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党团支委会开得简短、明了。他们讨论了今后的工作安排,着重研究晚上会议的具体开法;随后,王国忠要到大庙里找焦振茂、韩百安这两个中农随便聊聊,几个党、团支委分头到群众里边去。他们的任务是三个:一是串连积极分子;二是宣传党的政策,特别是国家、集体和个人的关系;三是摸摸缺粮情况;顺便通知开会的时间。韩百仲跟这几个人一样,劲头非常足。他先访问了头几年在一块儿搞初级社的老伙计。这会儿,他来到沟北边尽西北角上的一个大宅院。
这个大宅院原来是地主马小辫的住宅,土改的时候,分给四户贫雇农,除了韩小乐家、韩志泉家,还有一家姓马团,一家姓焦的。这四家里边有两家过去是韩百仲办初级社时候的社员。他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土改后没有发家,倒是人社以后日子才抬了头。
这宅院房高墙厚,远看像一座庙宇。道房是磨砖对缝,高台阶下边有一对石头狮子。那狮子雕刻的非常好,从哪个角看都像活的一般。据说,它们是如今住在院里的那个喜老头他曾祖的手艺。因为它们出了名,过去人们都叫这儿狮子院。有个歌谣,韩百仲还记得清洁楚楚:
马小辫,狮子院,
判官小鬼阎罗殿,
走一走,站一站,
天也昏,地也暗,
远看金银堆成垛,
近看尸骨垒成山,
穷人的冤魂要告状,
先挑在油锅里炸三天。
那年,腊月二十三下大雪。一大群穿得破衣拉花的男男女女挤在大庙里开了个动员会;随后由支书焦田、贫农团主席韩百仲和农会主任马同峰几个人率领,喊着口号,打着锣鼓,来到这个狮子院。韩百仲第一个迈上台阶,进了大门,往那个铺着方砖的庭院里一站,两手叉腰,声音洪亮地朝正房喊了第一声:
“马小辫,我们跟你清算来了!你霸占的房屋财产全是我们穷人几辈子的血汗,这回全部没收。你滚出来吧!”
从这一声呐喊开始,东山坞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那会儿狮子院是保管股,箱笼橱柜、花瓶坛罐摆满了整个院子。整缸的油、整仓的粮、整捆的棉布、整垛的衣服,装满了好几间空屋子。腊月二十八分配第一批胜利果实;二十九插牌子分地,三十晚上,新搬进来的韩志泉娶媳妇办喜事儿。挂红灯,放鞭炮,吹吹打打,那是多么热闹哇!好多穿得整整齐齐的穷人挤在洞房里,他们一边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一边抹着眼泪发誓:“共产党,救命的恩人,我们这辈子坚决跟你走,我们后辈儿孙也要永远跟你走!”
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边,人们照着他们的誓言安排着自己的日子,改造着自己的思想,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使得东山坞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回头看看,不仔细想想,好像一切都很平常,这么一看一想,一切都是极不平常的。几千年来,庄稼人都是各人干各人的,眼下合作化了,全村成了一家,这不是一条短路程啊!从一九五三年冬天贯彻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仅仅三年半的时间,人们就迈到这一步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韩百仲是个粗犷的人,他平时不像萧长春那么感情细腻,那么好动心思,可是这会儿,见景生情,这个壮年汉子,激动起来了。他的两只眼睛都潮乎乎的了。
他迈着有力的大步,进了狮子院,迎面是一片金黄一一院子里放着一个大笸箩,笸箩里边晒着棒子,棒子粒儿在午后的日头下边闪着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戴着草帽,拿着棍子,坐在一边看守,几只鸡远远地围着笸箩转悠,瞅冷子就跑过来抢几口。小姑娘“喔哧,喔哧”地赶着;几只鸡就像故意开玩笑,一会儿又跑过来了。
韩百仲笑笑,问:“小丫,你奶奶哪?”
没等小丫开口,屋檐上有人答话儿了:“这儿哪!百仲,屋坐吧。”
屋檐上搭个梯子,梯子上站着个老太太。她是韩小乐的妈。三个儿子,两房媳妇,隔辈人今年过了麦收都要上学了。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里边,她是个顶有福气的;又因为她丈夫的名字有个福字儿,人们就叫她福奶奶,或者叫福嫂子。这个有福气的人虽然五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壮,一脑袋头发没脱落过,黑得出奇。屋檐下挂着一大串红辣椒,她正趴在梯子上往下摘。
韩百仲仰着脸说:“福嫂子,爬那么高,可小心点儿呀!”
福奶奶抖落着辣椒嘟噜上边的尘土说:“不要紧的。我是蹬梯子爬高惯了。”
韩百仲又看看笸箩里的棒子笑着说:“嗬,你们家的粮食还不少呀!”
福奶奶也笑着说:“粮食还怕多吗?社员家粮食多,就是咱农业社搞得好,别人抹黑,也白搭,抹不上去呀! ”
韩百仲感叹地说:“有人硬喊要饿死人了,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福奶奶说:“你别听他们的。听拉拉蛄叫,就甭种地啦。他们要给干部、农业社抹黑,我们大伙儿给你们洗净。要不我还没工夫折腾这东西哪,我故意要晒晒、晾晾,给大家看看。我们家跟弯弯绕家一样多的人口,我们没他家底子厚,我家够吃够用,他家就饿死了?骗鬼去吧!”
志泉媳妇带着一身面屑,端着一簸箕豆面走进来。她后边追着三个挨肩高的孩子。
志泉媳妇跟韩百仲打招呼:“大叔闲着,吃了吗? ”
韩百仲说:“早吃过了。你们还没做饭?”
志泉媳妇说:“准备明天吃的。活计忙,全靠晌午做点儿。”又小声说,“刚才我推碾子去,碰见弯弯绕家的,告诉我要翻粮食,说的可厉害了。”
韩百仲说:“全是造谣,根本没这宗事儿。”
福奶奶仍然站在梯子上说:“他们怕翻,就造谣,搅乱人心。咱不怕,这不都搬出来了,屋里还有哪。弯弯绕来了,我让他瞧瞧。”
志泉媳妇又补了一句:“她还说,今年麦子收下来全交公,给社员留一点儿。”
韩百仲说:“你别听他们这些胡说八道了。晌午支委会研究了,咱们要敞开跟社员们宣传,麦子丰收了,要照顾国家,要照顾集体,也要照顾社员户,各方面都照顾到,让大家都满意。丰收了嘛。”
福奶奶又说:“真是怪事情,有的人喝上水就把挖井的忘了。百仲,你知道,生小乐那年也闹灾,还没去年咱们这儿的灾厉害。你福哥领了一年的工钱,本来能籴三石棒子。谁想粮价一天一涨。隔一个集,一石都籴不上了。去年咱们也闹灾,国家把粮食从山南海北给咱们运到门口,先啥价还是啥价。你瞧,到哪儿找这样好的事去。光凭这一点,丰收了也不能忘了国家呀!余粮卖了跟自己存着有什么两样,我看更保险!”
韩百仲说:“福嫂子你这些话算是说到家了。国家是咱们自己的嘛!支援国家建设,也是支援咱们自己,一点不假。”他想顺便问一问志泉家的粮食情况。因为这家劳力少,孩子多,日子过的比别人紧巴。
志泉媳妇倒先开口了:“提到分麦子,我倒想起来了。百仲大叔,我借您家那三升麦子,这回得还您了。”
韩百仲眨了眨眼:“借三升麦子?”
志泉媳妇说:“就是生我家三孩子那会儿……”
韩百仲笑了:“嗨,你的记性倒好!那是送给你的喜礼儿,不要还啦。”
志泉媳妇说:“借的那会儿也没想到还。这回我们过好了,能还您了,怎么能不还?”
韩百仲说:“你过好了,我也没过孬呀!”
福奶奶插言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韩百仲说:“福嫂子,你这句话说错了。可不能让东山坞的人再过那种吃一升借一升的日子了。你好像还有点舍不得离开它呀?” 福奶奶和志泉媳妇都给他说笑了。
狮子院的四户,有两户是没问题了,韩百仲心里很高兴,就绕过晒着棒子的笸箩,又进了砌着透花砖的二门。
韩百仲走进内院,一股子香味扑鼻子。
正房的玻璃窗上出现一张脸,喊一声:“是百仲吗?快到屋来吧。”
堂屋里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正往滚开的锅里下面条。那面条擀的薄,切的细,像线穗子似的坠落在锅里。
老太太沉默寡言,只是朝着韩百仲咧嘴儿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屋炕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快八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一点儿也不糊涂,就是腿脚不好,一天不大出门。他叫马之喜,人称喜老头。他是老军属,一个儿子在新疆,一个儿子在海南岛,两个儿子抢着接他出去享福,他舍不得离开东山坞和这个屋,他说这个屋还没住够。这屋所有的根基石,还有门口的石头狮子,都是他曾祖的两只手凿出来的。土改的时候,他跟韩百仲说,他不要地,不要浮财,就是想搬进狮子院里住几天。贫农团选他当了保管,和韩百仲两个人搭伙住在这儿看守胜利果实整整住了一冬一春,后来这屋子就分给他了。老两口子把这小院子打扮得相当美,栽满了花草,石榴、木槿、月季、金藤、丁香、夹竹桃,还有许多草本的花,除了院子里,还种在花盆里。大大小小的花盆把柜上、条案上、窗台上,都摆满了。两个儿子花插着寄些钱来,他不喝酒,不抽烟,省下来全用在这些花木上。
韩百仲一进屋,就瞧见炕桌上摆着好几道菜:有炸酱,有鸡蛋卤,有黄瓜丝儿,还有一盘子青蒜。
“喝,办喜事儿呀?”
“嘿,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七十七了吧?”
“对啦。我本来想庆八十。今年麦子丰收了,人家骂咱们把他们饿死了。不听这一套。吃一顿,庆贺庆贺。应当请请你们干部,让小乐找一趟,说你们在开会。算了,自己吃。喂,上炕吧,你赶上了,就吃吧。”
“我吃过了,肚子饱饱的。”
“不吃你也坐坐,别屁股不沾炕又走。”
“忙啊!”
“忙得你们连这个门槛都不迈了?我腿脚不好,出门不方便,有句话儿想说,够不着你们的耳朵呀!”
喜老头的话里,显出对干部有些不满的情绪。
韩百仲笑着坐下了。
喜老头说:“我请你们,不是让你们白吃饭的,我有话对你们讲讲。我还要骂你们几句;兴人家骂,不兴我骂呀!” 老人的口气相当大,因为他在村子里既是老贫农,又是老军属;跟村干部既是老长辈,又是老同志,说话随便,碰上不高兴,就许说几句怪话。韩百仲敬着他,从不过玩笑。
喜老头说:“听人家说,你们要翻粮食?”
韩百仲说:“造谣哩!”
喜老头说:“没这档子事才好。我急着找你们就是为这宗事。翻哪家子呀?他们逼着你翻,你们也别翻。人家要不埋伏好了,能逼着让你们翻哪?越逼越不翻,一翻就算上大当了,传扬出去不好听。”
韩百仲老实地说:“依着我,昨天就要翻翻,长春不干。”
喜老头说:“你呀,你就是直筒子。长春在这点上好像比你强。他也嫩呀,这么大的担子交给他,我整天替他担着心。”
韩百仲说:“您没我了解他,他能干。”
喜老头说:“能干是能干,还差着火候,经的事少哇。你们大伙可得多帮他出出劲儿呀。如今的工作不好搞,一个人再能,也不行啊。”
韩百仲点点头说:“那倒是。”
喜老头说:“众人捧柴火焰高,干革命工作得靠大伙儿。你忘了,马小辫过去多凶,不要说别人,我一迈这门槛子,两条腿还颤哪!那天你领着大伙进门一喊,吓的马小辫丢了魂儿,坐在太师椅子上,屁股都抬不起来了。没后边一群人跟着,你敢进这个门,你敢喊?后边没一群人,马小辫怕你?人多势众,谁都怕!要不吃饱了,我要让小乐搀着我,到办公室找你们去。你们要胡闹,我就骂!你来了,更好,省着我去了。我还有个意见,你回去告诉长春:别光是空口说白话,千干脆脆,先把预分方案搞出来,把红榜贴出去。你一贴,不管什么样心思的人,全看见咱们的坚决性了,担心的,稳住了,害怕的,堵住了,……”
韩百仲说:“您这个主意很好,回去我就跟长春说说。”
老太太端进来一盆子白花花的面条。
喜老头说:“别急,用井水过过。小乐哪,让他提一桶来。 老太太说:“他还在后院的树上坐着哪! ”
喜老头说:“唉,这孩子多死心眼儿,我让他花插着看看就行了,大热的天,老在那儿呆着干什么呀!真是的。快叫他回来吧。” 老太太出去了。
韩百仲奇怪地问:“您让小乐看什么去了?”
喜老头反问一句:“你们光是应付人家胡闹,心里边没有转转呀?”
韩百仲没听明白。
喜老头低声说:“马小辫是个癞蛤蟆,好天气躲在墙角眨巴眼不敢动,一变天一落雨,他就活了。得盯着他点儿。他能老老实实地等到死了?没那日子。村里这事,八成是他的主谋。弯弯绕这会儿见到马小辫,不打招呼,也要龇牙笑笑。那人,眼皮可薄啦! ”
韩小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了,对喜老头说:“六指马斋来了两趟,先那趟没个屁大工夫就走了,后那趟跟马凤兰先后脚到的,呆好大工夫。刚才瘸老五又在门口转了一遭,没进去……”
喜老头对韩百仲说:“瞧瞧,村里一有事,这些家伙总是往一块儿凑,能有好主意呀?你们忙你们的去吧,马小辫归我们狮子院包了。我们四家轮流守着他,他敢动,我们就敢管! ”
韩百仲心情舒畅地离开了狮子院,他顺着墙根又往西边走一段。那边是马小辫眼下住的地方。他的前院跟狮子院隔一条小胡同,在狮子院登高一望,马小辫家里办什么事儿都能看清楚。喜老头的行动和那些话,给韩百仲很大启发。贫农、下中农会开完,就把地主富农们叫到一块儿,先敲敲棒子,让他们老老实实的。韩百仲训地主富农是有一套的,不光狠,还能镇人。
韩百仲也把福奶奶的话掂了一遍。在这个时候,把粮食搬出来晾着,让别人观看;做的多么坦然,多么有力量啊!这是对农业社的支持,这是在不用言语来反驳那些闹事儿的富裕中农呐!有这副硬骨头,还怕什么困难!
韩百仲现在要奔另一户。这一户也是他办初级社的老社员,是他的老丈人家。他刚要下坎,忽见马大炮跟弯弯绕在沟里边小声嘀咕什么,马大炮又小跑着追赶焦淑红和焦克礼,就停住了。
弯弯绕在家里歇晌的时候,就听有人说,干部们正通知开会。他心里挺乐。今天晚上只要是开群众会,不管你乡书记、县书记来,非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反正他们的粮食抖搂出去了,这回要来个赤膊上阵。别人想这样安安稳稳地把我毁了,那是办不到的;反正,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甭想好过!
马大炮把焦淑红和焦克礼两个人喊回来了。
马大炮问:“喂,淑红,吃过晚饭就开会吗?是先翻还是先开呀?”
焦淑红笑着说:“你这两个问题都没问到地方:晚上开的是贫下中农会,明天才开全体社员会;你问翻不翻呐,那是别人造谣,别自起矛盾,根本不翻!”
站在一边的弯弯绕傻眼了:“嗬,把我们中农开除了!好哇。我问你,我们还算不算社员?”
焦克礼一见这种人就气得想痛骂他们一顿。他忍住火说:“当然是社员了,你这话等于白问。”
马大炮说:“算社员为什么不让我开会?”
弯弯绕说:“对呀,把我们关在门外边是什么意思?”
焦淑红说:“会议有各种会议,党员会、团员会、干部会、代表会、社员会,可多啦,该谁参加谁参加,根本没有把谁关在门外边这宗事儿。”
这句话,把两个人说住了。
弯弯绕紧接着来第二下子:“好哇,不该我们参加不参加行。我问问你,我们没的吃,你们这个会管不管?”
焦淑红说:“谁家要是真没吃的,政府给救济,社里也给补助。”
马大炮拍着胸脯子说:“我哪?我算真算假,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焦淑红说:“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是真是假,你们自己不比别人清楚哇!”
弯弯绕说:“真假全凭你们干部说了。我们的小命全在你们手心里攥着哇。”
焦克礼不耐烦了:“你们就等着会上评定吧。”
马大炮更急了:“评定?把我们关在大门外边,你们这一色人评定?”
弯弯绕跳着脚:“我们的牲口,我们的家具、土地全都交到社里了,我们这会儿是两手攥着空拳头,社里连吃饭都不管啦?”
焦淑红被气得满面通红,大声说:“你别胡说!你家牲口入社了,别人家的牲口没入社吗?入给谁了?入给咱们大伙了。入社的牲口给了你钱,入社的家具折了价,土地当然要归农业社集体种,地里长出庄稼你没分吗?怎么不管你吃饭啦?”
马大炮说:“同利叔说得对呀,我们把什么都交给你们社了。入也归了你们了!”
弯弯绕紧接话音:“可是我们人要饿死,你们不管,你们还给别人活路不?我找支书去,我吊死他家门口去!”
韩百仲站在坎子上,这里的情形他全看见了,气得牙根发颤。他心里想:同样都是农民,都是干庄稼活的人,都是农业社的社员,跟刚才狮子院那些人比一比,多不一样啊!依靠贫农、下中农,这话真对呀。可是团结中农?老天,弯弯绕这家伙可怎么团结呢?
他从坎子上跳下来,压住心里的火,说:“同利、连升,你们想参加晚上的会议呀?那好办,可以列席听听。”
弯弯绕说:“列席?我不去。你别光想着给我们灌米汤,你得先说说,我们没的吃怎么办?”
马大炮说:“就是嘛,光给个空话听,说一千道一万,顶屁用。”
韩百仲说:“别在这儿胡吵,走咱们到你们家说去。”
弯弯绕说:“到我家你得翻!”
马大炮说:“先到我家翻!”
韩百仲那满肚子火忍不住地往上顶,高声说:“瞧你们这两个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啊!”
两个人同时叫嚷起来了:“谁不讲理?”
韩百仲又压了压心火,说:“同利呀,刚才我到狮子院去,我想起一件旧事儿。正好十年。那天半夜,你到狮子院敲门找我,人没进来,你把个文书①(指地契。)盒子塞给我了。我让你弄得不知啥馅儿。你说:‘土地我交出来,只要不让我扫地出门,我就感你一辈子大恩……’看把你吓成那个厭样子!我当时跟你讲:土改是消灭封建,不会斗争中农;我让你跟我们一块儿斗争地富,你当时还不相信。我说用脑袋担保,你才跟我走了。发土地证那天晚上,你又到狮子院找我,你拉我到你家喝酒,我不去。你当时说过一句话,我还记着哪,你说:上有天,下有地,我马同利发誓,我一辈子拥护共产党,跟共产党走到死,我儿子、孙子也要跟共产党走……同利呀,还没有一辈子,才十年,你怎么就变啦?你仔细想想,拍着心口窝想想。”
弯弯绕这回绕不出来了。他被韩百仲这一席话说得干眨巴眼,嘴里出不来声音。
马大炮比他还笨,所以帮不了忙。
韩百仲说:“别一条道走到黑了,那是死胡同,还是跟咱们一块儿好好地干吧。”
弯弯绕说:“先给我解决肚子问题吧,保住小命,才是真的!”
马大炮帮了一句:“对啦,除了多给咱们分点麦子,别的全是空话!”
面对这两个死不回头的家伙,韩百仲再也忍不住了,就冲着他们坚决地说:“你们还想白吃土地股子,这办不到,一辈子也办不到!”
弯弯绕来劲儿了:“怎么样?一叫真的就不行了吧?我找支书去!”
马大炮说:“对啦,跟你说不顶事儿!”
两个人找个硬台阶下了,一块儿气鼓鼓地走了。
韩百仲被气得太阳窝一鼓一跳,真想追过去,狠狠地给他们每人一脚,出出气!
站在旁边的两个年轻人也气得不得了。
焦淑红说:“百仲叔,咱们干咱们的,别理他们。东山坞没有他们照样搞社会主义!”
焦克礼说:“团结,团结个屁吧!瞎子点灯,白费这根蜡,赶快把咱们计划上的这一条抹去!”
韩百仲呆呆地站着,听着两个年轻人愤愤不平地议论。这些话,全是他这会儿想的。实在,东山坞没有这几个富裕中农,社会主义一样搞,还要比眼下搞的顺利点儿。你们一定不跟咱们团结,就请便吧,你们就跟着地主、富农往资本主义奔去吧!咱们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看哪个最后丢人现眼,看哪个走到绝路上去!
要是在一天以前,韩百仲这些话早就出口了,他敢对弯弯绕和马大炮当面讲,当然也能跟这两个年轻的同志发泄一通。眼下,他不能这样做了。因为乡党委书记和支部书记都强调对中农采取有团结有斗争的政策,支委会上又作了决定;一个党员,一个党支部委员,能在两个团员面前说那些违反上级指示、违犯支委决定的话吗?
韩百仲忍着极大的痛苦,把涌到嗓子眼的话咽下去了。他默默地朝前走着,那矮小的身体像是经不住这些怒火和压力的负担,有点儿摇晃。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你们俩刚才的情绪不对呀!怎么不对呢?我一时还说不清,因为我的情绪也不对。没别的话说,咱们得执行支委会的决议;他们不走正道,咱们就斗争,可不能不讲团结,不能把他们推出去不管。就是这样!”
第三十八章
乡党委书记来到东山坞,干部们又积极地活动起来,好多社员都留神了。有的人从心里边高兴,有的人从心里边别扭,有的人又急着找干部,想讨讨底,看看风向。可以说,现在东山坞除了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是安静的。因为大伙儿都已经看出来,这会儿是村里斗争形势发展的紧要的时刻,究竟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们都是非常地关心的。
萧长春从家里出来的这一路上,不断地被社员们拦住。有的就地就问,有的还把他让到家里,挺神秘地跟他讨底儿。萧长春坦率地跟他们摆心思,细致地讲政策,也耐着性儿地听了他们哆嗦的议论。他跟最后一个“拦路”的人谈完之后,就急忙下了坎,过了沟。他要找马子怀去。支委会上研究过了,想通过这一次麦收活动。杷马子怀这样几个比较动摇的中农先争取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考虑。根据马子怀平时的表现,特别是前天干部会上的情形,弯弯绕这几个人的确在拉扯他,他也容易跟着这些人走;另一方面马子怀为人老实、胆小,在社里劳动也很积极,又是比较容易争取的。马子怀的病根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说他反对农业合作化吧,他又积极劳动,在中农户里边数他的出工多;他对社里的庄稼好坏,收人多少,也很关心。你说他拥护农业合作化吧,他又常常跟着弯弯绕这些人跑,平时心情也不舒畅。对这样一个人应该用什么办法说服他呢?
萧长春叨叨念念地走着,老远就瞧见马大炮的女人把门虎在门口外边站着。她两手叉腰,脸冲着马子怀家时门口喊叫。有几个妇女在那儿劝说,大概劝了好久,也有人劝得不耐烦,就撇下她走了。
把门虎还在不依不饶地喊:“谁吃了我的杏子,让他嗓子眼儿长疔毒!哪个枝上有多少杏我早就数过了,没人摘,我那杏子长翅膀飞了?”
萧长春不用打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就走过来笑着说:“连升大嫂子,我看你不如留着这劲儿,到社里干点活去。这样,社里多个人手,你自己多个劳动日,还能多分红,没事儿吵架顶什么用呢?”
把门虎怒气不消地说:“支书,你不知道,这家人嘴上老实,心可毒啦,我没少受他们的气。单干那会儿……”
萧长春拦住她的话说:“别摆了,你们单干那会儿的老底子我全清楚。这会儿不是集体了吗?应该多往集体事儿上花点心思,别光打自己的小算盘,什么全不顾。你不用不爱听,比方说,社里的麦子要是丢了一块,你能像丢了几个杏子这么心疼吗?为几个杏儿,站在街上嚷嚷,多不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推把门虎,“快回家去歇歇,一会儿下地干活吧。” 把门虎脸上一红一白,嘴上嘟嘟嚷囔地回到院子里去了。
萧长春走到马子怀家门口,见大门关着,敲打几下,朝里喊了一声。
马子怀的女人打开门。看样子她也真动气了,脸色煞白。一见萧长春,话没出口,眼睛里就转起泪花儿。
萧长春问:“大嫂子,子怀哪?”
女人说:“躲到地里打草去了,谁受得了这个呀!”
萧长春劝她说:“在一些小事情上,宽厚一点儿就过去了。隔壁子住这么多年,谁的人性啥样还不知道吗?小事情上让着点儿,在大事情上弄清是非,比什么都重要。”
女人说:“我们不敢惹她。我们几辈子都让他们欺负怕了。支书你评评理儿。他们把杏树栽在墙根下边,怕树阴遮着他们院子里的菜长不好,就把那边杈子全砍了,让树往我们这边长。杏子青着,我就不让孩子们到后院去,怕惹是非。我们都锁上门下地干活了,他们也没告诉我们一声,就爬墙跳院子到我们这边拣落杏子,还赖我们孩子吃了他的,从晌午头骂到这会儿了,还是没完没了的……”
她说着,泪水忍不住掉下来了,赶忙撩着衣襟擦。
萧长春看着她可怜,又有些可笑。忽然想起马子怀夫妻两个的一句口头语,就趁机会教育她说:“大嫂子,你们不是常说‘傻子过年看隔壁子’吗?仔细琢磨琢磨,你们看的是什么样的隔壁子呀?他们自私自利,跟农业社不一条心,只要对自己有便宜,什么事他都干。今年咱们社的生产这么好,他们还胡闹。你想一想’看这种隔壁子,跟这种人学,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会走到什么地步上去呢?”
女人觉着支书是同情自己的,这话是端公盆的,就说:“有支书你这句话,我就不伤心了,乡亲们只要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就行……”
萧长春说:“光别人知道不行,你们自己得真知道,得下决心别跟这样的隔壁子学呀!”
女人说:“我们孩子爸爸早说要躲着他们走了。真的,我们斗不过他们。”
萧长春笑笑说:“我看没有躲干净,是躲躲靠靠吧?”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萧长春又趁这机会给马子怀女人讲了些正面道理。因为他知道,马子怀两口子感情很好,给女人开开窍,可以帮助马子怀开窍。看着这女人对他的话很喜欢听,就问:“大嫂子,你说说,你们为什么总要跟他们这样的人跑呢?”
女人实心实意地说:“我们想着,跟他们都是一样的户。”
萧长春说:“焦振茂这些人跟你们也是一样的户,你们就该朝人家那儿看齐呀!大嫂子,我这些都是实情话,你们听我的,对咱们社,对你们家都有好处。子怀回来,你们两口子盘算盘算,看看我这话有理没理。”
萧长春从马家出来,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场小纠纷和马子怀女人的一些话,他又发现一个问题:马子怀和马大炮他们之间存在着矛盾,这也是争取这个人的一个有利条件。如果多跟他摆摆集体的好处,让他看清前途,让他认清弯弯绕、马大炮这些人,也许能把他争取过来。
他要到地里找马子怀去。经过大庙门口,朝里一看,见王国忠在柏树下边被好多人围着,谈得十分热闹。这里边有男有女,有贫农也有中农。他们都是眉开眼笑,一定谈得很好。他没有进去打搅,就又从庙前的空场子上走下沟,往北走。刚到十字路口,只见从野地里走过一个人。其实,他先看到的是小山似的两捆草,草捆在扁担上颤颤悠悠,只能从草捆下边看到两只迈着快步的大脚。
那边的人倒先看到他了。扁担一换肩,两个青草捆一转个儿,身子露出来,原来正是他想找的那个马子怀。
马子怀老远就叫他:“支书,这会儿你得空不?我跟你说两句话儿。”
萧长春迎上来说:“我正要找你哪!”
马子怀放下担子,就地抖落开绳子,把青嫩的草扬撒在路上和坡上。
萧长春过来帮忙,打开另一捆草。青草像是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散着潮乎乎的热气。他一边扬着,一边问:“要晒干草?”
马子怀说:“半天就干了,晚上收工再弄到一块一捆,就可以垛起来了。留着冬天喂羊。”
“一个上午就割这么两大捆?”
“上午我锄地去了。这是一晌午割的。”
“嗬,你好能干哪!”
“要不晌午睡不着觉,也白磨蹭过来。”
萧长春感叹地说:“社员们要是把这股子劲儿用在咱们农业社上,那可不得了啦!”
他们晒完了草,把绳子也团起来了。
萧长春说:“子怀大哥,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呀?”
马子怀撩起布衫的衣襟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左右瞧瞧,说:“走,咱们到北边,北边凉快。”
他们来到北边。坎子上有一棵大杏树,树下边很阴凉。还不到上工的时候,地里没人干活,也没人走路,只有几个泥人似的孩子在远处一个积着山水的土坑里边洗澡打扑通。野外很静,微风不住地把要熟的小麦香味儿送过来。
马子怀坐在土地上,想说又不好说,掏出烟荷包:“来,你尝尝我这烟叶子。”
萧长春接过荷包,卷了一支烟抽着,见马子怀犹犹豫豫,就拿话引他:“刚才我路过办公室,看了一眼,会计和马主任正统计数字儿。好家伙,全一队顶数你家的工分多呀!”
马子怀笑笑。
萧长春说:“劳动好不好,工分账会说话。咱们就是凭劳动过好日子,凭劳动创社会主义,想邪门不行,都得走好道。”
马子怀说:“唉,不容易呀。”
萧长春心里想,马子怀要跟自己说的话,跑不了是跟眼前村里正发生的事儿有关联;吞吞吐吐地不说,一定是怕说错了,这个人平时就是这样的。他又往马子怀跟前凑了凑说:“子怀大哥,咱俩对眼下村子里发生的事儿交换交换心思吧。咱们怎么想,就怎么说,不管对还是错。这儿说,这儿了,行不行?”
马子怀看了萧长春一眼,说:“你说吧,我听着哪。”
“你别光听,也得说。”
“行。”
“我觉着,社会主义这条道不光是对贫农好,对中农也好。这不是讲空话,你回头仔细琢磨琢磨就明白了。拿你家来说,你十五亩地,要都种麦子,你得投多少种多少肥料?恐怕你独门独户的,根本没有力量把地全耕过来,等到收来,你把投资刨出去,净剩多少呢?可眼下,你在队里劳动最好,分麦子全是净得,你算算看,准比单干多,不会比单干少。”
“这个账我算得过来。”
“从远处看呢,咱们农业社还要大大提高产量哪,我们要让它一亩地长二亩、三亩地的粮食!怎么说呢,河水说话就引过来了,盐碱地咱们秋后要运沙土改造它,咱们要用新式农具,还要使拖拉机。农业社有这个力量,还不增产嘛!你单干,要了命你也不能把河水引过来呀,倾了家你也买不了一架拖拉机呀;就算买得起。一家一个拖拉机,你那十五亩地,半个钟头耕完了,还干什么用呀!你甭笑,我说的全是实话!”
“这个账我也算得过来。”
“就算眼下稍微少收入点,你得往远看,你不能今天栽下树,明天早起就要果子,不给果子就砍树。得,那你一辈子也得不到果子。子怀大哥,眼光得放远点呀,光瞅看鼻子尖底下不行。”
马子怀听到这句话,又叹口气。
萧长春说:“我这话你听着不入耳吗?”
马子怀苦笑着:“怎么不入耳,全对着哩!”
萧长春笑了:“光让我一个人说,你怎么不说呀?你不是要找我说话吗?”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不像你的心缝豁亮,窄呀!”
萧长春给马子怀摆了前途,又接着他的话音扯到另一个问题上边:“你有个弱点,耳朵软,眼光浅,经不住风,看不清是非。你吃亏就吃在这个上边了。刚才我到你家里找你,碰上大嫂子跟连升家吵……”
马子怀一愣:“还没完哪?”
萧长春说:“完?早着哪,只要不把私心去掉,这件完了,还有那一件呀!要是没有农业社,你算掉进是非坑里了。不信你把你单干那会儿的日子想想,地主、富农挤过你没有?你的隔壁子挤过你没有?个体的日子就是你挤我、我挤你嘛!冲你这老实人,我敢保险,要是没有农业社,你只能让别人挤得破产,你挤不动别人。”
这几句话,说得马子怀动了心。他想起几辈子苦干没有拴上车的事儿,想起因为马大炮侵占自己的地边子打官司的事儿;想着,农业社一旦垮了台,自己的日子能不能好好过下去,真有点不保险呀!
萧长春继续说:“所以刚才我跟大嫂子讲,你们不能再看隔壁子行事了,遇着起了矛盾的事情,你得往贫、下中农这边靠,这边人多,保险……”
杏树阴里,两个人谈着,一个在说服,一个听着。说服人的话都挺明白,都是这个中农户应当清楚的;被说服的人也觉着这些话对,也听进去了,也开了点窍。可惜,这把钥匙没有完全投簧,萧长春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人。
钟声当当地响起来了。
马子怀说:“我要上工了。”
萧长春说:“得空咱们再聊。”
马子怀收拾绳子扁担,琢磨着萧长春刚才跟他说的话。他觉着萧长春对自己还是看得起,那些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他的心情没有松快,他要问的话还没有问明白。
萧长春也看出自己这番话没有起到太大的效力。不过,他跟马子怀这么一谈,进一步看出来,这个人能够说服,能够争取,这得耐心,得好好寻思,多找找办法。
马子怀扛着扁担,提着绳子,走了几步,开头快,后来慢,停住了,又转回身来了。他愣了一下,像下了决心,等到萧长春从后边跟上来,他开口了:“支书,刚才你是跟我摆心思了,我呢,也要跟你摆摆。我想问你一个事儿,这么问,兴许不对,你可别过意。”
萧长春和蔼地说:“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咱们交心思,对的我就说对,不对的,我还可以帮你解解,有什么过意的呢!”
马子怀几乎是在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我想问问你,咱们这个农业社能搞多久?”
萧长春不由得打个愣:“多久?千年,万年,对啦,要永世搞下去!”
“能吗?”
“当然能!”
马子怀眨眨眼,那神气,说明他不大相信这个回答。
萧长春心里打着转。他看到马子怀的病根了,还猜到有关大鸣大放的消息,一定传到了马子怀的耳朵里。他想追问马子怀听谁造了谣言,立刻又把话吞住了。不能这样追问,追问会给马子怀增加顾虑,会使马子怀把刚刚打开的门儿立刻又封闭起来。得从正面教育这个人。于是,他态度平和而又自信地说:“子怀大哥,我问你,你看共产党的领导牢靠不牢靠?”
“牢靠。”
“为什么呢?”
“共产党好。”
“对啦,共产党好,共产党处处都为老百姓。打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斗地主,搞社会主义,没一样不是为老百姓。所以老百姓全拥护。有老百姓拥护,就像山一样牢了。”
“我说的是咱们这个农业社。”
“农业社是谁领着办的呢?共产党呀!共产党为什么要领着咱们办农业社呢?要建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办社这么些年,你总可以看出来,大多数老百姓都愿意办农业社的,都拥护农业社,想走单干老路的只是少数人。你看,有共产党的领导,有大多数人拥护,农业社还办不牢吗?这是铁的,永远没错儿!”
马子怀听到这些话,眉头舒展了一些。他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眨了眨眼,他想说:马之悦也是共产党,跟弯弯绕这一伙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的,在东山坞跟你作对,农业社也能牢吗?这句话他没敢问,临出口又改了:“这么说,有人要拆散它,共产党不能答应啦?”
萧长春说:“这当然啦。共产党不答应,老百姓也不答应呀!”
马子怀觉着自己的心胸一下子开朗了好多。他想,光是几个调皮捣蛋的人可能搬不动农业社,光马之悦这样一个党员不想搞农业社,共产党大概不会依着他,要不怎么撤了他的支书呢?……他心里边这么嘀咕着,也不打招呼,扭头就走了。先慢,后快’一会儿就走出老远。
萧长春迫着他喊:“子怀大哥,今晚上在大庙里开贫、下中农代表会,你去列席听听吧。你可一定去呀!”
从拐弯的地方传来马子怀的应声:“哎!”
萧长春慢慢地走着,把自己刚才跟马子怀说的话,马子怀跟自己说的话,又回过头理了理,想了想。年轻的党支部书记’忽然有个新的发现:在中农这个阶层里,在那些走社会主义道路犹犹豫豫的人里边,不全是反对农业合作化的,他们有的人是担心我们搞不到底儿,怕我们顶不住歪风邪气,怕我们中途散伙;这些人不是坏意,只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硬骨头精神,看到我们的坚决性,他们就可能稳住了,就能团结在一起了。怪不得上级一再教导自己对中农要分别对待,要对症下药,真是一点不错呀!
他走着想着,被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了。一个卖香油的小推车横在路上,好多社员和孩子围在那儿打香油。
卖香油的是本乡南边那个小洞村的老张,常来常往,都挺熟识。他瞧见萧长春过来,一边敲着木梆子招徕买主,一边满面带笑打招呼:“老萧,忙啊?”
萧长春也和气地说:“老张,家里喝水去吧。”
老张刚要答话,一个小姑娘伸过一只瓶子,他又赶忙应付买油的了。
萧长春站了一会儿,心里一动,赶忙走到办公室里。
马之悦和马立本两个人正坐在桌子对面翻账本子、打算盘,统计晚上会议要用的数字。见萧长春进来,两个人故意埋头工作,没有打招呼。
萧长春找了张白纸,又找了个旧信封,在屋里转着看看,没找到地方,就出了屋,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一坐,把纸垫在膝盖头上,就写开了。
王来泉同志:
工作顺利吧?我来麻烦你了。我们村有些富裕中农正在闹问题。王书记在这儿领着我们解决。你的老丈人家也是中农户,人是好人,就是思想不太进步,走社会主义道路犹犹豫豫。剛才我跟他谈了一回,看样子,他的心病是怕我们农业社搞不到底儿。我们要跟他亮底了,让他参加今天贫、下中农会,好跟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多碰头。我们想通过这一回斗争,把他争取过来。你要得工夫,到我村来一趙才好。来个公私两利,帮帮我们的忙吧。你们村的工作好,你能力棒,新女婿说话,老丈人是最肯听的……
他来不及仔细地寻找适当的词句,只顾刷刷地写开了。他那急迫的心情、殷切的希望、胜利的信心,顺着笔尖儿流到纸上。一阵小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片花辦儿,落在墨汁没干的字儿上;一只小蜜蜂,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舞,嗡嗡地叫着,他全都没有在意。
一封短信写好了,他匆忙地看了一遍,装进信封里;又回到屋里,用面糊粘结实,两只大手使劲儿按着封口,快步地朝街上跑去。
卖香油的梆子声,已经响在村西头了。
萧长春顺着声音追过来,追到金泉河边上,追上了卖油的人。
“老张,托你给王来泉同志捎个信儿。”
“行。”
“你到村马上交给他。”
“他是我们队长,回去我还得跟他报账哪!”
萧长春站在桥头,望着卖油人走远的影子,又盘算起下一步的工作。
清清的河水,在他身边奔流……
第三十九章
韩百仲又来到沟南边,来到另一个社员家门口。一只脚刚上台阶,又退回来。
这家是焦二菊的娘家,孩子的姥家,他的老丈人家。内弟焦庆到工地上去了,家里只有兄弟媳妇和几个孩子。自己这个身份本来就不大好说话,加上焦庆媳妇是个自私自利、胡搅蛮缠的女人。韩百仲见了她就挠头,保管说不进话去。他在门口转了几个圈子。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焦二菊,要是让焦二菊到这个门口里摸摸底,准比自己方便,宣传点道理,焦庆媳妇也能听进去。他想到这儿,赶紧回家搬兵。
他从焦振茂家东边小胡同穿过来,到了南街再朝东拐,离门口老远,就发现焦二菊没在家。他家从办初级社当办公室起,就养成了习惯,白天黑夜都不插大门,家里有人的时候,总是大敞着门。没人的时候,两扇门就虚掩着;谁到哪儿去了,不像城市里那样,给男人或妻子在桌子上压个条子,他们不识字儿,写不上来,就是写了,他们都是忙人,来去匆匆,进门吃饭,撂下碗就走,也想不到到高桌那儿瞧瞧。不过,他们有他们的办法。门楼外边的砖缝里塞着一块白土子,谁到哪儿去了,就在门板上划个记号。比方下地了,就画个方块,到大庙去了,就画个屋脊式的菱形,到马翠清家串门了,就写个女字,到小河边上洗衣服了,就画几道弯。不管哪个回来,一看到记号,准能立刻找到。可是这一回韩百仲被难住了,门板上画的是一个大圆圈,这个记号他还从来没见过。
韩百仲在南街兜开圈子了。这家找,那家问,全没有。喊叫吧,农村夫妻很不习惯叫彼此的名字,就是这对恩爱的夫妻也还没有赶上这个时兴,一般的情况都是用“喂”、“我说”、“嗨”这些类似语气词来呼唤。韩百仲转了一头汗,回来从碾棚后边走过,听得里边哒哒声夹杂着通通声。嘿。找到了。
他绕过几家后院墙,过来一看,果然是焦二菊。
焦二菊正在碾棚里使碾子。五婶的娘家侄子走亲戚从这儿路过,焦二菊抓了个官差,把人家骑的毛驴牵过来,套上了碾子,轧的是玉米。她在小毛驴屁股后边一边帮着推,一边侧着身子,舞动着黍子苗的笤帚叠扫着被碾砣子挤出来的玉米粒儿。她的动作潇洒、有力。
韩百仲隔着没安窗棂的窗子喊了一声:“喂,你跑到这儿来了!”
焦二菊正在全神贯注地推碾子,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笑着说:“哟,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韩百仲说:“我听这儿通通地打鼓嘛!”
焦二菊瞪了他一眼:“讨厌!”
“你算把人害苦了,让我白跑个大圈子。”
“我就是画个圈嘛。”
“人家知道那是啥意思呀!”
“两个意思,饭在锅里,锅不是圆的呀!再一个是碾道,你看我这不是转着圈圈呀!”
“转圈子是用脚,你要画两只大脚,我就知道了!”
“该死!”
焦二菊把手里的笤帚一调头,隔着窗户就在韩百仲那个没有戴帽子的光脑壳上重重地给了一下子,接着又要来第二下。
韩百仲一边用手招架、躲闪,一边朝外边努嘴,说:“嗨嗨,来人了!”
焦二菊说:“来人怎么着?”
韩百仲说:“这么大年纪了,还闹着玩,人家多笑话呀!”
焦二菊说:“笑话卖几个钱一斤哪?你这是自找!”
韩百仲说:“说正经的吧。”
焦二菊又回去,吆喝一下牲口,说:“你就说吧。”
韩百仲绕着弯儿说:“焦庆他们到底是缺粮不缺粮啊?”
“缺个屁吧!他家的底子你还不清楚哇! ”
“她闹的挺厉害。昨天会上你没见?
“她是屎壳郎跟着屁轰轰!昨晚上又找我这儿哭穷来了,让我给数叨一顿,没脸走了。”
“光压不行,还是应当摸摸她的底儿,是真缺还是假缺。”
“假缺!要真缺,你扒我的眼珠当泡踩!”
“他家是贫农,也跟着瞎嚷不好哇!”
“不要脸!贫农里边的汉奸卖国贼,我一看她就恶心。你瞧着,从今以后我要是再理她,再蹬蹬她家的门槛子,你剁下我的脚去喂狗!”
韩百仲一听这话,觉着完了,就靠在窗台上嘬牙花子。
焦二菊把压碎的一底棒子面扫到小簸箕里,又注上一底儿,棒子粒在压挤中蹦跳着,发出扎扎的爆破声。她叠扫着,看了男人一眼,说:“你不忙了,这儿守着我干什么呀?”
韩百仲叹了口气:“我发愁哪!”
焦二菊挺奇怪:“哟,什么事儿值得这么发愁呀,长春来了,王书记又来了……”
韩百仲说:“他们一来,我才觉着脸更没处搁了。你看,一个老社员,贫农,也跟着富裕中农闹粮食。还有,人家长春一口一声说是你的亲戚。真是的,焦二菊的娘家人,在焦二菊的眼皮底下闹粮哪,多难听!”
焦二菊愣住了:“真的,老天,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呀!这可得管住她,别让她闹了。”
“有办法管住她吗?”
“有,当然有。一物降一物,卤水做豆腐,你瞧我的吧,保管她不闹了。”
“你怎么管她呀?”
“你甭问了,今晚上开贫、下中农会,保险她进门就检讨。”
“得打通人家思想,不能强迫命令!”
“瞧好吧,走你的!”
韩百仲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走了。
留下的焦二菊,这会儿可安静不下来了。她是个孤人,眼皮底下就这么一个一奶同胞的兄弟,还是个闹粮户,不管真假,在这个节骨眼,瞎乱喊叫凑热闹,都是丢焦二菊的脸,丢韩百仲的脸,更是丢穷人的脸。真是糊涂虫啊,你怎么不想想你是个什么人呀?这种事儿让支部书记知道了,就够丢人的了,晚上开会,乡委书记一参加,她再跟着帮帮一闹,得,全乡全知道韩百仲有这么个老丈人家了,焦二菊也出了名啦。
焦二菊越想越急,越想越气,心里那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她顾不上使完了碾子再去,就慌忙跑出来,冲着野地喊开了:“二头,二头!”
这声音在宁静的晌午里,特别响,传出很远。
她的二儿子,一个光着身子、让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着一把弹弓子,一手提着一只死麻雀从麦子地里跳出来。
“妈,干什么呀?”
“小爷,瞧你晒得这头汗,不要命啦?”
“不热,一点也不热。”
“你哥哪?”
“上学了。”
“来,你给妈看会儿碾子。给你这笤帚,驴不走,你就打它,压出来,你就往里扫扫。”
“你干什么去呀?”
“我找你舅妈去,说两句话就回来;可别走,听话,等收了麦子,给你烙糖饼吃。”
“你可快着点呀!”
焦二菊离开碾棚,一股旋风似的刮到了焦庆家。
焦庆媳妇正涮锅洗碗,只见院里趴着的母鸡忽然咯咯咯、扑啦啦地乱飞乱跑,抬眼一看,姑奶奶来了,呱哒一下盖上了锅,迎到屋口。
“哟,他大姑,吃饭啦?”
“还吃饭哪?断顿了,就差到大街上喊叫缺粮啦。”
焦庆媳妇见焦二菊气色难看,就加了小心:“屋坐吧。”
焦二菊说:“这儿站着吧,说两句我还得使碾子哪。”
焦庆媳妇一向怕焦二菊,因为焦庆怕焦二菊,她也跟着怕,就没话找话说:“听说晚上开会?”
“对啦。”
“您叫着我一块儿去。”
“你算哪一码呀?”
“哟,不是开贫农会吗?”
“你还有贫农味儿吗?贫农还能到处喊叫缺粮呀?”
焦庆媳妇强做笑脸,说:“瞧他大姑说的,贫农不吃饭不是也活不了吗?”
焦二菊瞪着眼:“贫农总得要点脸。”
焦庆媳妇捂着嘴:“嘻嘻,空着肚子,脸也黄了。”
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的妇女脸对着脸争论起来,一个是横眉立目,一个是嬉皮笑脸,一个是真动心火,一个是比吃凉粉还痛快。
焦二菊对这个家是有功劳的。焦庆小时候,瞎妈带不了,全靠焦二菊背着抱着;后来,焦庆娶这个媳妇,是焦二菊拉洋车攒票子垫的彩礼;土改前焦庆家的孩子连着生,焦二菊没少帮衬他们;十九五三年,不是焦二菊的男人办农业社,焦庆大病那一场,小命早就见了阎王爷!这会儿,这个臭娘们把穷忘了,连这个姐也忘了。她是大姑姐,大姑姐总得有个大姑姐的身份管束,要是小姑,瞧瞧;焦二菊上去先给这个娘们两个大嘴巴,打完了,咱们再讲道理!
焦庆媳妇也是这个家的有功之臣,焦庆比她小三岁,人也比她老实厚道,家里家外全靠她撑着顶、掌着台。她娘家是个中农户,从小就学会了一套过小日子的本领,能占尖,会取巧,还善于看风使舵。她觉着,不是她,这个家不要说存粮储钱,稀的都混不上三顿。昨晚上卖了点余粮,票子已经把在手里了,翻与不翻对她无关。按土地分红,对她好处也不大。那几年,她吃政府和社里的补助吃惯了嘴,不操心,不费心,一伸手,在表册上按个手印儿,粮食就背回来了,不吃白不吃,不要白不要;跟着帮帮闹腾闹腾,闹腾来点好处是落的,闹腾不到好处也没亏吃。换个别人来她家里摸底、宣传,一看看口气硬,她马上就会来软的。对于这个大姑姐,她早把脉窝摸准了:焦二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硬的不怕,软的受不了,软硬一齐来,她就得跟着转。
焦二菊又说话了:“说干脆的,掏心窝子,你们家到麦子下来,到底儿够吃不够吃?”
焦庆媳妇说:“好姐姐哩,我要揭的开锅,能到这时候连饭都不给孩子做?你兄弟不在家,全都扔给我这么个没能耐的娘们了。孩子们全随他爸爸,全是大肚子汉,吃一锅,拉一炕;肚子装得鼓鼓的,到处跑了一圈来,进门就喊饿,就像是饿鬼托生的,喊的我那心像揪的一样……”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像珠子似的一串一串地往下落,赶紧撩起衣裳襟,又舍不得擦去,“唉,我就差把他们打到街上哭去了……”
焦二菊说:“得了,够丢人的了,还要上街摆摆去呀!”
焦庆媳妇叹口气:“唉,啥法子呀!孩子多,劳力少,哪个不是肩膀头子扛着一张嘴呀!”
这会儿,在屋炕上玩的孩子,扒到玻璃窗上朝外看,小脸贴在玻璃上,小鼻子都挤扁了,嘴一张,叫了声:“姑!” 焦二菊看看焦庆媳妇哭的那副可怜相,又看看小孩子,心里一热,眼圈也红了。她又嘱咐自己:不能心软,她家不缺吃的,不用听她嘴说,她可会做戏哪!
焦庆媳妇说:“再不行,我就上工地找他去。”
焦二菊连忙说:“敢!你还想让全县的人给你扬扬名啊?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哪!”
焦庆媳妇苦笑着说:“您要怕,您就在姐夫跟前美言几句,来了救济粮,救济咱点儿。”
焦二菊说:“想你个美,不缺粮,要补助,昧心啦?”
“您说我不缺,您就先翻翻我。”
“算了,我也用不着跟你扯皮了,也没工夫跟你磨牙玩!一句话,不许你再到外边喊!”
“我不喊,肚子叫唤呀!”
“叫唤也不许喊!”
“哟,他大姑这不是强迫命令啦!”
这下子把焦二菊问住了。刚才她跟男人夸下海口,保证不强迫命令,怎么又使上这一手了?她想了想,一个妙主意忽地涌上心头。她说:“离麦收还有十几天,你让孩子到我那儿吃几天去。”
焦庆媳妇一喜:“那分麦子的事儿……”
焦二菊说:“只要你从这时候起不再喊叫缺粮食,麦子一分,我送你二斗!”
焦庆媳妇更乐了:“真的?”
焦二菊说:“你得保证别跟沟北那群家伙喊叫。”
焦庆媳妇连着声说:“不啦,不啦,冲他大姑,我也不能那么不要脸哪!”
“一言为定了?”
“我说一句假话,大姐你再见了,就可口啐我!”
“我没强迫命令吧?”
“嘻嘻,跟您闹着玩哪!”
焦二菊从焦庆家出来,满心高兴。这股子高兴劲儿,就如同当年替丈夫拉洋车挣来了钱票;也像帮丈夫把一个受伤的同志送到了保险地方;更好比把供销社的货物,运到了站上……
她这会儿才想起了使半截儿的碾子,还拴着个孩子在那儿,正想转身,瞧见韩道满到西头一个社员家去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韩百安也在闹粮食,也是假的;那老头子又胆小,又老实,到那儿说上几句,准能把他说的转了心。要问焦二菊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倒不是看人家老头子胆小,要去“强迫命令”,主要因为他们还有个小拐弯的干亲家关系。
大脚焦二菊,又像一阵旋风似的刮到韩百安家。
韩百安刚浇完了菜,正要上大庙去。这会儿可以看出来,他比昨天似乎更加忧愁了。他坐在前门口抽烟,那烟雾,曲曲弯弯地从他的老脸上升腾着,就像他这会儿的心情。
焦二菊因为刚才顺利地完成了一件工作,对眼前这个工作又蛮有信心,情绪显得特别好,人也特别地热情和气,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老哥,没上工啊?”
韩百安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冷冷冰冰地“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老哥,王书记来了,你知道吧?”
“嗯。”
“人家来了,帮咱们解决解决问题,好让咱们农业社顺顺当当地搞下去;咱们也别放着脸不要脸,有胭脂粉别往屁股蛋子上搽。”
“嗯。”
“一个庄住着,谁家啥样,都知道,有吃的,别叫喊挨饿,那不是夺状元显高强。”
韩百安早知道焦二菊的来意,刚才焦淑红也来过,他都听烦了。
焦二菊以一个“亲家母”的身份说话了:“咱们是近人不说远话,冲着孩子们,你也别跟弯弯绕这群家伙们跑了。社会主义好,你走这条道,比给儿女们买房子置地他们还高兴,这是铁饭碗,谁也夺不去。这不是,眼看麦子要收了,等那会儿,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和和美美的多好哇!”
韩百安哭丧着脸说:“唉,他婶,你不知呀,翠清跟我们道满吹台了!”
焦二菊拍着两只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干闺女,我还不清楚。人家两个人是好好的,就是为你闹粮食,才闹开别扭了。解铃还得系铃人,什么钥匙开什么锁,老哥你走走回头路,什么事儿全没啦!”
韩百安说:“你说不行啊!”
焦二菊说:“你只要改邪归正,别再跟弯弯绕他们闹腾下去,就算行了。”
韩百安说:“怕晚了。”
焦二菊说:“不晚。”
“你管事吗?”
“管事,我干闺女跟我好着哪,我一句话,她就点头,她的事儿我能当多一半家。”
“你保险哪?”
“保险!只要你从今天起跟大伙儿一块往高处走,学进步,我保险啦!”
“那行。我就是饿的前腔贴后腔,也不说没吃了。”
“好,一言为定!”
这一场“谈判”相当地顺利,也相当地成功,嘎巴干脆,没用一袋烟的工夫,结束了。
韩百安挺高兴,刚才焦淑红来,答应他不翻粮,那一口袋小米子保住了;这会儿焦二菊来,又保险他的儿媳妇跑不了啦,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儿呀!今天的韩百安跟昨天的韩百安已经大变一层了。昨天口袋里的粮食,身边的儿媳妇都是保险的,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土地分红,想多捞上一把;这会儿,那个他根本不敢想了,只要回到昨天那个样子,粮食、媳妇跑不了,他就烧高香、磕响头,这会儿谁拿八抬轿抬他出去随帮闹事儿,他也不敢了。
焦二菊更高兴。刚才说服了女滑头焦庆媳妇,这会儿说通个老顽固韩百安,这真是两件了不起的功劳呀!她自己也有点奇怪:这身本事是从哪儿来的呢?好像半个钟头以前还没有哇!真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父跳假神,不愧是共产党员、副主任韩百仲的患难与共的老爱人!往日里,韩百仲总说她是大炮式的,总说她头脑简单;怎么着,大炮式、头脑简单的人,能干出这么重要的工作?这个成绩,不光是把她自己的两门子亲戚说转了,尽了她的心意,保了她的面子;最重要是拉他们走上光明大道上来了,对得起兄弟焦庆,对得起干闺女马翠清;也对得起萧长春,对得起东山坞这伙子穷哥们。或者更高一点讲,对得起共产党了!
焦二菊又一阵旋风似的往回刮。她要赶快卸了碾子,送回驴去,再多跑几家,说不定,还能说服两家。等着晚上开会,她就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走进会场去,当着支部书记、乡党委书记,还有穷哥们,汇报汇报,嘿,准得把他们吓一跳!
她刚到碾棚前,迎面来了韩百仲和马翠清。这爷俩一边走一边聊,韩百仲不住点头,马翠清不住比比划划,好像说什么得意的事儿。她想,你们再得意,也比不上我焦二菊。又想,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一定要忍住,留着晚上一块儿揭给他们看。她想着,停住了,抿着嘴儿笑,不吭声。
那边两个人走近了。
韩百仲看焦二菊一眼,当着晚辈人,他跟自己这个老爱人从不开玩笑,也没说什么。
马翠清这丫头眼尖,“哟”地叫了一声:“您看我妈,乐的,得喜事了!”
焦二菊故意绷着脸,可是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
来到跟前,韩百仲问:“你去过了?”
焦二菊大模大样地回答:“去过了。”
韩百仲看焦二菊得意的样子,知道事情办得一定很顺当。他们老夫妻之间,谁的眉一动,手一抬,都能看出对方心里的事儿,就又问:“怎么样?”
焦二菊早忘了刚才保密的打算,赶紧显功:“通了,不闹了。”
韩百仲果然吃了惊:“嗬,真有本事,是真通假通啊?”
焦二菊说:“嗨,真假看实际,你瞧她从今往后还说没粮这个字儿不?”
韩百仲也很高兴,笑着说:“真不简单,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用的什么法儿呀?”
“反正没强迫命令!”
“没跟你哭一鼻子?”
“那还免得了!我会治她。我说,只要你不再喊没吃,让孩子到我家吃几天,分了麦子,我送给你二斗……”
没听完,韩百仲就急了:“老天,这叫什么,唉!”
焦二菊说:“你呀,别心疼东西,为咱们这个农业社办得顺顺当当的,割我身上的肉,我也不叫疼;长春讲话,得有点牺牲精神嘛!”
韩百仲跳起来了:“同志,你这叫什么牺牲精神?你这是拿粮食换她的假进步,拿钱收买她的真自私!”
焦二菊傻眼了,一时没有转过来:“这,这,要不她还是到外边喊叫哇?我想堵上她的嘴……”
韩百仲跺着脚说:“拿粮食堵她的嘴?好哇,你堵她一个,能堵俩吗?你堵了她今天,能堵她明天吗?你堵了这件,能堵旁的事儿吗?你家就是有摇钱树、聚宝盆,只要她总是自私自利,你也填不满她的兜哇!”
焦二菊呆了。
韩百仲气昂昂地要走。
焦二菊一把拉住他,说:“别走,别走,我还有哪!”
韩百仲不高兴地白她一眼:“你还有什么呀?”
焦二菊这回很小心地说:“我还说服了韩百安。从今往后,他也要进步了。”
一直愣在一边的马翠清有精神了:“妈,真的?”
焦二菊说:“他答应,从此再不跟弯弯绕那些家伙们一块儿混了……”
韩百仲哼了一声。
焦二菊说:“你哼什么呀!我可没答应给他什么东西,一分一毫,一颗粒都没给;不用说给,我们根本没提这个字儿,全是用道理讲通的。”
韩百仲有几分不信地问:“我要听听你那道理。”
焦二菊咽咽唾沫说:“我说,你得改邪归正,我说社会主义好,你走这条道,比给儿女买房子置地他们还高兴;我说,这个铁饭碗谁也夺不去……”
韩百仲态度好转了,用心听了。
马翠清心里也乐了。
焦二菊又开始得意起来:“我说,你只要不再闹腾下去,别再喊缺粮,翠清跟道满还要好起来。他问我说话顶事不?我说,顶事,我当翠清一半家;他又问我保险不,我说,只要你从今以后跟大伙一块儿往高处走,我……”
韩百仲打断她的话:“老天,你又扯到哪儿去了?”
马翠清早就撅起嘴巴。
焦二菊奇怪地说:“嗨,我可没答应给他什么东西呀!一点没有,不信你们去问问他。”
马翠清忍不住跺着脚说:“还说没给什么东西哪!哼,你把我给他们了,拿我堵他的嘴、换他的假进步,你真会办事儿!简直是胡闹!”
焦二菊又呆了:“哟,你怎么这样说妈?你这孩子,他进步不好?”
韩百仲说:“真是岂有此理!为得个儿媳妇就进步,得到手还进步不呀?”
马翠清一摇晃身子,气昂昂地跑了。
焦二菊两手一摊:“瞧,我忙了半天,劳而无功,还闹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韩百仲说:“同志,你的思想跟不上了!”
焦二菊急了:“怎么?我是落后分子?”
韩百仲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想起午前萧长春给他传达的那些话,心里边十分感慨。很郑重地对妻子说:“眼下不是拉洋车的时候了,也不是抬伤员的时候了,跟挑货物跑运输那阵儿也差一截了……”
“怎么啦?”
“阶级斗争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复杂了。”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得学习呀!光靠积极,光靠好心,不一定能干出对咱们农业社有好处的事情!”
焦二菊越发糊涂了。她呆呆地站在太阳地里,圆形的脸上,不住地往下掉汗珠子。
碾棚里,孩子带着哭腔喊叫起来:“妈一一妈一一”
焦二菊没有听见。
韩百仲笑笑,拍着妻子的肩头说:“去看看孩子吧。这是个教训,记下就是了。我说的不光是你一个人,也有我,也有咱们的社员,都得从头学习新的斗争办法。”
焦二菊还是没动。
韩百仲问她:“你生气了?”
焦二菊摇摇头。
韩百仲问她:“我的话你没懂吧?”
焦二菊抬起头来,深情地看了男人一眼,说:“听懂了一点儿。
往后,咱们一块学,你别进门就伸手要饭,也多给我开说开说你们党里边的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