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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艳阳天(二十九)

作者:浩然  更新时间:2016-08-03 08:17:44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浩然:艳阳天(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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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晚饭后,庄稼人经过一天紧张的劳动,差不多都打着饱嗝,或者叼着烟袋到街上坐一坐,聊聊天,散散疲劳。除了多数男人,也有少数妇女。男人把饭碗一搁,抬屁股就走,妇女的牵挂总是比男人多一点儿。她们把孩子奶睡着了,在炕沿上挡着一个大枕头,才能一边系着纽扣一边走出来。男人们愿意找自己对劲的人群去凑伙,妇女们没有这个选择的自由,差不多都站在自己家的门口,顶多到左右邻家或对门,因为一边闲谈,耳朵还得听着屋里,免得孩子醒了,爬到炕下摔着。

  晚上的街头是最自由的地方。关于村里、村外、县里、县外,国家或是世界上的新鲜事儿,都是在这种场合传播和收听的。庄稼人对许多事物独到的见解,不管是明确还是糊涂,也都要在这个地方彼此交换意见,补充看法。有时候谈得十分和谐,很像小两口躺在一条枕头上说贴己话那样亲密;有时候又争论得相当激动,如同仇敌见了面,什么脏话都能骂出来。和谐也罢,争论也罢,说过、笑过算完,谁都不记在心上。谈到深夜,他们便带着各种各样的满足,回家躺在热炕上睡了。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享受。

  今晚天阴,有点风凉,加上有些人家被村里事态牵扯,老早就上了门做自己的事儿,到街上来的人比较少,散得也比较早些。这会儿,在街上闲聊的人,差不多都在议论着村里边正在闹腾的那件事儿。

  在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的火珠里,一个人笑着说:“我不提名,刚才有个人倒挺好心眼的,跑到家里告诉我,说是要翻粮食,翻出来归公……”  没等他把新闻报告完,笑声就在他的身边和不远的几个门口响起来了。

  “哈哈,这些人真会说梦话。你应当告诉他:我们不用翻,全在囤里摆着哪,多得很,谁看,请他参观参观。”

  “就是嘛!粮食多,证明咱们劳动好,还兴闹朵光荣花戴上哪!”

  另一个角落里,也响起同样的嘲笑声和议论声。他们又议论着,卖了新麦子,添置什么样的花被面,或者买一辆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沟北边最后剩下两个人了,他们是迟到的。

  一个是车把式、机灵人焦振丛,一个是豆片坊的、老好人韩百旺。焦振丛是常在大庭广众里出现的,韩百旺却很少抛头露面。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全是五十左右,焦振丛是焦振茂的堂兄弟,也有焦振茂那副高壮的骨架,虽说他也是属于那种老实巴交的人,因为平时多是跟牲口打交道,说话嗓门很高,又因为他跑的地方多,见的广,性子也比较豁朗。韩百旺跟队长韩百仲是一爷之孙,个子小,手脚倒很麻利他从小就跟父母磨豆腐,大了自己磨豆腐,人了社,又给农业社守磨看锅。他吃豆腐渣长大,默声不语地跟着石磨转大,挑着担子到处吆喝,到处算账,为人老实,好打小算盘。

  这两个人来到街上晚,也是偶然碰到一块儿的。焦振丛从大湾联系出车的事情回来,又打点了起早要拉运的货物,喂上了牲口,才到街上。韩百旺套上磨,给养猪场过丫渣子,有人来接班,又回家吃了一叔儿剩菜剩饭,回来的时候,也正好走到这里。平时,一个赶着大车到处跑,一个从早到晚在热腾腾的屋子里忙;一个消息灵通,一个耳目闭塞,这会儿遇到一起,焦振丛一定得讲点新闻了。

  他们坐茁沟北边韩百安家门口,焦振丛刚把一件有趣的事情说个头儿,韩百旺也刚刚听得人了神,被一个突然走过的人打断了。

  走过辣的是焦振茂,他从金泉河岸走来,带着非常非常复杂的心情;那高大的身体,像是背着重载,走得虽然很慌忙,却又显得很吃力。

  韩百田先瞧见他了:“振茂大哥,没睡呀?”  焦振鳶回答着:“瞧这天头要下点雨吧。”  焦振丛泡应酬了一句:“麦子又要上成色了。”

  焦振我说:“这雨说来就来,大庙院子里还堆着一堆木头,我去收拾一下。

’  他的谜个行动,完全因为刚才受了两个姑娘的启发和感召。他这样说考,朝前走着,心里也盼着。他盼着一进庙门,也能碰见他的老朋友韩百安,他们也能说几句知心话,像两个姑娘那样。“我早知道尔一定来了。”“人家都歇着了,咱们自己搞吧。”……随后,他也能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地劝劝老朋友……

  韩百吸说:“对啦,木板子淋了雨就要翘了……”他巴不得焦振茂快快走,囡为他们谈的这件有趣的事儿跟焦振茂有关系,他在这儿碍口。

  焦振戎走了,走到大庙前,推开山门,他就泄气了。唉,他的老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哇!

  这边,候振丛和韩百旺继续谈着他们有趣的事儿。

  韩百毗听着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又低声说:“往下说,往下说!真有另思。”

  焦振丛说:“想不到吧?我看倒是挺好的一对儿。”

  韩百旺问:“你是不是听准了?”

  焦振丛说:“没错儿!我……”

  韩百旺往焦振丛跟前凑了凑,正要往下听,又被身后的关门声打断了。

  韩百安从屋里走出来关大门。从下午到这会儿,他就像一只热锅里的蚂蚁,火烧火燎,坐卧不安。从屋里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到屋里,没了魂似的里外走。他盼着儿子快回来,回来就睡;他等着街上的人全走净,走净了就别再来人。他希望在儿子睡着、街上人走光了的时候,弯弯绕来找他。他等来等去不见儿子回;盼来盼去,不见人净。他忽然想到,这个大门四敞大开的不保险,就出来上栓。他探头朝外看,也没看清是哪个,自然也没打招呼,就赶紧缩回脑袋,上了门栓,迈着突突的沉重脚步走回去了。

  门口的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了,脑袋挨着脑袋,声音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焦振丛天黑从大湾回来,顺着金泉河边抄近路走,一下子碰见了两件新鲜事儿。一件是萧长春跟焦淑红……

  听着院子里韩百安的脚步声走远了,焦振丛接着说:“这事儿你可别对韩百安说。他跟振茂对劲儿,传到淑红耳朵里去,我这当叔的太不够味儿了。”

  韩百旺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他往焦振丛跟前凑凑,夹评论夹分析地说:“我整天跟在他们身边转,两个人都是正正经经,君是君,臣是臣的,不像有这个事的样子。”

  焦振丛说:“有这种事,人家还当着你的面来呀?”

  韩百旺说:“萧支书也不是那种人!”

  焦振丛用肩头撞了韩百旺一下,说:“哎呀,说你保守你还不服气,什么人?搞对象又不是胡乱来,就像明媒正娶,两个人商量妥了算。正大光明啊!”

  韩百旺眨了眨眼,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这两把手拧成一股劲儿,搞工作可棒啦!淑红热心肠,对小石头保管错不了。你不是还碰见一个新鲜事吗,到底是什么,你今天怎么没个痛快劲呀?”

  焦振丛左右瞧瞧没人,就扒在韩百旺的耳朵跟前说:“这个可是你知我知,千万别说出去,关系重大,还没有证据确凿,传扬出去,出了乱子,咱俩兜不了。”

  焦振丛是个精明人。土改前是个贫农,土改以后,趁水和泥,拴上胶皮车。韩百仲办社要他人,他不干。工作组的同志对他说:“焦振丛,你走到资本主义路上去了,将来要当地主,再来剥削穷哥们!”几句话,就把他提醒了,说转了,赶着大车人了社。在新下中农里边,他是最听话的一个。对社里的事,不闻不问,吃亏占便宜不计较,让干什么干什么。他说:“谁要光给自己打小算盘,到头一定要走绝路上去。往后,我就是看着党员办事,他们怎么走,咱们也怎么走。”因为他曾一度过到个人上升的日子,也因为他赶大车到处走,见的世面多;多是多,见的都是眼面前的,深一层的道理不是很懂,办起事来,顾虑总是多一些,特别讲究情面。下边要讲的新闻,关系着马之悦,马之悦是头头,平时对他又不错,说到的事儿沾着马之悦,说起来胆子就不那么大了。

  韩百旺说:“你说吧,我这个人嘴严实着哪!”

  焦振丛小声说:“说起来又是一件怪事儿,马主任领着人往外捣动粮食啦!”

  韩百旺吓了一跳:“不会吧?”

  他是个厚道人,自己守本分,也不相信别人办坏事。

  焦振丛说:“瞧你这人,要不你打听,说了你又不相信。真真切切,我亲眼看到的。六、七个人,有马主任、马大炮、弯弯绕,还有两个女的;另外,有几个像是外村的人。月亮刚上来,我正顺着河边走,走着走着,脚底下踢到一团绳子。你瞧一一”一团猪毛绳,坠在后腰上,他抽下来,在韩百旺眼前晃了晃,“我给弯弯绕做过短工,除了他家,谁也没有猪毛绳。你看,这样系着,准是用它抬粮食口袋了。”

  韩百旺追问:“你怎么断定人家捣动粮食呢?”

  焦振丛按按他的肩头:“你听我说呀!我拣起绳子,四外瞧瞧,看到河边上堆着好几条粮食口袋。我刚想上去摸摸,里边到底是什么粮食,河那边哗啦哗啦地瞠过人来了。我赶紧趴在麦垄沟。他们一个人扛起一口袋,又瞠河过去了。一个生人问:‘老马,下趟什么时候来?’马主任说:‘最好一天黑就到,这工夫人乱,不显眼;要是夜深了,有点动声就听老远,走动不方便。’接着,弯弯绕就小声跟马大炮要猪毛绳。我趴着不动,我想他们还会回来,再听听说什么。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想没事了,正要站起往回走,那边又来人了,一对儿!”

  韩百旺问:“又是捣动粮食的?”

  焦振丛说:“这个买卖是预订的。”

  韩百旺明白了,哈哈大笑。

  两个人的笑声,传到韩百安的屋子里。他对着昏暗的小浊灯自言自语:“美死你们了。你们俩大概都没有粮食,你们不怕,像是吃了凉冰棍儿,唉,这年头还是没有东西好哇!”

  他痛苦地摇摇头,叼着烟袋,摸到西屋,打开门上的锁,揭开炕席摸了摸,一口袋小米子还在那里躺着。他又摸到后院的小棚子里,在草池子里摸了摸,那口袋小米子也躺在那儿。他的心,平平安安地落下来了。

  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今夜大概不开会,干部也不会来翻粮食了,跑不了在明天一早动手;想什么办法把这小米子消化掉。粮食安排妥当了,他的心病也就去了。

  他想起在弯弯绕家看见的那两个粮食贩子,心想,要是卖给他们,总比让人家翻去上算;一斤卖二斤多的钱,到哪儿找这种便宜的事儿去!再又说,卖一口袋,留下一口袋存着也够了,反正盖房子也得卖粮食折钱用,早出手,还省得虫咬风吹伤分量。

  韩百安这会儿总算下决心啦,决心立刻就把粮食卖掉,换成人民币手里攥着。这一决定,使他心里轻松了好多。他一面磕打烟袋灰,一面朝外走;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子,又缩回来了。心想,还是不慌,反正半夜早着哩。多想想,就能少出差错,小心不为多余。这回卖粮食要是没便宜,不是好事情,弯弯绕自己准不下水,准得来找韩百安这个老实脑瓜当替身鬼;要是有便宜占,是好事情,弯弯绕就不会前追后拿地找他了,等一会儿再行动也不迟。

  他坐在前门槛上,又装上一袋烟抽起来。发着苦味的烟雾,在他那愁苦、焦灼的脸上混乱地散漫着。  天上的云彩,从薄变厚,从淡变浓,天阴了。

  他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嘴抽得又苦又麻木。他伸着耳朵,听着外边的一切动声,被虫子咬坏的杏子从树上落下来,把他吓一跳。一只小猫从他脚边蹿过去,把他吓得一机灵;风吹菜叶响,他当行人的脚步;猪拱圈墙,他当有人来叩门。可怜哪,韩百安白白在这儿害相思了,弯弯绕、马大炮他们这伙子人,这会儿早把好事儿办完,已经松松快快,躺在炕上搂着老婆睡了,早就把这个韩百安忘在脖子后边了。韩百安心里又着急,又懊丧,暗骂:“一群是非小人哪!没便宜的事情,你们骂人吵架的事情,硬拉上我,害得我们父子不和,全家不宁;遇到有便宜的事儿,你们就溜边,躲到旮旯里自己独吞去了!”

  他又一次使劲儿磕打掉烟袋灰,走到门楼跟前,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街上很宁静,没有聊天的人了。焦振丛和韩百旺带着相同的满足,一个去套车,一个去套磨。

  韩百安觉着,再这么蹲在家里死等着不行了,得凑上去看看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回手又虚掩上,朝弯弯绕家走去。

  弯弯绕的大门关上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几下,刚要喊,又吞住,暗想:“这个人专会对别人使心眼儿,靠不住,还不如马大炮对人直心肠说实话哪。”

  韩百安转回来奔马大炮家。

  马大炮的大门也关上了,他老远就停住脚步,心想:“马大炮这家伙心直嘴不严,别沾他;谁也不如马主任牢靠,还是找马主任给自己拿拿主意吧。”

  韩百安又来到马之悦家,门没关,他正要进去,大黄狗扑了过来。

  马之悦一面吆喝着黄狗,一面迎出屋。他朝外看一眼,手扶着门框问:“大哥,这么晚了还没有歇着?”

  韩百安一步迈到门口里边,嘴巴靠近马之悦的耳边,小声问:“马主任,明天是要翻粮食吗?”

  马之悦说:“听说老萧上乡里告状去了,明早乡里一来人,翻粮食的事哪还有准儿呀。”

  韩百安可怜地说:“大兄弟,我求求你。”

  马之悦往里让他:“屋说,屋说。”

  韩百安左右瞧瞧没有人:“就在这儿说吧。”

  马之悦瞧他那副怪样子,听他那种口气,已经把他的来意猜到了,就说:“大哥,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讲,为乡亲我两肋插刀,能帮忙一定帮忙。”

  韩百安说:“马主任,我想过了麦秋,把房子修一修,就把道满的媳妇娶过来。”

  马之悦顺着他说:“当办了,当办了。”

  韩百安咽了口唾沫:“马主任,我不瞒你说,从去年秋后日子过得就紧巴,吃这顿,愁那顿,一口一口省着吃,省点是点,麦秋怕是没有太大的指望了。”

  马之悦本来猜测韩百安是投他的门路卖粮食,听这口气又像是来闹没吃的,心里很不高兴,叹口气:“唉,大哥,庙是那个庙,神不是那个神了,我看着大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朝着浅滩上奔,也是难受的。有什么办法呢,我马之悦这会儿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韩百安愁苦地摇摇头:“你看,明天真的还要翻,要是翻出去……”

  马之悦立刻又打起精神:“是呀,翻出去,就得归公,这个错处可不小哇!大哥,赶快拿拿主意吧。你打算怎么办?”

  韩百安咬了咬牙:“刚才马同利找我,说城里那两位掌柜来了,不知道靠得住不?”

  马之悦说:“咱们没外人的话,这两个人跟我都是老交情,这倒可以保险。”

  韩百安说:“要是那样,我想抖搂出去算了,把着票子更牢靠点儿。”

  马之悦摸着后脖梗子说:“来晚了一步,人家走了。”

  这真是太意外了。韩百安诸事倒霉,一步赶不上,步步都赶不上。他嘴里啧啧地惋惜,转身要走。

  马之悦打个沉,又叫住他:“大哥,等一下。过两天他们还要来一趟。要是放在家里不可靠,就暂时存在我这儿,他们来了,运走就是了。” 

   韩百安一听,满心欢喜。马之悦是个有头有脸的干部,就是谁来翻,也不会翻到他的身上。韩百安感激不尽地说:“马主任,你可真是好人哪!我,我念你一辈子恩……”

  马之悦说:“说这个就见外了。兄弟这二十来年,还不是靠着大伙儿帮扶着膛过来的。只要老哥你信得住兄弟,你就存在我这儿好了。”

  韩百安说:“信得住,信得住。我去扛来吧。”

  马之悦说:“你再好好想想,想着上算,就扛来;可别反反复复的,我在当中不好办。”

  韩百安走后,马之悦虚掩上大门,回到北屋里。

  马风兰已经躺下了,围着被单子爬起来问:“老萧回来了?”

  马之悦说:“没有。我放下立本在办公室守着哪,反正阵势摆好了,等着就是了。”

  马风兰又问:“谁跟你在外边嘀咕啦?”

  马之悦说:“是韩百安。老家伙到底没憋住,还是送上门来了。”

  马风兰说:“爷爷,你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好不好?这是啥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站着,还揽这种危险事儿!”

  马之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说:“我愿意干这种事儿吗?有啥法子,就是再危险,也得挺着干哪!”

  马风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图分几个红利钱,砸了饭碗!我看你赶快先把这事儿退掉,别让他们来了,等过过再说。”

  马之悦坐在炕沿上说:“不跟你说吧,怕你瞎着急,跟你说吧,也怕你瞎着急。你知道那两个人是替谁来的?”

  马风兰眨眨眼:“替谁?”

  马之悦说:“范占山!”

  马风兰吃一惊。她忽然想起马之悦跟她说过的那件事情,当年马之悦指使“伙会”要捉八路军的伤员,范占山全知道呀!她声音发颤地问:“他还没有死呀?”

  马之悦说:“他要死了我还干净了!我那件事儿的底码全在他手里把着。我这会儿是已经把个老虎当马骑上了,跳下来也许让它吃的更快点。宁可冒这个险,也不冒那个险。”

  马风兰低头不语。这个地主家的闺女,过去跟马之悦通奸,也有马之悦打这比方的这个意思。可是后来,他们共同的命运’才使她甘心成了马之悦的妻子。她时时刻刻都为男人操心费力。

  过一会儿,她又出谋献策了:“想办法把那个姓范的小子收拾了不行吗?”

  “这个人可滑了。鬼子没投降他就跑了。不知道在哪儿蹲了好几年,镇反那年听说在城里把他抓起来了,我才知道他还活着,我才又想起那件事儿。听说我当了支书,他就狗皮膏药贴上来了,揭也揭不掉啦。这会儿还怎么收拾?晚了。把他抓起来那年,我稍微胆子大一点儿,一句话,就干净了。可惜呀……”

  夫妻俩叹息一会儿,马之悦又走到院子里,等候韩百安。

  韩百安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当他从炕洞里把粮食口袋拉出来的时候,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光,全身都软了。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炕沿上,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滑润的粮食上抓着,米粒从他的手指缝流下去;又抓一把,又流下去。这是他的汗水,他的心血,他的命根子呀!就这样两手捧着交给人家去吗?不能干这种傻事儿!

  他把口袋嘴又系上,轻轻地拍拍身上的土走出屋子。黑暗里,掏灰筢绊了他一下,弯腰扶起来,放在锅台旁边;站在门口,抬头看看满天上滚滚的乌云,叹了口气,又想:还是卖出去7净,怎么也比翻出去好,那样子,鸡也飞了,蛋也打了。

  他又转回屋里。一狠心,抓着口袋嘴儿背起来。

  他是个有力气的人,这会儿却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口袋那么沉重,两只脚像生了根,一点也挪不动,就又放下口袋,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愣了片刻,咬咬牙,又背了起来,刚迈门槛儿,门拉吊挂住他的衣襟,像是要拉住他,不让他去办傻事。他又把口袋放下了。他扶着口袋,愣愣地站着,心想:万一要是翻不出去呢?等一等,面对面交给买主,那该多妥当。

  韩百安为难了。他恨自己太胆小。谁像你这么胆小呢?看人家胆子大的人,痛痛快快地把粮卖了,这会儿早就枕头底下压着人民币睡了!唉,啥年月也是胆小的人倒霉,胆小的人没有路子走!

  他又打开口袋嘴,摸着小米子,热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挂在胡子上,掉到小米里。  今夜特别黑,像扣过来的锅底。也特别静,像一切都死去了……

  韩百安终于下定了决心,跺了跺脚,抓起口袋嘴要背,又急忙把口袋嘴打开,哆哆嗦嗦地伸进手,抓了一小把米,小心地掖到他那破褂子的兜里。

  尽管天黑街上没有人,路也不远,他却觉得有好多眼睛都在看他,这段路比上一趟森林镇还要长。他心惊胆战,汗水顺着脑瓜门子往下流。到了马之悦的门口,他那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会儿要是有什么东西稍微惊动他一下,这颗心就能掉出来,韩百安就地挺腿,世界上再不会有他了。

  马之悦在门口里边等着,听到放口袋的声音,连忙打开了大门。

  韩百安像是受了一场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要诉诉似的,颤着声:“马,马主任,我……”

  马之悦一把将口袋拉到门槛子里边,探出身子问:“还有几口袋?”  韩百安嘴里呵呵着,使劲儿摇摇头。

  马之悦说:“快走广‘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韩百安扑到门上,嘴贴着门缝:“马主任,马主任,我找个秤当面称称,足足一百二,一百二……”

  里边没有一点声音。

  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在石阶上了……


 第三十二章

  马立本在麦子地里挨了焦振茂的打和骂,一肚子怨气没处消。他从野外回来,就像发了疯病一样,到处寻找焦淑红,东扑西撞,就是没敢到她家去,连门口都没敢过,在远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望望那个黑咕隆咚的院子,便垂头丧气地回到农业社办公室里来了。

  还是这个办公室,还是这个老地方,此时此景,跟刚才是多么不同啊!他觉得一切都是灰暗的,像是越阴越重的天空一样;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像这个越来越静的黑夜一般。唉,人活着有什么味儿呀!真是人生若梦啊!他感到委屈,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生活道路这么不顺利?没遇上过一件随心愿的事儿,也碰不上一个好人。马立本怎么着焦振茂了?他为什么对马立本这么大仇恨!焦淑红对马立本是有情有意的,为什么要骗马立本?是焦振茂的压力太大,焦淑红软弱了,还是故意玩弄人?这个谜,马立本解不开了,脑袋瓜子想胀了也想不通。

  他迈进门口,觉着周身像刀子割的一样疼痛,嗓子眼又干又辣。他摇摇茶壶,壶是干的,瞧瞧水缸,水缸是空的。“叭”一声,把个茶碗扔到地下,打了个粉碎。

  门口外边突然有人喊一声:“这是干什么,你发疯了呀?”

  马立本也不回头,沉重地往椅上一坐,把椅子压得吱吱响;胳膊肘拄着办公桌,两手抱头,手指伸进头发里,发狠地挠着。他那本来梳得光光的分头,现在成了一个喜鹊窝。

  进来的人是马之悦。

  他把韩百安打发走以后,就到办公室找马立本。一个晚上,他到这儿找马立本三次都没有找到,把他气得不得了。据他估计,今天晚上乡里不会来人了。不马上来人,说明乡里把马连福骂萧长春和闹粮食的事情看得严重,这会正开会研究措施,明天的戏很可能不好唱。他自己也就得越加周密地准备对策。马立本在这种紧张时刻,竟然影子不照,实在使他恼火;一见马立本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就没有发作出来。

  他坐在床边上,一面从墙上摘下耳机子套在头上,一面察看马立本的气色,揣度这个年轻人苦恼的原因。耳机子里播送京剧《风仪亭》。这出戏他很熟,过去叫《吕布戏貂蝉》。马之悦一向喜欢这出戏,特别赏识王允的多谋善策的手腕儿。他听了一会儿,才和颜悦色地问马立本:“这是哪边风哪边雨呀?嗬,火气不小呀!”

  马立本攥起拳头,使劲往桌子上一捶:“我要跟焦淑红算账,她这样耍我不行!”

  桌子上的墨水瓶、算盘和沾水笔叮叮当当地跳起来。

  马之悦心眼快,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你说巧不巧,这个年轻人闹情绪的原因,正跟耳机子里唱的一个样。看来,古往今来,男子汉全过不了美人关。就笑笑说:“我早对你说过,那个丫头沾不得。怎么样,上她的当了吧?”

  马立本说:“不是她。唉,我也说不清了。马主任,您这回一定得帮帮我。关键全在她爸爸身上。焦振茂听您的,您要给我说上几句好话,好事准能成;您不出力不行,不赶快把这件事情给我办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马之悦又苦笑一下,没吭声。耳机里是一片锣鼓声,大概是唱到风仪亭那一段了。他对马立本这个要求是不以为然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坚定不能移。简单地说,他不赞成马立本搞上这样一个对象。

  马立本被他笑的更难过了,拍着桌子说:“哎呀,您光拿这个当笑话。说痛快的,到底是帮不帮忙吧?”

  马之悦摘下耳机子,又坐到马立本对面的椅子上,郑重地说:“立本呵,我还是那句话,不赞成你搞她。”

  马立本说:“不行,说到死也不行,我实实在在地爱她呀!除了她,我再不会找到一个可爱的人了!”

  马之悦一声冷笑:“哎呀,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哇!立本,你也是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世面的人,这么一个庄稼丫头怎么就把你迷成这个样子呀!”

  马立本更生气了,心想:你那个臭娘们马风兰有什么宝贝把你迷住了?一脸的横肉,一双白薯脚,一身的酸臭毛病,你为她差一点儿把党籍丢了,每天恨不得放在嘴里含着,顶在脑袋上摆着。他嘴上说:“您不承认焦淑红最漂亮吗?”

  马之悦说:“人头子过得去是不假。搞对象搞的是心,不是搞的脸蛋子呀!”

  马立本这下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她的心有什么不好呢?她坦率奔放,像一块水晶石那么明亮,像早晨的太阳那么烤脸,像……”  马之悦打断他的话:“你这家伙,简直是在念唱本。我说的不是这个。选对象,顶重要的一条是,将来两个人能合心。换个话说,女的得对男的忠贞。打个比方吧,银行那个陈科长你知道吧,他打成贪污犯,你说是谁告的?是他老婆。还有中学那个副校长,镇反的时候给判徒刑了,他的老底于是谁揭的?也是他老婆!你想想,你把焦淑红这样一个人放在家里,不钻空子搞你呀!她要能跟你一心一意那才是怪事!”

  马立本说:“能,我能征服她!”

  马之悦说:“嗬,你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说得这样肯定?”

  马立本说: “不信您看着,结婚以后,我让她完全听我的,也变成您的助手……”

  马之悦一摆手说:“同志,你想得太美了!萧长春回来的时候,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当然哕,开头我是把他估计的低了点,没想他会成什么大气候。我也是用你这句话想的,完全有信心征服他,让他听我的,成为我的助手。结果怎么样呢?我扶一个冤家对头,到如今把我搞得上不上,下不下。”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股子难忍的悔恨和悲伤。

  马立本看着马之悦的眼圈红了,就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捻了捻煤油灯的灯头。灯光放大,屋子里亮堂起来了。不过,马之悦这番话,不光没增加马立本的痛苦,反而增加了希望,希望到底在哪儿,他也说不清。

  马之悦的心情还是没有缓和。他想起今天中午的干部会,在会上,焦淑红对萧长春是多么忠实!马立本对马之悦呢,也不能说不忠实,可惜他太不勇敢了……

  马立本温和地说:“您也不必太过虑。淑红跟萧长春完全是两码事儿。萧长春是老手,是从根上训练出来的,淑红是个没经风雨的小雏。”

  马之悦说:“小雏跟老手差多远呢?我可不能再上这个当了。”你瞧瞧,这二、三年的工夫,东山坞表面还是那个东山坞,你细看看,人心大变了。小雏呀,老手呀,就像下过雨之后,从地里钻出来的蘑菇,一下子一层。从老的说吧,焦振茂过去跟韩百安是一路货,你现在跟他聊上几句试试,满嘴的政策条文,他比那群急进派还要厉害呀!”

  马立本立刻想起在地里蒙受到的耻辱,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可恶的老混蛋!”

  马之悦继续说:“说起这事儿,真是奇怪极啦,也可怕极啦!车把式焦振丛、放牛的韩德大这些主儿,入社那会儿,磨破嘴皮子都不干,眼下你拿鞭子赶他都不出来。年轻一辈的更数不过来。焦克礼那小子,机关枪一样,哪点都像他爸爸,你看他多会出风头。再看韩白安那个小子,先头多老实,八杆子达不出个屁来,也学会了斗争,今天下午跟他爸爸吵翻了天。这些家伙要是都起来,我的老兄,东山坞连我们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啦!”

  马立本点头说:“这倒对。”他仍然往自己有利的这一边想,“退一步讲,我就是不跟焦淑红结婚,她不是往萧长春他们那边钻的更快点,更会成了他们的人呀!” 

      马之悦胸有成竹地笑笑:“这你不用愁,二十多岁了,过一年半载还不嫁出去。”

  马立本一愣,说:“这可不行,焦淑红要嫁出去,我也不能活了。”

  马之悦说:“算了吧,还是自己的前途要紧。你的道路长得很,只要我们把工作搞好了,有了地位,啥样的老婆捞不到!”

  马立本嘟囔着:“嫁走了一个,也消停不了。我看她怎么也比萧长春好办的多。”

  马之悦说:“我现在的方针是:铲除一个,消停一点。你的眼光不行啊,将来,焦淑红不是个武则天,算我眼珠子没水!”

  马立本这会儿是血迷心窍,你就说焦淑红是画皮里的女鬼,他也不能不要她。

  马之悦拉过茶壶要喝水。

  马立本也越发口渴,就说:“走,咱们到豆片坊找水喝去,那边正煮浆。”

  马之悦跑腾了一晚上,也有点饿了,喝碗热乎乎的豆浆倒也不错。

  于是,两个人一边小声谈论,朝大庙走来。

  大庙里的豆片坊热气弥漫着。屋里的人啦,磨啦,毛驴啦,全看不清。那盏挂在大柁上的保险灯,在雾气里只是一片昏黄的光影。

  这儿除了韩百旺和他的侄子韩德大,还有跑到这儿“躲清静”的马子怀。他们三个人正神秘地说着闲话。

  韩德大蹲在炕上,跟他大伯追根问底儿:“大伯,你没问运走的是什么粮食呀?”

  正在注磨的韩百旺,“啪”地在毛驴的屁股蛋子上打了一下,说:“谁也没到跟前摸摸,那可怎么知道?”

  马子怀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边可打着鼓。他在纳闷儿,马之悦为什么也跟着弯弯绕干这种犯法的事情呢?他是头头,他跟社里别的干部牛蹄子两半儿,这个农业社往后乱子还少得了哇?想老实过日子的人还能安静啊?完了,这个农业社早晚得垮台了!

  韩德大又说:“萧支书的本事哪儿去了?有一回他跟我说,别人背地里干了什么事他都能知道;嘻嘻,这回他的耳朵里塞上鸡毛了吧!”  这个小伙子有一次发脾气,在河沟子里偷偷打牛,被萧长春批评一顿,还记着仇。

  韩百旺立刻警告侄子:“德大,你的嘴可要严实点儿。你要是传出去,可把我毁了。”

  韩德大故意说:“怎么会把您毀了,坏事又不是您干的。”

  韩百旺说:“两个头头要是因为这件事闹起来,一追根追到我身上,我这个官可怎么陪着打呀!”

  后边这句话,正好让走进来的马之悦和马立本听到了。

  马之悦疑心最大,只要让他听到一点不是味的话,就不肯放过去,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一步迈进屋里,劈口就问:“百旺,你们说什么哪?”

  韩百旺被吓了一跳。慌得他手里端着一瓢子豆辦儿都不知往哪里倒了。他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故意掩盖自己的慌张:“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扯闲话儿。”

  马之悦嫌屋里蒸汽太大,就势靠在门框上,继续追问,口气很认真:“扯什么闲话,不兴让我也听听吗?”

  韩百旺笑着说:“主任听不得,我们胡说八道哪!”

  马之悦说:“不对,你们说干部不团结,要打官司,我全都听到了。别躲了。说吧,说了没事,你还信不住我呀!”

  慌乱之中,韩百旺简直不知怎么好了。他要是照直说了,就得把焦振丛拉出来,马之悦一定不依,一定要人证物证,焦振丛又没看得很清楚,哪摸物证去!就是找出物证,事情兜出来了,马之悦门子多,神通大,顶多挨一顿批评,回头他照旧是主任。这个人心毒手狠,过后一定要来个报复,谁惹得起他呀!不说吧,准是混不过去,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马之悦见韩百旺越慌乱、越不说,他越觉得问题严重,越想知道究竟,越逼得厉害。

  韩百旺头顶上冒汗了,幸亏屋子里雾气腾腾,人家看不清他的脸色。

  愣头青韩德大脾气挺大,胆子很小,躺在炕上不敢动,也不吭气。

  马子怀也捏着一把汗。他也知道这个人的根子硬,牌子大,不能惹。这会儿,他把马之悦跟弯弯绕这群人的关系一琢磨,再跟倒卖粮食这件事儿一联系,他忽然觉着马之悦这个人不像他过去认识的那么了不起,并不干净。可是他不敢插话儿。

  马立本本来很不想多说话,只想找点水喝,回去再求求马之悦,只要马之悦吐口帮忙,事情就成了八九。他看着韩百旺张口结舌,也觉得事关紧要,就一旁帮腔说:“这儿不好说,咱们到办公室去好不好?”

  马之悦赞成,立即要动身。

  韩百旺笑笑嘻嘻地说:“咳,还有什么难说的!”他急中生智,笨人想了个聪明主意,就说:“我们实在是扯闲话儿,两个头头,指的是萧支书和焦淑红。”

  他想用这问题敷衍一下,大概没问题。人家是搞对象,又不是搞破鞋,正大光明;说出去了,大家一说一笑,全不得罪,也就完了。谁想到这一句话可惹了大祸。这位主任和会计,对这句话格外地感兴趣,虽然他们估计不到是什么问题,也急想知道;不管什么事,对他们都是十分需要知道的。

  马立本急不可忍地追问:“他俩怎么了?”

  马之悦施加压力:“他俩闹不团结了?”

  韩百旺说:“我跟你们说,可别再传了一一他们俩搞上对象了。”

  马立本全身一震:“什么?”

  马之悦使劲儿捅他一下,不让他开口,又和悦地问韩百旺:“真是耳朵长,你怎么知道的?”

  韩百旺见他们不再追那宗万不能说的捣卖粮的问题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回答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马之悦追问:“听谁说的?”

  韩百旺还在假笑着,可是心里边打主意,他想:不说出人名来准过不去,完不了,反正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就说吧:“都是闲谈乱扯,刚才焦振丛跟我说的。”

  马之悦假装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是造干部的谣言吧?要为这个引起不团结,这个沉重可不小啊!”

  韩百旺又慌了,赶忙洗干净:“咱们还敢乱说这个?是人家焦振丛亲眼看见的。”

  韩百旺想说到这儿就没事了,这位主任偏偏要刨根。

  马之悦两手抱肩,歪着脑袋问:“怪了,这样的事怎么会让他看见呢?”

  韩百旺说:“刚才在麦地里,萧支书和焦淑红……”

  马之悦两手猛地一张:“什么,什么,他们在麦地里办事了?”

  韩百旺连忙说:“办事没办事,焦振丛可没看见,咱不敢乱讲;人家谈话了,人家是正正经经,正大光明的。”

  马立本听到这里,就像天塌地陷一样,魂都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喝水,转回身就摇摇晃晃地朝外跑。

  屋里人没有看见他,连马之悦都没留神。

  马之悦已经把话打听到耳朵里了,心里想,这件事可真不妙。借机会造个谣言,对萧长春不会有太大的损害,反而会弄巧成拙,促成了他们的亲事。马之悦不是傻子,不干这种傻事儿。他忽然想起刚才在耳机子里听到的{吕布戏貂蝉),心里一乐,觉着,这个材料存起来,再多留神看看,以后也许有大用。不过,得设法压起来,不能再传播了。他就装作笑脸说:“百旺,以后可别乱讲,一个是党支书,一个是团支书;一个是光棍子,一个是大姑娘,有这事还罢,要是没有,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到此为止吧,光咱们随便说说就行了。”

  韩百旺这才舒了口气,还觉着马之悦倒是很有点心计,很照顾别的干部的影响,就连忙地点头:“当然,当然,要不是马主任,我对谁也不说。”

  两个人走后,留下的三个人又沉默了。一场虚惊,害得他们闲谈的兴头没了,好久定不下神来。

  马子怀跑到外边瞧瞧,回来小声说:“马主任怎么对这个那么大兴头,还问人家办事没办。”

  韩德大说:“他就是那号人,除了他谁往那上想!”

  韩百旺说:“马主任好凑热闹一一记住,从这会儿起,谁也不许再提这码事了。”

  他十分庆幸自己的聪明,施了一个小计策,免去一场祸。他怎么也想不到,被他这番话引起的这场祸,比他怕发生的那场祸要大的多呀!

  马之悦出了门口就不见马立本的影子了。这会儿,他又仔细一想,觉得这个意外的消息不光不妙,还有点儿可怕。如果萧长春和焦淑红这两个人真搞到一块儿,不仅女祸害除不掉,两股劲拧成一股劲儿,那就更加难对付了。据他估计,这种传言是十分可能的。心平气和地说,不论是相貌人品,萧长春都是出格的,都可以征服人;马之悦是女人的话,他也要挑上萧长春,扔了马立本。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马之悦拼出命去,也不能让他们随心如愿!

  马立本没有回到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就像鬼使神差,身不由主地往沟南跑。

  他又惊又怕又伤心,又有点疑惑不定。他肯定焦淑红是不会爱上萧长春的。不论文化、人头、年龄、家庭,还有对女人的热情,他马立本都能压下萧长春。就凭焦淑红那个性格,进门就有人叫她妈,她不会干。再说,如果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搞到可以在黑夜一块找地方谈谈的地步,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的。焦淑红跟萧长春从来没有这种迹象。可是,焦淑红为什么扔了马立本跟萧长春跑到麦子地里去了呢?这个问题应该怎么解释呢?是真有其事呢,还是别人瞎说呢?

  天像一只大锅扣了下来,又黑又闷。一点风也没有了,很快就有下雨的可能。

  马立本回想着傍晚在马翠清家里跟焦淑红见面的情景。从焦淑红当时的神态、语气观察,对马立本都毫无厌弃的样子,更没有另得新遇的征兆。马立本相信焦淑红的品质和性格,她绝不会故意耍人。一定是焦淑红到地里找马立本,半路上碰见了萧长春;萧长春没安好心,把她拦下了。也许焦振茂这个老家伙早有安排,下了套圈。焦振茂对萧长春是挺有好感的,他愿意闺女嫁给对门这个有权位的党支部书记,从中拉个皮条①(给男女中间作不正当的媒介),也是可能的。萧长春毕竟当了三年的“二茬子”光棍,有这样一个美貌女人住在对门,又经常在眼皮底下晃,能不动凡心?萧长春也毕竟是个能说善讲、口齿伶俐的人,加上当着支部书记,揽着大权,征服一个嫩弱的黄花少女,比起马立本来有许多的便利条件……有了个焦振茂中间作梗,再加上个萧长春一边撤劲,马立本的好事成功,困难更大更多了。

  他心里嘀嘀咕咕地来到焦振丛家后墙根。他要马上叫起焦振丛问个究竟。

  他扒着后门喊了几声。

  里边,焦振丛的女人答声了:“谁呀?”

  马立本回答:“我,会计。叫大叔起来一下,说个事儿。“

  里边女人说:“刚出车,大约过大湾了。”

  完了,一切都是不祥之兆!

  他往西走。他在想,这一年来自已往焦淑红身上花费的心血真不算少,不会一点效果都没有吧?他又想起,自己对焦淑红的意思,也曾隐隐约约地跟萧长春透露过。萧长春你长着耳朵,长着眼睛,为什么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呢?为什么要夺人之美,破坏人家的美好姻缘呢?一连串的问题,塞满了他的脑袋。

  走着走着,他停住了。他发觉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左边是焦淑红家后门,右边是萧长春家的前门。情人和仇敌,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了中间。喊情人?骂仇敌?他都没有这种勇气,他想哭。

  马之悦从后边赶了上来,一句话没说,拉着他就往前走。等到下了坎子,他扶着马立本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立本,我告诉你吧,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千万不要为小事毁了自己的前途。你就先忍下这口气。没别的路,你得跟我走!”

  马立本一定得跟马之悦走,不铲掉这个仇敌,誓不甘休!

第三十三章

  半夜以后,果然下了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带来一个特别明朗的早晨。

  昨夜晚间,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这儿那儿,这家那家,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所发生的愉快或不愉快的事情,都好似已经过去了。

  随着云消雾散,女人们顶着星星起来了,抱柴火点火,每家房顶上,依旧冒起炊烟。男人们揉着发涩的眼皮,挑着水桶奔到官井沿,绞车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不一会儿,韩百旺把刚刚揭开包的豆片挑到街上,大声地吆喝叫卖。马老四又在拌草拌料,笑呵呵地调理着牲口。哑巴又赶着羊群,沿着石子儿小路,上山去了。韩德大赶着耕牛,顺着金泉河边,朝沙滩走去了。焦振茂和韩百安又在大庙的院子里叮叮当当地砍木头。接着,马立本梳洗完毕,又在农业社办公室里拨拉着算盘。马之悦又在这儿那儿,转圈子检查工作。韩百仲又领着社员下地锄谷苗去了。马连福又在呼喊他的社员快快动身。焦淑红这一群年轻人,包括马翠清、韩道满在内,又来到苗圃里,开始了他们的劳动和谈笑。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喜悦的劳动,劳动的喜悦。

  冷眼看去,东山坞是个和睦平静的村庄。可是,有谁知道,昨夜晚间,这儿曾经发生过,如今仍然在发展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和摩擦呢?

  这时候,一辆自行车上骑着两个人,从麦田中间的大车道上,直奔东山坞驶来。两个车轮子在那洒过雨的沙地上,飞快地旋转,带起沙粒,很快又甩掉,发出动听的沙沙声。金黄的麦浪,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从他们的身边闪过,闪过……

  正在苗圃里干活儿的焦淑红第一个发现这两个人。她直起身来,高兴地笑笑,又转身对旁边的马翠清说:“你带着大伙干吧。王书记来了,我回去看看。”

  年轻人都站起来了,都用一种欢迎、兴奋的目光朝着那边张望,拍着巴掌叫好。

  “这回可好了!王书记一来,准得把他们镇住。”

  “看他们还敢不敢胡闹!”

  焦淑红跑到河边上,撩着水洗了洗手。她那快活的心情,像河里的流水一样欢畅。王国忠按着她的心思来到,她觉着不是来了一个人,好像是来了几十个,几百个,甚至于比几十、几百还觉着有气势,有力量。她估计,昨天晚上,萧支书跟王书记两个人准没睡多少觉,准把工作方法都研究好了;他们到村里一动,就会有个新的局面出现。两个书记的来临增加了她那必胜的信心。她甩着手上的水珠儿,迈着轻盈的脚步,穿过杨柳树林。她没有奔大车道上迎接,径直地抄个近路,回村等候了。

  自行车已经驶过小桥。

  骑在前边的王国忠,转过头来对萧长春说:“老萧,今年你们的麦子长的就是出色呀!”

  坐在后车架上的萧长春笑着回答:“所以我就喊起天下太平了。”

  王国忠说:“丰收总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进行斗争的有利条件。你说对不对?”

  萧长春说:“那当然。比起去年来,我觉着,办事儿胆子壮,说话也有劲儿!”

  昨天晚上,东山坞酝酿和发生着各种各样事件的同时,两个共产党员共坐在一盏明亮的油灯下边,仔细地阅读文件。这些文件里有毛主席的指示和党的政策,还有城市资产阶级右派趁着共产党整风,攻击农业合作化,攻击粮食统购统销等等的反面材料。他们一边读,一边议论,互相启发补充,用他们的实际感受来理解文件上边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一夜之间,萧长春的心情如同地里的禾苗那样:吸收了足够养料之后,又经受了这场及时雨,倏然间长高了许多。如今他的眼睛更明亮,他那胜利的信念更加坚定不移。

  到了村口,萧长春先跳下车子,一面跟随车子跑了几步,一面问:“老王,先到家,还是先到办公室?”

  王国忠闸住车子,跳下来说:“到家。我又好久没见小石头了。懂事了吧?”

  萧长春说:“越来越淘气。”

  王国忠说:“大伯对我说过,你小时候也是最淘气的,儿子总得像你一点。”

  萧长春说:“可是我小时候不像他这么爱撒娇。”

  王国忠一面推车子上坎,一面说:“时代不同了,如今的孩子都是生在蜜罐子里呀!”

  萧长春说:“那倒是。我小时候过的光景简直不能跟他比。” 

     王国忠说:“小石头有出息,将来是你的希望。”

  萧长春笑笑:“说来真怪,他妈活着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喜欢他。干一天活,或是忙了一天工作回来,他一闹,我就起心眼烦;可是眼下,几天不见就想,哭也是好听的。”

  王国忠说:“一个人年纪大了,就知道孩子是好的了。”

  萧长春说:“不完全是这样。”下边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走到街上,王国忠又说:“我这个人干什么都全面不了,对你的生活问题关心得实在不够。你早该张罗说个人了,不光是你个人需要,咱们的事业也需你把生活安排得条理一些。大伯又替你着急了吧?”

  萧长春笑笑,没说什么。

  小石头听见车链子响,从屋里跑出来。他张开小嘴巴刚要喊,一见到王国忠就愣住了;转着两只怯生生的小眼睛,不敢说话;绕过去,扑在爸爸身上,仰着脸问:“爸爸,你干吗又不回来睡觉呀?”

  萧长春摸着小石头的乌黑的头顶说:“我去开会啦。”

  小石头说:“人家的爸爸都不开会,就你总是开会。”

  王国忠在一旁笑了:“原来是个拉尾巴的小落后!小石头,就认识你爸爸,连伯伯都不叫?”

  萧长春把小石头抱起来,亲着他的小脸蛋:“叫伯伯。”

  小石头的小嘴一动:“伯伯!”叫一声,羞的趴在爸爸的怀里了。

  王国忠拍着小石头的后背说:“小家伙真乖!”

  对门后院传过清脆的声音:“来了?”

   他们同时扭转头看去,只见石榴树下站着焦淑红。她朝他们笑笑,走到后门口又停住了。

  她今天好像是作了一番打扮,其实只换了一件半袖的小褂子。那件小褂子是蛋青色的,裁剪得肥瘦大小很合体,式样又别致。配上一条打到脚腕的青布裤子,白袜子,带襻的黑灯芯绒的方口鞋。显得十分的雅静。

  萧长春好像还是第一次从面容上端详这个姑娘,也好像第一次发现她长得这样美,美得这样大方动人。

  焦淑红说:“王书记,到我们家坐坐吧。”  王国忠说:“淑红真是眼里出气呀!早不让,晚不让,等我进了别人家的门口才让,你知道我不会退回去啦。”  焦淑红说:“您的事真多。告诉您吧,我是让到是礼。”

  王国忠说:“你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我呀?”

  焦淑红说:“您别把东山坞农业社看简单了,要什么有什么;再等两年,您一进门,就给您端上大苹果,大鸭梨,管够。”

  王国忠笑了:“瞧瞧,这笔账支得多远哪。” 

  小石头挣着从爸爸怀里溜下来,跳着说:“我吃梨,我吃梨!”说着,就要追焦淑红。

  焦淑红说:“小石头,别忙,梨还没有长出来哪!”

  淑红妈这会儿也出现在焦淑红的背后了。她先看到自行车,然后才看到人;因为她的眼睛有点花,看了半天才认出来:“哟,我说呢,是王书记呀。”

  王国忠跟她打招呼:“大娘,您吃了没有?”

  淑红妈说:“吃了,吃了。淑红,怎么不让王书记到咱家坐坐呀?”

  焦淑红说:“我让他不釆呀!”

  淑红妈说:“淑红这孩子,跟谁都没大没小的。亏了王书记不是外人,换个生同志,人家早挑你的礼了。”

  焦淑红笑着说:“他早把礼挑过去了!”说罢,微微一笑,又回屋里去了。

  王国忠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你们对门住着,来往倒是挺方便的。”

  萧长春说:“一年到头,不少麻烦他们,小石头穿的用的,全是她们娘俩帮着做。”

  王国忠问:“振茂老头子最近怎么样啊?”

  萧长春说:“满积极的,中农里边,数他进步。” 

     王国忠说:“瞧,这就是我们党的政策的胜利!还得加把子劲儿,一个一个帮他们进步。”

  萧老大正在打扫屋子,听出谁的声音,就迎出来,往屋门口一站,冲着王国忠说:“嘿,今天是哪边风啊?”

  王国忠笑着说:“东南风,顺得很!”

  萧老大说:“我说哩,不是顺风,还刮不来你哪!我当你把我们忘了。”

  王国忠往屋子里边走,拍着萧老大的肩头说:“把谁忘了,也不会把大伯您忘了啊!这阵子,光是开会,没捞着工夫看您。您的身子骨还结实吧?”

  萧老大说:“结实。二斗谷糠的命,还不多活几年。”他忙着在炕上腾地方让王国忠坐,又说:偷空摸空,你也多跑两趟,住不下,打个卯就走,也行呀!你们把长春扶到竿上去了,完全撒手可不行呀!”

  王国忠一迈腿上了炕。他有一种盘腿坐炕的习惯,开半天会,他就坐半天,大腿不酸不麻,连坐半辈子炕头的老大娘也比不过他。他听萧老大这样说,又笑笑:“全撒手问题也不大,人家干得蛮好的嘛。”

  “好什么呀,我看你是官僚了。”

  “您这帽子真不小。您说说,我怎么官僚了?”

  “怎么官僚,这还不明摆着吗,别人不知道他,我还不知道他吃几碗干饭哪!不行,光靠他一个人不行。”

  “对啦,这句话是实在的,光靠一个人不行。”

  王国忠说这话的时候,别有用意地看了看站在一边微笑着的萧长春。

  萧老大说:“所以我说,你得给他撑腰。”

  王国忠说:“说实在的,我们大家的本事都不大……”

  萧老大说:“乡书记总比村书记多几套。”

  王国忠说:“多多少套也不行,手大遮不过天来。要找撑腰的人,得找群众……”

  萧老大说:“群众?老王,你可不知道我们庄的群众,落后着哪!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

  王国忠又笑了。接过萧长春给他卷好的一支烟,抽着,说:“大伯这句话说得可不够全面。群众不见得都落后吧?富裕中农里边落后的人多一点儿,贫下中农总是进步的多一点儿呀!”

  萧老大说:“那倒是。要都一样,不早就塌架啦!”又叹了口气,“唉,贫下中农没人家厉害呀!”

  王国忠说:“贫下中农跟那些人比较,一个对一个当然显着不厉害,要是结成了帮帮比,那就最厉害了。眼下好像不厉害,是因为我们没有把他们发动起来,没有让他们拧成一股力量啊!不信咱们爷俩点点名,要进步的准比落后的多,要不然,东山坞农业社怎么搞五六年了!”

  乡党委书记的每一句闲谈都有目的。他随时随地都是抓机会启发被他领导的同志,既用言教,也用身教。

  萧长春站在一边听着。他觉得,这些看来是家常话,实际上都是对自己的教育,这本身就是给自己撑腰。

  萧老大跟党委书记交谈了几句,心里边特别高兴,这会儿他想到的根本不是党委书记来给儿子出气的事儿,而是觉得儿子来了靠山,儿子可以在这个能干的乡党委书记的帮助下,顺利地解开眼下那个困难疙瘩,可以让这个麦收顺顺当当地开始,再顺顺当当地结束。能够让儿子少发点愁,让儿子少受点委屈,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又说了些家常话儿,焦淑红从家里过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花皮暖壶,手里抓着一把好茶叶,用胳膊肘推开门帘子,进了萧家的东屋里。 

      小石头几步跳过去,伸手就要抓暖壶:“嗨,花暖壶!”

  焦淑红一边躲着他,一边说:“别动,别动,小心烫着你!”

  小石头说:“姑,送给我们的?”

  焦淑红说:“我大侄子真财迷。等你长大了,姑给你买个最好的。”

  王国忠说:“不是叫大姐吗,怎么变成姑了?”

  焦淑红一面转着身子找地方放暖壶,一面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内部问题,你们管不着!”

  萧长春偷着笑笑,赶忙涮壶沏茶。

  萧老大走到外屋,转了个圈子,又揭门帘叫萧长春:“出来,我跟你说个话儿。”

  萧长春把一碗飘着茶香的水递给王国忠,另外又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朝焦淑红那边推推,就走到外屋。

  萧老大问儿子:“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萧长春点头说:“没。”

  萧老大问:“给老王做点什么吃呀?”

  萧长春说:“我们睡觉晚,起得又早,挺干渴的。煮点大米粥吃好不好?”

  萧老大说:“好是好,哪有米呀!过年剩下那点大米不是让你给老饲养员送去了!”

  萧长春说:“做面片汤吃也行。让淑红帮着做。”

  萧老大两手一摊:“面也没有了。”

  萧长春问:“留着过五月节的面呢?”

  萧老大说:“你上工地那天,哑巴闹病,你没给他送一半去?剩下的,小石头闹馋,我给他做着吃了。”

  萧长春再也点不出来了,就说:“干脆,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萧老大赌气一转身,嘟嘟囔囔地说:“什么粮食也不多了。哼,当干部当的多露脸,来个客,连点差样的饭都做不出来,土改九年了,我还没经过这样的日子!”

  萧长春笑笑:“您不用为难,反正不是外人。”说着,走进盛东西的西屋里。

  这间屋子好几年不住人了,窗户上糊的纸都已经被雨淋坏,外边挂着个苇草帘子,阳光被遮住,里边显得特别黑暗。炕上地下除了常用的家具,就是盛吃的盆盆罐罐。

  他扳着小缸看看,里边盛的玉米面;用手划啦划啦,不多了,小石头他们爷俩吃,还能对付十天半月的。他又拉过一条小布袋,伸进手去摸摸,里边装的是豆子,掂了掂,也不多了,对付几天没问题。还有个大盆子里边盛的是豆面。一个罐子里有半下子麦麸子。

  他轻轻地拍去手上的面屑,心想:“行,还算富足,满可以对付到分新麦子。”就满意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焦淑红也站在堂屋,一面蹲在地下在盆子里洗手,一面抬头问萧老大:“给王书记做什么吃呀?我来做。”

  萧老大朝萧长春努努嘴:“这个家我是当不了,你问他吧。”说着一扭身子,表示他真不管了。

  萧长春说:“做豆面汤,再贴几个玉米饼子。”

  焦淑红说:“来客吃这个多不好。你跟王书记到我们家吃一顿算啦!”

  萧长春说:“赶快吃了,还要办事,就在这儿好歹对付一顿吧。”

  焦淑红直起身,抖着手上的水珠儿:“到我们家弄点面,在这儿做行吧?”说着就要走。

  萧长春拦住她:“有什么就吃什么嘛,等过了麦秋再给他做好的吃。”

  焦淑红看了萧长春一眼,不知道怎么办好。

  萧长春催她说:“快做吧。他还挑我的吃呀?挑吃的人,就不到我这儿来了。”

  萧老大气得一个劲哼哼。慢说王书记来,就是一般不认识的同志到了他的家,他也要做最好的饭招待,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体面事。可惜他眼下心有余力不足,脸上实在无光。他走到前门口,恨不得躲到街上去。

  焦淑红也有自己的想法。王书记是她尊敬的领导,又是来东山坞帮助解决大问题来的,应当特别招待。还有一层,客人坐在萧支书家,她怕他为难。

  萧长春根本就没把这个当成是什么事情,看着爸爸和焦淑红两个人都很认真,就说:“别为这种事情费心思了。这对我们这些人来讲,正是一股子推动力量!”说着,就卷起袖子,自己要动手。

  焦淑红推着他说:“你快屋里跟王书记说话去吧。这儿不用你搁手。”

  萧长春笑笑,走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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