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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三十六)

作者:浩然  更新时间:2016-08-10 09:10:19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浩然:艳阳天(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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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东山坞农业社公布了小麦预分方案,就象擂起了得胜鼓,吹起了冲锋号;社员们说起话儿来眉开眼笑,干起活儿来浑身长力气。  就拿锄地说吧,原来计划十天左右把全部的春苗地锄一遍,这才过三天,就光剩下个零头没有锄完了。再拿积肥说吧,社委会一号召社员投肥,哗啦一下子,村西口和村南口就堆起了两座小山……

  斗争给东山坞的社员们带来了胜利,也给他们带来了生活的愉快和劳动的劲头。

  支部书记的爸爸萧老大是最高兴的一个人;一高兴,一松心,免不了又想起儿子的婚事。贴红榜那天提个头儿,儿子没动心思,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心里边就不住地嘀咕;遇上对劲儿的人,又唠叨起好些日子没有唠叨的话儿: “筷子挟骨头,三条光棍儿。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呀!就是这一件事情,我总是不遂心,你们大伙儿得攛掇攛掇他!”

  听他唠叨的人说:“光您着急不行,人家支书心里边没有装着这个。”

  萧老大说:“没装这个装什么呀?预分方案订出来了,土地分红的歪风没影儿了,大忙的日子还没到,这会儿不办办自己的事儿,要得等什么时候办呀?他甘心情愿打一辈子光棍儿,我还不干哪!”

  这一天,老头子做好了午饭,打发孙子小石头先吃,自己坐在前门坎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儿子。等啊等啊,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儿子回来,只好到街上去找了。他刚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是马之悦。这家伙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他把一切全安排好了,象一只鼓肚子苍蝇,到处飞,到处撞,专门找空子下蛆;这几天总是屁股后边追着萧长春,察颜观色,好按着风向办事儿。

  “老大,萧支书还没回来吗?”

  “没。”

  “他到哪儿去也没跟你说一声吗?”

  “没。”

  马之悦走了,到焦淑红家里找焦振茂“聊天”去了。萧老大随手带上了栅栏门,穿过小胡同,又下了沟,抬头一看,北坎子上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马凤兰。这个胖女人也是心怀诡计,不办成了不甘心,她把办法都想尽想绝了,象一个打猎的人,两只贼眼溜溜转,专找目标下家伙;这几天,随时随地都能在坎子上看到她的影子,表面上挺悠闲,心里边却又是锣又是鼓。

  “大姐夫,吃了吗?”

  “嗯。”

  “又找萧支书哪?”

  “嗯。”

  马凤兰走了,到马连福家里找孙桂英“聊天”去了。萧老大走了几个门口,没有找到儿子,转身上了坎子,正要回家,忽听远处传来一片声音。他停住脚,用手遮着阳光朝西南边一看,桥头的水坑子旁边站着好多的人,里边正好有他的儿子萧长春。

  老头子又下了坡坎,老远就听到那边的人正在争论什么,瞧见儿子正在弯腰扒鞋;接着,又看见儿子要脱外边的长裤子,旁边的几个人还在拦挡他。

  老头子心里怪纳闷儿:“这是干什么哪?”就加快步子奔过来,只见儿子一纵身,扑通一声,跳到水坑里去了;老头子急忙跑到坑边上,还没容他说出话来,儿子把脑袋往水里一缩,没有影子了。

  围在坑边上的人,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坑里边那泛着波环的清水,小声地议论着。

  沟北边那位老烈属王大爷用拐杖拄着地,感叹地说:“长春这孩子,真是的,我是随口跟他说说,他就当大事儿办了!”

  车把式焦振丛拧了拧手里的鞭子,说:“咱们支书,嘎巴干脆,什么事儿说干就干!”

  有个老头叫起来了:“哎呀,怎么还不上来呀?真是好水性!”

  旁边一个壮年人说:“当过兵的人都会水。”

  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又爆开了浪花儿,萧长春的脑袋顶出水皮,使劲儿一透气,鼻子、耳朵、眼睛一齐朝外边冒水他一边用两脚踩着水,不让身子沉下去,抬起一只手,撸了一把脸,又朝着正要脱鞋下坑的韩百仲说:“百仲大舅,不用下来了!快扔给我一根棍子,我试试这底下的淤泥到底儿有多深。”

  王大爷赶忙朝前边跨了一步,把手里的拐杖甩到坑里去了。

  木拐杖象一只小船似地在水面上漂浮着,萧长春游过去,一把抓住拐杖,憋了一口气,又潜到水里去了。

  萧老大急着问。“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啊?

”  韩百仲两眼盯着水面,说:“种麦茬棒子(即玉米)的肥料还不够,请老农出出主意,说这坑里有淤泥。”

  萧老大说:“这么深的水,就是有大馒头也捞不着哇!”

  韩百仲说:“要是有泥,咱们就放水,放干了挖呀!”

  萧老大说:“工程可不小。”

  韩百仲说:“农业社就是有力气…… ”

  坑里的水“哗啦”一声响,萧长春又蹿出来了,一只手举着沾了黑泥的拐杖,一只手划拉着水,朝坑边上游。

  韩百仲急忙一探身子一伸手,就把刚游到离坑边上还有一步远的萧长春给拉上来了。

  萧长春举着棍子,指点沾在上边的泥印儿,笑呵呵地说:“好家伙,淤泥真不浅哪I 你们看看,这么深!”

  王大爷埋怨他说:“唉,里边有这么深的泥,你怎么还楞往下跳呀?”

  萧长春说:“不实际摸摸底儿就动手放水,要是没有泥,多浪费!”

  焦振丛说:“太险了,陷进淤泥里去,任你有多大的劲儿也不用想上来了。你胆子真大。”

  萧长春说:“一个人没劲儿,大伙儿就有劲儿了;坑边上这么多人给我壮胆子,我还怕什么呀?你们能看着我上不来,不下去捞一把呀?”

  大伙儿全都笑了。

  韩百仲说:“咱们趁热打铁,马上集合人放水呀。放假前的这两天,把它挖出来。”

  萧老大看着这里的情景,听着人们的议论,哪还能够把儿子叫回去呢?只好独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一边扫院子,收拾家具,一边等着儿子。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星星出来,等到东邻西舍已经响起圈猪赶鸡和关门闭户的声音,也没把儿子等回家,又只好哄着孙子上炕睡了。

  他躺在炕上,想着在这一段日子里,儿子为大伙儿的事情辛苦操劳,想着儿子跟人斗、跟地斗的情景,那一宗一件,一事一码,真有点象“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每一道难关刚横在眼前的时候,老头子的心里总是没有底儿,替儿子担惊受怕;紧跟着,眼睛渐渐地亮堂了,心里渐渐地明白了,最后,他又跟儿子和儿子周围那一伙子人,一块儿分享着胜利的喜悦。闯过一道一道的关,经历了一件一件的事儿,老头子越来越感觉到,这儿子不光是自己一个人的了,是大伙儿的;儿子所作所为,都是关系着全东山坞大人孩子的命运和前途,于是越发感到,自己这个当老人的,应当替儿子多操点心,替他把亲事订下来,家里有个帮手,让儿子能够更踏踏实实地搞工作。

  夜已经很静了,凉飕飕的小风,一股儿一股儿地从支开的窗子上吹进来。那风,带着露水的潮气,也带着麦熟的香味儿,吹在庄稼人的心坎上,比含着一块冰糖还甜呀!

  萧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个身,拉过绿军毯,给孙子盖上肚子,刚要闭上眼睛睡觉,忽听小栅栏门儿“吱杻”一声响。那是儿子回来了。他爬起来摸着火柴要点灯,又听见有人跟儿子说话儿,就停住了。

  “萧支书,有件事儿,我觉着挺重要,跟你说一声。”

  “屋里说吧。”

  “我还得查岗去哪。”

  “到院里说。”

  跟儿子说话的人象是焦克礼,他们一块儿走到屋门口。

  “刚才马长山在麦子地里跟我说的。他说傍晚到大湾买灯油,邮局代办所的人让他给马之悦带一封信。信封上地点写的是北京,看笔体象是瘸老五写的。马长山还说,马之悦接过信,急忙揣到兜里了,都没当着人拆开看。”

  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从街上进来一个人。

  这回是焦淑红的声音:“克礼,你不看麦子去,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焦克礼说:“有件重要事儿,找支书报告嘛!”

  焦淑红说:“我也有个重要事儿报告。马立本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刚才我到办公室去,他正偷着写信。我一进去,他赶紧捂着,光盖上信瓤,没有盖上信封,上边写的是范占山……”

  焦克礼说:“瞧瞧,多巧! ”

  萧长春问。“还有什么?”

  焦淑红说:“我问他跟范占山是什么关系。他当我不知道这块料哪,说是他的同学。我说,骗鬼去吧,范占山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你们哪一辈子同学呀?”

  焦克礼急着问:“他又怎么回答的?”

  焦淑红说:“他说:你认识的那个范占山跟我认识的那个范占山不是一个人,重名的人多着哪!我问他为什么地点是一个,他没话说了;后来又嘻皮笑脸地说,去年在范占山那儿落过脚,见过一面,不熟,耳机子坏个零件儿,想托范占山给配一个。”

  焦克礼说:“全是他妈的鬼话!”

  焦淑红说:“我批评他太不诚实……”

  萧长春说:“唉,看这样子,这个人已经不是什么诚实不诚实的事儿了!”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问:“怎么啦?”

  萧长春说。“把他这一程子的行动坐卧都摆出来看看,还不明白吗?他早跟马之悦穿上一条裤子了!看一个人,瞧一件事儿,得用点阶级眼光,不能简单呀!”

  又沉默了一阵儿。

  焦淑红说:“真想不到这个人这么坏!”

  焦克礼说:“烂透底儿了!”

  萧长春说:“你们看看三星,快半夜了,先回去休息吧,这些事儿,咱们明天再仔细地研究研究。”

  接着,外边的脚步声,关门声,又是脚步声。

  萧老大听到这些,虽然还没有摸着头脑,心里边也有点儿嘀咕了,赶快点上灯,冲着外边说:“长春,锅里有饭,自己加把火热热吃吧。”

  萧长春关上了堂屋的门,说:“我在百仲大舅那儿喝了一碗粥,不吃啦。”随着声音,走了进来。

  萧老大借着灯光,察看着儿子的脸色。那张英俊的脸,比过去削瘦了,头发该剃了,胡子该刮了;眼睛虽说还是明明亮亮的挺有精神,却带着一点儿疲劳的神色——这种不易察觉的神色,是他用一个爸爸的心境体会出来的。儿子的衣裳也该换换、洗洗了,那白褂子的袖口,蓝背心的胸前,还有青卡机布的裤脚上,都沾着好多干了的泥点子……老头子看着看着,心里怪疼得慌,爬起来就要下炕。

  萧长春脱下白褂子,抖落一下,搭在吊竿上,问:“您起来干什么呀?”

  萧老大两只脚在炕沿底下摸着鞋,说:“你不爱动,我给你热热饭。”

  萧长春说:“要饿我自己就热了,还用您起来呀!不饿。”

  萧老大看了儿子一眼,回到炕上,又说:“不吃,就洗洗睡吧。”

  萧长春故作轻松地答应着,从缸里舀了多半盆子凉水,就蹲在炕沿下边洗起来了。他怎么能够轻松呢?洗着洗着,两只手按在水盆子里,又想开心思了。

  萧老大又朝儿子看一眼,说:“长春哪,我心里边有多少事儿要提,也要压下去,这会儿,就跟你说一宗……”

  萧长春抬起头来,说:“还留一点儿干什么,您有什么话儿,全都跟我说吧。”

  萧老大说:“你可得把心膛放宽点儿,千万别把脑筋累坏了哇!”

  萧长春说:“您放心吧没事儿。”

  萧老大叹了口气:“唉,当爸爸的心糙,顾不全,你要是有个妈,关照关照你,多好呀!”

  萧长寿听到这句话,心里发烫,笑了笑说:“爸爸,您怎么这样说呀!渴了您给我烧水,饿了您给我做饭,睡觉了,您把被窝都铺上等我,有妈也不过这样呀!其实,您比当妈的对我关照得还周到。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光在我身上操心。按理说,我应当多关照您,顾不上啊!您自己也要多注意保养身子,结实一点儿,好过一过明们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

  “我看哪,等别的村到了站,咱们东山坞这辆车,闹好了,才能走在半路上。”

  “咱们会赶上的。是快是慢,全由咱们自己傲主儿。”

  “快点儿慢点儿倒不打紧,就怕翻了车呀!”

  “这也由咱们做主儿。”

  “不好说。”

  “您想想,去年秋天要翻车,咱们不是把它赶起来了吗?前几天又要翻车,咱们不是又把它赶起来了吗?往后不管再出来什么样的坡坎,咱们也不准它翻车,照样儿要往前赶!”

  “倒也是。只要你别把身子累趴架,就好好地干吧;党把这么一个担子交给你了,咋能不干呢?”

  萧老大今夜动了情感,本来有好多的话要对儿子说,可是,当他看着儿子洗了脸,擦了身子,又泼了水,上了炕,想让儿子早点儿歇着,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萧长春怎么能够“早点儿歇着”呢?从打预分方案公布以后,他就没有一时一刻松过心,本来心里边就在纠缠着马之悦、范占山和那些没有了结的倒卖粮食事件,刚才又让焦克礼、焦淑红两个人报告的情况一搅和,心里边就更沉重了。他躺在炕上,东想想、西虑虑,好久才睡着。

  过了一会儿,他的儿子小石头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又把他惊醒了;这一来,困劲儿全没,乏劲儿全消,浑身上下反而显得很清爽。在这种情况下,再想睡一觉是办不到了。不能睡就不睡。他从来都没有把睡觉看成是享受,有时候当成任务执行,有时候又觉着是个负担。他常常想:如果一个人不睡觉也不困,从白天到黑夜,连轴转地工作、劳动,那该多好哇!

  他爬起来,举举胳膊,伸伸腰;看看窗户纸儿还是发白的颜色,就从吊竿上拉下小白褂子披在背上,蹲在炕沿上,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发香的烟味儿,在这有点清凉的小屋子里散开了。这些日子里在东山坞发生的一切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在他脑袋里翻腾起来富裕中农聚起一股子歪风,闹土地分红;马连福在干部会上成了坏人的枪,骂农业社和干部;弯弯绕一伙子人暗地里倒卖粮食特别是那个阴阳两面的马之悦,跟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明来,又跟外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暗往;打从倒卖粮食的事件一揭发,马之悦又忽然变得很老实,很积极,也就在这个时候,跟他最对劲儿的瘸老五忽然不见了,如今又从北京寄信来了;紧接着马立本又给范占山写信去了……

  一件跟着一件,一件又套着一件,这是多么复杂的问题呀!马之悦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他这会儿又在打什么鬼算盘;城里对范占山的事儿弄出头绪没有,两个人之间到底儿有什么性质的勾结?还有那个马立本,也是个应当特别留神的人;从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看,自己对他身上的坏东西显然是估计少了、低了,给范占山这封信,一定是马之悦让他写的……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彻底解决,有的需要再多看看,才能下结论,有的要等上级的指示才能处理。可是,也有一些事儿,线素摸着了,狠狠地往下追,是能够弄清楚的。比方说富裕中农倒动粮食的事儿,有必要再看再等吗?一烟卷儿燃烧着,冒着烟,越烧越短,直到烧疼了手指头,他才想到它,赶忙甩掉。

  窗户纸儿已经发灰,村西头公鸡叫起了第一声,村东头公鸡马上响应似地也叫一声南头北头,一声连一声地跟着叫起来了。

  他急着想找韩百仲,把自己想的事情,跟他说说,一块儿拿拿主意。明天再忙一阵儿,后天就要放假,再过三天就要动镰收割麦子,这许多重要的事情,都得弄出个头绪来,起码得心里有个底儿,免得再有什么事情临到跟前又措手不及。他跳下炕,一边系着钮扣,又一边想:这么早就把他喊起来吗?这一程子同志们都累得够呛,昨天淘了半天水,晚上又睡得迟,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他年纪大了,比不上白己,要是累坏了身子,等到大忙时节,再遇上斗争,他能坚持吗?可是,既然已经起来了,总得做点事情呀!

  他在屋地下转了一个圈儿,觉着又没有什么可做的。做饭吧,早一点儿,喂猪吧,更早;到堂屋摸了摸缸沿儿,这下可找到活儿了,对,帮爸爸挑几趟水。

  他轻轻打开屋门,挑起水捅,奔了官并沿儿。黎明之前,照例要黑一阵子;挑着一担水,扑通扑通地放步子,连路也看不清。他挑了一担,又挑一担;最后一担挑回来,才倒进一只桶,那个大水缸就满满荡荡的了。他把剩下的倒在锅里,留着早上熬粥用;锅满了,倒在盆子里,留着涮洗东西用还有一点儿,倒在大海碗里吧。一个碗能盛多少水呢,还没倒似的,它就满了,从碗边朝外流——这个海碗,在萧长春的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个大坑。他猛地想起那个要挖泥的坑:昨天把里边的水放干了,这一夜之间,会不会又从捻子上边漫进水来,会不会从捻子下边渗进水来?要是积了水,等社员吃过饭一集齐,就得先由一两个人临时往外淘,多数的人全得站在岸上等着,这多窝工呀!时间已经很紧了,应当在放假之前,把挖泥的事儿结束……

  他这么想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家,又怎么走出了村口,更没有感觉到肩上的水捅还挑着,直到路边白杨树上的一只鸟儿被他惊动,抖落着翅膀一飞,他才猛醒过来。他急步走到坑沿上,朝下一看,吓了一跳:糟糕,真的积了水。他一抬脚扒下一只鞋,又一抬脚扒下另一只鞋,随后弯腰卷上裤脚,提起一只水桶,通地一声跳到泥水里了。真象谚语说的,“半夜的春水凉如冰”,那股子透骨的阴凉,从萧长春的脚板子一直凉到脑瓜皮上。凉怕什么,一使劲儿就要热了。他一只手提着桶梁,一只手扳着桶底儿,就象端着一个瓢儿似的,往泥水里一舀,朝起一提,往捻子外边一泼——“哗——啦,——哗——啦,”有板有眼儿地响起来了。泥浆就象爆炸的手榴弹似的,在小埝子外边开了花!

  这工夫,村口又移动出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那是韩百仲。

  他扛着一把小铁锨,走几步,揉揉眼睛,走几步,又使劲儿咳嗽几声——不是因为嗓子眼里有东西才咳嗽,这是他的一种卫生的习惯,好比有人早起要刷牙;这也是他的一种运动的方式,好比有人早起要打太极拳。出了村口,他就听到水坑子里边的泼水的声音了;一上小桥子,从那矫健的身形、灵活的动作,他就认出是谁了。他几步走过来,站在坑岸上,不知是打招呼,还是埋怨人似地说:“嗨,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哇?”

  萧长春的头上已经出了汗,连小褂子也扒下去甩到岸边上了;褐色的肩头和胳膊,跟浑浊的黄泥水不能分别。他见韩百仲走过来打招呼,就喘着粗气,“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韩百仲说:“我明知道要积水的,怕你起早,都没敢跟你说,可你……”

  萧长春说,“不说我也来了。”

  “这水凉不凉啊?”

  “不凉,热被窝一样。”

  韩百仲扔下小铁锨,甩掉了鞋,提起萧长春放在岸上的另一只水桶。

  萧长春连忙说,“您就在上边挡挡捻子,别让它往里边跑水就行了。”

  韩百仲说:“你一个人哪就淘干了!”说着,就试探着朝坑下边迈脚。

  萧长春急了,忙喊:“嗨,嗨,别下来,水凉,您受不了!”

  韩百仲用手指头点着他说:“瞧瞧,刚才还说跟热被窝一样,一眨巴眼的工夫又凉啦!你呀!”

  萧长春象小孩子似的嘻嘻地笑了。

  韩百仲两只脚迈到泥水里,冰得他浑身打哆嗦。

  萧长春很心疼地看着他,问:“够凉的吧?”

  韩百仲咬着牙说。“不凉。”

  萧长春说:“我看您直哆嗦……”

  韩百仲说:“哆嗦也不凉!”

  萧长春推着他说:“别硬挺着了,快上去吧,我一个人满行。”

  韩百仲躲闪着说:“一个人满行,你干吗老早就给我准备下一只桶啊?真是的!”

  两个人并排站在泥水里,一桶一桶地往外淘着。形容这种淘水的声音,得借用音乐家的一句术语:刚才是独奏,这会儿是合奏了。

  天空渐渐地变成了灰白色。那些闪动着的小星星,一会儿这颗灭了,一会儿那颗灭了;东山梁上,泛起一溜儿白中透黄的亮光;小麻雀开始在河边的树林子里跳跃、啼叫;村子里,这一头,那一头,不断地响起开门声……

  萧长春一边淘着水,一边把瘸老五给马之悦来信,马立本给范占山写信的事儿告诉了韩百仲。

  韩百仲听了,停住手,哼了一声说:“那是马之悦的两条狗腿子,马立本是地道的小狗腿子!”说着,把一桶水“哗”地一声泼到埝子外边去了。

  萧长春说:“他们急着来往写信,要搞什么花样儿呢?”

  韩百仲又哼了一声说:“订攻守同盟、传递消息呗!”说着,又把一桶水“哗”地一下子泼到埝子外边去了。

  萧长春说:“要是光为订攻守同盟、传递消息,问题就不大了。”

  “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呀?”

  “我也摸不透。不能光等着、看着,得设法摸透他们,得对他们有准备呀!”

  “让他们撒开巴掌闹去,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

  “荷!你道想得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别的不说,你就瞧瞧东山坞社员的生产劲头吧。”

  “劲头是越来越足啦……”

  “是啊!连弯弯绕这几个家伙,这一程子都没有跳槽子、咬群儿。”

  “那是害怕了,有点风吹草动,还得犯老毛病,不信你瞧着,决不会老实下去。”

  从大东山坞这场斗争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以后,社员的热情很高,韩百仲确实尽往好处想了,所以他一时不能把萧长春这会儿的心思弄明白,就又说:“你怎么见得他们不会老实下去呢?有把的烧饼咱们给抓住了,他们还敢闹吗?”

  萧长春停住手说:“我是根据两条这么想的:第一条,弯弯绕他们闹事不是单枪匹马的,跟马之悦的活动连在一块儿;马之悦没有死心,他们能老实吗?第二条,咱们对弯弯绕这些人倒动粮食这件事儿的处理根本没有彻底,他们又怎么能够老实呢?”

  “依我看,快点把马之悦一撸到底得了,省得他总在背后捣动是非!”

  “他的问题不光是这一件,得等等县里的指示。”

  “一边等着,一边撤了他不行吗?”

  “也得等上级决定,重要的是让他脱下裤子来,让大伙儿看清他的真面目,给那些迷信他的人消消毒,弯弯绕这些人也容易往好处转转弯儿了。”

  两个人商量过来商量过去,觉着要弄清马之悦的问题,非得上下一齐动手,特别是范占山那边的情况,要是弄清了,马之悦的大盖子揭了,富裕中农投机贩卖粮食的事儿也能弄明白。

  萧长春立刻想起了正在县里开会的乡党委书记王国忠,心里一动,停住手说:“哎,得找王书记!一转眼似的,他走了五、六天啦。他走那会儿,村里的风向刚刚转弯儿,后来什么样了,他不知道,心里一定很惦着。跟他打听一下范占山那里的情形,再汇报汇报咱们这边的情况;咱们拿不定主意的事儿,再求他指点指点。您看呢?”

  韩百仲说:“好!跟他讨个底儿,顺便问问城里的大鸣大放怎么着了。”

  萧长春说:“马连福要上工地了,第一队的领头人,让谁合适,也得听听他的意见。”

  韩百仲说急就急起来了:“你想得对!这么多的事儿,真够咱们抓挠的,还是跟王书记请示一下好。我看哪,你干脆到县里去一趟吧!”

  萧长春说:“我可不能离开东山坞!”

  “我去!”

  “您走了,我有事儿找哪个决定去呀!”

  “怎么办呢?”

  “到乡里打个电话。”

  “好! 马上去吧!”

  “这么早把他吵起来多不好。”

  “你呀,就会替别人想!”

  坑边上忽然有人答话了:“什么替别人想!事情不够你们干的了?简直成了包办代替的官僚主义!”

  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马翠清和焦淑红两个来了。她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只柳罐。那句话是从马翠清的嘴里蹦出来的。

  萧长春对韩百仲说:“您听见没有,积极还挨批评哪!”

  韩百仲说:“积极挨批评跟消极挨批评味道不一样。”

  马翠清骨嘟着嘴又插一杠子:“得了吧,象你们这样的积极人要是再多几个,我们都得失业啦,一天什么不用干,躺着睡大觉就行了!”

  韩百仲说:“你这丫头,大清早起来,风风火火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呀?”

  马翠清两只手插着腰,朝下探着身子说:“哪儿来的气还不清楚吗,这坑水用得着你们淘呀?昨晚上我们就商量好了,起早儿来;做梦也没有想到,又让你们给抢先占下了。这不是包办代替是什么呀?”

  焦淑红捅了马翠清一下子说:“猴丫头,你还用愁没有事儿干哪,等割麦子见!”

  这工夫,又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焦克礼,一个是韩小乐。

  萧长春逗笑说:“翠清,你要是光在那儿生气,我们全于完了,你可一点儿都摸不着了!”

  马翠清说,“该换班了,你要是不快上来,我就往你身上甩泥,反正衣裳脏了,没有人洗!”

  说笑间,几个年轻人呼呼啦啦地都下了坑,全淘起水来。满坑里泥飞水溅,“哗哗”的响成了一片。

  萧长春被挤在一个角上,根本不能动了,只好爬上坑岸。他看看东方升起了彩霞,就说:“你们干吧,我走啦!”他要给王国忠去打电话,要找领导,找方向,找办法。同时又很担心扑了空,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了。

  第五十三章

  萧长春一路上并没有跑,早晨也很凉快,可是当他来到大湾乡政府院子里的时候,却闹了个满头大汗。

  这是因为心里急呀!  电话打通了,人也找到了,真叫凑巧!

  萧长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那个老式的电话筒,象是抓住了乡党委书记的手。那话筒又好比一根通气的管子,暖暖的热流,从耳朵一直流到他的胸膛。

  “老王,老王,嘿嘿嘿,可找到你了!我是长春。对啦,在乡里哪,就我自己,百仲同志领着大伙儿正在坑里挖泥哪!种棒子当粪使呀一亩地一万斤,多给它点肉吃,我们还要追化肥哪!”

  他的嘴巴紧挨着发话筒,大声地喊着,开怀地笑着,他的话音和笑声在墙壁和窗棱上撞着,嗡嗡地回响。他那喜形于色的神态好有一比;象一个到大野山上打草或者拾柴禾的小孩子,又渴又累地回到家,一见门锁着,又一回头,见妈妈提着水桶,或者端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从老远的地方走来了。真的,如饥似渴的年轻人,这会儿找到了领导,而且是个知心的、可以信赖的领导,该是多么高兴啊!  他喊着:“你们这个会还不散呀?我们想你着哪!”积了满肚子的话要说,蓄了满肚子的问题要问,这会儿,他简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先问哪一件好了。

  他靠在桌子边上,稳一稳心,想要舒舒服服地跟领导聊一阵子;又伸脚一踢,把门关上了,怕的是自己说的话,被走进院子里的闲人听见。

  他开始汇报。他恨不能长出三张嘴,再有三只话筒,一齐对着王国忠说。王国忠离开东山坞五、六天,在这短短的日子里,这儿和那儿,这个人和那个人,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面对着这千变万化的形势,又思虑了多少问题呀!所有这一切,都应当让领导知道,都应当听听领导的意见,都需要领导帮他拿拿主意。他一件一件地说着。每一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发展的,解决了多少,还留下多少,他自己有什么样的设想,又有什么样的顾虑……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的话一句追着一句往外冒,就好象打机关枪一般。正在县委参加整风的王国忠,是被招待所的人从小组会场上找来的。他一只手拿着烟斗,一只手抓着话筒,眼神直着,耳朵伸着,捕捉着话筒里传过来的每一个字儿;他离开了东山坞,可是还惦着东山坞,他想知道这儿的一切,越详细越好。他们相隔四十华里,两个人的笑模样却是一样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萧长春把情况汇报完了之后,又说起他的个人的思想情况:“老王啊,我现在什么也不怕,就怕没经验,又把问题看简单了。有的人说我们胜利了,我可不敢想这两个字儿。明摆着嘛!坏事情的盖子还没有彻底揭开,麦子还没有收上来。怎么变化,怎么发展都还不能保险,怎么能够松一口气呢?当然啦,经过第一个回合的斗争,社员们的政治觉悟都提高了,生产也搞得挺欢。可是,有一条,我觉着,有的人是因为看着我们这边硬气了,看着预分方案订下来了,土地分红的邪门儿堵死了,才安定下来的。光是这样,我看不牢靠;往后要是再有个云啦雨的,他们能当战士吗?能保证不上当吗!”

  王国忠会心地笑笑:“你想的对,想的对呀!”

  萧长春说:“我总觉着咱们还缺少一道工作,就是说,缺少一次大张旗鼓的运动,一场大揭发,一个大斗争,大胜利!”王国忠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老兄,光搞说服教育工作不过瘾了,是不是呀?”

  萧长春也嘿嘿地笑了:“倒不是不过瘾。我是想,斗争搞的火热,才能得到大的胜利。百仲同志比我还要急哪!真的,不彻底搞一下子,对那些动摇不定的人震动不太大。就是说,得让大伙儿全看清楚坏人的嘴脸心肝,得让他们弄懂是非曲直,这样子,咱们的积极分子才能更坚强,动摇派才能一心一意地跟着我们走……”

  王国忠说:“不用急。这种大张旗鼓的斗争,已经到县里了,很快就要到乡下。你看到《北京日报》这个月九号的社论没有?没见到哪?那是转载《人民日报》的,标题叫‘这是为什么?’下边紧接着还有一篇报道,名字是‘首都矿工和长辛店工厂职工怒斥背离社会主义的谬论’。工人老大哥又站在斗争的前边了……”

  萧长春急着问:“啊,是不是指的大鸣大放呀?”

  王国忠说:“是大鸣大放。可是,我们的大鸣大放,跟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理解的不是一码子事儿。这里不方便多说,等我写封信再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先告诉你这三点:第一,我们正在组织反击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行。第二,这对我们更重要,敌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不会轻易低头认输,他们要挣扎、反扑;已经发现农村里一些反对社会主义的人,听到城里右派向党进攻的风声,也活动起来了。得留神呀,咱郊区离城市近,城乡之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长春激动地说:“对啦。我们村地主马小辫的儿子就在北京大学里念书,这家伙不是个好玩艺儿,说不定会闻着味儿奔上来。你说吧!”

  王国忠接着说:“第三,我们农村也要开展大鸣大放大辩论,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政治运动。目的是让所有的社员都明辨是非,把社会主义革命推进一步。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这个战斗。在这儿开会,一边听报告、参加讨论,我就想过东山坞的工作;这回听了你的汇报,头脑更清爽了。我觉着,这个准备,一个是思想上的,大伙儿得提高思想,统一认识;一个是组织上的,得纯洁组织,得大胆使用在斗争里边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怎么统一思想呢?就要做人的工作。做人的工作就是用毛泽东思想,党的政策,武装群众,教育群众,拧成一股劲儿。这工作是复杂的、艰巨的,可是,只有把这个工作搞好了,大辩论的胜利才有保证啊!”

  萧长春说:“你说得太对了!这一段我已经尝到了一点甜头儿!我还做得很不够,今后是得抓紧。”

  王国忠说:“组织问题也很重要……”

  萧长春说:“哎,老王,马连福要上工地走了,那个队,你看交给谁领头儿好哇?这也是组织问题呀!我们商量几回了,还没定准儿。”

  王国忠说:“不要把这件事儿单纯地看成是组织间题;得跟当前的斗争、跟我们的革命事业联系到一块儿看。至于具体哪一个合适,你跟百仲同志好好研究研究,你们能办好。”

  他们谈着谈着,萧长春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重了,忍不住地说:“老王,你多会儿回来呀?快点儿吧,好领着我们一块儿搞哇!”

  王国忠说:“这边的会议三两天就要结束了。我想就手把马之悦的问题在这里摸出一点线索。这个问题不能再拖延了。嗨,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范占山这边的事儿,已经有了一点儿眉目……”

  萧长春又连忙接着王国忠的话说:“老王,嗨,我今天急着给你打电话,就是为这件事儿。对了,主要是为这件事儿!话儿太多,事儿太多,我都不知道先说哪个了!”

  王国忠问:“怎么,那边又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萧长春说:“昨晚上发现马立本给他写信了,我估计是马之悦支使干的。”

  王国忠说:“写信他也接不着了。”

  “怎么,捉起来了?”

  “没有,跑了。”

  “哎哟,怎么让他跑啦?”

  “放心,跑不了他,有‘保镖’的。估计他活动的地方主要是围着柳镇那一块地方,组织上已经有安排了。”

  “那就好。我说老王,马之悦跟他的瓜葛,到底是什么样的呀,现在能定准吗?”

  “我想,我们原来估计的差不离儿;起码能肯定马之悦跟他有经济来往。正在追查哪,一定能够很快地搞清楚。”

  “马之悦这个人又是党员,又是干部,我们眼下应该怎么对待呢?”

  “我看,在没有弄清楚他的问题之前,他也没有新的活动,就先放在那儿,可是要小心他,多注意他一些,现在没有作组织处理,一切要按原则手续办事儿。比如安排干部的时候,也要跟他商量,当然要发生分歧;这对我们了解他有好处,也不影响党支部按着多数人的意见决定问题。”

  “暖,我们一定这样做。老王,弯弯绕这伙子人怎么办呢?搞粮食投机的事儿,咱们抓住的把柄就是那两条,他们死不承认,倒也老实一点儿了。是等着范占山的问题全揭开的时候再搞他呢,还是马上搞?马上搞吧,一来连的面宽,二来他们这会儿又没再胡闹;等等再搞吧,恐怕又会有人拉他们搞坏事儿!”

  “我看哪,留神观察,一发现他又搞坏事儿,马上斗斗,效果可能好一点儿。”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地又谈了好多。话是谈不完的呀!王国忠说:“从你的汇报里看,你们对阶级斗争这项工作抓得不错,生产也抓了不少,不象以前那样单打一了。对啦,以后麦收大忙时节,就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两下一齐来。”

  萧长春笑了:“嘿,‘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这个口号提的太好啦,又响亮,又容易传达。下边一段,我们就按着这个办法干了!老王,老王,你还有什么指示呀?”

  “一句话:抓紧整顿组织队伍,跟上斗争形势,提高战斗力;遇事儿要顶的住又要放的开,当机立断,争取胜利!”

  “一定!一定!胜利是我们的,我的信心足着哪!你这一指示,就更足啦!”

  他们彼此说了三次再见,又继续了三次长谈。直到那边铃声响起,要到礼堂听报告去了,王国忠才放下话筒。这边的萧长春还是恋恋不舍的。话筒被他的手接热了,被汗水浸湿了,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姿势都没有变。他的胸膛里燃烧着战斗的烈火。眼前所发生的和就要发生的一切斗争,对于这个只有三十岁年纪、只有半年多经历的党支部书记来说,是个沉重的担子。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决心鼓舞着他,他决心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他这会儿,想的最多的,是怎么样才能把担子挑好,少走弯路,少受损失,保证这次斗争取得胜利。

  他跨出了办公室的门坎,回手把门带上,又搭上了锁头。穿过一排房子,来到前院,又隔着窗子告诉电话员小张,说电话打完了,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他走出大门,走到那铺着许多石头子儿的街上。他感到很兴奋,又很紧张。他猜不出就要到来的那一场大的斗争该是个什么样子;更不能肯定,东山坞那些反对社会主义的人,会怎样跟城市的右派势力呼应起来,马之悦这伙子人,是不是已经跟外边的勾结上了;他也预料不出,社会主义大辩论是怎样的一种斗争,东山坞要是经过这场暴风急雨般的斗争,最后取得了胜利,又该变成什么样,又该怎么发展?

  这会儿,勤快的人已经起了晌,准备下地干活儿。供销社的门口停着一辆小排子车,车上放着两只大油篓。

  一个年轻业务员正在卸油篓,他搬下前边那个,后车一沉,立刻往下坠,车上的那个油篓就要滚下来,就会掉在地上摔坏。

  萧长春一个箭步蹿上去,扶住了要滚下的油篓。

  业务员叫了一声:“真险哪!”

  萧长春说:“是险。”说着,把油篓搬起来了。

  业务员连忙说:“您放在地下吧。”

  萧长春已经搬着油篓上了台阶,又把油篓放在柜台上了,业务员也跟进来,放下油篓,忽然说:“嗬,您是,您是东山坞的萧支书呀!”

  萧长春笑笑:“上回给我往工地上带信的是您?怎么着,回来忙了?”

  业务员和气地说:“麦收了,家里的事情多一些。”

萧长春立刻感到这个屋子变了,从墙壁到房顶,都是用报纸裱糊过,比过去明亮多了;柜台也是新垒的,上边抹着一层又平又光的白灰;货架子也扩大了。他两手扶着柜台,探着身子朝里边看看,只见货物分成了三组,一组是油盐酱醋、粉条、糖果等等吃的东西。一组是针头线脑、肥皂、手巾等等日用品。另一组是锄镰锨镐等等小农具。他看着看着,乐了:“嗬,不简单啦,货物搞的这么全呀!也经营小农具啦?”

  业务员在一旁笑着说:“我们正在试验着改进,没经验,萧支书您得多提意见。”

  萧长春说:“挺好。我老早就盼着你们别光卖吃的东西也卖点生产上使用的东西,要不然,社员们买一把镰刀也要跑柳镇,太耽误时间了!”说着,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儿,说:“你们挺忙的,我想再给你们添点忙。我们村再过三天就要割麦子了,社员家里用个零碎东西什么的,不一定都有空儿往供销社跑,再说,这儿新添了东西,他们也不一定都知道,你们要是能够往村里送一趟货物,那可就太带劲儿了!”

  业务员连忙说:“您这个意见很好,我们一定照着办,明天就去吧。”

  萧长春说:“要是有困难,不办也行,我是随便说说。”

  业务员说:“没困难,上级老早就号召我们送货下乡,就是没有下决心作。您这儿喝茶吧,我再推一点东西来。”

  萧长春本来没有时间在这里坐,更没心思去喝杯茶,却一个劲儿朝里边看。他觉着,促进供销社送货下乡这件事儿还是顶重要的。农活忙起来的时候,有些社员为了请假赶集的事儿,常常发生矛盾,干部也常常为这种事情为难,要是供销社把货送到门口,又能按着大伙儿的心思进货,方便了社员,方便了农业社,对供销社也有好处。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随便跟一个业务员说说了事,得认真负责地跟这边的领导人商量一下,马上能说定了才好。

  正在打算盘的老会计,听到了萧长春的声音,推开账本子,摘下老花镜,笑哈哈地迎出来了:“嗨,长春,起这么早,你可真能苦干呀!”

  萧长春说:“您也苦干哪!”

  老会计说:“前两天到县里开会,碰见县委书记,他还跟我打听你。我说,您放心吧,长春那小伙子棒着哪!”

  萧长春摇摇头说:“不行啊,经验太少,领导上都惦着我们。要是不把工作搞好,真对不起同志们。”

  老会计笑着说:“参天的大树,是一枝一杈长起来的,工作本领,是一点一滴练出来的。我打包票,你能干好。”

  萧长春急着要回村,就直截了当地提起要求送货下乡的事儿,还问老会计,主任在不在家。

  老会计说:“主任离职学习去了,在外边搬油篓的那个小青年代理主任了。”

  萧长春说:“他不是个新手吗?”

  老会计说:“你不也是个新手吗?唉,过去咱们供销社有一些业务员都是从小商小贩里吸收的,光靠他们不行。这回县社下了决心,调来一批青年人,让他们在工作里边闯一阵子,又来个大胆提拔。往后你看吧,咱们商业工作准得大变样儿!”

  老会计的话,正好撞在萧长春心里想的事情上,他顾不上再说什么,就急忙出来了。

  他走在铺着小石头子儿的街上。炊烟在天空中消散,棒子粥的香味儿又不断飘起来。

  他一边走着,一边继续掂着王国忠那些话:“要整顿组织队伍”, “要提高战斗力”, “要当机立断”……他想更复杂的斗争,是一定会到东山坞的,应当马上按着上级的指示,把这几条做到。什么是“整顿组织队伍”呢?那就是在精神上长贫下中农的志气,灭坏人的威风;在组织上,大胆使用青年同志,把不可靠的人换下来这条做到了,战斗力也就提高了。

  他想到这儿,不由得掏出衣兜里那个小本子,翻开前些日子跟焦淑红一块儿排的队伍名单,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在这里边挑选着,哪一个够上党员的培养对象,哪一个是吸收团员的目标,哪一个又能立即担起一队的工作……对马之悦这个家伙,还得等一等,看一看,好来个彻底解决,可是马立本倒可以马上撤换,再不能把农业社的财政大权交给一个反动的人把着了……

  他想着走着,出了胡同口。

  一个上学的小学生,一边咬着悖悖,一边跑;书包的带儿太长,一颠一颠地打着胯骨。路边有一块石头他没有看见,一下子绊了一跤,悖悖摔出老远。

  萧长春跑过来,对那个趴在地上、咧嘴要哭的小学生说:“嗨,嗨,别哭,别哭!悖悖长腿了,要跑吧?等我给你捉住它啊!”  小学生被他说楞了。

  萧长春扶起小学生,替他拍着土说:“不兴哭,悖悖最不喜欢爱哭的孩子。”说着,拾起悖悖,把沾在上边的土粒儿吹掉,“快拿着吧,这回跑不了啦。真乖,真勇敢,摔了也不哭,爬起来再跑。看着点道儿走,就不摔了。”

  小学生接过悖悖,眼一挤,泪珠子下来了,嘴一咧,“嘻嘻,嘻嘻”地笑了。

  萧长春已经走出村口,又回头看看那颠颠地朝前跑去的小学生。

  他想起刚才那个老会计的话:参天的大树,是一枝一杈长起来的,工作本领,是在斗争里一点一滴练出来的,他又想起去年秋天在金泉河边拦车的自己,那会儿,自己有多大本事呢?本事不大,可是自己爱党,听党的话,爱社会主义,决心要作硬骨头!有了这个,才是胜利的根本。东山坞许许多多的老同志、新同志,都有这条根本,他们每个人的骨头敲起来都是“叮当”响的,都是一心为集体的,在这批积极分子群里,随便拉出一个来,也都是最能干、最有本领的人,每个人都不亚于自己,都能把重担子挑起来。他心里想:“对,让他们挑起来吧,摔了跟头,爬起来,再跑!”

  他想着走着,已经进了金色的麦海里了。

  太阳已经升高了,光辉灿烂,照耀着一切:那山、那水、那田野,都是多么美呀!

  燎亮的歌声,从前边的河湾里飘过来了,那太阳喷出来的金色光线,好象在歌声里颤动着。

  我们有个金色的理想,        

        我们有个火热的胸膛  

        锄镐是手中的刀枪,

  田野是斗争的战场

  不怕乌云风雨虎豹豺狠,

  千锤百炼要成钢!

  ……

  紧接着,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就出现在支部书记的眼前了。

  好多的男女社员都聚到小河湾的水坑子旁边,坑上坑下满是人。挖泥的,装筐的,用挑子担的,用车子推的,锨飞镐舞,你来我往,非常的热闹……

  萧长春绕着车子,躲着筐子,在人群里穿行着,寻找着,来到坑边上。

  “萧支书,到我们这儿来吧!”

  “咱俩搭伙,你给我装筐!”

  萧长春朝他们笑着,拦住了挑着空筐子回来的韩百仲,说:“大舅,到那边,我跟你说句话儿。”

  韩百仲把两只筐子套在一块儿,用扁担挑着扛在肩上,跟萧长春走到小桥头,问:“电话打通了?”

  “打通了,真巧!”

  “范占山的案子有头了吗?”

  萧长春把王国忠在电话里的指示和县城那边的情况,详细地跟韩百仲说了一遍。

  韩百仲听着,立刻就兴奋起来了,把筐子、扁担朝地下一扔,浑身运着劲儿说:“好极啦!”

  萧长春说:“听王书记的口气,县委正在确定大政方针,要搞一次大的运动。看样子要来热闹的了!”

  韩百仲说。“热闹点好,比这么不紧不慢的痛快。”

  萧长春说:“咱们迎接战斗的准备是两个:一个是整顿队伍,一个是监视坏人活动。我琢磨着,咱们应当抓紧这个时机,回过头去总结总结,把闹土地分红、闹粮食这几场斗争里边的经验、教训找出来;经验咱们再用,教训就记住它,往后不再这么干。我想,这样咱们的战斗力就提高了。再斗争起来,火力也足啦。您说呢?”

  韩百仲说:“好。咱们每个人都得这么来一下子,让脑袋瓜子整理得清清醒醒,好跟他们干!”

  萧长春说:“对。再开个贫下中农会,让大伙帮着咱们总结总结。团支部也得总结,让青年里边的积极分子帮着他们总结。这两股子力量要是都调动起来,咱们的火力可就重了!”

  最后,他们又商量安排干部,一谈到一队队长的事儿,他们的看法却不一致了。

  萧长春主张在青年团员里边挑一个新人,

  韩百仲主张从工地上调回一个老手。

  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理由。萧长春觉着工地那边的工作也很重要,怕是把马同峰抽回来,削弱了那边的领导;同时,应当按着王国忠的指示大胆地使用青年,让他们受受锻炼。韩百仲觉着已经火烧眉毛了,上来个干部就得顶一把手使用,应当把马同峰或者韩春调回一个来,好加强领导核心。

  萧长春笑了:“大舅哇,您这个想法有道理,早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跟王书记通了电话,又想了一路,我觉着还是我这会儿想的这个办法最好。我看哪,咱们先不定,咱爷俩分头找找老贫农,找找群众,让大伙儿帮着选选人,出出主意,等酝酿成熟了,再开干部会决定,您看好不好?”

  韩百仲说:“好。我最后服从大多数!”

  两个人立刻投入挑泥的战斗。从早晨干到中午,又从午后干到晚上。

  第五十四章

  就在这一天夜晚,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奇离古怪的事情。这个地方在沟北边,跟狮子院隔着一条小胡同的一座小小的院落里。  这个小院子里有三间北房,堂屋的后门通后院,后院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野地;堂屋的前门通前院,院内有两间西厢房,院门通着大街。这些房子全都是坯座泥顶,房屋的主人没有心思去泥抹它,任着风吹雨打,从根到顶全是破破烂烂的,看那样子,随时都能“哗啦”一声坍了架。院子里没有一棵树木,也没有一株花草,光光秃秃,死气沉沉。

  北房的东屋空着,西屋住着人。没有点灯,土炕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北方麦熟时节的夜晚正是不太凉、也不太热的时候,他还盖着一条挺厚的油渍麻花的被窝。说他睡着了吧,还睁着眼;说他没有睡着吧,又纹丝儿不动。从窗户射进来的一股子惨白的月亮光,停在他那干树皮似的瘦条子脸上;一团毛扎扎的短胡子,围着两片特别薄的嘴唇,一颗大门牙很显眼地从里边伸出来,不论怎么使劲儿也包不住,……

  街上的说笑声、低语声和脚步声从大到小,从近到远,慢慢地移到野外去了,接着又慢慢地消失了……

  炕上这个人,眼角上那蜘蛛网似的皱纹稍微一收缩,象修脚刀子割开的一对小眼睛一贬巴,又一眨巴,脑袋微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一只手按着炕,爬了起来。于是,他后脑勺上的那根象小手指头粗的小辫子,很滑稽地垂落下来,曲曲弯弯地搭在他的肩头上。

  他在炕上挪着,挪到窗前,耳朵贴着窗户纸儿听听。窗户格子是七扭八歪的,糊着两层报纸,为了不让阳光随便进来打搅他,有的地方还加了一层破布。这会儿,院子里死静死静的。他又揭开玻璃上的破布帘,挤着眼睛朝外看看,见儿子和媳妇住的西厢屋也黑了灯,这才溜下炕,摸索着炕沿下边的鞋。一只老鼠,噌一下子从破鞋里边跳出去了,吓的他一哆嗦。他两只手用力地端着独扇门,轻轻地打开了,又用脚尖儿沾地、提着脚后跟,走到堂屋,把后门轻轻拉开一道缝儿,探出脑袋,东瞧瞧,西望望。

  没有光的残月,已经坠落下去,让金泉河边上的树木遮住了半边,小星斗无精打采地这边闪一下子,那边跳一下子,院子里黑古隆咚,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又把脑袋缩进来,回到里间屋,略微楞了片刻,摸到墙角,先搬过一个盛着破烂的筐子,又撬起一块石板,这儿是水沟眼子。他伸进手去,掏出一只锈得麻麻渣喳、看不出本来样子的铜香炉,又掏出一个盛点心的木匣子,一手托着一件,走到后院。后院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桌子。他把香炉摆在桌子上边,打开木匣子,掏出一个小面团,又掏出一个小面团,一个一个,并排着摆在香炉的前边。

  那些又黄又黑的面团,久经风干,裂开了许多小口子。细看,每个面团又是一个人的形状,有头,有胳膊,有大腿,背上写着小字儿:“萧长春”、“韩百仲”、“马老四”、“焦淑红”等等,从土地改革时期的老贫农,到眼下的青年干部都包括在内,连狮子院的喜老头、福奶奶,也被他挑上了。另外还有两个新捏的,没裂缝、也没变黑,上边写的是“焦振茂”和“焦振丛”。每个面人胸口窝都扎着一根针,针上边长了红锈。

  一切都摆好了,他又从木匣子里捏出三根草木香,因为不敢点火,只是象征性地两手平伸,三指并齐,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次、又一次,举了三次之后才插进香炉里;紧接着,咕咚一声,双腿跪地,两手一合,放在胸口窝,眼睛一闭,虔诚而又低沉地祷告起来。

  “天上之玉皇,地下之阎王,西天的如来佛,台湾的蒋委员长,还有南来北往的过路神仙。弟子一片赤诚,信奉各位终生,无功有劳。一不求金银财宝,二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诸位伸一伸万能之手,发一发慈悲之心;眼下弟子有仇有恨,有苦有难,难解难消,无边无岸。祈求诸位先生,诸位长官,诸位老爷,大显神通,速降灾难……”

  念到这里,他使劲儿伸出手指头指着面人,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继续念叨:

  “这些不仁不道的人,这些不烧香不念佛的人,这些不讲忠义的人,这些不给财主磕头、不给有钱人出力气、不认命受穷的人,这些闹翻身、闹解放、闹社会主义的人,这些妖魔鬼怪,这些……反正他们都是我的仇敌,他们把我搞得落花流水,人不人,鬼不鬼,上不上,下不下,死不死,活不活,天上、人间、地狱都不应当让他们活着!快快降灾难,让他们通通死掉,死得干干净净,大鸣大放快到我乡间,农业社垮台,统购统销拉倒,共产党完蛋;大地重光,蒋先生重整基业,快变天,快让我翻身复活……”

  一股子冷森森的风吹过来,吹得院外的大白杨叶子哗哗啦啦地喧叫,吹得墙头上的草叶子嘁嘁嗦嗦地怪响,阴暗的小院子,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神仙似乎真的来显圣了。来到他的身旁,扶他站起来,用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安慰他,询问他的“遭遇”和“不幸”。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害起怕来,紧闭着两只眼睛,手抱着脑袋,浑身就象筛糠似地哆嗦着,好久都不敢动一动。

  风吹过去了,所有的怪声音都停止了。

  他慢慢地、小心地睁开眼睛,只见,草香还在那儿戳着,面人还在那儿倒着,四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茫茫无边这里仍然还是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象个幽灵,象条可怜虫。他无力地往后一靠,屁股垫在两个脚后跟上,两手按着胸口,仰面望着遥远的苍天,叹息不止。他的心里更加痛苦,更加失望,更加空虚难忍……

  往时的马小辫是这个熊样子吗?东至章庄,西至森林,南起柳镇,北达水棚,谁不知道东山坞的马财主?他家土地多、粮食多、骡马多、长工多,结结实实的土财主,使得多少有钱的人家眼红!十八岁那年,花钱捐了个小小的功名,二十岁主修佛庙,博得远近有钱主儿的敬佩。民国年间修改旧县志,他是编纂委员之一,更是大大地抬高了身价。那时候,他长袍马褂一穿,一手托着个水烟袋举在胸前,一手捻着串佛珠贴在背后,狮子院门口一站,谁见了,远的躲闪回避,近的点头哈腰;进城上镇,四套小轿车,前呼后拥,镇长见了都远接近迎。他把自己打扮成“慈悲善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是个地道的吃人魔王!大旱灾,穷人饿的死走逃亡,他把囤里霉烂了的粮食倒在猪圈里,都不肯借给别人一点儿救命,年景越坏,他的囤口封的越死,佃户要饿死了,不等咽气,先派人抽房梁、摘门扇顶他的租子。土地改革那会儿,光从他家地里挖出的洋钱就是三大缸,箱子里的布匹,要是一块一块地接起来,能从东山坞铺到县城的东门脸儿……

  马小辫把这一切都说成是他的“福份”,是他“几辈子修好修的”;实际上,谁不知道,方圆十里以内的村子,有多少穷人几辈子几辈子给他家当牛马,多少人的生命血汗给这个白眼狼换来了“福气”?多少人家绝了根断了种,把这个恶鬼养活?他是在穷人的尸骨上发达起来的呀!翻身的农民跟他算账,政府对他教育,他不光不认罪,不低头,还跟人们记下了不解的仇恨! 他表面上老实,可心里边,一时一刻都没忘了要“报仇”要“重整家业”,再重新骑到劳动人民的脖子上来当“土皇帝”!他那颗黑心,就象一根被烧乏了的木头,吹来一点点火星儿就能着起来,着了,又灭了,可是他不死心。蒋介石大举进攻解放区,他的心“着”了一下子;尽管那单页土纸的《冀东日报》不断地把东北胜利消息传到关里来,他都当成“胡吹”,北平一解放,他的希望才破灭了。美国在朝鲜打起来了,一直打到鸭绿江边,一使劲儿就要跳过来了,他的心又“着”了一下子尽管街上的广播喇叭不断传播胜利消息,他都当成“胡吹”,板门店一谈判,他的希望才又破灭了。去年,东山坞农业社遭受了特大的灾害,人心涣散,又给他带来希望,虽然萧长春和韩百仲这几个人拚命地扶起那个要坍塌的架子,他还是不死心。可是,一个麦子大丰收,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城市大鸣大放的邪风吹来了,他马上鼓动他的侄女婿马之悦趁火打劫,闹腾起一群人喊叫土地分红和闹粮,眼看要成事,没想到,一个预分方案,又给他一闷棍……他盼的那日子,就象黑暗的影子,他怕那日子,就象怕艳阳的光芒,太阳升的高,影子越消退,升的快,退的也速……

  他的“出头”之日在哪儿呀?

  他跪在地下,胸口窝堵得难受,放开喉咙哭一场才痛快!他不敢。他觉着,身在穷人的天地里,哭都是没有自由的,就使劲儿捂住嘴巴,嗓子眼儿一辣,噎了个倒憋气,两颗浑浊、冰凉的泪珠,从细小的眼睛里流下来,落在毛扎扎的胡子上,流到嘴里,又苦又咸……

  突然,后院墙的小门“笃笃”地响了起来。

  马小辫被吓得三魂离壳。他连忙扒下褂子,把石头桌子上的东西一呼搂,包在一起,跑进屋里。

  外边的人低声喊:“开门哪!”那声音是从门缝挤进来的,改变了本来的腔调。

  马小辫把东西藏好,又仔细地检查一遍,脱下鞋子拖拉着,解下裤腰带提着裤子,稳了稳心,使劲儿拉了拉门,让门发出一点“吱忸”响声,这才獭洋洋地答话:“谁叫我的门呀?哪一位呀?”

  外边的人压着声音:“我,我,听不出来呀!”

  马小辫一听是六指马斋,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几步穿过小院,拉过顶着门的杠子。

  马斋一推门板,闪进来,又倒背手把门掩上。这才说:“亲家,有您一封信,是北京来的。”

  马小辫一阵高兴:“亲家,老二来信了?”

  马斋说:“立本晌午就交给我了,白天人多,看样子又挺紧,我就没敢送来。”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折了两折的信,又小心地在手掌上按了按。

  马小辫接过信,赶忙地揣在怀里。这会儿,他心里又难过,又空荡,儿子来了信,倒是一种安慰,马斋这个对劲儿的“亲家”来看看,也可以坐在一块儿聊聊,管事不管事,互相吐吐苦水,心里边痛快痛快。提到“亲家”这两个字儿,真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他们都姓马,虽说早就出了“五服(直系血亲的五代人)”,可是按一般庄亲论,马斋应当叫马小辫为叔。只因马斋的闺女跟马小辫的二儿子马志新是隔着两年级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很要好,据说是恋爱了,两个“同病相怜”的老头子就来了个趁水和泥,按老礼儿给他们过了小帖子,算是订了亲,而且是山盟海誓,言明将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变心。这几年,两个小的怎么样,不知细情,两个老的倒是真把心贴在一块儿了。马小辫非常亲热地扯住马斋的袖口说:“亲家,快屋去吧。”

  马斋说:“不啦。黑更半夜的,在这儿呆久了不好,这两天村里的空气一个劲儿往坏处变,我得闻闻风去。”  马小辫说:“是呀。我不敢出门,外边的什么动静都不能马上知道。这两天凤兰没来,之悦也好多日子不照个面,你们总得生着法儿往我这儿多透透气儿啊!唉,我就象躺在棺材里一样,闷死了,闷死了!”

  马斋说:“这几天,沟南边的大小孩子芽儿都美得脚后跟朝天了!听说锄完地就放假,假日三天一过就动镰!得,麦子收到场上,分到囤里,他们就更美得忘记姓甚名谁了。就苦了咱们这些背时的人了。还是您头几天说的那句话,只要让老百姓尝到这个甜头儿,管它什么大鸣大放,早来迟来也热闹不了啦!”

  两个人站在黑暗里,脸对着脸叹息一回。

  马斋又小声说:“老五从北京来了信,写得挺简单,说是下集回来,不知带回来的是喜帖子,还是丧条子,让人心里边怪不踏实。”

  马小辫说:“估摸着好不了。要好,早该颠回来了,哪能耽搁七、八天呀!等他回来,长长短短的,赶紧给我透点气儿,别总把我搁在这个干井里边。”

  马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行啊。有什么重要话儿,我不来,老五也要找您。”

  马小辫送走了马斋,关上了后院门,又关上屋门,划着火柴点上灯;又把灯放在柜上,把小簸箕戳在灯边,挡住射到窗户那边的光;从炕席边摸出一副缺了腿的老花镜,小心地架在鼻子上,又拉过一只东扭西歪的破椅子垫在屁股底下——依照着几十年的老习惯,慢条斯理地展开二儿子的来信。信封上写的是“马立本同学转”,转谁没写,从什么地址寄来的,也没有写,这是暗号。撕开信封,里边还有一层,上写“父亲大人亲展”。儿子的字迹,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个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比西厢房那个儿子孝敬老人,他认为这个儿子才是个有“希望”、有“抱负”的人。马小辫能够有滋有味儿地活下来,跟这个“后继有人”的儿子很有关系;为了不担嫌疑,为了让儿子能够“混上去”,父子俩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他打开信,前边是几句家常话,后边才是正事儿:

  亲爱的爸爸,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展起来了,各党派、各阶层的人都活跃起来,都给他们提意见,名曰:大鸣大放,帮助共产党整风。方便之门一打开,就不能限渠而流,按轨而驶,简直不可收拾。看来他们也有点慌张、有点后海了。这全无济于事。有法请神无法送神了。您知道,知识阶层是最敏感的,也是最敢于斗争的,他们才是推动社会变革的真正力量。如今,他们对现实、对各种政策、乃至对政府——矛头指的当然是共产党——深切不满,怨声载道。很多勇士,有几位您会知道他们的大名,这会儿都当了急先锋,向共产党大举进攻。机关、学校,到处是战场,斗争如火如荼,万分激烈。我们学校也不例外。那位最赏识我的教授,也跟我们志同道合,一切有血气的青年同学,当仁不让地跟着行动起来了。我们利用了大字报这种形式,满墙满璧都贴了个严严实实。人人愤怒填膺、杀气腾腾。真是壮烈可观! 将来之形势,即使不能完全打例共产党,也一定会是各党派轮流执政。美国白由世界的风尚,将来到北京,光明就在面前,真是福自天来,运自天来。我小时候您常常教导,让我将来替您报仇,为您争一口气。“将来”就在今天了,我们能报仇,而且报的彻底;我们能够重整基业,而且要整得宏达。我们不再当乡里的财主了,我们要搞工业,不再使唤几个长工,而是要让几千几万人给咱们马家当工人,听我们的。您就等着享受晚年之高福吧!

  但是,中国毕竟是个农业国家,农民占了多数。城市的革新运动,看来,要得到工人和小市民支持不大可能,这些人血迷心窍,不听我们的,一心要什么“社会主义”,那么,我们应当借鉴共产党的一点经验,争取广大的农民的协助,让他们跟伐们走。当然啦,共产党长期统治农村,农民受毒也不浅,要让他们象我们一样进玫共产党,是需要作一番努力的,甚至必要的时候,使用一点欺骗之手段。依我看,我们要想发动他们为我们效劳,就得用粮食和金钱作为诱饵,引他们上钩,而后,一起逼迫共产党解散农业社、取销统购统销,我们就算有了人民的基础,成功就算到手了。那位教授给我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让我设法搜集一些农村里的具体材料。广泛网罗农民对共产党怨恨之事例,行诸文字,以供他老人家在国务性的会议上为炮弹,他很希望在农村出现一些敢于闹事请愿的人,跟城市的勇士们呼应起来,再通过舆论界在全国、全世界传播开来。我勇敢地承担了这一任务。

  现在我正考虑回到故乡去,可是,学校一些同学,故意跟我们为难,针锋相对地跟我们辩论,这几天忙得很,所以行期还没有定下来……

  马小辫看着看着,狂喜起来了。他就象触了电似地在屋地下跑了个圈子,那根小辫也跟着一蹦一跳的,而后,把他那只枯柴般的手举过头顶,带着哭腔喊叫着:“我的祖宗,我的亲妈,这是真的?这不是做梦?真要变天了?共产党真要下台了?我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他抡着胳膊,拍着胸脯子叫了一阵子,开了一道门,又开了一道门,跑到后院,往地下一趴,“咕咚咕咚”,如同鸡啄米似地磕了七、八个响头;脑门子撞到地上,生疼生疼,他没有揉,沾上了几粒沙子,也没抹,又跑回屋,开了前门,跑到西厢房窗前,使劲儿敲打着窗户棱子。

  他喊道:“我的祈祷显灵了,我的祈祷显灵了!”

  干了一天活的儿子马志德和媳妇李秀敏,被惊醒了,吓得他们打哆嗦。

  儿子听出是他那个缺德的爸爸喊叫,没动窝,训斥道:“黑更半夜的,你是喊叫什么呀?”

  媳妇也发怒地嘟嚷一声:“又发疯啦!”  马小辫又敲着窗子说:“共产党要垮台了!”

  一说出这句话,他自己的眼前,忽地闪起一道金光。哎呀,这是多么好听的话呀!倒退五分钟,他只能这样傲梦,只能在心里边咒骂,你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让这几个字儿出口哇!

  屋里的两个年轻人又被吓了一跳。  马志德噌地坐了起来:“你说什么?我看你是找死了!”

  李秀敏也跟着坐起:“真是,真是活够了。”

  马小辫更发狠地敲着窗子:“他妈的,你们睁开眼看看,志新来信了,他寄来的喜信儿,没错儿!你们看呀!”他把手里的信纸搓的沙沙响。  小两口低声嘀咕了几句,又摸着穿上了衣裳,一个划火点灯,一个下炕开门。

  马小辫听到里边拉门插关的声音,心急如火等不及,一使劲儿挤进来了。他把信在儿子的眼前一晃,说:“你看,你看,是真是假,是假是真?嘿嘿,总算熬到这一天了,熬到这一天了!”  马志德二十三、四岁,比他这个地主爸爸高半头,瘦长瘦长的个儿;他这会儿,皱着眉头,眨着眼睛,带着一种又怨又气又怕,外加一点儿无可奈何的神情,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望着那两页信纸在他眼前摇动。

  李秀敏比男人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为取这个吉利,马小辫给儿子说了这么一个大媳妇。她十六岁过门,已经在马家过了快十个年头了。她怒气冲冲地坐在炕上,不说也不动。

  马小辫没有把信递给儿子,只是停住摇晃,在儿子眼前展开了。

  马志德端过灯来,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先是一楞,跟着又皱起眉头。

  马小辫在一旁指指点点,忍不住兴奋地说:“擦擦眼睛看看吧,是真是假呀?整天价跟我找气生,怨我死不回头,不老实,我凭什么回头,我凭什么老实呀?怎么样,我怎么对你们说啦!你们不信我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子眼里有水!”

  马志德摇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看志新这些话靠不住。爸爸,你还是老实呆着吧,爱干你就干点儿,不爱干,就屋里猫着,别总是心里不出好气儿了,人得看潮流……”

  马小辫气死了,把信一收,骂道:“滚你妈的蛋吧!让人家的迷魂汤把你给灌糊徐啦!你小子有点心肝没有,啊?”  李秀敏见男人被骂的脖子直粗,更加不高兴了,往炕沿边挪挪,说:“黑更半夜,睡挺好的觉,你这是要干什么?不兴让别人过一会儿安定日子呀?你……”

  马小辫又冲着媳妇骂:“放屁去吧,这里边没你的事儿!你他妈的胳膊肘儿往外扭,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让你有好受的!你他妈的嫌我们这个嫌我们那个,说跟我们背了黑锅,到时候,你快走你的,趴在地下磕头都不要你……”

  李秀敏急了:“你满嘴喷的什么粪?走,咱们街上说去!”说着,下地要揪扯马小辫。

  马小辫一边退着,一边跺着脚朝儿子骂:“志德,你个软巴骨,我没给你做手来,你不兴给她几下子,你哪辈子没见过娘们呀!”

马志德被闹得满心胃火,又怕又急,只好当中拦挡,小声地说:“你们喊叫什么?你们吃饱了撑的,不让别人活了!”

  李秀敏哭着说:“不行,我可受够了,不说出个丁卯来,不行……”

  马小辫也怕把事情闹大,一边朝外退着,一边骂:“妈的,不用美,变天以后要杀人,先拿你们这两个不忠不孝的狗杂种开头刀!”

  李秀敏要追出去吵闹。

  马志德一把拦住她,“彭”的一声关了门。门板夹住了马小辫的脚后跟。

  马小辫一边瘸着脚往北屋走,一边压着声音叫骂。他披上夹袄,正要再转出来,忽听前院的大门“嘭嗒”地响了起来。

  “马志德,开门!”

  “快开开呀!”

  李秀敏停住哭啼,要去开门。

  马志德把她按在炕上,小声央告:“别闹了,咱摊上这么一个家,这么一个老的,诸事全得忍着……”

  李秀敏说:“我忍了快十年,我可忍不了啦!”

  马志德说:“你不顾他,还得顾咱们哪!他不是人,对不住你,你总要替我想想呀!他总有个死的时候呀!”

  李秀敏见男人为了难,心有点儿软了;加上外边门又敲的急,只好停住。

  马志德心惊肉跳地穿过小小的院子,打开了大门。门口外边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弯腰驼背,一脑袋雪白的头发,少的壮壮实实,浑身散着热腾腾的气息。他们每个人提着一根木棒,睁大眼睛,在马志德的身上打转转。马志德手扶着门板,小心地打招呼:“喜爷爷,小乐哥,还没睡哪?”  韩小乐说:“谁家这么早就睡呀?”

  喜老头不吭声,一闪身子进到门里,很有经验的直奔北房,见门关得紧紧的,又走到窗户跟前听了听。

  马志德要跟过来。

  韩小乐有意牵住他,好让喜老头看看究竞,就又问:“你们家又闹轰什么哪?”

  马志德说:“没,没,他又犯病了。”

  “他”这个字儿代表他爸爸马小辫。平时有事儿要说的时候,人背后他可以管马小辫叫声爸爸,当着人,从来是“他、他”的,“爸爸”这个词儿叫不出口。

  韩小乐说:“犯病了,给他看看嘛!吵什么呀?”

  马志德低着头说:“不用看,离死还远着哪!”

  北房西屋,这会儿已经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喜老头看了看情形,听了听动静,转回来,对马志德说:“犯什么病啦,我估摸着,又犯了心病。志德呀,今前晌我怎么跟你说了,你得提高点觉悟性儿,别总是违着自己的心思当个傻孝子。年轻人嘛,眼前有阳关大道,这条道儿是社会主义,别走邪的,邪道儿越走越黑,到头来把白己也毁了……”

  李秀敏在炕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又低声哭了。

  马小辫在北房里既没搭腔,也没害怕,哼卿几声,暗暗一笑。心里说:“穷小子,监视我几天吧,要不,你可就管不着啦,咱们得换换班了!”

  等到前院的人道别、关门的时候,他就象一个疯子似的,从后门闯了出米,奔到野地,又绕到当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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