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马连福的日子也不是顺溜溜的。这会儿,他仍然在道沟里,在道沟里那棵槐树下,在树下边的石碾盘上坐着。萧长春跟他分手走去,他就压根儿没动窝。他坐在碾盘上,心里翻腾,酒裹着饭,饭裹着酒,不住地往上冲,真难受呀!难受得他,咔哧、咔哧地挠碾盘子。他怎么忍也忍不住,哇哇地吐了两阵子,好受些了,又像是腾云驾雾,一头倒在碾盘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毒毒的太阳晒着他,像热锅一样的碾盘子爆着他;满头淌汗珠子,把碾盘流湿了一片。
几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子从这儿路过,围着碾子,瞧开新鲜了:
“嗨,快来看,这儿躺着个死人。”
“瞎说,那不是马连福嘛?”
“哎呀,他怎么把饭盆子扣在这儿了。”
“吐的。”
“真难闻,准是喝醉了。”
“快叫醒他吧。”
“不管他,谁让他骂萧支书!”
孩子们又尖厉又放肆的声音,好像把马连福惊醒了,又好像是没醒,他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有人在嘲笑自己。他想坐起来,骂他们几句,把他们赶跑,可是干使劲儿,胳膊大腿全都像不是自己身上长着的了,怎么也抬不动。他把鼻子眼儿张得大大的,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就又睡过去了,打起呼噜,跟打雷一样响。
他做了个梦,一个顶怕人顶怕人的噩梦。两只张着血盆大嘴的饿狼朝他扑过来了;他好像站在一个独木桥上,桥板很窄,两只狼一头一个,把他堵在当中间了,退不行,进也不行,跳下去又怕淹死,可把他吓坏了。他叫喊救命,又叫不出来……
正在马连福做梦的时候,哑巴从南边的坎子上急匆匆地走下来,他背着萧长春的孩子小石头,甩着两只大长腿,走过马连福的身边。一直往北坎奔,快到上坎的时候,一回头,瞧见了碾盘子上边的马连福,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半蹲下身,放下背上的小石头,比画着告诉小石头别怕,等着别动,就咬牙切齿地转回来了。
马连福还在做梦,梦到是跳还是不跳。
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他就一咬牙,一合眼,一收腿,跳下桥来一一扑通一声,他一头跌到碾盘子底下,跌醒了,睁眼一看,跟前站着个哑巴。他便跳起来,喷着唾沫星子骂道:“混账,你干吗把我推下来?”
哑巴两手叉腰,挺着胸膛,作出一副要拼的姿势,嘴里边“啊吗吗,啊吗吗”地叫个不休。
小石头站在老远的地方,瞪着两只小眼睛朝这边看。
马连福根本不知道啥馅,一边打手势,一边奇怪地问:“我碍着你什么啦?”
哑巴也横眉棱眼地跟马连福乱比画,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要骂萧长春。
马连福更奇怪了,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哑巴也护着萧长春。可是他知道哑巴很牛性,也很厉害,跟他纠缠,只会吃亏,没什么好处,就拍打着身上的土,准备走。
哑巴跳到他前边,挡着路,不让他走;跟他比划,让他到萧长春那儿赔情道歉。
马连福不理他,硬是要走。
哑巴火了,一伸手抽下了碾棍,像一支步枪似的端起来了,两只眼睛逼视着马连福,好像说:“我看你敢动一动!”
那棍子是枣木的,足有三尺长,胳膊那么粗,被千百个人磨擦过,已经光滑明亮得如同镀了金子。这家伙要是撂到脑袋上,不开花也得两半儿。哑巴是少个心眼的人,挨一下子不是白挨吗!
马连福不吃眼前亏,开腿就跑。
哑巴哇哇叫着追上来了,一把抓住了马连福的胳膊。
该着马连福走点运气,韩百仲下地干活从这儿路过,看见了,就慌忙跑过来,给马连福解围。他比比划划,劝哑巴放了马连福,等到会上大伙儿批评马连福;还跟他比划,马连福不是坏人,都是弯弯绕这群家伙把他拉下水的,以后马连福一定改过,不要跟马连福记仇……
哑巴信服韩百仲,土改的时候,是韩百仲给他分的土地;农业合作化的时候,也是韩百仲动员他人社的;还有一层关系,哑巴跟马翠清很好,韩百仲是马翠清的干爸爸。这会儿哑巴碍着面子,思想没全通,也不再揪扯马连福,一松手,顺势一搡,把马连福闹个趔趄,瞪瞪眼睛,耸耸鼻子,走了。
韩百仲朝马连福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斜了一眼,说:“连福,这会儿醒过酒来了?”
马连福习惯地把两只手朝衣裳兜里一插,摇晃着脑瓜子说:“我根本就没醉。”
“没醉过,你自己说的话,全记得啦?”
“当然。”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全是从你心里边说出来的啦?”
“当然。”
“农业社怎么搞糟啦?”
没回答。
“把谁饿死了?”
没回答。
“萧长春对你有什么仇恨哪?”
没回答。
“一个人总得说老实话吧?这个问题你都答不上来,就证明你会上说的话全是别人教你的!”
“没有!”
“没有?你喝谁家的酒啦?”
“马主任,怎么着?”
“他跟你说什么啦?”
“什么全说了,怎么着?”
“没开会的时候,你在办公室跟马风兰嘀咕什么了?”
马连福猛地一抬头,张开嘴巴,说不出一个字儿。
韩百仲也一愣。刚才焦二菊告诉他,开会以前看到马连福在办公室跟马风兰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事儿,当时他还没有往心里去这会儿顺口一问,像是问到地方了,就又追了一句:“说呀,都说了什么,有人看到了,你还不说呀?”
马连福插在兜里的手,触到那一叠人民币上,像是烫了手,立刻又威风起来了。他使劲儿一挺脖子,说:“你是法官,还是审判?我是反革命,还是特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没资格问我!”
韩百仲压了压心里的火说:“连福,你把你吃几碗饭都忘了。支书大肚量,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把人看成是软弱无能。要由着我,连福,我不整出你屎来就不姓韩。你这会儿迷着,回去趴在被窝里想想,你是个什么人,像不像个队长,像不像个复员军人,你别把狼羔子当亲人看……”
马连福没把话听完,就扔下韩百仲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韩百仲说的这些话,好像谁跟自己讲过,对了,是萧长春。韩百仲比萧长春说得更露骨,好像是怕他忘掉,又换个人来跟他重说一遍。韩百仲问他在哪儿喝的酒干什么?又问他在社办公室跟马风兰嘀咕啥话是什么用意?他们不会知道那件事儿吧?这会儿不知道,往后会不会知道?倘若让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还是把这钱还给马立本吧……
马连福这么想着,抬头朝社办公室那边看看,又朝自己的家那边瞧瞧。他心里想,马会计准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能干,准能搞得一个针尖的洞也不漏,要是再送回去,不是白给人家找麻烦吗?人家好心好意,为自己担风险,人家图什么了……反正,马连福是干部,是公家的人,一天到晚没少往公事上瞎搭工,就算花公家几个钱,也不算过……反正就这一回,下回,你就是金豆子、银豆子,马连福也不摸一摸了……这一回,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去了,要不是老婆孩子,马连福能干这种事情呀!回去跟老婆说一下,让她往后过日子,手指头攥紧着点儿,别大张开,顺着手缝往下流;自己呢,多花点力气,把自留地种好点,打多打少,吃着顺手;秋后没事儿,捣腾个小买卖,挣多挣少,花着方便。往后,要好好过日子了。
发家过日子的魂儿,又占据了马连福的胸怀。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着,猛然间,从路边树棵子里穿出一根枣木棍子,横在路上,他没留神,正好绊住,绊了他一个大趔趄,一晃,闹了个屁股墩。
“哈,哈,哈!”
树丛里蹿出哑巴。他冲着马连福拍着手,放怀大笑一阵,转身背起小石头就跑。哑巴非常得意,他替支书报仇了,出气了;他迈的是一种胜利者的脚步,消失在大沟的尽头。
马连福站起来,拍打着土,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刚要朝前走,只听坎子上边有人说话了:“怎么样,摔跟头J吧?”
马连福抬头一看,又愣住了。
他家门口外边的石头上噌地站起一个人,正皱眉立目地看着他。
马连福连忙打招呼:“爸爸,吃饭没有?”
马老四说:“还吃饭哪,气都把我气饱了。”
马连福说:“屋去吧。”
马老四说:“有话这儿说多方便。”
老人家带着从萧长春那儿得到的热情和鼓励,前来帮助儿子。儿子没在家,他不肯跟那个不正经的女人呆着,就到门口等候。
他把儿子等来了,朝这边走来的马连福就是马老四亲生的儿子呀!
三十三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年三十晚上,内院的东家、东家奶奶们,正在“爆竹连声除旧岁”的欢笑声里过年,马老四的妻子,把最后一道菜盛到盘子里,再也忍不住痛苦了。她一手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一挪一擦地回到他们住的场房屋里。马老四迎着她,先是被她那没血色的脸吓了一跳,接着又转为惊喜。他急急忙忙地把妻子扶上炕,又跑出去请来老娘婆;紧接着,卷席、铺草、烧热水,就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儿落生了。穷人生孩子也是喜事呀!马老四高兴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好了。这当儿,马小辫派管家突然来到场房外边敲窗户。他说:“老四,你怎么不长眼哪?什么时候生孩子呀?大除夕,冲了老东家的财气,你担得起吗?赶快找个窝生去!”马老四迎到院子里,作揖求情;追到二门,还是再三地求情,好话说得上千万,咣当一声,二门上了栓。
他们只好“找窝”了。大雪泡天,又是这样地紧急,到哪儿去呢?马老四和老娘婆搀扶着昏迷的女人,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黑暗的场房,走出了张灯结彩的大门,走在风雪交加的街道上不知朝哪儿投奔;看看天,一片昏暗,瞅瞅地,一片漆黑,叫天不应,叫地不语呀!他们只好顺着道沟走,朝着鬼神居住的破庙里走。半坍的山门,那里可以避风躲雪,可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挪到地方,进了山门找了个墙角,刚刚坐定,看庙的老和尚闯进来。他端着蜡烛一照,就拼命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俗人,疯了,这是我佛净地,跑这里干这种事儿,没长眼哪,走开,走开,不快走,我要告官啦!”马老四给老和尚作揖求情,好话说的上车啦,老和尚闭着眼,合着手,念着“阿弥陀佛”回到禅房去了。
他们只好走了,往哪走呢?顺着沟走,到村西那个小菜园里的小窝铺去。他们艰难地走着。这一天夜里黑极啦,像个大锅扣着,伸手不见指;风卷着雪,雪裹着风,吼吼地哭叫。他们膛着雪挪动着,走到大沟里那个石头碾子旁边,女人再也走不了啦。马老四脱下身上的破棉袄,两手撑开,顶在女人头上挡住飘落着的冰雪……
马老四的儿子,就诞生在雪地里了。
在荒郊野地外,半坍的小窝铺里过满月。过了满月,孩子就不会闹抽风病,就不会轻易地死去,两口子的心落实了。马老四一夜起十次,十次端着昏暗的小油灯照儿子,看儿子,亲儿子,这是他的骨肉,他的香烟儿,他的希望,他的靠山。他在心里边对儿子宣誓:再苦再难,也要把儿子拉扯大,也要给儿子置买一块站脚的土地,不让第三代人再没个地方落生。
马老四为自己的誓言奋斗,他的腰累弯了,腿累圈了,累了个痨病腔,二十多年的辛苦,他创下什么家业呢?一把眼泪,两手厚茧。做梦也没想到哇,他的第三代落生在这座青砖灰瓦的大房里了!这是因为来了共产党啊!共产党给了穷人土地,给了穷人房屋,给了穷人后代出生的权利!
马老四伤心哪!伤心哪!儿子偏偏忘了党,忘了根本……
老人家从萧家出来,走一路,想一路,准备一路,他那一肚子话,全涌到嗓子眼,要跟儿子说,要跟儿子诉,要把心掏出来给儿子看看。儿子,儿子,你可不能忘了根本哪!你可不能跟农业社散心,你可不能跟萧长春绝情啊!可是,这会儿他见了儿子的面,一看见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一看见那副没有骨头的架势,所有的话全都跑光了,全都变成了怒火,他要暴跳起来,他要上去先给儿子几个嘴巴解解心头气。但当他想到萧长春那些话,那些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他又一次咬紧牙关,把火全压下去了。
马连福怯生生地望着爸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爸爸突然来到,而且专在门口蹲着等他,他已经把来意猜到了九分。不知怎么,这一眨眼之间,一种骨肉的情感,忽地涌到他的心头。
马连福跟他爸爸的情感是深厚的,在他当兵以前,在他复员回来那一、二年里,这种情感也是深厚的,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地走过旧社会那段艰难的路程,曾经用一样的心思,一样的热情度过互助组那段火热的斗争日子;可是,农业合作化以后,他们的心思不一样了,开始抬杠了;到了去年闹了那场天灾,他们翻脸了一一马连福带头逃荒外流的事儿,成了他们决裂、分家的导火线。这半年多,他们不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大坐在一起料理家务,不大谈谈知心话儿,亲骨肉很有点像陌路人。马连福还是惦着他的爸爸,自己手头宽裕,做一点差样的东西,也常常给他的爸爸送一些去;爸爸也还是惦着儿子,为他的一喜一怒担心,为他的每一个脚步劳神。不过,理智上再觉得是亲人,也不像从前那样亲了。你看看,马连福就算做点错事吧,受这个说,受那个刺,已经够呛了,你当爸爸的怎么就一点儿也不体贴体贴你的儿子呢?难道说,别人什么都对,你的儿子一点儿对的地方都没有啦?
马连福也伤心哪,伤心哪!爸爸偏偏不心疼儿子了,不爱儿子……
马老四琢磨好久,终于开口了,他说:“连福,这回我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好好跟你谈谈心,行不行啊?”
马淬福皱皱眉头。
马老四说:“你别不耐烦,我要说的话顶多就几句。我对你只有一个盼望,盼望你别忘了根本,别忘了地主连你出生都不让;别忘了,你出天花,躺在草卧铺里要死,想给你抓服药吃,你爸爸满街磕头,连一文大钱都借不到;你别忘了七岁就给人家放猪,为了吃顿饭,腿摔折了,你都不能歇一天;更不能忘了,谁把你从国民党军队那个火坑里救出来,别忘了共产党免费给你爸爸治病,从棺材里救活了我这条命;别忘了共产党给了你房屋、土地、老婆、孩子;别忘了因为眼下是共产党的领导,咱们才敢在人前抬头走路,才掌起印把子,才端上农业社这只铁饭碗。一句话,没共产党,你小子早当了炮灰,外乡死、野地埋,你爸爸这把骨头也早烂了,你甭想混上个老婆,咱们家就绝了根、断了后哇,我的连福!”
老人家一口气地说下来,声音越说越高昂,越洪亮,老泪也像珠子般地从眼里流落下来。
马连福呆呆地听着,一声不响,他的心胸里也在翻江滚浪……
偏西的太阳,照着安静的街道,照着屋檐屋顶,照着不摇不动的树梢,照着野外茂盛的麦穗儿……
阳光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使冰河解冻,可以使荒山变绿,可以使枯树开花,可以使秧苗结实,可以使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生存下来,使它们的生命欢腾;那么,你能不能帮助一个慈父,一个想把自己的风烛残年献给共产主义事业的老人唤醒他唯一的儿子,使他苏醒过来呢?
马老四要跟儿子说的话全说了,党支部书记交给他的事情,他做了;他同时把希望交给了儿子,便怀着希望的心情离开了儿子,回到他的饲养场去了。
马连福两手插在衣兜里,仍然呆呆地站立在灿烂的阳光下。
孙桂英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又惊又喜又多情地喊他几声,他没应;怀里抱着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叫了他几句,也没惊动他。
这当儿,焦振茂老头子急步地走过来了,老远就喊:“喂,连福队长,韩目安到哪儿去丁?”
马连福抬起头来看看他,痴呆地不作回答。
焦振茂停在坎子下边,又说:“你没给他别的活儿吧?我们社里的木匠活还没完呀!”
马连福心不在焉地说:“他兴许在家吧。”
焦振茂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我在门口喊了半天,里边没人呀!”
不大工夫,在官井那边,响起焦振茂呼唤韩百安的声音。
马连福默默地朝院子里走,在窗子前边抄起锄头,又往外转。
孙桂英抱着孩子在屁股后边追着他,很心疼地问:“嗨,你不吃饭了?”
“不饿。”
“空肚子干活怎么行啊?”
“不要紧。”
“哼,你倒积极!”
真的,积极,马连福的另一个魂儿又换班了啊!
第二十三章
韩道满的爸爸、马翠清未来的公爹韩百安,是个最老实、最胆小、最自私、又最能钻牛角尖的庄稼人。
他六十多岁了,浑身精瘦,那脸像一只老胡桃似的刻满了皱纹;下巴颏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黄黄的胡子,嘴上一天到晚叼着个没有嘴儿的短杆烟袋,两只稍微朝里边眍喽的眼睛,总像有什么难疙瘩解不开似的一眨巴一眨巴的,就是过年过节,也难看到他一点笑模样。 他每天像牛一样干活儿,一个小于儿也舍不得花,囤里的粮食满得往外流,还恨不能用线一颗颗穿上吃。一年他才打一瓶子油,做一盆子汤,拿一根筷子在油瓶子里蘸蘸,再往汤盆里涮涮,取个油味就行了。每一次涮筷子,都要带进一点儿汤水,瓶子里油总不见少。他手巧,能干,会算计,他身上那套过庄稼日子的本领,东山坞除了焦振茂就数他了。他平时很少跟别人来往,在东山坞跟他有交情的,只有两个救命恩人。一个是焦振茂,一个是马之悦。二十多年前,他家的刀把地被地主马小辫霸占去了,老伴给活活地逼死了,韩百安走投无路,焦振茂成全了他。眼下,两个老朋友常在一块儿千活计,干起来对手;他们彼此见心,肚子里的话可以拿出来说说,得了工夫,也常常坐在一起诉诉苦衷;赶上哪家做点差样的饭,也要你叫我吃一口,我请你尝尝鲜。他把马之悦当成恩人,是因为两件事:一件事是那年日本鬼子要烧掉东山坞,第一把火就是要从他这个宅子点起,马之悦就是站在他这个院子里跟日本小队长用脑袋保住了东山坞,也保住了他的家产。另一件事是宣传总路线那年,他正要通过别人的手把三布袋麦子放出去①(放高利贷。),马之悦给他送了暗信,说是要实行统购统销,他就提早藏起来了,没有蚀去老本。
韩百安是东山坞最后一个加入农业社的中农,那时候,连马之悦劝他,他都没有下狠心。他后来所以能够一咬牙归了伙,一方面是大势所趋,人家全都人社了,自己不敢不随着大流走;另一方面是为了儿子。儿子韩道满二十二岁了,从头几年,他就死乞白赖地给儿子说媳妇;按他这个小家业,按他这个家的名声,按儿子的品行,说个媳妇还有什么难的,那不是挑着样的选嘛!没想到,女的那边一听说这边是单干户,你就是掏出万两黄金作彩礼,人家也不干。一个两个,连三并四地碰钉子,韩百安一糊涂,二奇怪,第三遭,经焦振茂一点拨,他明白过来了:世道变了,人的心思也跟着变了,再单干下去,儿子就得打光棍了;儿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知道想媳妇,老子没给他说个来,暾葫芦摔瓢,总是不出好气,当爸爸的心里过不去呀!命不顾,也得入社。人了社,他没有一天松过心,摸摸什么都是大伙的,动一下也有人管着,这种日子他过不惯哪!盼个眼睛蓝,总算盼着儿子把对象搞上了。他已经盘算好,过了麦收就给他们成亲。成亲的事儿得早做准备,修修房子,缝几床被子;到日子,怎么着也得摆两桌,要不人家小瞧。这一来,开销能小吗?粮食倒是存着一点儿,老存货不敢动,掏净了,他心里更没个牢靠了。麦收的季节已经来到,能分到手多少,哪有个底码呀!就在这个当口,马之悦悄悄告诉他,打算让土地也分红。土地一分红,韩百安就美啦!他家地亩多,加上爷两个的劳动日,差不多能把自己家人社那地里长的麦子全都找回来。
韩百安立刻变得快活起来,他的腿勤了,什么会找到头上就参加;他的耳朵也勤了,到处听风声。实指望伸手拿利了,想不到这么难,还有这么多关口,干部们还为这个吵起来了,差点儿动了手,韩百安可没胆子跟这些人扯帮帮。
韩百安被弯弯绕这群人拉到农业社办公室,探听干部会的消息,一见要打起架来,赶忙不迭地往外溜。他背起放在门口外边的粪箕子,信步来到金泉河边转了几个圈子,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朝村西岗子地走来。
偏西的太阳,毒热毒热的,河水和丛林,都在它的曝晒下放着光芒,散着热气。麦地里,黄灿灿的波浪,起起伏伏。麦黄鸟和小燕子,在那儿上下飞舞。
好庄稼景致,最能迷恋庄稼人的心啊!
韩百安眯缝着两只小眼睛,四外里瞧着;一只大手,沿路抚着麦穗头,沉甸甸的大穗子,在他手下歪倒,立刻又直愣愣地跳了起来。他心里的郁闷和痛苦,顿时消散了。他走着,闻着,每走一步都像喝下一盅高粱烧酒。他醉了。
他又朝前走了一截儿,猛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的转到他的刀把地里来了。
这片土地最平整,最肥厚,那麦子长得一起楼,呼拥呼拥的没人的肩头。靠地边上的那一条条,是韩百安去年春天人社的刀把地。地里有他的祖坟,旁边有一个使垫脚土用的坑子,坑边上长着两棵歪脖子柳树。这树人社那会儿就说定了,还归韩百安所有。他原来想把它们养得再粗壮一点儿,将来给自己破一副寿材板。现在的日子这样不稳定,也就无心料理的那么远了。再说,过了麦收儿子就要结亲,应当设法凑点材料先把房子收拾收拾。原来那房子缺两架贴山柁,用这两棵树补上,那是顶合用的。安排是这样安排了,谁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这年月,一会儿云,一会儿风,变化无常,简直把他闹得晕头转向。
他顺着地边的一道小土坎子走着。土坎上长满了杂草。苦麻子、齐齐芽、车轱辘转,开着黄的、紫的花。不知哪家淘气的孩子,把石头子儿扔到地里来了。他弯腰拣起来,使劲儿扔到旁边的土坑子里。他低头一看,又是一块,就又拣起扔出去。现在他才留神看到,地里有好多的石头子儿。他索性把粪箕子里的几颗牲口粪蛋扣在地边上,拿着粪箕子拣。一块,又一块,一会儿就拣了满满的一粪箕子。多肥的土呀!要是把石头子儿都拣净,那就更肥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块地,就像对不起他死去的老伴一样。地在他手里的时候,明明知道多使粪能够多打粮食,可惜没有那么多的粪给它吃;明明知道挖一眼井,能够保护住收成,可惜他试了好几年,咬了几次牙,也没有打成;明明知道把石头子儿拣出去,能够使它更肥厚,可惜他一个人,扯着一个孩子,顾了家,顾不了外,顾了买,顾不了卖,顾了地,顾不了场,哪还有工夫打扮它!就像跟老伴一块儿过了十七年日子,明明是喜欢她,可惜没有让她过上一天欢乐、舒坦的日子。
对不起这块地,对不起死去的老伴。十五年前,马小辫硬要霸占他的刀把地。这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他拼了命也不肯画十字。马小辫的心好狠毒呀!韩百安种了庄稼,苗儿刚出土,马小辫就指使他的车把式在地里走大车;庄稼刚拔节儿,马小辫又让他的羊倌赶着牛群、羊群满地膛。韩百安惹不起他,就在地里搭个小棚子。白天让小儿子看着,夜里爷俩守着。庄稼眼看着保住了,就要到嘴边上了,一场大祸从天降。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十五晚上,云遮月,天色灰蒙蒙的。爷俩钻进小草窝铺里刚刚要睡觉,闯进来一伙子棍团,一句话不说,先把韩百安上了绑,拉着就走,还带上了吓得嚎嚎哭的孩子。黑夜里,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被拉到什么地方,又给关进一个小黑屋子里。直到第二天过堂,他才知道那地方是柳镇的棍团大队部。他的罪状是私通八路。压杠子,灌凉水,受的那个罪就没法子说了。家里的老伴急的不得了,粮食粜了,牲口卖了,托人情,拜保人,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刀把地写给马小辫。等到韩百安带着孩子回来,老伴看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口气堵在心窝,就病倒了。哪里还有钱治病!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死的埋不了,活的养不了,韩百安一急,也病倒了。爷俩没法儿活下去,买了一包毒药想寻死,多亏了热心肠的焦振茂跑来了。焦振茂一瞧那饭不是颜色,一闻那饭不是滋味儿,连碗带饭全给扔了。他说:“百安,不能寻短见,为了孩子,咱们得活下去,世道不会总这样,早晚要变的。”焦振茂还给他开心,给他安葬死的,给他治好病,又带他到北口外做木匠活,打短工,才算度过命来。可是刀把地跟老伴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土地改革,插牌子分地,韩百安跑到刀把地掉泪,不敢说话。焦振茂明白他的心,跟贫农团主任韩百仲讲了情,刀把地终于又回到他的手里。他把全部的心血都交这块土地了。他打着好算盘’要把他那全身本领,他那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施展的技术掏出来,要靠着共产党打出来的太平天下,把这家业给子孙后代守住。他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靠着他的刀把地过个丰衣足食、安安定定的太平日子就心满意足了。能添置些东西,能发展发展更好;儿子大了,是帮手了,这个算盘完全能做到。谁想,从天上又冒出个农业社。他顶着,顶着,刀把地还是交出来了。他的计算,也跟着打碎。
韩百安忧忧闷闷地想着心事,慢慢腾腾地拣着石头子儿。他拣着,拣着,像拣着他的忧愁,把它们抖搂出去,又像拣着爱情,把它们积攒起来。
南方吹来微微的小风,风带着燥热,往他身上扑来。麦浪又欢乐地起伏,小鸟在尽情地飞舞。一把剪刀似的小燕子,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去。
麦地那一边的路上,有两个行人走过来,一高一矮,每个人胳肢窝都挟着一卷子布袋;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儿,最后停在坑边的两棵柳树底下了。
“这个地方风凉啊,歇歇吧。”
“大概是快到了。”
一个坐着,一个站立,抽着烟。
站着的高个子叫了一声:“嗬,老王,你瞧这麦子多好,今年又是个大丰收!”
坐着的矮个子应和着:“对了。咱们这趟买卖算是来着了,保管空不回去。
” 高个子说:“有老范的面子,什么年景也不会让咱们白跑,你放心好了。这麦地不知是谁家的。”
矮个子说:“哎,这年头还有谁家的,跑遍中国一个样儿土地全是大家伙的!”
这句话好像一根针似的猛刺在韩百安心头上。他赶紧蹲下身,胸膛一热,泪水忍不住地涌上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高个子发现了韩百安,说:“你瞧,那边地里有个人,问问路吧。“
矮个子立刻就朝这边喊:“喂,老乡,前边这个村于是东山坞吗?”
韩百安揉了揉眼睛,“嗯”了一声,依旧弯着腰拣石头。
矮个子又问一句:“马之悦住在这个村吗?”
韩百安抬起头来,朝两个生人打量一眼,又“嗯”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扔掉了烟头,用脚踩灭,从地下拾起口袋,顺着路,朝村子方向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韩百安才直起身,心里边嘀咕,这两个人看着好面熟呵!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们是城里一家小杂货铺的。去年夏天,有一次韩百安跟马立本、弯弯绕出车拉东西,在那个小杂货铺落过脚。人家对他们几个人招待的挺热乎,上顿下顿都有肉,晚上还请到戏馆子看戏,烟卷儿由着性抽,花钱像流水似的。韩百安过去扰过人家,人家这会儿到自己的村了,到自己的家门口了,要不要打个招呼呢?算了吧,他们这种大手丫子的城里人,庄稼地的小门小户是应酬不起的;再又说,他那会儿招待自己,全是冲马之悦的面子,要不然,人家认识韩百安是老几!去他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烦的事情够多的了!
他又蹲下拣石头子。他心里边发闷,手脚越发地迟钝了,自言自语:“这是大家伙的地,大家伙的,拣它顶什么用!”他抽身站起来,把粪箕子里的石头子儿往地边上一扣,收起粪蛋,就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村了。这会儿他才想起来,焦振茂还在大庙里等他一起做木匠活儿。
大手大脚的焦振茂,转了几条街没有找到韩百安,就一个人回到大庙里先忙开了。他做的是打场轧麦子用的碌碡框子,这会儿正在破板子。 这座大庙是明代建造的,民国初年,年轻的马小辫好行佛事,助金修葺了一次;后来就处于兵荒马乱的年月,香火断了,那个老和尚跑了,这个地方也就冷落了。它的构造比较简单,倒很结实,一道山门,一层大殿,两间配房;院墙全是砖石,很高,院落也很宽敞,院子中央有两棵古老的柏树,一个人搂不过来,枝桠披散着,四边搭墙,如同一个大顶棚。大殿早空了。里边是农业社的仓库;两端的配房,一头是韩百旺管的豆片坊,一头是团支部的技术研究室兼民校教室,农活一忙,技术组和学文化的全停止,这儿就存放木匠们的工具了。
焦振茂在柏树下边做木匠活儿。那儿放着一只长凳子,长凳子上绑着刚破开的木板,他骑在凳子上,双手握着刨子,弓着腰,平伸两臂,用力推拉。只听得“嚓嚓、嚓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刨花儿就像喷泉似的从他那粗厚的手上涌出来,又滚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两只大脚就让散着树脂香味的刨花埋住了。他推一阵子,从耳朵上拿下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把笔头用舌头舔舔,再用尺子比着,在木头上左右一画,闭一只眼,睁一只跟,调了调线,就又推了起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微微地摇着头,轻轻地打着口哨,快活的心情,遮掩不住地流露在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
韩百安进了庙门,一抬头,不禁愣住了。他使劲儿挤着朝里眍喽着的小眼睛,看看焦振茂的脸,又看看焦振茂的手。他像是正做梦,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这个老朋友也是那么快活过。那会儿,他们都年轻,都是刚从老子手里继承下房屋、土地和家庭的累赘;他们都是一样的一火心地奔日子,一样的想发家创业。几场灾祸,韩百安挺不起腰板了,老朋友照旧快活。他快活地盘算,快活地寻找生路,快活地学习可以为他生财发家的一切手艺;他没有当过木匠,锛凿斧锯件件行;他没有拜过瓦匠,垒砌泥抹样样通;他会捏泥人,把小孩子的零花钱弄到手;也能捉一担子蝈蝈,挑到北京去换回几升粮食一一不论干什么,他都拉上韩百安。两个人一路走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趾头,一个挺着胸膛,瞪着眼睛往前看;两个人一块儿千营生,一个皱着眉头,一袋烟接着一袋烟,一个眉开眼笑,一个小曲接着一个小曲一那个口哨声,也像今天一样动听。那会儿,韩百安听到这个快活的声音,就能够跟焦振茂快活起来,有了朝前奔的勇气;可是这会儿,这个口哨声同样是快活的,却使他越加烦恼……
韩百安很纳闷儿。从打日本鬼子一来,焦振茂就没有快活过,再没有听他打过口哨;土地改革以后,他的脸上刚刚出现一点点笑模样,一眨巴眼睛就消失了,从此,他就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沉默。怎么一下子他又变得年轻了,变得快活了;这种变化,好像是从去年闹了灾以后开始的,一场灾,把好多人的兴头都打没了,倒把他的兴头打起来了!
韩百安又想起许许多多摸不清头脑的事情。比方说,焦振茂肯让一个念过中学的大闺女,不找个挣钱的公事,留在村子里干庄稼活,这不是赔本的事吗?闺女都二十几岁了,还不给她找婆家,肯让她自由地跟男人们一块儿乱跑,这好看吗?还有,焦振茂对那些不关自己的事儿那么上心,什么政策、条文,到处抄;有一点儿有关国家的事,到处打听,这能当钱花,还是能当饭吃呀?最使韩百安奇怪的是,焦振茂有好多独一着的手艺,过去千金不卖,如今只要萧长春说上一句好话,他便轻易地传给别人;上边号召什么事情,他明明吃亏了,嘴巴上倒一个劲儿喊乐意、乐意……
韩百安站在山门里,呆呆地瞧着焦振茂,那个大高个子,那对总是眯缝着的眼睛,那双大手大脚,过去他该是多熟悉,眼下倒显得有点儿生了。 他低着头走过来,慢吞吞地拿起了斧子。
焦振茂一见韩百安来了,就眯缝着眼,笑嘻嘻地说:“百安,你瞧我刨的这个怎么样?你说怪不怪,这一程子,眼睛好像不太花了,不戴花镜,也能刨个溜平。”
一提花镜,韩百安想起他家里那双白毡鞋,那是去年冬天,焦振茂到东北看儿子去买来的,一起买两双,给了韩百安一双,怎么给钱也不要。焦振茂说韩家没女人,常常叫老嫂子和侄女帮他做针线,一年到头,没少麻烦人家。老朋友总归是老朋友,他们还是贴心的呀!
一边干着活儿,韩百安还在那股子烦闷忧愁里纠缠着。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地跟老朋友抖落出心里的话。他说:“我说大哥,那个会吵了闹了半天,到底儿怎么样呀?”
焦振茂干活的时候非常专心,旁边就是有变戏法、唱戏的,也不能扰乱他。这会儿,听到问话,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好像还没说一致。”
“到底儿要由着谁,怎么分法,咱也不摸底儿,心里边定不住砣,怪别扭。”
“快别定不住砣啦,要我看哪,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得按支书的意思办。”
“那样,咱们可就吃亏了。”
“吃亏也得拥护。再说,也不能叫吃亏。后边你走了,没听见,人家支书说的,跟政策条文一个样子。别白劳这个神了,有劲头,不如多干点活,多挣点工分。这才是最正当的,想歪的不行啊!”
焦振茂这些话,韩百安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还是按着自己的路子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大哥你瞧瞧,我这两年,人不像个人,日子不像个日子,有啥奔头呀!”
焦振茂看了老朋友一眼,停住手里的活儿,郑重地说:“唉,你怎么不像个人不像个日子了,我看你过得蛮不错嘛!你别总是自起矛盾啦。眼下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过的是小日子,如今过的是大日子,过去办事得看黄历,如今办事得看政策条文,照着做准没错。你就把瞬卜到大日子上吧,水涨船高哇!”
韩百安没吭声,找了一根可以动手下斧子的木头摆弄摆弄,又用眼角瞄了老朋友一下,心里边十分感伤地想:一点不错,我们俩的心气真不一样了。他在木头上砍了一斧子,那木头不高兴地跳了几跳。
焦振茂奋力地推着刨子。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片小小的木屑落在他的眉毛上了。他直起腰来歇口气,发觉老朋友仍旧无精打采的,就又接着说起开导人的话儿:“眼下是人心所向,全都朝着共产党。共产党里边有能人、炼能人。上边的大头头不说,就说咱村吧,长春这家伙就不得了。头几年还不是普普通通,老老实实,没想他能到这节上。你瞧他炼的,那心功,那肚量,那眼光,真是少见。人家心里有谱,想要把东山坞造成天堂。你不见你家小子跟我家淑红他们正搞树秧子,等到封了山,引过渠水,就要动手了。有人说瞎吹,我看哪,人多势众力气足,干部们有能力,上边有人给撑腰,一定会随他的心愿。让咱们单干,干吧,累死了也办不到。我是想通了,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奔,才是为儿女打江山。别瞎想买房子置地了,那东西不保险,今天你给他买下,明天他就许卖了;不要说咱们这种小家主儿,就是过去的大财主,有几户三代不败家不落魄的!老话说,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就指这个意思。我听淑红编的歌子里边有一句:‘单干好比浪里的船,东飘西荡不知哪会儿翻……’意思很深。不信,你仔细地想一想。别人怎么调唆你也别听。往后就跟大伙儿一块奔吧,这是铁打的江山,再不用惦着后辈们了……”
他说得很兴奋,小木屑在他的眉毛上神气地抖动着。
韩百安颓丧地说:“就是真能那样,我也赶不上了……”
焦振茂说:“赶上赶不上倒不敢说。反过来看,就算你能买下房子置下地,你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呀?”
“带不去,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你钻的牛角尖儿,没想开。”
“真怪事,咱们都是一样年纪的人,怎么你就想得开,我就偏偏想不开呢?”
“我呀,我这几年摸到一条:共产党办的大小事,全是为老百姓好。你把政府从解放到眼下颁布的法令都翻翻看,没有一个不好。哪一个法令刚颁布下来的时候都有人反对,都有人想不通,可是没一个不成功的,想不通的人也想通了。咱们就按政策条文办事儿,看着人家党员,人家怎样,咱就硬想通它,也跟着怎样,准有好处没坏处。”
韩百安叹息一声:“共产党坐天下,没一样不好,就是搞农业社这一点不得人心。”
焦振茂把刨子一放,大声说:“唉,你怎么说农业社不好?不好人家共产党就让咱们办啦?这些年,大大小小,咱们按着上边的政策条文办了多少事情,哪一条都好,偏偏这个就坏了?我看哪,你那脑袋里有点问题!”他明知道这句话说得分量不够,既不能说服对方,也不是有力的驳斥,他很着急。因为他没有萧长春那一套,也没有马老四那一套。在这个老中农来说,他在努力破坏着旧的意识,可是又没有来得及把新的完全建立起来。他搜空了肚子,猛然找到一句他认为分量重的话:“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呀!”
这句话噎的韩百安倒憋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砍着木头,再也不吭声了;一直到歇间,他再没有看过焦振茂一眼。
第二十四章
东山坞沟北边,正在暗地里风传着一件最新的也是最可怕的消息。说是萧长春到乡里告状去了,乡里马上就要派人来,压一压闹粮食的人,给萧长春撑腰、出气。那几家参加闹粮的中农户们正在悄悄传告知己的人。这个信儿到底从哪一个人肚子里发明的,第一个传出来的是谁,没人追究。传话的人都说:听人家说,如何如何,就又照样儿告诉别人去。这消息就越传越走样r,到最后传这话的人说,萧长春到乡里搬兵去了,马上就要开始挨门挨户翻粮食,挖地三尺,一粒不留。
沟北边那些肥溜溜的中农户,虽说去年闹大灾,可是船破有底,哪一家没藏着几口袋陈粮食!晌午的干部会上,又偏偏是他们这些户闹得最凶,喊叫得最厉害,听到这个信儿,都给震动了。有的抱怨弯弯绕这些人不该胡闹,闹得惹火烧身,还要别人吃他们的挂捞;有的咒骂萧长春办事儿太狠毒,胳膊肘朝外扭,对乡亲不留一点情面,也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有的则是唉声叹气,祈祷灾祸消除。不管怎么说,怎么想,这些人家全都关闭了大门,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要把吃不了的粮食深藏密窖。
弯弯绕这家伙弯弯就是多一点儿,听到这个信儿,心里边笑 笑,告诉瓦刀脸女人别慌张,就到办公室找马之悦。
他倒背着手,耷拉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着,那架势,根本不像个急着要打听什么紧要消息的人,倒像平时请了三趟才肯动身参加群众会的样子。他走着,想着,心里边绕着,他不光把萧长春绕了一遍,也把马之悦绕了一遍。在他看来,萧长春和马之悦两个人坐卧行走一切等项,都可以用四个字归总:争权夺势。萧长春在会上宽让马连福,又宽让他弯弯绕,都是出于这种用心;因为萧长春知道如今主宰东山坞命运的不是穷把骨,而是富户,他的江山还没坐牢靠,全是富户的关系;萧长春不敢跟富户闹翻,给自己留着后路,怕是一旦城市里那种鸣放到了村里,对他不利;临散会那几句话,就暴露了这个乳毛未干、野心倒挺大的支部书记“内虚”。所以,弯弯绕觉得,要翻粮食的传闻不一定可靠;很可能是马之悦的谋策。弯弯绕想:如果说,眼下的萧长春是在用退兵计’那么马之悦正用激将法。马之悦是个机灵人,最会看风向,从他那越来越跟共产党不一心的趋向看,他很可能知道了事变的内情,于是乎很想在富户里扎下根子,等到事变以后还有人拥护他。马之悦又是个滑头,不敢放开胆子,还妄图上边赏给他一点残汤剩饭,想迈步,又试试探探的。放出翻粮食的空气,只是虚晃一枪,让人们反对萧长春,他自己再翻过来说,“没翻粮食,是我压下的”,让人们感激他……
弯弯绕越绕,越觉着自己估计的不错。
弯弯绕呀,弯弯绕,你再能绕,也绕不过马之悦呀!等他到了办公室,马之悦千干脆脆举了三条,就把他绕出来的看法,差不多有一半儿给推倒了。
马之悦说,翻粮食这个消息不是他传出去的,但是他认为这个消息有八分可靠。第一,萧长春现在已经到乡里去了,证明他不是退兵,而是稳住对方,调动兵力。第二,萧长春要想在东山坞掌印,他得抓住贫雇农,决不会抓中农,特别像弯弯绕这样的富裕中农他永远不会靠;推翻土地分红这个提案,多分麦子给贫雇农,将计就计,买了贫雇农的好,宝座就坐牢了。第三,萧长春根本不会考虑到会有什么局势变化这一着,顶多知道整风是改正缺点,好加紧推行社会主义;有人对他说这种事,他会批评你是胡造谣言。
三条道理一讲,弯弯绕没话可说了。他把嘴一咧,耷拉着的脑袋在胸脯子上一转,扭头就走。你看他回来的时候走的那个快呀,屁股后边好像着了火,头也不顾耷拉算账了,手也不顾背着掐算了,一溜烟似的跑回家。
弯弯绕的真正慌乱,对那些观看风声的人影响很大,沟北边紧张的空气加浓了。
马之悦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透了一口气。他原想在办公室等着乡里的人,又一寻思,坐等不妙,就赶快回家了。
他的心头郁郁不快,像压着几块大石头,怎么也搬不开。这种心境的原因是相当复杂和微妙的。不错,弯弯绕刚才“绕”到一点儿,可是没有“绕”到根子上。他坐在炕上,靠着被垛,一边用笤帚苗子剔着牙,前前后后地想着,打算把今天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理出个头绪。马连福在会上开炮攻击,没有激起萧长春肝火,竟被他毫不费力地给压下去了。弯弯绕闹粮起事,没有勾起萧长春蛮干,他竟是那样沉着地按下了。这些都大大地超乎了马之悦的意料,甚至于萧长春那种雄辩的喉舌,马之悦也是没有领教过的。不过,这些并不是马之悦此时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让他惊魂动魄的是,发现了一个深沉难测的人,一个不易压服的对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过去的马之悦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对自己估计的过高,对萧长春又估计的过低。近几个月里,他渐渐发觉萧长春是个扎手的人物,也仅仅认为他年轻力壮,争强好胜,想要出出风头,揽点权势;至于他的心力、才智,马之悦觉着,自己就是捂着半张嘴,躺在炕上不动窝,萧长春也远远的赶不上。就在这半天的时光里,马之悦已经清醒了,已经认识到这个萧长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对待!唉,他马之悦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梦也没想到萧长春能成气候呀!要是他早先清楚这一点儿,在萧长春还是刚刚露头的小苗芽子的时候,一脚下去,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压下去了;如今成了高材大树,要遮住天,盖住地,不动斧锯是放不倒的了。
现在马之悦应该用什么办法指挥这场决斗呢?开完干部会以后,马之悦启动了他毕生积累下来的全部智谋和心力,对萧长春这个人,对东山坞这个村子的发展趋势,作了全面分析。这个分析的结果,他没对任何人讲,跟弯弯绕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真一半,虚一半。他估计,萧长春在会上让过马连福,让过弯弯绕,压卜一场乱子,是一种稳心计,萧长春早把事情的严重性看透了,他是想压住阵脚,到乡里请示对策。最后的办法,很可能是这样’先用一点办法,调和调和,哄着人们把麦子收上来,分下去,最后再来个总清算,彻底清除异己,整顿队伍,提高贫农、下中农的思想认识,把他们团结到自己手下,好统治东山坞。这个估计不会错的’因为萧长春面临着麦收分配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看成比立刻出一口怨气重要。马之悦该怎么对付这种局势呢?当然要想个最有效的办法,不能让萧长春的如意算盘行通,先让沟北边有粮食的户把粮食全藏好,然后再怂恿萧长春和乡里的人“翻”,只要一翻,乱子就大了,不管翻出来翻不出来,目的都能达到:群众反对萧长春。翻出来了,能使人心惶惶,全都得恨萧长春;要是翻不出来呢,更好,萧长春的罪过越大,不光挨翻的人跟他记仇,不挨翻的人也得对他不满,乡里的人扑了空,对他的信任也得减一点儿。马之悦还估计到这样一点,乡里的领导干部全不在家,只留着李乡长和大个子武装部长看门。李乡长就是原来的区长李世丹。他犯了错误以后被降职当了乡长,跟马之悦是老同志,老知音。这个人好出风头,好耍小聪明,还喜欢来点儿新鲜的名堂。同时他还好吃一口,马之悦使一点小计,让他怎么着,他就得怎么着。武装部长是个莽莽撞撞的家伙,翻粮食这样的事儿正对他的胃口。这个人好对付。
就在马之悦心里开了缝儿,越想越得意的时候,马立本进来了。他站在地下不说话,只是有点幸灾乐祸地嘻嘻笑。
马风兰说:“听人讲会场上闹的挺热闹的,这下子萧长春不神气了吧?”
马立本说:“先让马连福骂的够呛,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像只小猫子;后来又让弯弯绕这几个人挤的够呛。我看他有点慌手慌脚 地没咒念了。”
马之悦摆着手,不耐烦地制止他们说:“算了吧,你们看到哪儿去了!”
马立本自作聪明:“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的威信是扫地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党支部书记让人家在会场上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连个屁都没敢放。真是奇观!”
马风兰拍着大腿说:“自作自受,活该,活该!”
马之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几个人哪一一”
马立本一愣:“您这是怎么啦?”
马之悦摇摇头。他没把后边那句话说出来,也不愿意把现在心里想的全部告诉别人,一则有伤他的自尊心,二则他怕影响士气。今天的干部会上,使他特别感觉到,围着自己屁股后边转的这一伙人中间,顶用的不多,都是一群愚蠢的人,奥妙的道理,他们是悟不出来的。
门口外边,大黄狗疯了一般地叫起来了。
马之悦扒开窗帘一看,脸色刷地一黄。见马风兰要出去拦狗,赶忙摆一下手,低声对马立本说:“瞧,真是祸不单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来!快去把他们领到弯弯绕家去,就说是县里废品收购站的,没事让他们别乱出来;等天黑了,我再去瞧瞧他们。”
马立本糊糊涂涂,也不敢多问,就慌忙往外走。马之悦打个愣,又把他喊回来了。他们咬着耳朵嘁嘁嚓嚓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又都得意地笑了。
外边的狗叫声停止。既没听到马立本打招呼,也没听到来人说话,门口那边又像刚才那样平静了。
马风兰眨巴着两只小眼,不知啥馅:“谁来了?”
马之悦无心绪地回答一句:“城里的。”
马凤兰又问:“干什么的?”
马之悦说:“还是那件事儿。”
马风兰一着急就啪啪地拍打大腿:“哎哟,老天爷,这是啥时候,萧长春在家,又闹着事儿,你可得多加小心呀!快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得了。”
马之悦说:“那么容易?不应付应付还行?”
马风兰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马之悦两眼发直地摇摇头,又深深地叹息一声,立刻又把~事压住,改口说:“眼下麦收不到,粮食价码正好,一定能多赚几个钱;再说,这样一来,粮食就抖落彻底了,让萧长春小于翻不着,我们更好办事。最好今天乡里别来人。要是来了呢,对,把他稳在办公室商量事儿,更保险了。”他说着,下地穿鞋,走到院子里。他想看看马立本是不是把来的人领到弯弯绕家去了,街上有谁瞧见没有。
弯弯绕听了马之悦那三条判断以后,立刻急眼了。这会儿,他正在赶着全家人手忙脚乱地藏粮食。高粱、小米、棒子、豆子、五谷杂粮,只要是沾粮食边的全藏。地缸不够用了,就把大小枕头全倒空,把剩下的装进枕头里。他是闹粮起事的人,首当其冲,翻粮食的人来了,一定要先翻他,也一定是翻得最厉害最彻底。他觉着这种藏法,没有一个地方保险,又想不出另外的好道道。只要是被翻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过是什么。他一边里外忙,一边心头打颤,满脸往下滚汗珠子。孩子也有不是,老婆也有不是,说这个,骂那个,怪他们手脚迟慢;他自己更是端起这个,放下那个,不知道先干什么好。
正在慌乱,有人敲门。
瓦刀脸女人惊叫了一声:“翻粮食的来了!”
弯弯绕吓得透骨凉:“快,带孩子到屋里去,找点活儿做。把汗擦擦,不许你乱说,全看我的。”吩咐完毕,他站在前门口镇静了一下,这才打开门,朝外一瞧,愣住了。
马立本领来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进到院里,又回手闭上门,这才对弯弯绕说:“不认识了?这不是城里的王同志和吴同志吗!”
弯弯绕也认出来了:“噢,噢,快到屋里喝水。”他又朝屋里喊,“来客了。”
马立本把人送到,将马之悦告诉的话嘱咐两个客人几句,又跟弯弯绕嘀咕一阵,就先走了。
弯弯绕明知他们是来买粮食的,先假装着不知道。弯弯绕和这些人是老交情,去年那几布袋开始发霉的麦子,亏了他们给捣鼓出去了,卖了大价,一年的零花钱都有了,要不然,全得垫了猪圈;他们在这个节骨眼来,倒是个大救星,反正自己存的粮食早晚也是通过他们手倒卖的,这会儿快点卖了,手把着票子,更牢靠。他一面往屋里让他们,心里一边这样子打主意。
进了屋以后,高个子先掏出前门烟给弯弯绕一支,自己也点上了,赔笑说:“我们这回又来麻烦各位了。”
弯弯绕说:“没说的,没说的,请还请不到。”
矮个子说:“今年年景不错呀!”
弯弯绕一面拿暖壶倒水,一面说:“对付事儿,对付事儿。”
高个子接过茶杯:“坐坐,别忙了。我们也不是客。咱们哥弟兄,还讲客套。”
弯弯绕说:“是嘛,这两年没少打搅你们,对我们帮助不小。”
矮个子说:“哪里哪里,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高个子提到正题上:“我们哥俩这次来,还想再弄一点儿。”
弯弯绕故意嘬嘬牙花子:“麦子还没收下来,手头有富余粮食的主儿不多了。”
矮个子说:“各位怎么为点难,受点累,也不能让我们哥俩空着手回去呀!”
高个子说:“这回的价钱可以商量,反正让哥们吃亏的事儿我们不干。”
弯弯绕问:“玉米,大估摸得多少钱一斤?”
矮个子连忙伸两个手指头:“这个,不少吧?”
弯弯绕心里一动,一斤两毛,等于市价一倍多,一斤玉米无形中就变成两斤了。他赶快把口气松开一点儿问:“够载得多少?”
高个子说:“多少都行,当然是越多越好。”
弯弯绕又皱皱眉头:“太多了,运着不方便吧?”
矮个子说:“这回不用你们送,只要两、三个人帮我们把货运过小河就脱手。”
弯弯绕一阵高兴。过去私卖粮食都是送到城里,担惊受怕,真是件危险事儿;这回不用送,脱手就得钱,哪找这种便宜事去!他又叮问:“你们有妥当办法吗?”
高个子说:“如今城市正紧,对乡下松了点,要不我们还不出来哪厂弯弯绕问:“什么正紧?”
矮个子代他回答:“正在大鸣大放,闹得满热闹。很多人替农民说话了,要求取消粮食统购,恢复粮食自由买卖。这是咱们的福音哪!”
弯弯绕说:“我们光听到一点儿风声,内情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高个子说:“传到乡下,总要晚一点儿。你不用害怕,咱们沿路都是线,要有先搞两千斤,立刻就可以运走。”
弯弯绕已经动心了,又把这件事儿在心里转了几个圈子,掂了掂分量。他想,要办,也得先找个别人起个头,不能从自己这里先割口,就说:“兄弟手里真是没多少,这个忙一定要帮。我给你们串连串连看,多了你们别高兴,少了也别不满意。”
两个人一齐说:“好,好,请方便。”
弯弯绕走出门口,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先找哪一个好。马大炮这个人嘴不严,通过他的内当家最好;马子怀没主见,没人先下水,他不脱鞋……
他正犹豫不定,只见韩百安叼着那只没嘴的小烟袋,耷拉着脑袋走过来,心里一阵欢喜,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大哥,来来,我跟你说个话儿。”
韩百安趁歇间的时候从大庙出来回家。晌午饭还没有吃,这会儿有点饿了,回家找点东西吃。他一边走着,一边叹息,对世间的事,他只能叹息呀!他听到喊,站住了,抬起头来,朝弯弯绕眨巴着小眼不动弹。
弯弯绕朝他神秘地招招手:“来呀,有要紧事情”。
韩百安又往前移动了两步。
弯弯绕上前来,一把将他拉进院子里,回手关了门。
韩百安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情,恐惧地望着弯弯绕,作出一副随时都准备跑掉的架势。
弯弯绕打着主意,跟韩百安这个人办事情,不能商量,得先吓唬他一下,就故意拿出一副紧张相,压着嗓门说:“我说大哥,坏啦!萧长春到乡里勾人,回来就家家挨门翻粮食,人地三尺,藏在哪儿也不行。”
这句话果然灵验,韩百安心中猛烈一颤。
弯弯绕说:“依我看哪,要有点粮食,存在家里白担惊受怕还受气,不如出手为好。”
韩百安像被咬了一口,一面往后退着说:“没,没,瞧你说的我哪儿有粮食呀!”
弯弯绕说:“我是给你个信儿,一个庄住着,又怪不错的,我不能看着你吃亏。”又压低声音,“去年咱们在县里见到的那两个同志来了。要有粮食,可以交给他们;一手交粮,一手接钱,一斤玉米两毛,一斤顶两斤多。”
韩百安脱口问:“小米子呢,啥价?”问出这句话,他自己也挺吃惊,好像不知道是谁指使他问的。他惊慌地抬头一看,正巧从北屋支开的窗子上看到两个脑袋。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转身一边颤颤抖抖地拉门,一边说:“我饿了,一会儿再呆着吧!”话没说完,人已经蹿出大门。
弯弯绕很生气,用一种厌恶、蔑视的眼光望着韩百安走去。他清楚这个人,办什么事情,你越拉他,好像你有便宜占,他越怕上当不肯干;你要推他,淡着他,他反而会凑上来。
等韩百安走远了,弯弯绕心里边又绕了一下,想到马子怀这个户也有存着的陈粮,这两口子可比韩百安好说话儿,应当找他们去。
马子怀两口子正在屋里生闷气。
他们下午请了假,单等招待新女婿,不料想,女婿那边捎来口信,说是村里工作忙,过了麦收再来。鸡也宰了,肉也割了,酒也打了,白白张罗一回。
女人说:“真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还没三天,就把咱们忘了!”
马子怀说:“总共三里地,就是再忙,打个卯就走也行呀!新女婿连门都不登,让外人多笑话!”
其实,新女婿推迟“回门”的日期,只是在他们不安的心情上增添了不愉快而已。这两口子生闷气的主要原因,还是今天中午那个干部会引起的。
坏事变好事这句话不假。这个吵架的干部会表面上看是坏事,其实好多人受了教育。不要说萧长春和那些积极分子,就连这个正在动摇不定的马子怀,也受到了震动。在会上,他看到一股子比弯弯绕这群人大得多的势力。萧长春硬邦邦地挺住了台,他的背后还有那么一大群人,把弯弯绕这群人全镇住了,也把马子怀镇住了。随着谁走,他得想想了……
这会儿,外边有人喊马子怀。
马子怀听出声音了,连忙站起来对女人说:“是弯弯绕。你去看看,就说我没在家。”
女人迎出去,马子怀躲在后院。
过一会儿,女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马子怀问她:“他找我干什么?”
女人说:“他说乡里要下来人翻粮食。”
马子怀打个愣:“还说什么了?”
女人说:“他要把粮食卖出去,问咱们跟着干不?”
马子怀在屋地下转了个圈子,想出去,又退回来了。他看看屋里,看看院子,好半天才开口说话:“别慌,别慌,咱们这一回不能瞎跟他们跑了,仔细琢磨琢磨吧。
” 女人说:“还是你那句老话:傻子过年看隔壁子。人家卖,咱们也跟着卖,要不,乡里来人,翻出粮食来,怎办呀?”
马子怀呆呆地站着,心里十分别扭。他懂得跟私商倒卖粮食是犯法的事儿。弯弯绕这些人怎么了?干部会上萧长春那一片苦口良言,你们的心一点都没动?在这个时候还要干这种事情,你们的胆子可真大呀!马子怀平时处处看着跟自己差不多的中农户脚印走,那是为了“不前不后”。但是有个条件:得合理合法他才干。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觉悟,不贪无义之财,不做犯法之事,是他从小就抱定的生活准则。今天在会场上听了萧长春和一群积极分子驳斥马连福、弯弯绕几个人的话之后,他觉着自己跟这一伙人闯进干部会场上就违犯了他的准则,就已经后悔不迭了,还能再跟他们干这种事去?他对女人说:“不啦,往后,咱们不能人家怎么走,就怎么走啦。办昧良心的事儿,故意跟农业社去作对,咱们不能干,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你没见今晌午会上,连福和弯弯绕这几个人让支书说的多灰,多难看呀,我都替他们臊的脸没处搁。还敢听他们的哪?”
女人顺着男人的心思说:“要讲良心,农业社不赖。入社这几年,咱们哪会儿吃亏了?你说得对,往后咱们别跟他们掺和了,闷着头干吧。”
马子怀叹了口气:“闷着头干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社里有一伙子跳槽子驴,这个农业社永远也安定不了。今儿个看着萧长春也不软,他要是能够掌住舵,农业社就兴垮不了啦。咱们看看再说吧。”
女人也陪着叹口气,又问:“你说那粮食的事儿怎么办呢?”
马子怀想了想说:“我看哪,不会有翻粮食这种事儿,准是他们想让咱们跟着扯伙卖粮食,故意吓唬咱们哪!”
女人说:“有这么一伙子人瞎闹腾,把人家干部挤的没路走,逼急了人家,人家不兴翻呀?”
马子怀说:“入社这些年,你听谁说过存粮食还犯法呀?投机倒把才犯法哪,我看没事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万一真翻,咱没胡闹,没跟私商倒卖,也不怕。反正咱们这回说什么也不跟他们膛浑水了。”
女人咬了咬牙说:“也好,听天由命吧。一会儿弯弯绕还要找你。”
马子怀说:“我躲开他。”说罢,他披上夹袄,急匆匆地离开家,奔了大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