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艳阳天(二十七)
第二十五章
“乡里要来人翻粮食”这句话,像晴天里一声霹雷,把韩百安这个胆小人的魂吓丟了!
他家西屋炕洞里的那两布袋小米子,在他眼前晃荡起来。这小米于是他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每年打了新的,换下旧的,总是让布袋满着。本来是三布袋,去年冬天经马之悦的手卖了一布袋;他跟马之悦说,只有卖的那一布袋,其余的,不要说焦振茂,连儿子韩道满都不知道。这小米是韩百安的心尖子,命根子,他要永远地保存着它,就是从此用不着了,也要保存着,防备着万一。他每天干活回来,多愁,多烦,多累,只要他摸着黑进了西屋,揭开炕席轻轻地摸摸那鼓囊囊的布袋,摸摸那光滑滑的米粒儿,闻到那股子香味儿,忧愁、烦恼和劳累,就像被风吹的一般,一干二净。有两布袋小米子在屋里藏着,他活着就踏实,过着就有兴头,连走路迈步都有劲儿。
哪想到啊,有人要到家里翻了,只要一翻出去,那就归公了,再不是韩百安的了;韩百安就只能剩下个黑炕洞和两条补着补丁的布口袋,这不全完了!
韩百安迈着慌急的脚步往家走,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他还从来没有走这么快过。
砖门楼虚掩着,屋门虚掩着,院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烈火般的西斜的太阳,把满院子里的蔬菜叶子都晒蔫耷了,青蒜畦里裂开了小口子。堂屋里,柴火连着锅台,锅台连着柴火,这边案板上放着一把蔫了的莱,那边碗架子上摆着半盆子棒子面…
… 韩百安里外瞧瞧,又急匆匆地走到东屋,撩开门帘子一看,里边没人,炕上横着一只枕头,团着一条毯子,枕头边有一小堆扯碎了的纸片片……
会过日月的庄稼人,看到这种情形,给他那急火火的心上又浇上了烦躁和忧愁。他深深地叹口气:唉,道满这孩子,你到哪儿去了?干活回来,少呆一会儿,挑两挑子水,把菜浇浇不行吗?拿过锄头,把蒜畦松松土不行吗?你怎么做半截儿饭就跑了?你怎么睡醒了晌午觉,不把炕上收拾一下就上工啊?你自己不饿了,你也不惦着你这老爸爸,不应当做一点放在锅里?你的心都跑到哪儿去了,这哪像个过日子的人呀!
一年来,儿子变了,跟爸爸不是一条心了,一火心往人群里钻,跟那些个总想混个干部当的人身上靠,处处都想跟他们比。你跟这些人比个什么呀,咱家是过庄稼日子的,是靠着刨土圪垃吃饭的,整天价跑公事搭工夫,你搭得起吗?指指点点的支派人,你有那套本事吗?总是往外搭东西,总是吃亏,你受得了吗?多干活儿,多收粮食,多存下点儿,遇上个灾年荒月饿不着肚子;积攒的多了,有了富余,再置买点东西,这才是根本;少挨点欺负,少生点闲气,少去惹是生非,这才叫安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爹呀!算啦,韩百安管不了,就不管啦。除了没给儿子说上媳妇,这个爸爸处处都对得起儿子。为了儿子,他四十多岁就宁可打光棍,没给他娶个后妈;为儿子日夜辛苦操劳,学缝学补学做饭,出去当爷们,回来当娘们;为儿子咬着牙、攥着心人了农业社,连刀把地都归大家伙儿了,你还让当老人家的怎么样呢?由你去,反正你也大了,能够自己照管自己了。韩百安还是按着自己打好的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过了麦秋,修修房,把媳妇娶过来,韩百安一份心愿了却,往后,要大撒手不管了。该吃吃点好的,该穿穿点好的,到县城里逛上一天,到戏园子看上一场戏,这日子不过了!就是这个主意!
其实,韩百安这会儿倒是巴不得儿子不在家。光自己一个人,用不着等到天黑,马上就可以动手把那件大事情安顿好,就可以踏实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屋,插上了大门,又顶上一根木棍子。然后,就像怕惊动谁似的,他轻手轻脚地走回来,从裤带上解下钥匙,打开西屋门上那把老铁锁。迈进门槛儿,停了一阵才看清东西。因为窗户外边封着草帘子,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他揭开炕席,半截炕的老坯拆去当粪使了,上边架着几根棍子撑着席。他揭开席子,又把盖在上边的烂东西搬过,就闻到了小米子的香气。他一手抓住口袋嘴,一拉,用肩膀子一顶,就扛起来了。
后院的小棚子没有窗户,没有门,盛着破烂的家具,谁也不会留心这里边会藏金埋银。里边有个大草池子,都是用坯垒的,池子沿打到胸脯子那么高。把两袋小米子躺着放在里边,上边盖上草,再压上烂家具,那就最保险了。
韩百安把小米子口袋扛到小棚子里,轻轻地放进草池子里边,转着身子,左瞧右看,很严密,也很合适。他又摸摸里边,一点儿也不潮湿,更放心了。
他第二次回到北房的西屋里,刚要扛起第二条小米子口袋,忽听后院里有脚步声。他的魂这回可真吓丢了,慌忙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炕里一推,盖住布袋,放下席子,就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他做出一种要拼命的架势出来,定睛一看,是儿子。
韩道满站在后院,正好站在小棚子门口。他满脸的怒气和怨恨。韩百安从来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过这种气色。不用说,他干的勾当,全让这小子看见了。这小于眼下可积极啦,最能在干部面前讨好,人家说唐山的煤是白的他也信。他看到自己藏粮食了,会立刻跑出去报告,他会这样做的,他已经黑了心啦!
韩百安浑身打抖,钉在那儿不能动弹。
其实,刚才韩道满躺在炕上闹了一阵子情绪,爸爸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到后院大便;爸爸第二趟进西屋去的时候,他才从茅房里出来,根本不知道他爸爸办了什么事情。他发怒的原因,还是他爸爸晌午参加骂支书的事。马翠清一气之下甩手走后,韩道满像抽筋一样软了;那几句绝情的话,冰雹般地敲打在他的身上。现在这个年轻小伙子被一种火燃烧着。老实人发起犟脾气,比烈性人发脾气要可怕得多。
一对眼里燃着火,一对眼里结着冰,两对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钟。
儿子像打雷似的开口了:“您办的好事,您真是揭不开锅,没粮食吃了?”
韩百安自知理亏,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示弱了。他在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儿:“我,我为你呀!”
儿子跳着脚说:“为我,您就这个样子为我呀?得了吧,您算把我毁了!”
这句话像冬天的西北风,噎得韩百安倒憋一口气。他感到一阵揪心疼,老眼里忽地飘起一层泪水,声音发颤地说:“满头,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我可是不容易呀!”
儿子说:“您不容易,谁容易呀?您一点路子都不给我留,总是这样瞎闹哄,让我怎么出门,让我怎么见人呀!”
韩百安朝门口看看,朝后墙看看,搓着手说:“小声点,小声点……”
儿子反而把声音提得更高了,惟恐别人听不到:“小声干什么,光荣事还怕别人知道哇!”
韩百安急得跺脚:“哎呀,你有话说,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总得顾全点……”
儿子喊道:“也不算我不孝道,您不顾全我,我也不能顾全您了!”
儿子说着,气冲冲地往外走。
韩百安扑上去,扯住儿子。他哀求着:“满头,满头,上有天,下有地,我这当爸爸的,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你不看活的,看死的,你放过我这一回吧。”
儿子一甩袖子,还是走了。他已经穿过屋地,走到前院,再有几步,就到了砖门楼,出了砖门楼……天哪,那两布袋小米子就归了公。那是韩百安瓢里攒,碗里积,嘴里省的,一粒一把,他都摸过来了……
韩百安跟头趔趄地追到前院,使大劲抱住了儿子的胳膊:“满头,满头,你还让我怎么着,要我好看呀?你要让我给你跪地下磕头呀!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韩道满见爸爸吓成这个样子,这样惊慌失措,就跺脚搓手地喊:“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呀!”
这个年轻的庄稼人,在这个保守的中农小院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受到的训练和教养跟马翠清是根本不同的;如果旧社会再延长十年,那么,韩道满会是这个小院子忠实的继承人,他一定会是今天的韩百安。可是新的生活在冲击着他,伙伴们新的精神影响着他,爱情的力量鼓动着他,使他那渴望进步的欲望越来越加强烈。可惜,他迈上新道路的日子还太短,就像一个病魔久久缠身,刚刚治好,还没有完全健康起来的人一样,对待一切斗争,他是软弱的,无力的……
韩道满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爸爸,他恨爸爸,更恨自己,他想痛哭一场。
韩百安先哭了,又是鼻涕又是泪,像个娘们似的儿子的心软了,看着爸爸那副可怜的样子,父子的感情把他战胜了。他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不管您了,您爱怎么就怎么吧!”
韩百安两眼紧紧地盯着儿子的脸,猜测着儿子的话是真心实意,还是欺骗他,又一迭声地叮咛:“你答应我,答应我,对谁也别说,对马翠清也别说。”
韩道满全身发软地蹲在地下,两手抱着脑袋,灰心丧气地嘟囔着:“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怎么办呢?”
韩百安朝儿子跟前凑凑,仍然在可怜地哀求:“你说一句话,你不到外边说。”
韩道满说:“我不管您的事就行了。咱们谁也别管谁了。还让我说什么?”
韩百安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站在儿子跟前说好话:“说了一遭儿,我有谁?除了你,我还为谁?我是想,分了麦子,把房子修修,给你成了家。这样,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你去世的妈。”说到这儿,他又伤心地掉下几颗老泪,“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了,全由着你,行吧?你想想,我哪一点不是为你好?不是为你,为你娶上个人,我能人社?我那刀把地能归大伙?”
在韩家父子起了冲突的同一时间内,苗圃里也发生了一件跟这儿有些关联的事儿。
太阳都偏西了,人们还不见韩道满来上工,有的人就说起不好听的话了。这是焦克礼起的头。
这个快活、直爽的小伙子,对老实巴交的韩道满一直是瞧不起的,当初焦淑红动员韩道满参加搞苗圃,他就反对过;后来发现马翠清跟韩道满搞开了恋爱,更是断不了从中起一点破坏作用。在他看来,韩道满这个人跟他爸爸韩百安根本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法“救药”了;马翠清跟这样一个人是水火不容的,根本不能成两口子,简直是鲜花插在粪堆上了;就是成了,早晚也得吹台!这会儿赶上韩道满没上工,少不了要借题发挥,说上几句风凉话儿。
“翠清,快去帮帮忙吧。”
马翠清正两手忙乱地松土,没听出这不怀好意的语气,就头也没抬地问一句:“帮什么忙呀?”
焦克礼两只眼睛一挤:“嗨,你那对象正在家里浇大蒜哪,嘿,浇得一头长十辦儿。”
“滚!”
“你滚吧,滚到杏树下边,帮你那对象数数长了几颗杏,能卖几分钱,能买几瓶子酱油几瓶子醋……”
一向厉害出名、嘴巴不饶人的马翠清,这会儿舌头短了。她抓把泥朝焦克礼摔去,因为焦克礼躲闪的快,没被砸着。马翠清急的咬牙瞪眼,又对旁边的新媳妇说:“你不管他呀?臭该死的焦克礼!”
焦克礼故作认真地说:“嗨,你真是主观主义不看对象说话,她干吗管我?我又听爸爸话,叫我落后我就落后,又会浇蒜,又会数杏……”
马翠清跳起来要朝焦克礼扑去。
新媳妇笑着拉住她说:“翠清,别理他,他哪有一句正经的话。来,咱俩换换畦,你离开他就好了。”
从打到了苗圃,焦淑红就没大说话儿,皱着眉毛闭着嘴,闷着头干活儿。干部会上马连福和萧长春加给她的气火和烦恼,这会儿不光没消除,心里那颗疙瘩反而越结越死了。见焦克礼和马翠清两个人斗嘴,怕他们逗急了,就说:“快干活,别扯闲篇了。早点干完早收工,我还有事儿哪!”
焦克礼说:“人全马不齐的,还能早收工呀?我看咱们得整顿整顿队伍了!”
焦淑红批评他说:“挺大个人,总像孩子!人家道满就晚来一回,你值得这么闹吗?”
韩小乐说:“我跑去找找他吧。”
焦淑红说:“行,快去快来;他要是有别的事儿,你也别硬叫他。”
韩小乐答应着要走。
马翠清噌地跳了起来:“我去!”说罢,出了苗圃,大步流星地朝村走来。
这个一团烈火般的姑娘,这会儿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她觉着,别人背后奚落韩道满,实际上就等于奚落她。因为她爱韩道满了!她自己也说不出为甚爱上了韩道满。就因为他聪明手巧、老实厚道?好像不是。在人背后,光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马翠清常常把韩道满骂个一钱不值,甚至连一个笑模样都不给韩道满看;等到同着人,马翠清总是抓空子给韩道满抹胭脂搽粉,让韩道满在什么地方显一手;有人说韩道满一点不好听的话,马翠清就起心恼,想尽办法护着韩道满。今天晌午,两个人发生了一点口角,这会儿火气已经下去了。马翠清是个容易发火,也容易消火的人。火一消,她就后悔自己发了火。这会儿的心情就是这样。她按下韩小乐,亲自来找韩道满,不是为赌气,找到门上千一场。她怕韩道满为晌午说的那几句话闹情绪,躺在炕上不动弹,韩小乐去了一见,回来就传出去了,焦克礼这个家伙又有了说韩道满坏话的材料。同时,马翠清亲自来,什么不讲,只叫一声韩道满快上工,就能够把和解的意思表达出来,也能使韩道满消了愁,解了气,欢欢喜喜、顺顺溜溜地跟她一块儿到苗圃来。
马翠清急忙忙地离开了苗圃,穿行在沟里,来到韩家门口。她见大门上着,刚要拍打,忽听里边有人说话,扒着门缝看看,看不见,就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听。不早不晚,马翠清正好听到父子两个在院子里讲这样几句话:
“满头,你说一声,谁也不告诉,说一声,我就塌心了啊!”
“别逼我了,我往后不管您了,还不行吗?”
“满头,我全是为你好,你要血迷心窍到外边抖搂了,就是抖搂你自己呀!你想想,我不是为你能找上个对象,我能人社?要不是为你能找上个对象,我能让你跟淑红她们一伙子瞎搭工去进步?你说对不对呀?”
“全都完了,我进步不了啦!”
“不行,得进步,等把马翠清娶过来再不进步。”
“娶什么呀,您不知道马翠清为您的事情生多大的气哪!”
“你说什么,她知道了?”
“您不用修房子了,我们两个的事吹了!”
大门外边的马翠清听到这儿,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呆住了,趴在门上,好久好久,没有动一下。
“翠清,翠清,你这是怎么啦?”
一个人在她背后喊起来。
院里的声音停了。韩百安跑回去往西屋门上上锁,韩道满被“翠清”这两个字儿振作起来,跑去开门。
大门外边,焦振茂一面拦着马翠清,一面说:“走哇,进里边呆一会儿呀!”
马翠清满脸涨得通红,牙根发颤。她推开焦振茂的手,说:“我呀,这辈子再不进这个门了!”她说着一跺脚,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刷下子流了下来。她赶忙用手捂着脸,开腿就跑。
韩道满手扶着门板,愣了片刻,猛抬起头来,朝马翠清的方向追过去了。
焦振茂不知啥馅,也不便追去问根底,就叹口气,走进院子,对呆呆站立在屋门口的韩百安问:“刚还好好的,为什么又闹气呀?道满怎么了?你关上门管教他了?”
韩百安愁苦地说:“翅膀硬了,管不了啦!”
焦振茂说:“管不了就不管嘛,反正他们都大了,也懂得为人处世。当父母的,管了小,管不了老。我看你就想开点,比什么都强。以后不要管他了。”
韩百安叹口气说:“我没管他,什么也没管他呀!”
焦振茂说:“我不信,你不管他,那么老实个孩子还能无缘无故地跟你闹气呀?”
韩百安没吭声。他两眼盯着地皮,两腮松弛多皱的皮肉在抽动;两只大手也在使劲儿攥着衣裳襟儿。他的隐人之秘,不能对着任何人说出来。倒退一年,这样的事情,他是完全可以无保留地告诉给焦振茂,焦振茂也会设身处地的为他想想利害,拿拿主意。可是现在,这个老朋友变了,越来越离着远,越变越隔心。韩百安在东山坞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心对劲的了,连亲生儿子也跟他绝了情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单,多么渺小,多么没有力量;有这么个人不多,没这么个人也不少。在这一瞬之间,他想,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焦振茂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问又问不出,看着老朋友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
这个心灵手巧的老庄稼把式,在他一火心朝着他看准的目标努力地追求的时候,他变得比过去单纯了。他把一切想得都很如意,也看得简单,他怎么会想到,他跟这个四五十年老交情的朋友中间,不仅在表面上,而且在心坎上,已经打上了一道无形的高墙!要把这道墙拆除,光是焦振茂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别看你是积攒了几十年劳动经验,别看你搜集了一包子政策条文,别看你已经转到新的生活方向,你还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呀!
焦振茂心里边嘀嘀咕咕,想着刚才在大庙里两个人的交谈,又朝这满是绿叶的小院子看一眼,忽然想起一件特别有兴趣的事情,想借由头解解韩百安的烦恼。他点上一锅子烟,一边抽着,一边说:“百安,过了麦秋,咱俩搭个伴,到通县双桥农场看看拖拉机好不好?我听焦振丛说的,他赶车拉东西在那儿看见了,说是一天能耕好几百亩地,还能收割麦子;萧支书说,将来咱们农业社也要使上这宝贝。那可太好啦,庄稼人可真不简单啦,成神啦!咱们带上干粮,到那住上两天,好不好?”
韩百安往日愿意多留这个朋友聊天,今天却盼他快走,他叹口气,冷漠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哪!”
焦振茂不高兴了:“哎呀,你怎么说这话呀!不用讲新事儿,讲进步,光从咱们过去那个落后地方看吧,过不多久你就要娶儿媳妇了,爱干你到社里干点,饿了回来有现成饭,困了,回来有热炕头,你真是要事福了!”
韩百安心里一阵痛:“娶不上媳妇了。”
焦振茂说:“娶得上,这房子还不好修!萧支书说过了,过了麦秋,大伙一凑,就帮你干了。办啥事光按着你自己过独日子的小算盘打不行,如今是大日子,人多手多,大伙少呆一会儿,就把你成全了。”
韩百安说:“房子修好,也娶不上了。”
焦振茂不明白:“怎么回事?”
韩百安的嘴里吐出一句难以吐出的话:“他们吹台了!”
韩道满这个时候正为让这件婚事不吹台奔波着。
他追上了马翠清,向她报功:“我批评我爸爸了,他都哭了,他以后要改!”
马翠清瞪着两只泪眼,咆哮地喊:“走开,别理我!”
韩道满被吓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还让我干什么?”他想问:“非得让我亲手打我爸爸一顿才行,多进步的人也不会这样吧?”但没出口。
马翠清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干什么全是为了我呀?你的进步全是假的!呸,你算把人丢尽了!”她说完这句话,就气扑扑地走了。
韩道满木然地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心里痛苦得很。他不相信马翠清会对他绝情,现在的问题,完全是因为误会,或是没有容他把话说出来。自然是自己太软弱的过,对爸爸太心软?自己太缺少马翠清那股子坚决劲儿和勇敢劲儿;实实在在,自己没有下狠心跟爸爸的落后思想作斗争。
年轻人在火热的阳光下走着,他的心里也燃着火。长这么大,他没有跟第二个人谈过爱,也没有第二个人给过他这种爱,他认定 了这个人,海枯石烂也不能变心。
他想去求求韩百仲,因为马翠清是韩百仲的干闺女。只要韩百仲从中一调解,他们就会重归旧好。快到门口,他转回来。唉, 对一个长辈说这种事,显得多没出息呀!
他又想找焦淑红,因为马翠清是焦淑红的好朋友。只要焦淑红劝马翠清几句,他们的矛盾就解决了。快到门口,他又转回来了。唉,碾一个大姑娘说这种事情,怎么张嘴呀!
唉,不论处理任何事情,这个中农的儿子,都摆脱不了他爸爸给予他的影响!他犹犹豫豫,最后他想到了党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最能体贴别人的心思,最能够热心地帮助别人;而马翠清又特射听支书的话,支书讲讲情,马翠清立刻就能清醒,他们的婚事就吹不了台啦!他鼓足了勇气,跑到党支部书记家里。唉,真可惜,他扑空了。
萧长春到哪儿去了呢?
第二十六章
太阳西坠的时候,萧长春带着一身泥土气味,走进乡党委会的院子里。
他走得很急,恨不能立时找到领导,取到办法,解决村子里积起来的问题,打开他的愁疙瘩,顺顺利利地完成麦收分配。他绕过信用社和乡政府的办公室,通过西墙上的小旁门,一看,党委办公室的门锁着,心里一沉,侧身又一看,党委书记那屋的窗子支着,心里一乐。
党委书记在家里,这真是意外的喜事。他找到了靠山,找到了主心骨。党委书记了解东山坞,了解那儿的人;同时,他对一切看来很吓人的困难问题,从不焦躁和慌乱,总是从容不迫,一眨眼就能指出解决的办法。萧长春跟他一起在东山坞度过去年的灾荒之冬,不仅熟悉,而且知心。萧长春把这位书记当做自己学习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书记,又常常觉着自己差得太远……
萧长春的紧张心情已经消除了一半儿了,就像没事情串门似的走进乡党委书记王国忠的屋子里。 王国忠穿着白汗衫,披着蓝制服上衣,嘴里叼着短杆烟袋,伏在桌子上阅读文件。他仔细地看着,不断用铅笔在上边划道道,或是加上几句批语。萧长春走进来把他惊动了,他抬起头来笑笑说: “我算计着,你现在该到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恒大牌纸烟,扔给萧长春。
萧长春接过纸烟,摆弄着看看,笑着问:“咦,你怎么也抽起烟卷来了?” 王国忠说:“这是人家送的礼,就等你来打包哪。” 萧长春说:“我知道了,这是人家专门慰劳你的。”
王国忠说:“慰劳谁的也不要紧,咱们是有福同享,有烟共抽。”
两个人都笑了。
这位党委书记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子,比萧长春略高一点点。他脸色微黑,淡眉细眼,嘴唇厚厚的;说话时鼻音很重,但清楚利索。他原来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去年到这个乡帮助整社,跟这边的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搞得很好,等到整社结束,领导就把他留下了。 萧长春在王国忠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一蹲,抽出一支纸烟点着,说:“我昨天晚上才从工地回来。村里发生一点问题,我来跟你汇报一下。” 王国忠说:“大体的情况我全知道了,等一会儿你再仔细地谈谈。”
萧长春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国忠说:“有人来告你的状嘛!”
萧长春打个沉,心想,是谁呢,马连福,还是马之悦?
王国忠说:“你先喝水抽烟,我还有半页,看完了,咱们再聊。对啦,又快两个月没碰头了,今儿个得多呆会儿。”说罢,他又伏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文件来。
萧长春抽着烟,心里边还是猜想着到这里反映情况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间小屋子很朴素,又是卧室,又是办公室。一张用木板拼起来的床铺,一只三屉桌,两把椅子,一条板凳,一个小书架,是这里全部的陈设。床头上摆着好多厚书,其中有马列主义著作、农业技术手册,还有一部<三国演义》。萧长春走过来,拿起一部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只见里边好多书页都折着,还划了一些红道。
窗户支着,窗外边有一棵年轻的小垂柳,在微风中摆动着细嫩如丝的枝条。几丛繁茂的熟季花,已经开了,粉嘟嘟的,十分鲜艳。
突然,一个熟悉的、妇女的声音从对面的房间里传过来:
“嘿,别看,我还没有写完哪!”
又是一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哈,哈,按着干什么,写字还怕别人看呀?”
“对了,怕你学去。”
“哎呀,就你那字写的像蜘蛛爬的,还值得我学呀!”
“你写的字像小巴狗抓的!”
萧长春已经听出来,说话的妇女是焦淑红,心想,来跟王国忠告状的人,一定就是她了。
这会儿萧长春才记起他跟焦淑红还发生过一点小小的矛盾。他想:在会场上对焦淑红的态度是不是过火了,会不会影响她的工作情绪呀?会不会造成什么误会呀?他想来想去,又否定了。尽管焦淑红是个刚出学校门的学生,这一年来的共事中,萧长春总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最得力的助手和最知心的同志呀!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又来不及细谈慢说,稍微简单生硬一些制止了她那偏激的做法,是应当的。不过,焦淑红毕竟是个缺少锻炼的女同志,对待她应当尽可能讲究方式,当时那么做了,事后应当找她解释一下,把自己那会儿的考虑告诉她,不光可以解除他们之间的误会,还能帮助同志提高认识,没有这样做,是一次大意。
萧长春想到这里,很多的事情都涌到眼前了。首先是金泉河边上那一片碧绿茂盛的树苗,接着是焦淑红在会场上爱憎分明,敢于斗争的精神,同时也想到在深夜里,焦淑红辛辛苦苦看守麦子的情形……
他心里说:焦淑红是个很有前途的同志,只要在实际工作里好好地锻炼,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女干部。东山坞就是缺少妇女骨干。那个妇女主任,实际上只是挂个牌子,起不了作用。真正顶事儿的,除了焦二菊就是焦淑红了。要是帮助她们把妇女组织整顿整顿,马翠清、志泉媳妇,还有好多妇女积极分子们,都发动起来,是一个不小的力量啊!萧长春感到,过去对焦淑红使用得多,要求得严,可是具体帮助就太少了,以后应当改进呀……
王国忠看完了文件,回手锁在抽屉里,见萧长春愣愣地想心事,就笑了笑:“喂,想什么哪,同志?”
萧长春把纸烟上的灰在桌子角上磕掉,也陪着笑了笑,没把他想的事情说出来。
王国忠问:“这回你知道告状的是谁了吧?”
萧长春说:“叫她过来,咱们一块说说好不好?’
王国忠说:“你别害怕,人家后来已经自动把状纸撤销了。哈哈,刚进门的时候,气头子可不小哪!”
萧长春说:“淑红把情况都跟你汇报了,我就不多讲了。我想跟你着重谈谈马之悦这个人……”
王国忠笑着问:“马之悦这个人怎么啦?”
萧长春说:“这个人有点不正派。我看眼下闹的事儿,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王国忠点点头说:“你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其实乡党委对这个人也是有怀疑的,可是又总希望他往好处转。”
萧长春说:“谁说不是哪!直到今天晌午头,我还盘算怎么让他跟我们拧成一股劲儿。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王国忠说:“不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怎么一种人!这得靠我们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和眼光审查他、识别他。对了,我正有一件事情要个别跟你说说。”他把椅子往萧长春跟前拉了拉,“这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不,大湾日本炮楼里有个胖子伙夫?想想看。”
萧长春问:“中国人?”
王国忠点点头:“对,还是本地人。”
萧长春低头寻思一阵,忽然说:“想起来了,一个姓范的,对不对?”
王国忠说:“对,叫范占山,城里的人。”
萧长春说:“这个人我还记着。那时候他常到我们村里去,鬼子没投降,就不见了。去年我到县里开会,碰见一个小个子有点像他。我还跟公安局的同志报告了。他们说,已经调查清楚,定了案,有人证明他光当伙夫,没办坏事儿……”
王国忠说:“证明人就是马之悦呀!”
萧长春说:“你怎么想起问他呀?”
王国忠笑笑说:“嗨,你这句话问的真妙。这几年我们有些同志光搞生产,这类事情想的不多啦!”
萧长春又问:“姓范的闹什么事儿了?”
王国忠说:“前几年还没看出他有什么可疑的行动,在小杂货铺当伙计,表面上挺老实。最近城市里一大鸣大放,他看着气候合适了,讲起反动话,还到北京活动几趟,很可疑。前些日子,乡政府接到两封群众写来的检举信,一封是说南村那年有件人命案子跟范占山有关,一封是说你们村韩百安被绑,卖地、倾家,是马小辫买动范占山,勾结炮楼上的人干的。不过这两个检举人都不是直接了解,也是听过去在炮楼上呆过的人讲的,这个人又早死了。”
萧长春说:“这可以找马之悦了解了解,他当时在炮楼里平膛,总可以知道一些内情。”
王国忠说:“问题就牵扯上他了。我跟你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萧长春皱皱眉头:“有这些不清不白的事情,马之悦就不应该担这个保哇!”
王国忠说:“你把问题想得简单了。同志,问题复杂啦!”
萧长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依我看,马之悦既然出面担保,要不就是不了解情况,不负责任做的;要不就是有瓜葛。这个瓜葛?”他不敢往下想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在革命的队伍里出现这样的事情。
王国忠说:“瓜葛是肯定的了,问题是什么性质的瓜葛还要调查研究。”
萧长春一惊:“肯定有瓜葛?有什么根据呢?这可是大事情啊!”
王国忠说:“第一个根据是,解放后,范占山被扣留、审查的时候,马之悦赶到县里,主动担保作证……”
萧长春觉出问题的严重:“这一条就应当怀疑了。一个老村干部为什么要主动为这样一个人作证呢?是不相信政府呢,还是有别的心意呢?不过,马之悦表面上说长道短,实际上是个没有原则性的人。会不会是他受了范占山家里人的贿赂才干的呢?”
王国忠说:“这也是可能的。”
萧长春松了口气:“要是这样,问题自然严重,倒好办啦。这只能划在政治品质,或者阶级立场的圈里,还不至于有别的问题。你说呢?”
王国忠说:“据当时办理这件事的干部说,马之悦那会儿显得很急迫,生着法儿要看范占山的口供,而且是专门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等到案子完结了,他才离开。你想想,要是仅仅贪图一点经济上的利益,按着马之悦那股子精明劲,我看他绝不会担这么大风险,付这么大辛苦。”
萧长春点头说:“这话对。”
王国忠说:“还有,第二个根据,据说,去年闹灾的时候,马之悦领着几个社员搞买卖、跑运输,常在范占山小铺落脚的。这还不算,据我分析,有可能他们是搭了股子……”
萧长春这下更急了:“有这种事!全都调查清楚了?老王,要是这样,可真复杂啦!还有呢?”
王国忠说:“他们的关系也很密切。据邮局的投递员说,他们常有信件往来……”
萧长春说:“拆开信看看……”
王国忠说:“问题没肯定什么性质,怎么能拆看书信呢?”
萧长春也自嘲地笑了,“听了这种事情,我简直有点蒙头了。”
王国忠也笑着说:“先别蒙头。对这个问题的调查工作刚刚开始。我是昨天在县里开会,才知道的。公安局的刘科长,专门找我谈了这个问题。他们正在侦察,也希望我们从旁协助。对这种事情不能急。我看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都可能,也许大复杂,也许小复杂。遇到这种事情,表面看是坏事,很可能是最大的好事。你说对不对?”
萧长春点点头。
王国忠继续说:“老萧,咱们可不能光钻到咱们这一个乡,一个社里看问题,这不行啊!我们要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才能透过现象,抓住事物的本质……”
对面屋里,传来焦淑红的喊声:“王书记,管不管大个子,他欺负人了!”
两个人的谈话被打断了。
那边的话音未了,这边的门子通的一声打开,人也进来了。
王国忠和萧长春都被吓了一跳。
焦淑红一迈门槛儿,就瞧见了萧长春,朝他微笑地点了点头,那笑容和眼神里,包含着道歉的意思。她说:“我正要回去找你哪!”
萧长春也笑着说:“我知道你要找我,就马上跑来了。”
一对好同志,就用这两句普通的话,把中午会上不可调和的“矛盾”和解了。
焦淑红又对王国忠:“王书记,你瞧大个子多欺负人哪!”
王国忠故意逗她:“欺负我们女民兵可不行,包括支部书记在内。淑红,别怕,我给你撑腰,怎么了?”
焦淑红认真地说:“跟他要几支步枪,他让人家写申请,人家写好了,他又不给!我们黑更半夜地看麦子,没个武器怎么行啊!”
大个子武装部长也笑嘻嘻地跟进来了。这个门口并不低,可是他一定要弯弯腰才能进来。他接着焦淑红的话音说:“我怕给了你们枪不会使。”
焦淑红说:“真把人看扁啦,破枪谁不会使!”
王国忠说:“淑红,我跟你说实话,他的仓库我摸底儿,眼下真没有多余的枪支。”
焦淑红搓着手说:“那怎么办呀?”
武装部长看着焦淑红为难的样子,也有些不过意,就说:“有手榴弹。”
王国忠说:“好,给她们几颗手榴弹吧。”
焦淑红赶忙说:“十颗。”
武装部长说:“只能给两颗。”
焦淑红说:“哎呀,真是小气鬼儿!”
武装部长说:“你大方的过头了,一张口就想扛走十支步枪。”
焦淑红往床边一坐:“我们团支部组织看麦子,就没有一个人支持。”
王国忠故作惊讶,转向萧长春:“老萧也不支持?”‘
焦淑红:“萧支书躲到工地上去了,把我们扔的像个没娘的孩子,有点什么事情,不知道找谁拿主意!”
王国忠说:“这个意见对呀!当时我一再跟马之悦说,让他带队去,支书留在家里。我一走,他就变卦了。”
萧长春说:“这事不全怪他,我想他身子骨没我结实,到工地吃不消。谁想到,丰收了,还有这么多乱子!”
王国忠说:“领导一再说:要经得住胜利考验,大概也包含这个意思。”
萧长春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焦淑红站起身来:“哎呀,一呆就呆到这时候了。快给我拿手榴弹,我得走了,吃了晚饭还要找人看麦子哪。”
武装部长说:“刚还逞英雄,一眨眼就成了狗熊。别害怕,没人扣你反省,塌塌呆着吧。,’他说膂,一脚蹬门槛子,一手扶门框截着。
王国忠说:“不留住,多聊会儿行吧?你说,咱们多久没得工夫坐在一起聊大天了?还是老萧头上工地走那天在乡里开会碰下头,对吧?”他又转脸对萧长春说:‘你们都踏踏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咱们要聊个痛快。别管家里,让他们嘀咕他们的去,咱们玩咱们的。在这个时候,一定得有诸葛亮坐空城的胆略才行。力量和正义都在咱们手里,有什么怕的?你慌神,鬼怪都来了。”
萧长春对焦淑红说:“王书记叫你多坐一会儿,你就多坐一会儿嘛!”
她这才又转回身,坐在床上。
武装部长说:“瞧,真是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命令,就按兵不动了。”
焦淑红没理他,发现了床头上的<三国演义》:“嗬,怪不得王书记满口走麦城、空城计,敢情你还挺喜欢文学哪!”
王国忠说:“就兴你喜欢,我就不能充个数?对了,我还忘了过问,淑红,最近又写什么诗了?”
焦淑红笑笑说:“我哪叫诗?只不过编几句快板。好久都没心绪编它了。”
王国忠问:“这是为什么呀?”
焦淑红说:“太忙了。等我们的树苗栽到山上之后,我要写一篇,那时候一定有真感情。我们语文老师说,劳动创造诗。这话不假。”
王国忠说:“有人说我们农民光会做活、吃饭、睡觉。不是污蔑,也是不了解真情。几年以后,咱们农村像淑红、焦克礼这样中学生的农民少不了,会写会念会作诗的人也多了,他们就是文化种子。我说老萧,党号召我们干部除了认真研究政治理论,也要学点文学,你也得看看书,写写诗了。”
萧长春说:“对了。昨晚上我从工地上回来,心里特别高兴。想唱,不会,想喊,又不好意思,就是没想到作诗。”
焦淑红扑哧一声笑了。
萧长春也憨厚地笑笑。
王国忠说:“其实,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诗人。我们是用心蘸着汗水写,这诗才是永远不朽的。”
焦淑红拍手赞美说:“王书记这句话就是诗呀!”
武装部长插不上言,也没兴趣谈这些“湿”啦干的,就到自己屋里,拿了两颗手榴弹过来。弹皮上长了金锈。
焦淑红小心地把手榴弹接过来,在手里爱惜地摆弄着。那只拿针的手,拿笔的手,拿锄头的手,现在又拿起了手榴弹。这是武器,是保卫胜利果实的武器。她联想到自己最崇敬的女英雄刘胡兰,心里又激动起来了。
王国忠瞧瞧手榴弹,又感叹地说:“你们看看手榴弹上边长的锈,说明我们天下太平了,也说明我们有点太平观念。刀枪是不能入库哇!”
武装部长叮嘱焦淑红:“小心,别遇到事忘了拉弦。”
焦淑红说:“不拉弦也比一块石头强。”
大家都笑了。
焦淑红本来一火心想要支大枪背上,枪没拿到,得了两颗手榴弹,有了武器,她就满足了。看看天色已近傍晚,就说:“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王国忠说:“瞧你,大家刚说上兴头来,你就张罗走,这不是故意闹别扭吗!别忙,我已经告诉厨房做饭了。吃了饭,咱们还得多聊一会儿。”
焦淑红嘴上说走,身子却不动:“我怕太晚了。”
萧长春也愿意焦淑红留下,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好从容地谈谈;让焦淑红亲自在这儿听听乡书记的指导,比自己回去给他们传达效果要好得多,就说:“晚了怕什么,咱们一块回去。”
焦淑红说:“谁说怕了,我们看麦子也没顶着太阳。我担心马翠清她们等着着急。”
武装部长说:“淑红这丫头真厉害。”
焦淑红瞪他一眼:“厉害,吃你了,咬你了?”
炊事员端进饭来,接茬说:“快吃这个,咬这个吧!”
白面烙饼,炒豆角,冒着热气,飘着香味儿。
萧长春总是习惯为别人考虑,一看饭菜,就说:“老王,什么方便吃什么多好,怎么还招待我们呀!看看,把你的细粮全部都拿出来了吧?”
王国忠说:“不要紧,过了麦秋,我再到淑红家吃回来。”
他们把三屉办公桌朝屋当中抬了一点,一边放两把椅子,武装部长从自己屋提过两只小方凳,又故意逗焦淑红说:“这里数你小,你挑吧,愿意坐哪边?”
焦淑红没理他,就大大方方地坐在萧长春的身边了。
王国忠一边分筷子给大伙,一边说:“咱们谁也别客气,往饱吃。”
武装部长说:“淑红,咱们比赛,看谁咬的口大。”
焦淑红对武装部长故意捉弄她写申请,还记着点“仇”,找空子骂他,报复一下:“谁跟你比呀,你是有名的猪八戒!”
大伙又都笑了。
每个人把一张饼吃进去的时候,大个子部长又说:“你们瞧,妇女一点都不落后!”
王国忠来个移花接木,把玩笑拉到正事上:“对了,老萧你以后要分出一点时间,抓抓妇女和团支部的工作。妇女是半边天,团支部是有力的帮手。青年都是在新社会生长起来的,他们最纯洁,是我们工作的主力。我这个意见淑红准赞成。”
萧长春说:“我也赞成。过去这两方面的工作我抓的都不够,他们都在自发性地做事情。”
焦淑红说:“这里有老根子。马主任总不重视妇女工作,更不把青年放在眼里,觉着我们这样的兵没用!”
武装部长说:“他不用不要紧,等着解放台湾去。”
王国忠说:“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当党支部书记的人,会不会工作,先看他会不会调动人的劲头,会不会再把这个劲头使用起来。我们今天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一定得团结一切应当团结的人,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才能取得胜利。”
焦淑红插言说:“我昨天晚上还给萧支书提意见,今天一天我就看透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把马主任、马连福和弯弯绕这样一些入团结到一块儿。不信就试试。”
王国忠说:“那得具体分析了。今天老萧对马连福的态度是对的。在一定的时候,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能任着性子,想怎么就怎么,应当有点忍耐精神。忍耐本身有时候不是退却,而是进攻。”
焦淑红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我已经明白了。”
王国忠说:“也得心中有数,不能乱团结,乱忍耐。过去我们对马之悦就不是心中有数。”
萧长春点点头,焦淑红没听明白。
王国忠用筷子敲着菜盘子说:“吃呀,吃呀,部长,你怎么光顾自己吃不让客呀?请你这个陪客的真不上算!”
大家笑着,忙吃起来。
过一会儿,王国忠说:“你们别白吃我的细粮,我得考你们一个问题。”
几个人都停下筷子等他说。
王国忠把屋里的人都看一眼,不慌不忙地问:“你们说说,现在有人提出要土地分红,不愿意卖给国家粮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焦淑红抢着回答:“这还不简单,自私自利!见麦子收了,跟红了,又想起单干那会儿,一收来就都装到自己囤里去,国家、农业社和旁人的劳动,全都忘了。”
王国忠转脸问萧长春:“你说呢?”
萧长春略想一下,说:“具体到东山坞,一部分社员,特别是那些中农付集体生产的日子还不习惯,私心重,总想走回头路,就像有个老病根儿,说犯就犯,这回麦子一丰收,病就又犯了。还有,我觉着干部也有问题。”
王国忠追问:“干部问题在哪儿呢?”
萧长春说:“有人有争权夺势的野心,想借这个机会打击人。”
王国忠点点头:“你们说的都有一部分道理。不过,都不全面,都没说在根子上。照淑红说的,多分给他们一些麦子,少卖点粮食,照老萧说的,给他们个领导干部当,多给点权,他们就能老老实实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对吗?”
焦淑红抢着说:“那还行!要由着他们,拆散农业社,回过去单干,把农村变成资本主义才可心哪!”
王国忠笑了:“对喽,这才说到根上。我们可千万不要让眼面前的一些事儿迷住。眼前东山坞的问题,不是多分点麦子、少卖点余粮,或者要当个大干部的问题,不是的,归根到底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大问题。咱们是农业社的领导,是站在头边的人,对这个问题心中可得有数呀!”
萧长春被这句话震动了,心里像开了一点缝:闹土地分红,不光是为了多分些粮食,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马之悦跟自己勾心斗角,不光是要揽点权势,是在支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对啦,对啦,根子就在这儿。不管马之悦跟范占山的瓜葛是什么样的,马之悦都不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这个人掌权以后的所作所为,都证明了这一点。他搞富社,排斥贫农,还娶一个地主的闺女;他不领着大伙儿搞农业生产,一心跑买卖,走邪道,处处替富裕中农说话,这会儿又支持土地分红和闹粮;用不着再追查了,马连福一定是他煽动起来的!
王国忠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摆弄着继续说:“眼下这件事儿,表面一看,好像是几个富裕中农跟咱们闹别扭,其实呢,这些人背后还有一股子势力哪。这股子势力就是地主、富农,还有打进我们队伍内部的投机分子。他们不敢直接跟我们干,拉着走社会主义道儿不坚定的中农在前边冲。遇到这种事,咱们要晕头转向地乱打一锅粥,那就上当了。怎么办呢?用咱们阶级路线的法宝哇!就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地富反坏分子……”
焦淑红插嘴说:“团结?王书记你不知弯弯绕这些人多厉害哪!我看团结不了。”
王国忠说:“团结的了。因为走社会主义道路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走资本主义道路,对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是根子。当然啦,急是不行的,要耐心说服教育,要分别对待。说服、教育还不回头,就得斗争,斗争也是为了团结,为了让他跟大伙走上正道。能马上拉过来的,就马上拉过来,拉到咱们这边一个,那边就少一个;拉不过来的顽固分子总是少数,少数一孤立,想闹事也闹不起来了。对跟这些事有关联的干部问题,也得弄清楚,有的是阶级立场不稳,有的就兴许有别的用意……”
萧长春一面听着,一面回想着自己这一天处理问题的观点、方法,跟党的要求差得多远哪!特别是对闹问题的中农们自己既没有明确地想过团结,也没有明确地想过斗争,只是凭一股子火气要碰碰他们,再不就是去“套”他们,“套”出一点儿表面话,就认为没什么了不起,就得意了……对于干部里的问题,不光没有弄清楚,也没有站得高一点想想,不是劝说,就是让人家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弄得糊里糊涂。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接着,王国忠讲起自己贯彻党的阶级路线的体会,讲到团结中农的重要意义。
萧长春忘了吃饭,瞪着两只眼睛听着。领导同志讲的话,一句一句地都吃到他的心里了。
王国忠又把问题提到最高的角度说:“现在国际、国内的阶级斗争都很复杂、很激烈,我们眼睛不亮,心里没数可不行。我这次去县里开会,听了几个报告,非常重要。党中央和毛主席把什么问题都看得很清楚。”他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翻了一下,又放进去,“春天我们党、团员都学习过这个文件,现在,世界上刮起一股子反共歪风。中国是大国,国际上的地位越来越高,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一定要抓这个空子搞我们……”
焦淑红眼睛睁得大大的问:“派特务来了?”
王国忠说:“他们搞我们,不一定全靠派特务。我们中国才解放七、八年,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有,明摆着的资产阶级有,毒种子埋在地里,下点毛毛雨,还不发芽抬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党正在整风,要各党派提意见,有好多牛鬼蛇神钻了空子,现在正攻击我们。其中有好些人喊叫农村工作搞糟了,统购统销搞糟了,农业社该解散。他们喊叫的目的,就是说,共产党把什么全搞坏了,快换资产阶级或是蒋介石来领导。城市是这样,不能不影响到农村,农村有地、富,有反革命,有投机分子,这也是毒种子,也会发芽抬头。所以我说,不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焦淑红两只眼睛瞪得一般大,手里的烙饼被她攥成了一团:“我回去,得好好地看着马小辫了……”
萧长春皱起浓眉,用心地倾听和思索。
王国忠笑了:“其实,我们一点也用不着怕他们。就像马连福替一些人骂老萧一样,骂就把我们骂垮了?六亿人要永远跟着党走,这是根基。谁不信,咱们让他到人民群众里边看看实在的。我们要重视这些问题,可是不用害怕。”
萧长春说:“你说得对。东山坞挨门数,仇恨新社会的人不过那么几个。”
王国忠本来知道一些旁的地方出现闹事的具体情况,他不愿意在这个场面都说出来,依旧从原则上点拨身边的几个同志:“不过,当群众一时被眼前利益蒙蔽,闹不清方向,加上坏人一煽风点火,也可能闹出一些不好的事来,像今天马连福、弯弯绕。我们不怕闹事,可是不闹事总比闹事好。所以遇到事儿,千万要冷静。要分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还得看准火候,摸清了底子再动手解决,不能蛮干。”
萧长春说:“你具体指示指示,我们应当怎么办?”
焦淑红也附和说:“你快给我们出出主意吧。”
王国忠想了想:“我有个初步想法,供你们考虑。我想,先团结自己的力量,扩大自己的力量,分化落后的力量,把形势稳住,把麦子收上来分下去;社员们都吃得饱饱的了,有了精神,咱们再算账。这是眼前我们最重要最重要的任务。喂,怎么都停住筷子了!淑红,让我把你吓住了?”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咬饼。
武装部长说:“好大的口,这回你可成了猪八戒了!”
这顿饭,就是在这样愉快、紧张的谈笑中进行的。每个人的眼睛都明亮了,心中都在沸腾,都觉着有一种投入战斗的情绪,又都是满怀力量和信心的。
焦淑红不想走了,坐到天亮,谈到天亮才痛快。
萧长春看看已经黑天了,就催她动身:“淑红,不早了。”
王国忠说:“老萧别走啦,这个铺能睡下咱们俩;光顾闲谈,忘了说正事,我还要跟你具体地谈谈当前的工作哪!”
焦淑红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武装部长说:“淑红,我送你回去。”
焦淑红拿起手榴弹说:“不用。”
萧长春说:“我送她一截儿吧。”
焦淑红立刻把一颗手榴弹塞给萧长春,转向王国忠说声:“王书记明天一定去呀!”就头前走了。
第二十七章
夏夜的野外,安详又清爽。
远山、近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头纱。黑夜并不是千般一律的黑,山村林岗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淡黑,还有像银子似的泛着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所有一切都不是静的,都像在神秘地飘游着,随着行人移动,朝着行人靠拢。圆圆的月儿挂在又高又阔的天上,把金子一般的光辉拋撤在水面上,河水舞动起来,用力把这金子抖碎;撤上了,抖碎,又撤上了,又抖碎,看去十分动人。麦子地里也是很热闹的,肥大的穗子们相互间拥拥挤挤,嘁嘁喳喳,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像女学生们来到奇妙的风景区春游,说不完,笑不够……
夏天的月夜,在运动,在欢乐。两个人,一男一女,迈进这美妙的图画里。他们在那条沿着小河、傍着麦地的小路上,并排地朝前走着。 路旁的草丛长得茂盛,藏在里边的青蛙被人的脚步惊动,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去了。在夜间悄悄开放的野花,被人的裤脚触动,摇摇摆摆。各种各样微细的声音,从不远的村庄里飘出来,偶尔,树林的空隙中闪起一点灯火。
他们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胸膛里都像有一锅沸腾的开水。
萧长春解除了慌忙和紧张,心里像是让王国忠给打开了窗子。他觉得,他现在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也可以把东山坞的一切问题摸出一条线索;然后,他要用自己的全身力量,迎接一切困难,克服一切困难,大步前进。
今天晚上,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最大的收获是思想认识提高了一步。他看到了横在面前这个问题的根子。这根子不光是几个落后中农闹问题,它跟村子的阶级敌人,跟村子以外的敌人是联在一块儿的;这种联系千丝万缕,有形无形,像野草一样缠缠绕绕,不容易一下子看清楚。往后,不论遇到多复杂的事儿,都得清醒,都得站在高处看看……使年轻人最动心的事情还有马之悦。过去他对马之悦的看法太简单了,他把马之悦这几年的活动看成是革命意志不够坚强,有点革命到头的思想;把马之悦这半年的表现,看成是没有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是看不起他萧长春,是争权夺势。直到今天受了事实的教训,特别经王国忠一点拨,他才转了一个角度看马之悦,才开始深一层地看这个人……至于从明天早上起萧长春该怎么办,他的方向更明确,心里更有底,那就是,再不能把希望放在马之悦跟他“拧成一股劲儿”上边了,一点都不能有!他再也不会受马之悦的态度好坏左右了,要百倍警惕地认识这个人。他要丝毫不含糊地依靠贫下中农群众,依靠周围的积极分子,依靠那些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要多花些力气,团结教育中农,把闹问题的人争取过来,尽快地扭转东山坞当前的局势,狠狠地打击资本主义的歪风,推动东山坞前进。 萧长春快活地想着,大步地走着,心里燃着火,身上冒着汗,解开衣服的纽扣,想脱下来。
焦淑红偶尔一回头看到了,连忙说:“别脱,外边风凉,小心受凉!”
萧长春立刻又把衣裳穿好。
焦淑红这会儿的心情,比旁边走的这位支部书记豁朗的多。她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没有较深地接触人生中各种灾难,不容易忧虑,反而容易忘掉一切不快,天真地朝着符合自己心愿的地方想。刚才,王国忠的话,给了她一个很大的震动,引起她沉重的忧虑,可是她立刻又从这位书记的谈吐里得到镇静的力量,解除了忧虑,有了信心。她觉着,不管什么鸣放啦,不要社会主义的邪心思啦,都不会得逞,都是瞎嚷嚷。不过,眼下东山坞所发生的一切一切,对她都像猜谜儿一样;面对这些,她只能皱着眉头喊:“真奇怪!”马之悦就让她觉着特别的奇怪,一年以前马之悦是多么精明能干,在群众里的威信该有多高。这个人为什么一下子就糊涂了,为什么变得没有棱角了呢?是什么原因把他毁的?你是老党员,过去领着大家支援抗日政府,那是搞革命;如今领着大家搞农业社,也是搞革命,为什么搞那个革命你做了好事,搞这个革命你就一回连着一回的犯错误呢?支持土地分红,这比去年闹灾荒领头搞买卖还要错误呀!沟北边那一伙子闹事的中农,也是焦淑红猜不透的谜儿。社会主义明明白白的是光明大道,是上辈子人做梦全梦不到的好时代,农业社能够带给农民的好光景,是你们中农累折骨头都得不到的;你们为什么对社会主义这么讨厌,又这么怕,坠着不走,还生着法儿反对呢?
焦淑红这会儿也感到,自己各方面都还不成熟。不要说她对那些跟自己、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物看不透,就是对走在身旁的这个萧长春,她也看不透。一年以前,萧长春好像还不如焦淑红活跃,他的文化没有焦淑红高,他也没有焦淑红那样引人注意可是,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顶住了东山坞的天地;他海量,多难受的事情,他也能够忍受容纳;他能干,怎样扎手的人,他也能对付;他公而忘私,没有一点儿个人打算,就好像,在他的心里边,没给自己的事情留下一点点地盘。仅仅是一天的光景,焦淑红对这个支部书记有了多么深刻的发现呀!焦淑红什么时候能够学得像他这样呢?
焦淑红光顾想心事,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小土沟子里,要不是她身子灵巧,就摔倒了。
萧长春转过身来问她:“没扭了脚吧?夜间走路,应当小心一点呀!这边走,这边平一些。”
焦淑红朝萧长春这边靠靠。她立刻感到一股子热腾腾的青春气息扑过来。姑娘的心跳了。
他们跨过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流到不远的地方叠在一起,跌到石头下面,发出弹琴吹箫一般的声音。
露水下来了,在月光中飘落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它是万物不可缺少的养料,麦穗儿喝着露水,正在壮大颗粒吧?高粱苗喝足了露水,正在拔着节儿吧?大豆秧喝足了露水,正在伸展着圆形的小叶子吧?桃、杏树喝足了露水,又在它那成熟的果实上涂抹着颜色吧?
一切一切都在承受着甘露,承受着大自然的恩惠,都在壮大着自己。
人呢?人也承受着甘露的滋润,新思想的幼苗也在拔节儿……
田间小路上走着的这一男一女,是今天农村里最忙碌的人,进会儿,大自然在盛情地款待他们;让他们在紧张的战斗空隙里消消疲劳,蓄蓄力量。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这会儿他们的心胸像夜间的星空一样的高阔,像空气一样的清爽,像月亮一般的明亮……
萧长春这会儿正平心静气地考虑着村子里那些应当依靠的人,想着他们应当努力团结教育的人。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个人影,一张张面孔,就像电影片似的闪来闪去。他想到厚道的韩百仲,想起爽快的焦二菊,热情的马翠清,勇敢的焦克礼,还有把整个生命都投到农业社里的饲养员马老四……他想着每一个人,想着他们在自己朴素的行动里干出来的每一件使他动心的事情。他无意中一扭脸,瞧了瞧身旁的焦淑红,他记起一连申有趣的事儿。
他们是对门住的老乡亲,生焦淑红那会儿,萧长春已经懂事了。他常常到焦家找焦淑红的哥哥玩。那一天,他又去了,焦振茂拦着门不让他进去。他正奇怪,听到一阵?哇哇”的婴儿哭声。他回家问爸爸,焦家的小孩从哪儿来的,爸爸笑着告诉他说:“是振茂背粪箕子在大路上捡来的。”他信以为真。焦淑红会走了,见了面,他就逗焦淑红:“还笑哪,你是你爸爸拿粪箕子捡来的……”
那一年,萧长春复员回来,正是三伏天。他在柳镇下汽车,徒步往家走。半路上,他在一棵树阴下休息,正观看家乡景物的变化,忽听一阵歌声传来。
在那条田间小路上,走来了一个花枝般的少女。她戴着大草帽,背着花书包,走得那么轻盈,那么欢乐,一步一声地唱着,树上的小鸟都被她唱呆了。来到树阴里,她看见穿着军装的萧长春,很尊敬地笑笑,打招呼:“同志,回家探亲的?”
萧长春回答说:“不,回家生产。”
少女很奇怪地上下打量萧长春:“哟,结结实实的,怎么下来了?”
萧长春笑了:“一定要缺胳膊短腿才回农村生产吗?”
少女很轻蔑地看了萧长春一眼,就又唱着歌走了。
萧长春到家里的当天傍晚,拜访他的老邻居。他在焦振茂家院里的石榴树下边又遇到了这个少女。这会儿他才认出,这个刻薄、清高的女中学生,正是他参军那年打着霸王鞭欢送他的小姑娘焦淑红。
他们第二次谈话,谈得很不对劲儿。
“表叔哇,搞了好几年革命,怎么跑回来蹲炕头呀?”
“我不是回来蹲炕头的,我来劳动。”
“放着革命不搞,回家种地呀?”
“只有在军队里才是革命吗?”
“那倒不一定,应当参加祖国建设。”
“搞农业不是建设吗?”
两年以后,焦淑红也背着行李回村了。第二年秋天闹了灾,副业队想找个记账的人,韩百仲挑上了焦淑红,可是他爸爸正要往东北送她,要她到哥哥那儿投考什么技术学校。韩百仲让萧长春去劝她留下。萧长春本来对焦淑红就有点成见,听说她在东山坞困难的时候又要走,更瞧不起她了,所以犹犹豫豫地不愿登那个门槛子。
有一天晚上,萧长春和副业队的人正坐自己家的小屋子里拢账评分,门帘子一挑,焦淑红进来了。
“表叔,我也参加你们的副业队吧。”
“你不是要走了吗?”
“他们让我走,我偏不走!”
“革命去呀!”
“留在农村一样地革命。”
“农村没有建设呀!”
“咱们是农业国,在农村建设社会主义,是最光荣的建设任务呀!”
开头,萧长春没有完全相信她,以为她只是凭着一时的热情行事,两天半新鲜,终归还得走。可是焦淑红真的投入东山坞农民向灾荒斗争的行列里了。她跟妇女们跑运输,比谁都挑的多,连大脚焦二菊都丢不下她;她跟男人们拉犁种麦子,连焦克礼都累垮了,她倒一直坚持到底……
一起向自然界斗争的日子里,萧长春渐渐地认识了这个女中学生,喜欢她,为她高兴。焦淑红像一棵刚刚出土的幼苗,生命力充沛,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经过以后雨露风霜的日子,她会长成一棵大树。
焦淑红这会儿,也正在琢磨身旁的这位支部书记。她也在想着一些过去的、有趣的事情;她不像萧长春想得那么朴素,她给这一切往事都添上了一点诗意的色彩。她觉得,认识一个坏人,要经过许许多多次反复,认识一个好人,也要反复;就像她看有趣的小说那样,要翻过一个又一个曲折情节,经过一件又一件事故,只有接触到主人公的多方面,接触到书里边人物的内心世界,为这个人物欢乐和忧愁,特别到了把自己的感情跟书里这个人物的感情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回过头来一想,忽然间,心动了,眼亮了,那才算认识了他!焦淑红对萧长春的认识,不正是这样吗?
焦淑红看过许多本动心的小说,她曾经给创作这些书的作家写过信,感谢那些作家,表示要跟书里的人物学习;认识萧长春,不是从书本上,而是生活斗争展示给她的。因此,更激起她热爱生活、热爱东山坞、热爱这个活生生的人物了。
他们从河西岸走到河东岸。东岸边是他们社的麦子地。月光下,麦子挺挺而立,微风吹来,又呼拥呼拥,如同无数聚在一起的人,抵挡着危害它们的任何东西;又像是为它们的胜利欢欣歌舞……
萧长春触景生情,又想:明天回到村子里,要从头起,踏踏实实地搞工作,要设法把邪气压下去,准备收割;麦子收下来,大伙全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把精神养得足足的,再跟这些反对社会主义的家伙来个彻底算账!毒不破不出,不把他们斗争垮,东山坞就不用想顺顺当当地走社会主义大道。经过一场斗争,社员的觉悟一定会大大地提高,农业社就一定得到巩固了。
焦淑红的心思和他相通,似乎在补充他的想法:麦子收下来。就扩大苗圃,能养一些苹果、梨树,那就太好了。山上是桃、杏、李子,山下是苹果、鸭梨,沟里栽柿子,坡坎子上种大枣,一年四季,都有果子出产。那会儿,自己也一定比现在进步多了;那会儿……
那一块压在姑娘心头的“病”,一想到那会儿,就被触动了。她忽然停了下来。
“萧支书,我还有件事儿,没跟你汇报哪!”
“什么事儿?”
“跟社里工作没关系,我自己的。”
“你怎么啦?”
“我……我爸爸和我妈呀,真讨厌!”
“这几个月,他们进步得可不慢哪!”
“我看是一半一半,封建思想还不少!”
“别急,得慢慢来。”
“他们急呀!”
“那好,咱们加把劲帮助他们。”
“还好哪?唉,你不知道,马立本这家伙也太可恶……”
听到这句话,萧长春明白了,笑着说:“你要汇报的是这件事儿呀?”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这可得看你的了。”
“我有一定。”
“有一定好。千万把各方面都考虑考虑呀。”
“你帮我考虑考虑不行吗?”
“这种事情,完全由你做主。我只有一个想头,不管你怎么有一定,要把自己的进步考虑到里边去,把咱们农业社考虑到里边去,这两件事儿是连在一块儿的。”
“你以为我要离开东山坞呀?没那日子。”
“不离开东山坞,你就保险不会退坡,永远都跟我们一块搞咱们的农业社吗?”
“当然啦!”
“那就好啦!”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了,又慢慢地朝前走。
一片流云遮住了月亮,野地暗淡起来;月亮使劲一纵身,跳出来了,野地里重又大放光明。
焦淑红叹息了一下,说:“我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把什么都想得很简单,把什么都想得跟画上画的、书上写的一样美,其实呢,不这样。这一年多,你看看,东山坞出了多少事儿,每一个人身上出了多少事儿。我自己呢,好多乌七八糟的事儿,我连边都不想沾它,它偏偏往你身上撞,抖也抖不掉,摆也摆不脱。真烦死人了,我有时候真想长对翅膀,飞到月亮上去……”
萧长春大笑起来,笑得特别响。走了几步,他停住笑说:“念书的人想问题就是有独到的地方。”
焦淑红也笑笑说:“我知道这是小资产阶级感情,遇到发烦的事儿,我又没办法。” 萧长春说:“你这一提,倒让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儿。昨天夜里我从麦子地回来,往社办公室床上一坐,想想家里边迎着我的这些混乱的事情,越想越乱,越想越没头,也就越烦,真烦死了!那会儿我也想长一对翅膀……”
又轮到焦淑红笑了:“嗨,你也是小资产阶级了!”
“我倒没想飞到月亮上去,想飞回部队去。部队多好呀,到时候吃饭、睡觉、学习、上操、打仗,多省心!过一会儿,我就想通了。”
“你怎么想通的呢?”
“我想找百仲大舅去,一边走,一边想,下了沟,上了坎,过了一个门口又是一个门口一一到了。我就想出一句话:搞革命不能怕麻烦,就是为了这些麻烦事儿才要革命;要是一丁点麻烦事都没有,还用得着你革命呀!革命就是要解决麻烦事儿,碰上一个,解决它,再碰上一个,再解决它;你解决不了,他解决;他解决到半截儿上死了,我再接着解决,解决一个又一个,回头一看,喝,走出这么远了;再往头看看,喝,要奔的那个目标又近了!”
这些话是从一个党员的心里发出来的,跳进一个姑娘的心里,汇合在一起。焦淑红想到自己刚才对于认识人的那种理解,跟萧长春这个高论起了共鸣。她心里偶然冒出来的忧愁情绪,立刻就跑掉了,笑着说:“你简直像个理论家。”
萧长春摇摇头说:“哪有理论呀!要有理论,像王书记那样,我就不会发烦了。对了,等秋后县里办党校,我得好好学学去,没有理论不行了,农村的工作越来越复杂,用简单的脑袋瓜子对付,可危险呀!”
“我倒觉着,在村子里一边干活,一边跟你们工作,比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多,又实在,进步也快。”
“你可不能满足这个!淑红,实话对你说,我早跟县教育科的陈科长说好了,等到咱们村把这个大灾年完全过去,就保送你上大学……”
“你也想把我铲出去呀!”
“铲出去?想你个美,我不会干那种赔本的事儿。送你上学农业的大学,念完了,你得给咱回到东山坞来。怎么着,东山坞农业社不能有几个大学生呀?道满爱画爱写,好嘛,上美术学校,回来,专门搞宣传!”
焦淑红停住了,用一种吃惊的目光看着这个庄稼人。她的胸膛激烈地跳动起来了。这个领导,对自己的同志是多么了解,多么体贴;对东山坞,对别人都有多好的安排;可是,你自己呢?你真就不管自己了?像你眼下这种日子,长期下去,真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吗?……
萧长春神气一变,平静地问:“淑红,你说说,你跟立本的事,将来怎么办呀?”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说:“我从来没想过,越来越不待见他,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萧长春说:“还是那句话,这得由你自己拿主意了。说心里话;我有顾虑。”
“什么顾虑?”
“直说吧,我怕你往那个家里一钻,沉下去!”
“不会。”
“当然,马立本也不是不能改造好的。可要小心哪!”
焦淑红说:“放心吧。过去我都没有那个意思,这会儿更不可能了。”
萧长春又朝前走着,说:“不论办什么事情,主心骨是顶重要的呀!”
焦淑红跟在萧长春的身后边,一边走,一边用手抚摸着路边的麦穗头。麦穗被按倒,等她走过以后,又高兴地站了起来,对着她的背后,摇头晃脑。
走几步,她问:“还得几天割麦子呀?”
萧长春说:“我看用不了十来天,山坡上的就能动手了。”
沉默了一下,焦淑红忽然停住,低声说:“今天早上,小石头他爷又找我爸爸数叨你去了。也难怪他着急,萧支书,你自己的事情,应该抽空办办。我看,稍稍办办个人的事儿,也影响不了工作。”
萧长春说:“不忙的。”
“你冲着老头子、小石头也该马上娶个人来呀!”
她说出这句话,脸上一阵发烧:一个姑娘,怎么能跟一个光棍男人说这种话呀!可是,不知什么东西在逼迫她,不说不行。
萧长春郑重地说:“正是为他们,我才应当把全部力气都掏出来工作呀!婚姻事嘛,也不能不抓紧,也不能太看重它,再说总得找个合适的呀!”
他说出后边这句话,也觉得不合适,一个支部书记,怎么跟一个大姑娘说这种话呀!但也像有什么东西逼迫他,一张嘴就溜出来了。
焦淑红朝萧长春看一眼,又低下头,掠着麦梢走着,走了一段沉默的道儿,忽然鼓了鼓勇气说:“眼下正忙,我也不想用这种事儿打扰你了。等过了麦秋再说。反正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当家,谁也管不了我……”
萧长春心跳了,警觉地朝四外望望,“嗯”了一声。
突然,靠河那边的麦地里,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两个人立刻停住了,盯着前边的动静,又都弯下腰,朝那边走过去。
河边上依然是月光如水,麦浪滚动,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
焦淑红握着手榴弹,逼视着麦地,小声说:“可能是风吧!”
萧长春说:“也许是野兔子。”
焦淑红朝村庄的方向看了看,说:“到了,你快回去吧,王书记还等着你哪。嗨,明天你可早回来呀!你心里边装的事情太多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帮你。不管工作多忙,你可千万要注意着身子……” 萧长春说:“天一亮就到。回去咱们就好好发动群众。有领导,有群众,有咱们大伙的团结,我们一定能够把工作做好。不过,正像王书记说的,前边的困难还很多,我们一定耍警惕,要冷静。”
焦淑红说:“不管有什么困难我都不怕。我回到农村,就是准备把自己的生命交出来的。”她说完这句话,跨着大步,朝前走去。 萧长春站在原地,两眼愣楞地望着焦淑红走去的身影渐渐地隐藏在银灰色的夜幕里。他的心反而越跳越厉害了。许久,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办法把刚才突然涌到自山里的一个念头仔细地理一理……”
河水,潺潺地流荡……
当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月色里的时候,河边麦地里露出一颗脑袋,四外瞧瞧,弯着腰,喘着气,顺着麦地边,朝东山坞跑去。他手里那团猪毛绳,不断地套住肥大的麦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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