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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鲁迅小说的意象(一)——文学的本质就是意象

作者:孔庆东  更新时间:2023-02-02 08:37:35  来源:马上就吃公众号  责任编辑:石头

  编者按:癸兔年新春伊始之际,小编编发孔庆东老师讲鲁迅小说意象系列内容,以飨读者。这是2022年7月4日晚,孔庆东老师接受文轩网微博直播访谈,应邀谈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孔庆东解读鲁迅小说系列”之《人间呐喊》,在访谈中,孔老师深入解读了鲁迅小说《呐喊》《彷徨》中的意象。2023年1月,北京大学出版社继续出版了该系列之《重来故鬼》。

  《人间呐喊》是怎样一本书?

  主持人:孔老师,您好。我想先问您第一个问题,我们市面上有这么多关于鲁迅小说的解读,您为什么还想要创作这两本书呢,为什么要写这两本书?

  孔老师: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这两本不是我创作的,我没有故意写任何书,这两本书是记录的,不是创作的。

  主持人:这是您自己课堂的记录,对不对?

  孔老师:是的。经常有媒体朋友、一些读者问,孔老师你最近又写了什么书?我说纠正你一个错误,孔老师从来不写书,写书是作家的事,我不写书,特别是文学的书。我们也经常说,某个小说也不是作家“写”出来的,当然这可以做各种各样的解释,就你刚才所提到的我这两本书——《地狱彷徨》《人间呐喊》,你已经看到的,这是我的授课实录。

  主持人:授课实录。

  孔老师:对。它本来就是我上课录音整理的文字稿。当然这里边有很多编辑的心血。编辑把它们整理成文字,查了很多的原文,纠正了若干的错误,是这样形成的书。我并没有事先在哪个时间处心积虑,说我要写两本解读鲁迅小说的书,没有。那样做的人是有的——有一个研究计划,申请一个国家课题,先从国家那里骗了笔钱来,骗了钱要报销,那怎么办?那就得把书写出来。我们现在活在一个课题时代,也就是一个学术骗子时代。我不能这样把人家都否定了,不能说人家都是骗子——有骗子,也有辛辛苦苦的劳动者。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实际上是偶然地有了这么两本书。我只不过是在北大上课,完成一个老师的本职工作。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讲文学课,讲现代文学,其中就要讲到鲁迅,讲的多了——你可能也看到,书里的每一讲,不是在相同的时间,跨度比较大,有些跨了好多年,有零几年的,有一几年的。

  主持人:哦。

  孔老师:只不过是把这些讲稿,东拼西凑拼到一块,正好一一对应着鲁迅小说的篇目,就这样一讲一讲地凑成了这么两本书。所以不像人家很严谨的,有一个科学计划,我这个月写《狂人日记》研究,下个月写《阿Q正传》研究,不是的。你听我的话要注意,跟我的书的风格是一样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表扬一个人的时候可能是讽刺他,我调侃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心里特别尊重他,你要小心,一会儿我就要调侃你了。

  主持人:哦!我竖着耳朵听。

  孔老师:我说我从来不写书,你不要认为我是对写书人的讽刺。

  主持人:明白。

  文学的本质就是意象

  孔老师:这就跟咱们谈的意象有关系,意象,不能够简单地总结成一句话,那就不叫文学了,那就是哲学了,那就是思政课了。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否定人家哲学老师,否定人家思政老师,大家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贡献。我只是说了文学的特点还是跟人家不一样的。我们要教育学生有很多方式,上哲学课,上马哲课,可以教育学生,上历史课可以教育学生,历史课可以让学生产生爱国主义情怀。但是文学课很重要,文学的方式跟别的课程不一样。

  文学的本质是什么呢?其实就是你今天给我提的问题,文学的本质就是意象。文学里边有故事,但主要不是给人家讲故事,你想,看文学是想看看小说,是想看里边的故事,可是现在我们每天有这么多的新闻,随便打开一个新闻频道,里边有多少精彩的故事啊。什么喜怒哀乐的,什么悲惨的事情都有,你拉下标题就特别过瘾。

  所以今天,小说已经不担负讲故事的功能。讲故事,新闻里边更惊心动魄啊。同样,文学也不担负讲道理的任务,文学里边有道理,但是讲出来就没有意思了,讲出来就是白开水了。如果我们把文学这里的东西都归结成道理,那鲁迅讲一年就可以了,怎么会讲一百年呢?假如说鲁迅一共讲了哪些道理,归纳起来该背的背,不该背的抛弃,这不就完事了嘛,为什么要老讲?

  就因为它不是那么可归纳的,文学里有的这个东西,借一个哲学家的话来说,借老子的话来说,道之为物,恍兮惚兮,恍恍惚惚的意思,“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恍恍惚惚之中里边是有道的,里边是有真理的。可是你不能直接把这个真理给它洗出来,一抖落,说你看,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你看我都给你洗干净了,这就是道。这样拿出来的东西是干巴巴的,你背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它不能直接用。

  上过学的人都模模糊糊地背过鲁迅《故乡》里的这段话,“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都成了俗话了,大家都知道了。可是你说这话有什么用?这话有什么道理?这话是讲道路的吗?是讲道路建设的吗?这句话能抄下来,贴到我们城建局门口吗?贴到城建局门口说,“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你们修好了之后,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它不是讲怎么修路的,也不是讲怎么旅游的,也不是讲怎么走路的,它到底是讲什么的呢?你可以说,说了半天,你也不敢说我说的就是定论。不论孔老师王老师张老师,谁也不敢说,我说完了我说过了之后就定了,你把它背下来就行了。

  所以呢,世世代代的学生还老要念这句话,不管你喜欢还是讨厌,反正你要念,念完你心有所感,心有所悟,那个感和悟,就是恍恍惚惚的,恍兮惚兮的。你有收获,到底收获了什么呢,说不清楚。一旦说清楚了,就没意思了,一旦说清楚意象就没了,意象就必须处在混沌状态。

  就是庄子说的,有一个混沌,他没有五官,有好些人给他开出五官来了,开完之后这人就死了。这就是文学。所以文学是不可替代的。就像照相机的发达不能代替绘画一样。

  那照相机有什么用?它告诉我们绘画不是照相,绘画不是为了把物体画得特别像。很多人评价画家就是看他画得像不像,你画的再像,有我们今天像素这么高的手机照得像吗?那么,有像素这么高的摄影设备了,绘画还有什么用?这就是一个道理。不要把小说都讲的只有很多条道理支撑着,当然道理也不能不讲,要讲,但是又讲不好,你又要承认这个讲不好,好玩之处,魅力之处,就在这里。通过这个去探讨咱们说的意象问题。

  主持人:就是要有一点朦胧美,是吗?

  孔老师:你说朦胧美有点降维了,它不一定要美,为什么非要美呢?朦胧丑也可以啊。只要朦胧,就好,丑也是好的,不见得非要朦胧美。当然我们如果喜欢美的人可以加上朦胧美,但这样容易产生一点点误解,朦胧美容易走向鸡汤化,容易产生鸡汤化。

  其实很多——比如我讲鲁迅的意象,要讲一下西方的意象派,很多意象派的诗歌,恰恰不是写美,而是写丑的。我们日常生活中认为丑的东西,在艺术中就可以变成一种高级的审美对象。举鲁迅的例子,不说西方,咱们说鲁迅吧,鲁迅写了很多日常生活中人民大众不太喜欢的东西,比如说乌鸦,谁都觉得乌鸦不好,很不吉利,乌鸦是丑的东西,可是鲁迅喜欢写乌鸦,鲁迅很著名的小说《药》的结尾,在坟上就来了乌鸦。鲁迅写乌鸦,他用的量词叫“匹”,一匹乌鸦,一匹马的匹,一匹乌鸦,铁铸一般地站着,像黑铁一样地站着。你看,鲁迅喜欢写乌鸦。

  鲁迅还喜欢写什么?写猫头鹰,写狼,都是在日常生活中不太美的,不光没有朦胧美,清晰美也没有。可是被他这么一写,就艺术化了。由于鲁迅写了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里,在森林里哀嚎,愤怒中夹杂着惨伤和悲哀。

  过了很多很多年,有一首歌叫《北方的狼》,齐秦唱的,非常有名,我上大学的时候非常流行的,“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这首歌就直接来源于鲁迅。于是慢慢地,狼成了一个好的形象了。前几年有一本很畅销的书叫《狼图腾》,你一定听说过。现在,狼文化很流行,很多人表示自己爱狼,这在以前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这人有病啊,他怎么爱狼呢,狼的形象是怎么变的呢?是因为鲁迅把它意象化了。

  我不相信鲁迅生活中见过多少次狼,我估计他也没怎么去动物园观察过。我倒是小时候常去动物园观察豺狼虎豹,我观察狼的时候,也并没有把它当成审美对象,我仍然是受了鲁迅的启发,去对照我心中对狼的记忆——哦,原来狼是这样一个孤独的战士,不被理解的战士。

  有一次我跟朋友聚会,朋友说他当年到蒙古草原上去打狼,我听他说这个过程,他说得很高兴,眉飞色舞,可是我听了心里不太高兴,因为我对狼已经有感情了。我觉得你们开着吉普车把狼逼到山穷水尽,最后用冲锋枪把人家打死,这是多残酷的事情。可是我相信,如果古代的人听了,可能会很过瘾,他认为这狼是坏东西,就应该消灭。我怎么对狼这么有感情的呢,狼没有给我做过任何一件好事,我就是受了鲁迅的影响。当我想到那个狼山穷水尽,跑得气喘吁吁,被吉普车追得快累死,最后还被枪杀,我心里特别的不忍。我是受了意象的影响。

  鲁迅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道理,说狼是战士,鲁迅没这么说过,这是我们自己领悟到的。鲁迅从来没有说不能杀狼,说杀害狼是很残忍的事情,鲁迅没有讲过任何一句这方面的道理,但是我们就是通过读他的小说,不由自主地对乌鸦也有了感情,对猫头鹰也有了感情,对狼也有了感情。

  有一套书叫《猫头鹰丛书》,都是很好的学术著作文化著作。很奇怪,我就想这《猫头鹰丛书》到了新华书店,到了新华文轩,会不会把它放到畜牧类里,放到宠物类里。它可不是宠物类的书——我知道今天有人养宠物,也许还有人想养小猫头鹰——不是的。它这个猫头鹰就是要发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声音,你们认为是不吉利的,但是它可能是一种警示,一种警告,这就是意象的一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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