜样,摆在面前了,象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了她的弱点所在。喜老头说的对,“克礼上去要是搞不好”不是丢他个人的脸,也不是丢你支书的脸,是丢咱们穷人的脸,丢咱们共产党的脸哪!”因为这是“咱们穷人坐天下、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呀!”这是多么远大的眼光呀!
焦椒红自己是怎么看的呢?开口一个团支部,闭口一个团支书,好象这件重大的事儿就是为了给团支部增点光,给团支书露点脸;因此,就不象喜老头那样主张“替他们想周到一点儿”,而是,除了强迫,就是讽刺,更不象喜老头那样,挺身而出,“豁出我剩下的这把子年岁,扶起一个青年干部,也是我对党的一点贡献”,而是在一旁空口喊叫什么“克服困难”、“鼓足劲头”、“拿出点青年人的气魄来”……哎呀,这是哪码对哪码哟……
焦淑红想到这儿,胸口翻着热浪,脸上着了火似地发烧,差一点儿掉下泪来。她拨开丁香花的树枝子,一步迈到萧长春的跟前,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支书,支书,这会儿我可想通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院子里的人,都被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她那通红的脸蛋和潮湿的眼睛,给弄得有点儿不摸头脑了。
焦淑红接着说:“我替焦克礼和韩小乐想想,冷不防地要他们在这样的时候接手这样的工作,是有难处的,可是又不能不接手,不能不干起来,因为我们要搞社会主义呀!喜爷爷自报奋勇要帮助焦克礼,我来帮助小乐……”
福奶奶拍手说:“有你这个中学生帮着,那敢情太好了……”
焦淑红说:“眼下一大堆账本子都推到小乐手里有困难,马立本也容易打马虎眼;这样吧,让我先接过来……”站在屋门口的韩小乐几步跨到焦淑红跟前,挺着胸脯子说:“你的工作多,不能再让账本子把你缠住,还是让我接过来吧。我有不懂、不会的地方再找你。” 焦淑红说:“什么工作多啦少的,这也是工作,这是保卫社会主义的大事情,我应当干。”
韩小乐说:“我过去太迷信算盘、文化了。喜爷爷说得对:当社会主义的干部,得凭穷人的心,穷人的立场,这个我全有,不信试试!”
萧长春插言说:“文化、算盘也不是不重要,喜爷爷的意思是说心和立场得当头!”
喜老头拍着大手说:“哎,还是长春听话听得透,难怪人家都夸你这支书越当越棒了!我老头子过去没有当着面夸过你,这算头一回吧!哈哈!”老人家笑得非常庄严,又对小乐说:“文化、算盘要是用不着,你妈和我不都抢着当会计了!”
焦淑红说:“我跟你一块儿先接过来,等你完全摸着门儿了,再全交给你,好不好呀?”
喜老头说:“嗳,淑红这一手真不赖。我赞成了,看支书的吧。长春,你说话呀!”
萧长春已经高兴地抿嘴笑着,看看两位老人,又看看两个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在焦淑红的脸上了;他觉着,这个可爱的同志在这一夜之间,又提高了,又成长了,她的举动应当大加赞美和表扬;可是,支部书记却把喜悦压在了心里,既没赞美,也没表扬,只是点着头说:“我同意,等跟百仲大舅商量一下,听听贫下中农代表的意见,再决定吧。”
焦淑红拉住韩小乐说:“走哇,挑泥去,挑完了,咱们开个团支部扩大会,好好总结总结、提高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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