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干部会成了吵架会。
萧长春刚一提分配麦子的事儿,队长马连福就跳起来拍桌子放了第一炮:
“还讨论什么呀?今年要地五劳五分红,这是坚决性的,说出大天十九点来,也这么办!告诉你,这是群众大伙儿的要求,举手决议了,谁要改它,就是抗拒民主啦!为什么?你等我说。去年变了高级社,高几尺,高几丈?社员分了多少粮食?这个苦瓜尾巴够庄稼人咬的了!眼下收来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就得按着收来的算盘打,多给大伙几分点儿!再不给个甜头吃,这个高级社还有个屁搞头!哼,没事找事搞农业社,再搞下去,把人都得饿扁啦!你带你的河工,修你的河算了,锅里有你的,缸里也有你的’你管得也太宽了;工作这个套让我们拉,你两头都想插一手,上上下下,好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萧长春,我告诉你,你别觉着自己好像了不起似的,混充大人灯,马连福搞革命那会儿,你还光着屁股哪!我劝你赶快把野心收收,你往泥里踩别人行,踩我马连福可不行;你想拿别人当梯子往上爬呀,那是妄想!……”
马连福满嘴喷着酒气,高腔大嗓地喊着。他的这些话冒出口,屋里屋外的人都被震动了。还没有容他把话全说完,就有好几个人呼啦呼啦地站了起来,朝他愤怒地喊叫:
“马连福,你怎么胡说八道呀?”
“农业社把哪个人饿扁啦?”
“谁有野心,说清楚点!”
“马连福,这是讨论问题的会场,凭什么骂大街?你在替谁说话呀?”
韩百仲没听完就按不住火了,这会儿,他跳起来,朝马连福抡着大巴掌喊叫:“萧支书踩了谁,怎么踩了人?你平白无故污辱人不行!”
屋角坐着的保管员扒开前边的人,挤到马连福跟前:“走,把他拉到大街上去,让他冲着社员说说看!”
整个会场乱了套,吵成一个蛤蟆坑。
最气愤不过的是焦淑红。她又吃惊、又奇怪地看看马连福,又看看萧长春,又看看马之悦。这会儿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是她想像不到的呀!她爱戴自己的支部书记,她觉得全东山坞的人都爱戴自己的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像碧玉无瑕,像真金放光,像钢铁一样放在那儿丁当响。尽管有人自私,有人落后,可是她做梦也不会梦到会有人说支部书记的坏话,会有人对支部书记不满……可是现在,明明日白地有人在骂支部书记,骂人的竟是一个生产队长,而且是当着支部书记的面,又是那样振振有词。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支部书记,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你是个勇敢的人,用几句严厉的话就可以把马连福顶回去,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呀?马主任,你是个老同志,东山坞的一切你全清楚,萧长春的为人你也清楚,你在沟北边有威信,马连福最听你的话,你用几句公道话就可以把马连福的气焰压下去,可是你为什么也不开口呀?
其实,马之悦已经开口了,他的话没声音,有力量。别看他的嘴巴没动,他的两只眼睛说话哪!那是两只多么阴险的眼睛啊!那眼神一会儿溜到马连福的脸上,表示着赞许,也是给马连福打气,告诉他别怕,别松劲儿;那眼神一会儿又落在萧长春的脸上,表示非常不满的样子,也给萧长春激火,好像说,你可不能吃这个呀,吃了就跌跟头了!他这会儿想,只要萧长春一开口,一反扑,得,火山就爆发了,这个架就吵起来了,事先安排在窗户外边听声的几个老中农户就可以进来,趁火打劫,搞个乌烟瘴气,让萧长春两下里挨攻。到那时候自己再站出来,明着站在萧长春这一边,怂恿他打马连福,让他俩成了死对头,让社员看这个支部书记又有多么厉害,多么可怕!这样一来,乡里立刻就会来人解决问题,萧长春在上边下边都别想再站住脚了,只有请马之悦出来重整旗鼓。他越想越美,手都发痒了。真是登上高山观虎斗,坐在桥头看水流。半年多来,或者说三、四年来,他还没有像今天这么顺利过,这么激动过,这么随心如愿过一一胜利就在眼前,再一眨巴眼就抓到他的手里了。
蹲在凳子上的萧长春自然是被震动了。在干部会上,突然间有人提出这样的根本问题,说农业社搞糟了,说有人要饿死,还对他进行谩骂,这些话竟是从马连福这样一个人的嘴里喷出来的,使他又意外,又惊讶,又气恼。他的倔强的性格,他的强烈的自尊心’对这种野蛮无理的污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胸中的热血在沸腾,怒火在燃烧;脸色从红到白,又从白变红;浓眉在抖,嘴唇在颤;两只铁锤一般的拳头在裤子兜里攥得紧紧的,骨节儿咯吱吱地响。吵嚷的人话音一落,他嗖的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威风凛凛地朝马连福跟前跨了一步。 屋子里开会的人,屋外边听声的人,全都让他这一下子惊呆了。抱小孩的妇女主任吓得往后缩,她唯恐打架的双方失手’碰着她的孩子。韩百仲、焦淑红、保管员,全都站了出来,朝马连福那边挤。
屋子外边,这个时候比屋子里还要紧张。弯弯绕正扒着窗缝朝里看,见此情形,回头对马大炮说:“快来看,老萧要打马连福了!准备好啊!”
马大炮哪还顾看,几步跑到门口,对那边正探头探脑的韩百安说:“怕什么,快进来看热闹吧,老萧要打咱们沟北的队长,咱们好帮一槌!” 胆小怕事的老中农韩百安面黄如土,一边朝后退,一边低声问:“帮谁呀?”
马大炮说:“帮替咱们说话的人呗!打老萧!”
这句话恰恰让听到吵声跑来的大脚焦二菊听见了。她是沟南边最厉害的女人,沟北那些肉头户,都怕她几分。她拉马子怀媳妇问:“谁跟谁吵?”
马子怀媳妇正想跟进去瞧热闹,也不顾多讲,急急地告诉她:“马连福骂了萧支书,还要打哩!”
焦二菊听了这句话,一跳老高:“喝!反天了!麻子,出来骂,有种的你出来骂!”一边喊着,一边直冲冲地往里闯。忽然有人在后边把她拉住了,回头一看,是马翠清。
马翠清正在街上树阴凉底下做针线活儿,见好多人往这儿奔,也跟来了。她把焦二菊拉到人圈外边,挺奇怪地问:“这儿是开干部会,怎么都跑来了?”
焦二菊说:“可不得了啦!马连福骂支书,沟北的弯弯绕、马大炮,还有你那老不死的公爹都来帮狗吃食,还要打哪!”
马翠清把袖子一卷:“打就打,看谁人多!我去召人!”说着,把手里的针线和布片一团,往焦二菊怀里一塞,拔腿就跑。
这工夫,志泉媳妇、克安媳妇,还有焦克礼、韩小乐、正在大庙做木匠活的焦振茂都和沟南边的一群青年社员赶到这儿来了。
院子里的弯弯绕、马大炮、韩百安和马子怀,还有他们的老婆、孩子一大群人,一个个都站在门口了,好像等待命令,随时可以拥进去。乱打一锅粥。
焦二菊几步奔过来,扒开人缝朝里挤,没留神,一下子撞到她娘家的兄弟媳妇焦庆媳妇身上了,就横了她一眼,问:“你也凑份子来了?你人哪一伙呀?”
焦庆媳妇爱答不理地说:“管他哪一伙,谁给我办好事儿,我就向着谁!”
焦二菊说:“我早知道你的良心让狗吃去了!”就又回转身招呼刚进来的焦振茂、韩小乐几个人说:“来,来,有良心的这边来!”
这些人呼啦呼啦地都站到焦二菊的跟前了。
一边一群人,都是怒眉立目,像两军对峙。
院子里、屋子里,被一片紧张的气氛笼罩了,连空气都显得沉闷压人。
萧长春站到马连福跟前的时候,人们一愣之后,站在前边的焦克礼几个年轻人,把弯弯绕、马大炮往旁边一推,也挤进门口。立刻又助威似的喊了起来了:
“马连福!赶快坦白,谁让你骂人?是不是地主马小辫支使你了?”
“不说话把他捆起来!”
萧长春让背后的声音惊动,转身一看,吃了一惊:进来的人全都捋胳膊、挽袖子,看那样子,只要自己一发话,他们就动手了;他又在屋里扫了一眼,无意中,他的眼光落在马之悦的脸上。
马之悦正以一种同情的、急不可待的眼神撩拨着萧长春。目光对着以后,马之悦想,火已经起来了,该加汽油了,就摇着头,小声说:“真不像话,真不像话!”
这个眼色,这句话,使得萧长春的心里猛烈地一震。他立刻想起一件事儿,刚才焦二菊把他从马大炮家叫出来,告诉他马连福在办公室跟马风兰嘀嘀咕咕的,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给马连福酒喝了?是马之悦吗?喝酒跟放炮骂农业社有没有关系呢?骂他的事儿有牵连没有呢?要是有关系,问题可就复杂了。萧长春跑了一上午,还当是把干部的情况已经摸透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会场上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于是他忍住心跳,默默地警告自己:你要冷静,你要冷静啊!马连福是贫农,共产党是他的救命恩人,农业社只给他带来好处,没有坏处;萧长春跟马连福一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他说出这些话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慌忙之中,萧长春不能一下子理出头绪,也不能立刻查清原因,可是有一点他这会儿清醒了:自己是党支部书记,不是一个普通的民兵,多少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一点点想得不周到,有一点点莽撞,都会带来不可收拾的恶劣后果。应当顾全大局,讲究策略,应当忍耐,这种忍耐是痛苦的,痛苦也得忍住!他用一种年轻人少有的抑制力,压住了被冲激起来的火焰,装在裤兜里的拳头慢慢地伸开了,咬紧的牙齿松开了;稳了稳心,透了口气,便转过身,把韩百仲几个人拉开,说:“都坐下,让马连福把所有的话都讲完!”
焦淑红像不认识萧长春似的盯着他的脸。支部书记怎么啦,是默认了,还是忍让了?不能默认,这些肮脏的东西跟你一星一点的关系都没有;不能忍让,这是原则问题,这是关系着你在群众里的威信问题,这不是小事情,让他骂了,往后你还怎么在人群里说话?你不为这种软弱的行为感到羞耻吗?焦淑红也翻过来想,支部书记有自己的难处,他要团结同志,他不好自己开口,那么,作为共青团员的焦淑红,作为同志的焦淑红,诀不能像马主任那样不声不响装哑巴,这是丢人的事儿,也是她痛心的事儿,她要保卫自己的支部书记,要保卫原则!
焦淑红想到这儿,就挺身而出,挤到萧长春的身边,站到马连福的跟前,对萧长春说:“萧支书,你没有一点儿错处,全是马连福安心污蔑,不能让他满嘴喷粪!“
萧长春平静地说:“可以让他讲!”
焦淑红红胀着脸,两只冒火的眼睛盯着萧长春:“为什么要听他骂?”
萧长春说:“应当听一听。”
焦淑红说:“我就不能听,我听不了!”她回头对马连福,“你滚出去,这个地方没你的位子!”
马连福不屑地瞪了焦淑红一眼:“算了吧,用得着你来帮狗吃食!”
焦淑红闹了个倒憋气,心里一阵难忍的剧痛。她急眼了,逼过来,要揪扯马连福。
马连福见焦淑红凶凶的样子,吓得朝后一退,差点儿倒在妇女主任的怀里。
妇女主任一边护着孩子,一边低声骂道:“死麻子,你才是一条疯狗!”
当焦淑红站出来说话的时候,马立本吓了一跳。他想拦挡,又不敢,急得出了一身汗。唉,淑红,你太没分寸,太不知道自爱了。昨天晚上我怎么对你说的,这就是大鸣大放的信号呀!又没人骂你,你管哪家子闲事呀!后来他看着焦淑红又跟萧长春顶起来了,更有些着慌。他要不顾一切拦住焦淑红,因为他有保护她的权利。可是没容他想出阻拦的办法,韩百仲说话了。
韩百仲经过像焦淑红类似的痛苦斗争以后,已经多少明白了萧长春的心意。他忍住怒火,拉住焦淑红说:“淑红,坐下,长春说得对,应当让他说,我们应当听听;不在这儿听,你到哪儿能听这样的话呀!”
焦淑红怒不可遏地挣脱着别人的拉扯,说:“不,不,你们谁愿听谁听,我不能听,我就不让他说!”
萧长春一把将焦淑红拉过,严厉地喊着:“我命令你坐下听!”
焦淑红一抬头,呆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在萧长春的脸上看到这副威风逼人的气势;第一次受到萧长春这样粗鲁的对待,可是’让焦淑红反过来顶撞自己的支部书记,她的勇气又不足了。她愤怒、痛苦又委屈,顺势坐在凳子上,真想哭。她极力地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
一场要爆发起来的殴斗被压下去之后,萧长春回转身来,心平气和地催促马连福:“你继续说,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马连福靠在墙壁上,嘟囔着说:“说完了,就是土地分红,就是没吃的,就是……”他翻来覆去这句话,而且一次比一次声音低微。
马之悦可慌神了。眼看着要烧起来的火,竟被萧长春惊人的冷静给压下去了,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马之悦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着!他又惊恐,又着急,一时又想不出对策。他的屁股底下像是有个钉子,两只手都急得出汗了。他瞧瞧马立本,马立本像个害怕的小鸡子,低着头,用指甲剜着桌子缝。他心想,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你起来帮上两句,总比我马之悦方便哪!他又想,再不赶紧地想个对策,眼看着一整套的计划都要完蛋,不光没有削弱对方的威风,反而会助长了他们的锐气。他急中生智,假借出来小便,对外边听声的社员们说:“屋里是讲理的地方嘛,在这儿嘀咕什么?”
弯弯绕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就捅一下马大炮,小声说:“进去,进去!”
马大炮立刻往里挤,弯弯绕几个人也跟上了。
志泉媳妇问焦二菊:“咱们进去好,不进去好?”
焦二菊说:“兴他们进,就兴咱们进,走!”说罢,也跟着朝里挤。办公室容纳不下了,里里外外都是人。
只有韩百安没敢进去,他慌乱地跑出了会场的院子。
马连福朝外边瞧一眼,见里里外外全有沟北边的社员,觉着自己要是软了,实在太丢脸了,就硬挺着劲儿,提高了嗓门喊:“决定吧,按地分麦子,不分不行!”
这会儿的萧长春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似的,其实,怒火过后的痛苦,压得他胸口都有些疼痛了。他蹲在凳子上,两眼紧紧地盯着马连福,见马连福再说不出新样的,就又一次站了起来,用冷静的口吻、进攻的内容开口了:“马连福,你把话都讲完了是不是?好。你骂我的那些话,是对,还是无事生非地造谣言,咱们先留着,往后有空再清算!你说农业社那些话,咱们得马上讲清楚。现在咱们先谈直接关系着农业社的事儿,就谈分麦子吧。这不,社员们也来了好几位,你就冲着大伙讲一讲,有什么理由要改变社章,要土地分红!说吧!” 马连福见这么多撑腰的人在跟前,胆子壮了,舌头长了;他又觉得要多说几句,当着这些人显显威风,那才像个革命军人的气魄;可惜得很,马连福声势可惧的外表,掩饰不了他空虚的心灵,他能找出多少可以拿出来见见天日的理由呢?同样可惜,他除了发脾气、骂人以外,又能说出多少坚强有力的话呢?他只好来回来去地磨叨那几个词儿:“人社地多的社员有意见,就得多分点。”
萧长春立刻反问他:“人社土地少、劳动日多的社员不赞成土地分红,你说谁有理呢?”
焦二菊插一杠子:“对了,我们都不愿土地分红!”
一群年轻的社员跟着嚷起来:“坚决反对土地分红!”
连老实的志泉媳妇也低声说了句:“我们有几亩地?一群孩子,全靠我们俩挣工分养哩!”
马连福找不出新词儿来,还是反复那句:“人家人社地多嘛,怎么不该多分点。”
萧长春要借这个机会教训一下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财迷心窍的富裕中农,就指桑说槐地冲着马连福说:“咱们大家谁也别发脾气,更用不着骂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全都心平气和地讲理。连福,我问你,满地的麦子是土地自己长出来的呢,还是社员们用血汗种出来的?你对大伙儿把这个事实说说!你再把东山坞的历史翻翻,过去我们全村每年顶多能种多少麦子?超不过七百亩吧?去年高级社,种了两千多亩。过去一亩地,施多少肥。顶多一车吧?去年我们每亩施了三车多。过去每亩产量顶破天也达不到一百斤,今年估产一百五十斤往不了里。你冲着大伙说几句公道点的话,这不是农业社的优越性?这个农业社怎么搞糟了?糟在什么地方?你们应当把这笔账算清楚,应当更爱这个社,维护这个社。只要这样,我们就可以年年增产,大伙都过好日月呀!”
大伙儿听着这笔清清楚楚、实实在在的账,都连连点头称是,刚进屋来准备开炮的马大炮,这会儿炮弹也像卡了膛,干瞪眼不吭声了。
蹲在窗户外边的焦振茂和焦振丛一边对火点烟,一边也不住点头。
焦振茂说:“这是实理,这是实理。政策条文上早说得明白,只有组织起来才能发展生产,东山坞的实际事儿就是这个样子。有的人总是睁着眼睛不看。”
焦振丛说:“就是呀,有的人平时干活挺好的,怎么也跟着瞎闹哇,你瞧那个主儿!”他用下巴颏指指窗户里边靠弯弯绕站着的马子怀。
马子怀背后有眼,早觉着有人在笑话他,浑身不自在。
萧长春进一步向社员们摆道理:“这两千多亩麦子地是谁耕出来的?麦子种是谁播的?都是全体社员。今年麦子锄了三遍,是谁一锄一锄搂的?春天大旱,是谁一桶一桶浇的?是全体社员。麦子丰收了,是全体社员一个汗珠子掉八辦儿换来的呀!谁种庄稼谁收成,这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凭什么劳动多的人要少分,劳动少的反而多分呢?这合理吗?再又说,社章上明文规定,农业社的果实要按劳分配,这个章程是每一个社员举手赞成的,谁也没听说有谁反对过,凭什么一见麦子收来了,就提出土地分红!在座的除了干部和几个年轻人之外,有好几位中农,都是讲道理、求实际的人,请各位评评这个理,是马连福对,还是大多数社员对?”
他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那一群有心闹事和无意随大流来的社员们都被他镇住了。那个走路看别人脚步的马子怀,觉着萧长春这几句话很实在。他有点恨自己不该跟着马大炮到会场上来了。这会儿,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真像有点无地容身,就在弯弯绕他们后边的墙根旁边蹲下了。
韩百仲这会儿也吐了一口气,助了萧长春一句:“对嘛,我们社有五百多亩地过去都属马小辫这几家臭地主的,他说他地多,也要按地分红行不行?”
老保管接茬说:“那不反了天啦!”
焦克礼横了弯弯绕一眼:“这些人也是要反天哪!”
萧长春又转向马连福进攻了:“马连福,你要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出来。如果是农业社办错了,算你骂对了;要是你错了,你得好好向社员交代!咱们得弄清是非黑白!”
马连福被问得张口结舌,满头冒汗珠子。他转着脑袋,用一双求救求援的眼睛看看马之悦,马之悦不吭声;看看马立本,马立本不言语;看看进来的弯弯绕和马大炮几个人,也都站在那儿装哑巴。他火了,拍着大腿,喷着唾沫星子喊道:“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讲话呀?人背后浑身上下都是嘴,动真格的了,舌头都让狗咬去了!”
韩百仲见他这副可怜的狼狈相,扑哧一声笑了。好几个干部也都跟着哈哈大笑。 妇女主任埋怨起马连福:“让你说,你就快说算了,刚才你不是也满嘴的舌头吗!大热天头,老在这屋子里扎着堆儿,我们孩子受不了啦!”她是土改时候的老主任,那会也是满积极的,从打嫁了人,丈夫又到工厂去了,孩子缠手,就不知不觉地坐坡了。这会儿争论双方谁有理谁没理,她不费心思,只惦着家里炕上还躺着睡觉的大孩子。
韩百仲停住笑声说:“我说连福,赶快把你的谬论收回去吧,你哪一条也占不住理呀!别光让旁人那种歪风邪气把你吹得团团转。就你马连福这两下子,人家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哪使钱去!”
马连福被逼得没办法,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冲着马大炮和弯弯绕几个人说:“你们他妈的光拿我当枪使,老子不管这闲事了!”说完,他往椅子上一坐,呼哧呼哧出牛气,把凳子压得吱吱响。
马之悦给弯弯绕递眼色,弯弯绕又捅马大炮。马大炮刚才让萧长春套了一下子,满肚子是火,经马连福这一骂,给他消去了。这会儿他心里想:“我就是再大炮,像马连福那样骂萧长春,可不敢;骂都没有骂住萧长春,光说理,他那嘴茬子,几个人捆到一块儿也不是对手呀!”他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办好。
萧长春见邪气已经基本压倒,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了,就缓了缓口气,对社员们说:“我希望大家不要自起矛盾了,还是仔细地算算账,看看人了社是吃亏了,还是占了便宜。我觉着,不论什么户,只要他不是安心使坏,心平气和地算算账,保险能醒过梦来。”他想在这几个站在马连福一边的社员群里找到一个最易突破的缺口,把闹事的诡计彻底击败。一转眼,不见了马子怀,正巧碰上了焦庆媳妇,就说:“焦庆舅妈,你也愿意土地分红?你家三个整劳力,结到昨天,你们共是二百六十三个劳动日,往少说也得分四百斤麦子;把你家几亩薄地全归你收,你能收四百斤吗?”
焦庆媳妇被问得怪难为情,又有几分惊喜:“哟,我家真能分那么多的麦子?”
萧长春说:“这笔账得你们自己算呀。从打人社,你们得了多少好处?去年焦庆病了一年,不是农业社,你们那日子早垮啦!为什么要跟着起哄?”
焦庆媳妇连忙说:“哎哟,我的支书,我哪是来起哄!我来找你表弟吃饭,从这儿过,听吵起架来,看看热闹。”
萧长春说:“这个热闹你还是不看吧!谁也看不到。我可以向大伙宣布:谁要安心凑这个热闹,全体社员不会答应他,只能暴露他自己太愚蠢!”他又想找一个难攻的人试试。找谁呢?马大炮,会前已经较量过了,不是对手。对了,弯弯绕,看他有多少脓水,“同利大叔,你是最有心术的人,你看我这些话对不对?”
弯弯绕连忙说:“萧支书,我可什么也没有沾边儿。我是想找你们拆兑点粮食吃。”
这句话像是救生圈,他跟前的几个人,脸上立刻出现了活跃起来的气色。
马之悦一阵高兴,赶快引个头:“怎么,你没吃了?”
弯弯绕说:“光我讲不行,问大伙儿呀!”
韩百仲说:“咱东山坞一百多户人家,怎么就你总喊叫没吃的呢?”
这下马大炮可有机会开火了:“我也是讨论吃的,不马上给解决点儿,我是没法干活了!”
弯弯绕想多拉几个:“马子怀,焦庆家,你们怎么样?”
马子怀蹲在人群后边,听别人点名,不知怎么好,就在嗓子眼里嘟囔一句:“我也是。”是什么呀?别人根本不懂。
焦庆媳妇已经退到门口,听到这个话头,又转回来。刚要开口。只见萧长春正看她,赶忙吞住了。
韩百仲冷笑一声,对弯弯绕说:“你是安的什么心,直说好了,不用在这儿绕圈子。”
焦二菊也在旁边攻了一句:“你要没吃,别人还活不活?说这话也不寻思寻思!”
萧长春盯着弯弯绕问:“你把话讲完了没有?”
弯弯绕说:“我就这么一件小事,求干部帮帮忙。”
萧长春说:“我是得帮帮你的忙,帮你把真心思端出来!同利大叔,你叫喊的够了,别再拿这一套了。你想这么闹闹,统购统销的政策就能改变?就能让你再放粮食吃利,再倒卖粮食发黑财? 没那日子!”
一针见血,把弯弯绕戳了个倒憋气。屋里屋外好多人发出不平的声音。
弯弯绕说:“这回是真断顿了……”
他的声音被嘲笑声打断了。
弯弯绕看出人们都把他当靶子了,心里想,要是不硬顶着点,反而糟糕,就说:“嘿,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谁没事喊穷,是有这份瘾,还是说着好听啊!”
韩百仲说:“我看你就是安心喊穷!”
弯弯绕说:“韩百仲,为人得讲良心!你不信就到我家翻去呀!”
韩百仲噌地站了起来:“弯弯绕,我要是从你家翻出粮食来怎么样?”
弯弯绕吸了一口冷气,硬鼓着肚子说:“翻出来归公,我挨罚!要是翻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韩百仲的庄稼火上来,也是不管不顾的,高声说:“翻不出,你缺多少我给你补!走,咱们翻!”
马之悦听到这儿,心里猛地一动,眼珠子又一眨巴,立刻在一旁敲起边鼓:“别忙,别忙,等萧支书发话再动手。”他转脸对萧长春,又是眼里说话,那眼神,表示他赞成翻。
萧长春想,弯弯绕这个带头捣蛋的家伙,家里起码藏着两、三年吃不完的粮食,一翻保证露馅,对社员倒是一个教育;又转过来想,这种事情,该办还是不该办,还得再仔细研究一下;闹起来,不符合党的政策,影响也不好。他又想,也不能给闹事的家伙们定心丸吃,对,吓唬吓唬他,保管老实一点儿,就说:“我们先不翻,让他仔细想想,从此不胡闹了,就不翻;再胡闹,咱们就翻翻看。我就不信你没吃的!”
弯弯绕心里突突地跳,可是嘴巴已经软了,嘟嘟囔囔地说:“那不行,不给我解决吃的,我明天就过不去了。我回家等着你们的话去了。”说完,就往外挤。
马大炮说:“不行,说翻就得翻……”弯弯绕在后边扯他的衣襟一下,他马上住口了。
韩百仲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走,先翻你马大炮的!”
萧长春说:“别忙,先容他们算算账,盆里罐里都清清,也许一算计就差不离了。”他显然是有意不把话说死,给这些人留个转弯的余地。
第十九章
一宣布散会,人们就呼呼啦啦地往外涌,一群一伙,一路走,还在争吵不休。
马之悦见萧长春也急急忙忙地要往外走,就把他叫住了,说是再交换交换意见。
萧长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好像在冒烟儿。他呆呆地站在窗前,伸着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考虑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马之悦依!日坐在那张白花的板凳上,不住地长吁短叹,显得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他朝萧长春的后背瞥一眼,说:“萧支书,你看,咱们的计划全让连福这家伙一脚给踢了,怎么办呀?还继续开个干部会呢,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开社员会呢?不管怎么样,得把咱们的打算实现了哇!要不然,让他这么一闹咱们就松了劲儿,往后的工作更不好搞了!”
萧长春没吭声。这会儿,他心里明镜一般,已经把跟前这个马之悦看透了。马之悦在会上装聋作哑,暗地里两边拱火,暴露了他的真实的态度,证明他会前说的那些好听的话全是假的,全是出于一种坏心,他跟闹事的落后分子分明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很可能在事前他们就串通好了,想让萧长春在会场上摔个跟头。马之悦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安的是什么心呢?
马之悦又在萧长春的背后说:“马连福这个家伙,跟弯弯绕这群人扯成一伙了,全是让他们调唆坏的。要我看哪,今晚上群众会照旧开,来个民主式的,让大伙摆摆心思,看看拥护土地分红的人到底有多少,顺便把马连福、弯弯绕这些人当着大伙整整……”
萧长春转过身来,态度十分坚定地说:“不行!事前一点准备没有,干部还没统一步子,这样拿到群众会上讨论,不是要乱套哇?你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呢?”说罢,他就朝外走。
马之悦压住羞怒,说:“哎,哎,你别走哇,咱们得商量一下呀!”
萧长春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算啦!等着跟乡里领导请示请示再商量吧。”
马之悦还想说什么,被街上一阵笑声打断了。
街上,一群一伙的人,朝着沟南沟北不同的方向走着。
朝沟南走的是韩百仲这一伙子人。
韩百仲见焦淑红还是怒气不消的样子,怕她跟支书因为这场争执闹得不和气,误了大事,就一边走一边劝她。这个本来性子很直的人,经过刚才的一场斗争,变得稳重了,也会动心思了。他说:“淑红,不管怎么着,长春这样做是对的。”
焦淑红气扑扑地跺着脚说:“对什么,他太软弱了,简直是丢人!”
韩百仲说:“我不赞成你这个看法。噢,打起来才叫不丢人?开场的时候,我比你的火性大,我都要动手了。我一看长春那股子稳劲儿,就没敢动;又看他用稳劲把邪气压住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做的对。我觉着,他这样做不光是个忍让的事儿,他想的一定比这个远。没错!” 焦克礼在一旁余气未消地插言说:“我看哪,全是安排好的,安心要打萧支书的闷棍,想打倒了他,好按着他们的心思分咱们社的麦子。让他白骂了,这一开台,往后萧支书还怎么在群众里边说话呀!”
韩百仲说:“一开始我也是担这份心,这一闹腾,要我看哪,倒显了显威风。他们往后再跟长春动心劲,得好好想想,小心一点了!”
焦二菊扇着两只大脚片子赶上来说:“我一听马连福那伙子人骂长春,还要动手,心里的火苗子冒多高。我赶紧打发翠清去叫人。我说:把沟南边的人叫上几个,别人丢了,也别丢了哑巴;打,打,打,看谁人多,看谁有劲儿!”
韩百仲笑着说:“淑红,你听见了吧,照你婶子说的,打、打、打,多危险呀!”
焦淑红赌着气,光想一条道:“有什么危险?他们还敢动刀子呀!”
韩百仲说:“农业社里打群架总不是好事呀!”
焦二菊说:“打坏人不犯法。”
老实的志泉媳妇说:“还是动嘴好。动嘴,咱们这边有萧支书,他们那边八个九个也不是对手。打起架来,你知道打坏了哪个,出了人命可糟啦!”
焦二菊说:“怕死你躲到炕头上去。忠心保国,社员不能归死!”
他们正说着,只见五婶怒冲冲地走来了。她老远就朝这边喊:“嗨,打起来没有哇?”
韩百仲笑着说:“瞧,怎么都想打架呀!”
五婶一脸的惊慌。她颤着两条腿,摇晃着脑袋,走到人们跟前,挤着眼看看大伙的神态,说:“闹了半天,没有打起来呀!翠清这个猴丫头,风风火火,硬说马连福骂了咱支书,还要打架。当时菜园子没有干活的人,我怕谁再钻进去摘咱们的蚕豆角子。还有那一群该死的鸡,一个劲儿在菜园子边上溜,总想钻个空子进去吃几口。那莱长的多水灵,全是萧老大一个叶儿一个叶儿摆弄的;咱队一个子儿不用花,全够吃了。鸡的嘴臭,吃一口就不长了。弯弯绕家的鸡,跟弯弯绕一样,专跟我转圈子,总想找点便宜;我砸那几只鸡一石头,弯弯绕还找我骂丧。你骂你的,反正我为社,又不是为我自己。人家焦振丛家就好说话,我告诉他看着鸡点,人家就看住了……”
这个五保户老太太,唠叨起来,就像个扯不断的线穗子,转半天也没个完。
焦二菊说:“唉,你到底说的什么,从北京扯到上海去了!”
五婶抱歉地笑笑,接着说:“听说打架了,要打咱们支书,瞧把我急的,又脱不开身。好不容易盼来了韩百旺的小闺女,我让她替我看看。她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打架去,打人没劲儿,我咬他个狗日的们!”
大伙轰的一下全笑了。连撅着嘴的焦淑红,也忍不住破怒为笑。
焦二菊说:“快去你的吧,就你这个瘪嘴,连个整齐牙都没有,还不如给人家啃痒痒哪!”
五婶挤着眼睛,很神气地说:“嗬,你可不知道我的厉害!早年间,马小辫欺负我少女少妇,把我堵在磨道里,想使坏,怎么着,我没咬了他呀!你不信,我咬你一口试试疼不疼。”她说着,就要抓焦二菊的胳膊。
焦二菊一边躲闪,龇牙瞪眼地说:“老白毛,我一脚把你踢到沟里去!”
大伙儿又是一阵嬉笑。
韩百仲说:“快回去吧,我们有理讲倒人,为什么要打架呢?经一事长一智,往后,你们看着,我再不发脾气了。”
五婶说:“队长说的是,终归是你们想得开。不打架还不好嘛。反正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支书!”
韩百仲说:“咱们大伙就是要好好爱社,好好干活,把脚步迈得结实点儿,这就是给咱们支书撑腰了。”
大家连声说对。
只有焦淑红听不进去。她的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出不了。她紧走几步,离开了这群人。
另外一路人是朝沟北边走的。
马连福离开会场,让外边的凉风一吹,压在心里的酒劲又冒上来了。恶心,头晕,喉头像噎着一块姜,咬着一块蜡,又苦又干。他发了火,骂了人,出了一肚子怨气,不知怎么,反而觉得很空虚,很烦躁,好像自己挨了别人一顿骂似的。
马大炮和弯弯绕跟他一同走出来,又都住在沟北,自然同路。他们尽管挨了萧长春一顿奚落,闹了半天,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却又压不住一种开心的喜悦。特别是马大炮,他不如弯弯绕心事重,他最痛快。
马大炮像吧嗒着滋味似的回想着会场上的情形,他说:“别说,萧长春这家伙是有点肚量。要搁在我身上,今天一定得打个鼻青脸肿。”
弯弯绕说:“屁,那人心里有刀子,不容易看透。这一回,总算是对着脸干一场,油水没得到,也算出了口气。你见没,萧长春这家伙气堵在心里,没敢闹出来,为什么呢?应你那句话了,怕咱们。只要是马主任跟连福顶住,抓空子干下去,咱们内外夹攻,好事还能成。”
马大炮又说:“马主任怎么连个大气都不出呢?”
弯弯绕说:“唉,他在那一节上啊!要是由着他,这个农业社早喊一二三解散了!”
他们说着,同时靠近了马连福。
马大炮说:“队长,我扶扶你吧。”
马连福说:“滚你妈的蛋吧,该扶我一把的时候,你大撒掌,这会儿又给我溜须舔眼子来啦!他妈的,我算认识你们了!你们都是一群嘀咕虫,背后嘀嘀咕咕,到节骨眼上装傻充愣!”
弯弯绕说:“哎呀呀,我的好队长,你这话是从哪一头说起呀?人凭良心,我们没给你助威风呀?我们不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了?要不是我们后边挤进去,萧长春能这样轻易地饶了你呀!”
马连福说:“助什么威风!你们扶我上墙,半截上抽梯子。别在这儿跟我绕了。”
马大炮说:“得了,队长。你这回替我们说了话,我们都佩服你呀!”
弯弯绕也说:“这倒是真的。不是你老革命,别人借个胆子来也不敢说这些话。你可不要见硬就回呀!”
恭维的话,马连福今天听来却不入耳。他确实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会上胡乱说了那些话,萧长春要是真动了手,那些娘们、年轻人,还有那几个干部,都得向着他,马连福保证干挨打;弯弯绕这些家伙,准是跑得远远地看热闹。萧长春没有动手,料定不会就这样轻易地饶了我马连福。萧长春这会儿正是打天下的时候,不可能白白让别人骂一顿。他不是说以后再算账吗,怎么个算法呢?他会不会说马连福是破坏分子?如今萧长春可是个红人,上边全听他的呀!马连福本来是个解放战士,再这么一连贯,不得了;扣上这顶帽子,实在吃不消了,不坐牢才怪呐!唉,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干吗管这道子厥事呀!老婆、孩子、大瓦房,全都有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多好,爱公平不公平,爱合理不合理,你管它呢!鬼使神差,捅了这个马蜂窝,你真是个大傻瓜呀!说一归遭,马之悦这一回太对不住马连福啦!你觉着萧长春那个支书的位子是从你手里夺去的,你有本事跟他再夺回来嘛,为什么让马连福给你垫背呀!你说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对群众有好处,是萧长春挡着不让你干,你有本事直接跟萧长春斗哇,为什么让马连福给你当顶门炮呀!得了,只要这场祸能躲过去,马连福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往后老老实实地干活、过日子,再不瞎胡闹了。唉,怕只怕这一关不好过呀,萧长春正打什么主意呢,这个家伙心眼可多啦。
弯弯绕也在想心事。他惟恐经过这场较试,马连福松了劲儿,赶紧加把火:“队长,麦子怎么分法,那是你们干部的事儿;要是实在惹不起萧长春,就算了。可是我没吃食这事儿,你总得想想办法扶我一把。”
马连福对他立陵着眼说:“我没吃找谁想办法?”
马大炮接过来说:“找支书呀!”
弯弯绕说:“找支书,会上你没见呀?队长根本没提他自己,光是说几句公道话,瞧支书那架势!我说队长,你可不能投降呀,你要是一服软,等着支书跟你算总账吧!”
两个人一人一句,浇了一阵油,扇了一阵风,就撇下了马连福,嘻嘻哈哈地走了。
马连福冲着他们啐了口唾沫:“呸,都是小人,都是小人!”他又想,得马上回家,跟孙桂英调停一下,两口子打架是假的,和解了算啦!要不然,这回真要出点什么事儿,这个花哨的女人守不住,嫁了人,闹个人财两空,那还怎么活呀!他想到这儿,只觉得从背后冒起一股子凉气。
这时,后边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正是萧长春。
萧长春大步流星地赶上来了,大声喊道:“马连福,你等一等再走!”
马连福不由得打个寒战,两条腿也在发抖。他瞧见了一副怒气冲冲、比红布还要红的面孔,那两只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苗子。他又用胆怯求助的目光左右瞧瞧,正在歇晌,一个行人也没有。跑吧,未免有些丢人;等着吧,不论是动手比力气,还是动嘴讲道理,马连福都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对手。在他犹豫不定的慌乱中,萧长春已经来到跟前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顶着,用一双充满敌意、戒备的眼睛盯着萧长春。
萧长春逼近了马连福,他的心里燃烧着怒火。这是一种正直的年轻人应有的正义的怒火。他的眼睛瞪得多圆,牙齿咬得吱吱响!他的两只大拳头像铁锤一般地攥着,这一回不是装在裤兜里,而是搭在胯上了。看样子,他要在这个道沟里揍马连福一顿,只有把这个家伙揍一顿,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才能把怒气平复,要不然,他的肚皮快要胀破了!
晌午,宁静得像死了一样,树木、屋檐,还有在那儿停下来的小鸟,都在一动不动地观阵,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场斗争吧? 四只眼睛对视着,彼此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就在这几秒钟里边,萧长春忽然从那张可憎的麻子脸上,看到一个穿着破袄,光着屁股,拄着棍子,提着饭桶,在狂风暴雪中哭号的小叫花子。忽地一闪,他又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端着步枪,瞪着复仇的、威武的目光,在枪林弹雨中冲锋的战士。顷刻之间,萧长春那两只怒火燃烧的眼睛里,渐渐地变得柔和了,两只大拳头又一次松开了。他的胸膛里,泛起一种惋惜、失望的苦恼,揪心的疼痛,嘴唇干动,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马连福也敏感地觉察到萧长春的骤然变化,把悬起来的心放下了。他放开胆子,声音发颤地问:“老萧,你,你叫我干什么呀?” 萧长春朝着土坎子下边指了指,带着命令的口气:“到那边去!”
那边有一棵半搂粗的老槐树,树下边有一盘石碾子。
萧长春见马连福疑疑惑惑地不动弹,就先走过去。
马连福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机械地跟过来。
大槐树长着圓形的枝盖,挂满了黑绿色的叶子,开着一串串白中透黄的花朵,散着幽香。它像是一个天然的大帐篷,遮住偏西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的花花达达的光点,跳跳跃跃地撒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这个地方本来十分风凉,这会儿风凉也有一种撩拨人心火的力量。
萧长春一只脚蹬在碾盘子上,从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小纸条,卷了一支烟点着。白色的烟雾,弯弯曲曲地在他头顶上飘起。
马连福笔管条直地站在那儿,心里忐忑不安,连眼皮都不敢抬,简直像一个等候判罪发落的犯人。
勤快的人开始动身下地了,偶尔可以见到从排子门和门楼里走出扛锄、背筐子的人。韩德大赶着牛群,奔向金泉河边。河边有一群妇女正洗衣服。焦振丛套上了大车,顺着南坎子上的大道走过。北坎子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
大槐树下,石碾子旁边的这两个人仍然沉默着。
萧长春的纸烟抽了半截就熄灭了,顺手扔掉,又卷了一支。
马连福怯生生地朝萧长春看了一眼,伸过手来,低声说:“给我一点烟抽。”
萧长春没有看他,一抬手把烟荷包朝他扔了过去。
马连福接过烟荷包。他的手笨拙起来了,那烟末、纸条故意地在手里捣蛋,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一起。
萧长春朝四周扫视一下,终于开口了:“连福,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问题吗?”
马连福冲着烟纸皱皱眉毛,摇了摇头,烟末从他手里抖掉到地上。
萧长春一把扯过烟荷包,几下子就把一支烟卷好了,递给他:“给你!”
马连福接过烟,点燃,使劲儿吸着,一点烟都没出来,全吸到肚子里去了。
萧长春说:“在会上我没有把话讲完,这笔账咱们得个别算!”
马连福在萧长春的脸上瞥了一眼,赶快又避开了。
萧长春继续说:“先告诉你,我这会儿跟你算的不是个人的账。要论个人的脾气,我活了三十岁,从来没有允许别人侮辱过我!我的根底你清楚。我在马小辫家地边走一趟,他那个管家说我偷了他家的庄稼,骂我一句,让我臭揍一顿,又把他推到河里灌了一肚子水,这件事是你亲眼见到的。现在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每天每时干的都是最正当的事情,都是最体面的事情,更不能允许任何人平白无故来骂我!在会上,我没有跟你算个人的账,这会儿也不想跟你纠缠这个!你以为我是个软脑袋瓜子,可以随便欺负的吗?你以为我光是为了让着你吗?告诉你吧,我是不能跟你一样上别人的当!我要问问你,你攻击农业社那些话,是什么用意?是谁指使你说的?你说呀!”
马连福耷拉着脑袋瓜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那是,我一时的火气;我是个有嘴没心的人。你……”
萧长春愤怒地打个手势:“不要讲啦!不要讲啦!你呀,你呀!”
他心里那种难言的痛苦又猛烈地绞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如果表现出一点男子汉气派,给自己辩护一下,或者还像会上一样,照样吵嚷;那么,萧长春的痛苦会减轻,他会敞开心跟他讲道理,最后把对方说服;他的愤恨也就可以一笔勾销。可是,眼前这个人,偏偏是这样的软弱无能,没有一点主见!你是穷人吗?你是个青年吗?你这几年兵怎么当的?你这几年干部怎么当的?你……
马连福还想洗刷,来减轻自己的过错:“真是,我对你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哥们……”
萧长春又一次止住他的话:“你呀,你没骨头。我真嫌你丢人!”他从碾盘上放下腿,交换一个立着的姿势,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想混过去?不行!”
马连福也叹了一口气:“唉,我呀……”
萧长春叮问:“你怎么?”
马连福说:“我是软弱。”
“你为什么软弱?”
“我,找……”
“你软弱,是因为你糊涂!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糊涂。让地主剥削得讨饭、挨饿的不是你吗?扛了好几年人民的枪杆子的不是你吗?当了好几年生产队长的不是你吗?都是你马连福。这么多年,党对你的教育都跑到哪儿去啦?你厚着个脸皮说你自己是老革命,是功臣,你知道不知道,你革谁的命,你是谁家的功臣?一个老革命,一个功臣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应当说什么样的话,应当办什么样的事?连福啊连福,你想过这些没有?啊!”
马连福被这一连串硬邦邦的问题塞满了脑袋。他倚在碾盘子上,无力地坐了下来。
萧长春说:“一句话说穿,你已经成了别人的枪,你这些话是替别人说的。看你这副风包相,我不想跟你多讲了,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咱们再敞开谈。”
马连福叹口气说:“我的确是糊涂。”
萧长春说:“因为你糊涂,你才有怨气,你才对党的政策不满,你才会离开咱们穷人的立场,去给人家当枪使。谁是你的恩人,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的同志,谁是你的对头,你都认不清了。你的房子,你的老婆孩子哪儿来的?你说有人帮你的忙。是有人帮你的忙,共产党没掌天下的时候,也是你马连福,怎么没有人帮帮你的忙?如今你说一句话,几十个人听你的,马小辫见了你,不光不敢龇牙瞪眼,还跟你点头哈腰,这都是为什么,你马连福的威风从哪儿来的?你想过这些没有哇?照你这样糊涂下去,注定要吃大亏呀!”
马连福使劲儿吸了口烟:“真的,我真糊涂。”
萧长春说:“你在什么问题上糊涂了,你为什么糊涂,这两笔账,还有我上边说的那些,你要好好算算。不算清楚了,咱们永远不能完!”
马连福抬起头来说:“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萧长春说:“你应当听我的。我也应当听你的,咱们都应当听党的,因为咱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知道,我刚才想追上你,揍你一顿!唉,我下不了手。头一条,因为咱们是哥们,咱们姓在一个‘穷’字儿上,屁股臭了扔不下啊!第二条,这是别人做的圈套,让咱们起内讧;下圈套的是谁,你清楚。我要是打了你,正中他们的诡计!一一完了,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全部都说了。往后,我还要找你!回家吃饭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