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卷三 第五章
1. 青萍之末
这一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清明节没过几天,天气就炎热起来,气温从20度一下子窜到30度以上,刚脱去冬装不久的大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尽情体验春天的和煦暖阳,就一下子置身于烈日炎炎的炙烤之中。在连续下了几场豪雨之后,遍布东大校园的梧桐树冠盖如云、白絮漫天飞舞,像鹅毛一样飘落到地上,厚厚一层,像下了一场大雪。
对于季节的这种跨越式变化,正处在青春年华的大学生们似乎求之不得,男生纷纷穿上了T恤短裤,女生则拿出在箱子里压了一个冬天的裙子穿上,各种款式和五颜六色的夏装,如同盛开的鲜花竞相吐艳、纷纷登场,使整个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露天T台。
在这个夏天,东江大学发生了两件注定将载入校史的事情。
第一件是由著名青年学者郎涛和青年女作家宋晓帆担任总撰稿的大型电视片《大江东去》在东江电视台开播,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了强烈反响,创下了电视片收视率的纪录,电视片脚本在杂志上发表后,人们争相购阅,畅销一时,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发表评论文章,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另一件事发生在五四青年节前几天:哲学系一个本科生在文科生占大多数的桂园食堂的饭菜中发现了一条虫子,要求重新打一份,但食堂师傅不仅没有满足学生的合理要求,反而指责他耍赖,两人争执起来,引来各自的拥趸,双方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殴斗,好几名学生被打伤,一名食堂职工的眼睛也差点儿被抓瞎。
这件事发生后,校方对参加殴斗的大学生和食堂职工进行了通报批评。虽然学生们对这种混淆是非、各打五十板的处理结果有意见,但毕竟只是一件小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孰料不到两天,有人发现桂园食堂供应的大米饭居然发了霉;接着,又有两个学生食堂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学生食堂供应的大米都发了霉……”
这个消息传开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大学生们先是在私下议论纷纷,很快地,有人在食堂门口的读报橱窗贴出了大字报,起初只是揭露和抗议学校食堂“大米发霉”等损害大学生健康的行为,渐渐发展到对官僚主义和腐败问题的批判,参加抗议的学生也不断增多。
一开始,校方对这件事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眼看事态不断扩大,便让各系的班主任和辅导员通过个别谈话的方式,对张贴大字报参加抗议的学生施加压力,甚至以处分相威胁,这下把学生们激怒了。大字报不仅越贴越多,还把矛头从后勤管理部门指向了学校和省委省政府,要求追究相关部门和领导的责任;声势越来越大,渐渐从东江大学校内扩散到校外,市内不少高校的学生也参加到声援的行列……
那段时间,桂园食堂门口的读报橱窗前一天到晚挤满了人,大家一边浏览大字报,一边交头接耳,有的蹙眉凝神,长吁短叹,有的神情激动、义愤填膺地高声议论,也有的一言不发,掏出笔记本抄录大字报上的内容,气氛热烈,像个露天的沙龙。
许多大字报已经超出了“发霉大米”这个议题,触及到一些尖锐的社会问题,光看标题,足以吓人一跳——
《“发霉大米”仅仅是个腐败问题吗》、《东江大学的改革将要走向何方》、《谁来保障我们不吃发霉大米的民主权利》、《学生会究竟是代表校方还是代表学生》、《从何首乌校长火车上被省委书记驱赶,谈特权问题的严重性》、《东大作家班究竟是为谁办的》、《东大向何处去》、《南湖小区究竟花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省委领导们住进了豪华别墅,小学生们却失去了美丽的校园》……
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充斥着读报橱窗,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眼球,也使人们的情绪如同最近的天气进一步升温。有天傍晚,顾筝打完饭走出食堂,看见许多人围在一张大字报前面,就端着饭盒走过去,透过攒动的人头,看见那张大字报其实是一首诗《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题记”写道:“一位遭‘四人帮’残酷迫害的高级将领,文化大革命后,官复原职,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利用手中的职权竟下令拆掉当地的一家幼儿园,为自己建造别墅,全部现代化设备,耗用了国家几十万元外汇……”
“这诗谁写的?太好了!”
“诗中的将军真有其人么?”
“这种事在咱们东江省也有啊,昨天那张大字报揭露的南湖小区别墅看了吗,跟诗里写的差不多!”
“听说,南湖别墅的事早就有人反映到中央去了,一直没有处理……”
有人小声议论着,也有人大声朗诵那首诗,眼里闪动着激愤的光芒。一位个头瘦小、戴眼镜的男生掏出笔记本抄录着;天色暗下来了,字看不清,旁边有人用打火机帮着照亮,直到男生把整首诗抄完。
借着打火机的光亮,顾筝认出那个男生是浪淘沙文学社新加入的一名社员,叫什么名字,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一开始,聚集在读报橱窗前的都是东大师生和教职员工,后来出现了外校的学生以及社会人员。甚至有人在食堂门口摆开了地摊,叫卖打火机、香烟、录音带、二手图书,女排文化衫之类,摆摊者中不乏富有商业头脑的大学生,也有社会上的职业小贩,随着校园的秩序渐渐变得日渐混乱,各种传言也越来越多,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
“发霉大米事件”还在继续发酵,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校长何首乌不止一次到过桂园,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往小本子上抄,表情十分严肃。还有人说,不单是何校长,东江省委书记鹿东进和已经退居二线的原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宋乾坤也到东大“微服私访”,考察的重点地区就是大字报最密集的桂园读报橱窗。据目击者称,他们戴着墨镜,打扮得像普通人,身边都有秘书模样的人伴随。食堂靠操场的路边,还停了几辆车牌号都是0开头的黑色小轿车……“省委领导的专车牌照都是0开头……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们,绝对不会认错!”说的有鼻子有眼。
尽管大家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但近几天桂园食堂门口的确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行迹诡秘的陌生人,有人说是省公安厅派来的便衣。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过了两天,顾筝去食堂吃早餐时,发现原来贴满了读报橱窗的大字报被撕得干干净净,像用水洗过一样。许多人围着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顾筝踮起脚尖,才看清告示上写着:
鉴于近期校园里出现的一系列反常现象,部分学生在一小撮不明身份人员的挑唆鼓动下,借助个别偶发事件,在我校桂园食堂等处张贴大字报小字报,散布各种极端和不实言论,恶毒攻击学校和省市领导,并把矛头指向党和政府,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正常秩序和社会稳定。
为了维护改革开放的大局,经省委省政府批准,从即日起禁止在校园任何地方张贴大字报小字报,非经批准,不得以任何形式聚集,凡违反本规定者,将依照校纪校规严肃处理。
……
东江大学
校长:何首乌(签名)
中国共产党东江大学委员会
书记:╳╳╳(签名)
看完这篇告示,顾筝不禁有些紧张起来,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栗红的父母出了事,这几天都不在学校,寝室里只有顾筝一个人,她心里乱糟糟的,书也看不进去,暗自盼望乱了几天的校园尽快平静下来。
但事与愿违,学校清理大字报后的第二天,东大校园里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示威学生在校行政大楼门前广场上集结,要求打压学生的东大领导同大学生代表对话,惩治撕毁大字报的幕后“黑手”,解决大家的“合理关切”。集会持续了整整一天,校方也没有任何回应。
校方的傲慢和冷漠不仅激怒了学生,也使一些原本置身事外的教师打破沉默,联名发表公开信,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在“公开信”上签名的不少人都是东大知名教授,其中就有郎涛。
不到两天,游行便波及到了东大全校以及省内其他高校。东江师范学院、东江财经学院、东江工学院等十多所院校的大学生,纷纷举行集会,声援东大学生。此时,五四青年节临近,种种迹象表明,一场更大的风暴迫在眉睫……
2. 游行
“五四”那天,顾筝本来要去图书馆自习的,可当她吃完早餐从食堂出来,就看见前两天还贴满大字报的读报橱窗前聚满了游行的队伍,他们有的举着标语牌,有的打着小红旗,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顾筝正要绕过去,被几个学生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个举着小红旗的男生问她:“同学,去参加游行吧!”
顾筝瞧了一眼小红旗上“民主、科学、自由、平等”几个字,说:“我要去图书馆……”
那个男生热情而严肃地注视着她,用充满鼓动力的语气说:“69年前,先贤们为了民主科学走上街头,今天,为了发扬五四精神,我们也要走上街头,作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每个人都责无旁贷……同学,走出书斋和课堂,跟我们一起迎接时代的洗礼吧!”
“是呀,同学,从个人狭小天地里走出来吧!”一个女生晃了晃拳头,像朗诵诗歌那样抑扬顿挫地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几个男生看上去有点面熟,好像是哲学系的,有一个还戴着红校徽,是研究生;女生则很面生,大概是刚入校不久的新生。他们慷慨激昂,满口豪言壮语,让顾筝无所适从,没等她表态,就被连哄带劝地拉进了游行的队伍。
顾筝像一粒水花汇入了游行队伍,沿着操场边的那条道路,从体育馆面前的小广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校门口。
这时,校内其他院系和宿舍区的游行队伍已经在校门口聚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汇合在一起,人头攒动,红旗飘飘,场面十分壮观。
大约上午八点钟,游行开始了。游行队伍沿着预定的线路向前缓缓移动,为防止出现混乱,临时成立的大学生纠察队,负责维护秩序,纠察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他们胳膊上都戴着红袖标,手拉着手形成一条人墙,将游行队伍和马路边围观的群众隔开,在他们的维持下,原本闹哄哄、乱糟糟的游行队伍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游行队伍行进途中要经过东江师范学院、东江工学院等几所高校,每到一处,都有新的队伍加进来。越往前走,加入的人越多,如同滚雪球似的。随着游行队伍的不断扩大,气氛也愈发热烈。后来,大学生们开始高呼口号:
“反特权、反贪污、反官倒!”
“要民主,争自由,求科学!”
“谁让我们吃了发霉的大米?”
“将军,你不能这样做!”
……
带头喊口号的大学生一手举起扩音喇叭,一手挥起拳头,在游行队伍旁边来回奔跑着,通过喇叭出来的嗓音有点儿沙哑,但正是这种沙哑得近乎声嘶力竭的嗓音,更加能够激起人们的情绪。口号声越来越高亢,犹如雷声从游行队伍的上空滚过,具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顾筝觉得那个喊口号的男生有点眼熟,定睛一看,认出是王晟,那个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的王晟。
顾筝还看见,在王晟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高个儿举着相机,对着王晟不停地拍照。那个人是杜威。他们俩形影不离,像一对并肩战斗的战友。
看着这两个熟悉的身影,顾筝心里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
游行队伍穿过老城区繁华的中山路、解放路,拐到了工业大道。这条马路建于60年代初期,把东江钢铁厂和中心市区连接在一起,马路两边都是整齐划一的厂房和和火柴盒似的居民楼,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让顾筝想起老家邳镇砖瓦厂的那根烟囱……
游行队伍到达了东钢厂大门口的广场——五一劳动广场,这是本次游行的终点。广场上人山人海,像沸腾的海洋。歌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这样宏大热烈的场面,顾筝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原本只是被动卷入游行队伍,但此刻,她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像所有参加游行的学生那样兴奋、激动,仿佛一滴水汇入到汹涌的河流……
对顾筝来说,这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游行队伍刚到达广场,从东钢厂大门涌出一队工人,他们身穿劳动布工装,头戴柳条帽,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广场中央走来。广场中央有一尊毛泽东塑像,塑像上空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工人们沿着毛泽东塑像一字排开,双手放到背后,面朝着游行队伍站立着,看上去十分威严。
工人队伍的出现,使在场的大学生们感到有些突然,歌声顿时停住了,气氛也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游行队伍中走出几个男生,来到工人队伍前面,将自己手中的小红旗塞到对方手中,并热情地同他们握手。
大学生们的举动显然让工人们有些意外,有的不肯接受小红旗,有的跟大学生们握手时扭扭捏捏,像大姑娘似的,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轻松下来……
男生的举动提醒了女生们,前排的几个女生也走向前去,把手中的小红旗送给了其他工人。
女生中就有顾筝。
顾筝不知道自己是主动还是别人怂恿的,反正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出了人群。当她站在工人们前面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拿小红旗。正不知所措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顾筝!”
她一愣,没听清楚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
“顾筝!”又叫了一声。
顾筝这才听出声音是从工人队伍里发出来的。
不错,叫她的正是站在面前的一位年轻工人,穿着一套崭新的劳动布工装,柳条帽下面一双机灵的眼睛十分眼熟……
顾筝怎么也没想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小舅顾小乐。“小舅……是你!”她低声叫起来。
“是我。我从钢院毕业后,分配到钢厂上班了。”顾小乐也小声说,“不过,只是个工人……”
“当工人有什么不好呀,工人是咱们国家的领导阶级,瞧你现在多神气,多威风!外公外婆看了,一定很高兴……”顾筝端量着这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小舅,由衷地赞叹道,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也许是被顾筝这句话提醒了,顾小乐左右瞅瞅,再次压低嗓门道:“对了,上面说这两天学生要借纪念五四节闹事,厂保卫处派我们到广场执勤,你们可要小心……”
顾筝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她意识到此刻不是跟小舅聊家常的时候,就把溜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3. 错乱的季节
由东大学生食堂“发霉大米”事件引发的学潮,直到五月中旬才逐渐平息下来。五月下旬,东江省委向东江大学和其他几所卷入学潮的高校派出工作组,作为学潮发源地的东大还成立了清查工作办公室,对学潮中的骨干组织者,以及支持学生的干部教师进行全面清查……
王晟也被列入了清查对象。在接到去行政大楼接受询问和调查的通知之前,王晟还怀有几分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只不过带头喊了几句口号,既不是骨干,也不是组织者,清查也好,追究责任也罢,也轮不到自己。但不管怎么说他卷进去了,学潮初期,像他这样的本科生研究生不是少数。
王晟并不是那种热衷于关心政治的人,在楚州师专读书时,他连共青团也没加入。考上东大研究生后,他参加的唯一社团是浪淘沙文学社,但那也不过是为了在《浪淘沙》杂志上发表文章方便。可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当“发霉大米”事件发生后,他却第一个站出来写大字报,参加了最早的几场游行,还担任过维护秩序的学生纠察队,在集会上发表过演讲。其实他并不善言辞,也不爱抛头露面,在中文系几届研究生中,他给人的印象差不多是一个书呆子,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王晟仿佛变了一个人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王晟一直是个矛盾的人,他身上存在两个或多个“自我”,自卑与自信,坚强与软弱,乐观与悲观,常常彼此纠缠,难解难分。有时候他是理性、自律的,但有时候情绪失控,内心也会陷入某种非理性状态,正如他一面喜欢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和鲁迅,一面又迷恋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那样。这个时代,各种流行症候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对应物。王晟的矛盾在于:他是如此渴望将全身心融入到时代大潮中去,却又顽固地想保持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初心”。不错,“初心”是二十一世纪初叶才流行起来的词儿,但在王晟这儿,却从少年时代就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他觉得,一个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他的“初心”不断被社会拒绝和容纳的过程。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但另一方面,他总是瞻前顾后,游移不定,就像在一个十字路口,经常为下一个方向伤透了脑筋。在这种状态持续久了,会变得焦虑不安,仿佛一个被绳索捆绑的人,对解放身体的渴望,会远远超过心灵的解放一样;反过来亦如是,当一个人的心灵世界过于复杂,他也会产生一种返璞归真的渴望,使自己重新变得像孩子那样单纯。王晟就是如此,这两股力量始终处于一种拉锯状态,哪种力量占上风,往往取决于外部因素。很长一段时间,这两股“外表力量”来自他的父亲王胜利和导师郎永良。但自从父亲去世后,王晟的心里渐渐失去了平衡,就像一艘丢失了一条桨的小船,面对惊涛骇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总之,王晟是一个混合的人,这与他少年时代的单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也跟他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如此契合——在复杂程度上。
王晟一直把自己视为时代的旁观者——不是他甘愿“旁观”,而是一种宿命,从乡村仰望城市,到在城市找到栖身之地,都无法改变这种“乡下人”的身份,这注定了在一个文化结构正在发生颠覆性重组的时代,他只能是一个位居边缘的观众,被动地接受主流的塑造和教育,正如从前那些“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一样。东江大学这场突如其来的学潮,正好跟王晟的内心产生了契合,使他产生了一种冲动:由被动的旁观者变为主动的参与者,由被塑造变为主动“创造”,由“听”变为“说”——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他从一个性情腼腆的人,变成了游行队伍中的“纠察队员”,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那个迷恋小人书的“红小兵”又在他置身其中的游行队伍中满血复活了……
这时候,王晟笃信自己赶上了一个大时代的风口,即将或正在创造新的历史,正如1919年的先贤们赶上了五四运动,1966年的红卫兵们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样。
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时代的强大惯性和意志力,不可能因为某个偶发事件发生质的改变。在时代的列车上,大多数人都只是乘客,而不是掌控列车的司机。
其实,王晟是有机会从学潮中及时抽身的。“五四”大游行爆发之后的第三天,他曾经收到过导师郎永良的一封信,确切说,是一张装在没有封口的信封里的便条:“王晟:不要参加任何游行集会。为师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政治运动,不希望你们重蹈覆辙。切记。师郎永良字。”寥寥数语,带有明确的警示意味。而就在前两天,郎涛的学术讲座《从黄色文明走向蓝色文明》突然被取消。导师的信与这件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尤其是信中的“你们”两个字,表明导师除了担心他,还有别人,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儿子郎涛?王晟脑子里闪现出导师严肃的神情,可当时,他已经陷入学潮的漩涡中心,没有理会导师的警示……
行政大楼始建于1930年代,据东江大学校史记载,是美国建筑师迈克尔和中国建筑师梁思成共同设计完成的,数学般精确的方形结构,中式城楼风格的四角琉璃瓦飞檐和罗马拜占庭风格的圆形拱顶,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王晟在东大读研究生快三年了,但只进过两次行政大楼。每次走近大楼,看到那座巍峨的拱形圆顶时那种恢弘庄严的气势,都使他仿佛走进了教堂,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次也是如此,但除了肃然,还增加了一份忐忑的心情。
自从省委清查工作组进驻东大以来,不少本科生、研究生和教职员工都接受了询问和调查。许多人心头笼罩着一股压抑和恐慌的情绪,王晟也不例外。就在他从枫园宿舍到行政大楼的路上,心里还在砰砰直跳,仿佛一个即将被押上法庭的犯罪嫌疑人,紧张极了。天气有点儿阴晦,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路上行人很少,偶尔碰到几个,也都低着头,匆匆而过。这无疑加剧了王晟内心的不安……
王晟没有料到的是,当他走进大楼后,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清查办”设在行政大楼一楼左角的112房间,隶属于教务处学生科,现在被“清查办”临时借用。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门口靠墙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姑娘坐在桌子后面,对接受调查的人按先后顺序进行登记。办公室每出来一个人,外面就进去一个,像在医院排队看病似的。门口的条椅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王晟认识,是历史系的研究生,游行时他俩都参加过维持秩序的纠察队。王晟挨着他坐下,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马上转到一边去了,仿佛压根儿就不认识。
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王晟。当他在那个娃娃脸姑娘带领下,走进112房间时,心里再次紧张起来。
娃娃脸姑娘把王晟带进办公室,便转身出去了,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后面,一个年轻的,跟王晟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浅色的学生装,脸上有一种故意装起来的严肃劲儿,像是刚工作不久的大学生;坐在学生装对面的是个中年人,穿一件黑色的干部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有点黑,像戴着面具似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刻,两个人都在埋头看材料,他们面前堆放着高高一摞牛皮信封装的档案袋。办公桌旁边有一把没有靠背的条凳。王晟正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坐下时,那个年轻的“学生装”抬起头来,瞥了王晟一眼,示意他坐下。
当王晟在那把没有靠背的条凳上坐下后,中年“干部服”才把目光从面前的材料上抬起头来,他先是和对面的“青年装”交换了一下眼色,才转向王晟。在整个过程中,问话的一直是“干部服”,“青年装”自始至终都在做笔录,没说一句话。
“你叫王晟,东江省楚州市人,83年考入楚州师专中文系,86年毕业后,考入东江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攻读硕士研究生,你的导师是郎永良教授……你知道为什么找你谈话吗?”
“不知道……”
“那好,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是东江省委和东江大学联合清查工作小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现在对你在学潮期间的行为和表现进行调查,希望你积极配合……”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调查我。五四运动是一场伟大的爱国学生运动,参加纪念五四运动的游行集会,有错吗?”
对于王晟的反问,“干部服”显然很不高兴,他板着脸说:“我们不是跟你讨论游行集会的性质,这个问题省委自会做出结论,你现在要认真交代学潮期间你做过的事情……”
他在“交代”两个字上加重了分量,王晟沉默了。
“干部服”见王晟不回答,似乎不想把局面弄得很僵,语气缓和下来,“省委在部分高校开展清查工作,惩处不是目的,除了极少数别有用心的极端分子,对大多数被裹挟进去的教师和学生,以教育为主,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组织上对广大学生是爱护的,不管他做了什么,只要主动坦白,都会给予从轻处理。毕竟,我们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干部服”说了一大通政策性很强的话,但王晟还是不明白,纪念五四运动怎么就成了“错误”呢?
见王晟仍然不愿意“主动交代”,“干部服”再次和对面的“青年装”交换了一下眼色,“青年装”从一个档案袋里抽出一叠材料,放到王晟的面前。王晟一看,是一叠照片,他随手拿起照片浏览着,全是他参加游行集会时的镜头,包括他演讲和带头喊口号……随着这些照片,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幕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又浮现在王晟的脑海里。但让他感到惊讶和疑惑的是,自己在学潮中的活动竟然都被人用相机拍下了……
“这些照片足以证明你在学潮中有不少过激行为。”“干部服”收回照片,口气再次变得严肃起来。“你还有啥话说吗?”
王晟无言以对,他觉得不可思议:那些照片究竟是谁拍的,又是如何落到这些人手里的呢?
当王晟走出“清查办”时,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这个问题。
回到枫园已中午了,王晟在食堂吃了饭,回到宿舍,远远看见寝室门敞开着,同寝室的陆伟正在收拾行李。这位比王晟高一届的法律系研究生今年毕业,分配到省公安厅宣教处工作,虽然学校的派遣单还没有发,但已经提前到公安厅上班了一段日子,今天突然回学校,是来办理正式离校手续的。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连话都很少说。这会儿,陆伟正在给行李打包,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王晟就过去给他帮忙。
家住本市的陆伟在寝室住的时间少,行李比较简单,主要是一些书,不一会儿就忙完了。大概因为要分手了,陆伟一反往日的冷漠,主动问起学潮的事儿。
“听说这几天清查搞得很紧张,你没事儿吧?”他关心地问。他提前去公安厅上班了,连一次游行也没参加过,倒是一身轻松。
上午在“清查办”接受调查时蒙上的阴影还没有消除,王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伟见他那神情,大概猜测到了什么,叹口气说,“你呀,还是太书生气了……”
王晟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了他一眼,想着陆伟平时一副城里人的做派,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也没再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陆伟却突然问:“你那个朋友……杜威,最近怎么没见他呢?”
王晟很奇怪他怎么问起杜威来,模棱两可地说:“哦,他母亲生病,这两天回楚州老家去了,跟你一样,他也是今年毕业……”
杜威的母亲生病是上个月的事,他回家探望过一次,回校后就积极参加了学潮,但最近几天突然消失了,连招呼也没跟王晟打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们摄影班是两年制吧?”陆伟说,“你知道他是公安厅的信息员吗?”
“信息员?”王晟一时没明白,“什么叫信息员?”
“公安厅在各高校和省直单位发展了一批信息员,负责向公安厅提供信息,这次学潮,这些信息员发挥了不小作用……”陆伟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缕神秘的表情,“你那位老乡就是。前几天公安厅召集信息员开会,我还看见他了……”
“你是说杜威……”听了陆伟的话,王晟忽然想起上午在“清查办”看到的那些照片,学潮期间,他和杜威几乎形影不离,能拍到那些照片的也只有杜威。事实上,杜威也的确给王晟拍了不少照片,可至今一张也没给他。想到杜威这几天的神秘消失,王晟脊梁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对了,你们中文系的那位郎涛教授这次也卷进学潮了……”陆伟漫不经心地说。
王晟听了,想起导师郎永良给自己写的那张便条,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陆伟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心思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